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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观-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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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艳冶之心,遂风流之愿。若能在妓馆中,做一个出类拔萃的佳人,岂不胜似在侯门内,抱憨痴之衾,拥迷瞒之被,做一个随行逐队之妓妾?甥女之志向若此,不识姨娘以为如何?”
贾姨听说,不觉笑将起来道:“别人以青楼为业地,原来姑娘倒看得人情世故这等透彻,反以青楼为净土。既是主意定了,不消再说,待老身那里去寻一个有才有貌的郎君,来与姑娘破瓜就是了。”苏小小听了,也只付之一笑。正是:
十分颜色十分才,岂肯风沉与雨埋?
自是桃花生命里,故教红杏出墙来。
一日,苏小小乘着那油壁香车,沿着湖堤一带,观玩那些山光水影,以遣闲情。不期遇着一个少年郎君,骑着一匹青鬃马,金鞍玉镫,从断桥湾里出来,忽然看见了苏小小,坐在香车中,琼姿玉貌,就如仙子一般,暗暗吃了一惊,想来:
“难道尘世间,能生出这等风流标致的女子来?”因勒住马,或左或右的再三瞻视。
原来苏小小看见那郎君少年俊雅,也自动心,便不避忌,任他顾盼。马在车左,苏小小也便左顾;马在车右,苏小小也便右顾。但彼此不便交言,苏小小只得口吟四句道:
妾乘油壁车,郎乘青鬃马。
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苏小小吟罢,竟叫人驱车而去。那少年郎君听了,又惊又喜,早已魄散魂消。你道这少年是谁?他姓阮,名郁,表字文生,是阮道之子。因奉父命,到浙东公干,闻西湖之美,故乘马来游,不期恰遇着苏小小的香车,四目相视,未免留情。临去又朗吟出结同心之句,那欲火生烟,那里还按捺得住?“但不知是何等人家?”再三访问,方有人对他说道:“此妓家苏小小也,年才十五,大有声名。在城的贵公子,谁不想他慕他,但他出处风流,性情执拗,一时恐未许人攀折。”
阮郁听了,暗想道:“既系妓家,便不妨往而求见。纵不能攀折,对此名花,留连半晌,亦人生之乐事也。”到了次日,将珠玉锦绣,备了百金之礼,叫人捧着,自仍骑了青鬃马,绕看西北湖堤,望着松柏郁葱处,直至西泠桥畔,下了马。步到门前,见花遮柳护,甚是清幽。又恐唐突美人,不敢轻易扣门,只在门前低徊,恰好贾姨从里面走出来,看见了,因问道:“官人何事到此?莫非不识桃源,要问路么?”阮郁见贾姨问他,便忙上前深深一揖,笑说道:“若不识桃源,为何到此?”贾姨答礼道:“既识桃源,却是寻谁?”阮郁道:“昨偶在湖堤,如天之幸,遇见一美人,蒙垂青不弃,临行赠诗一首,指出西泠之路。故痴魂恋恋,特备一芹,妄想拜求一见。”贾姨道:“官人既要见舍甥女,为何不扣门,而闲立于此?”阮郁道:“这等说,是美人姨母了?”又作一揖道:“不是晚辈不叩门,因初到于此,无人先致殷勤,倘遂突然剥啄,只道少年狂妄,岂不触令甥女之怒?故尔鹄立,以俟机缘。今幸遇姨母,万望转达,定当图报。”贾姨道:“转达容易,但舍甥还是闺女,豆蔻尚尔含苞,未必肯容人采。官人莫要错费了心情。”阮郁道:“但求他一见,为荣多矣,谁敢妄想巫山之梦。姨母请但放心。”贾姨笑道:“好一个怜香惜玉的情种,待我去通知。”说罢即回身入去。去不多时,出来道:
“舍甥女闻得骑青鬃马的官人来访,就叫老身,请官人里面坐。
但舍甥女睡尚未起,不能倒曳金莲,望勿见罪。”阮郁道:
“蒙许登堂,则仙姿有望,便花阶影转,谁敢嫌迟。求姨母再报,绣衾不妨压而睡足。”说罢,方才斜穿竹径,曲远松廊,转入一层堂内。那堂虽非雕画,却正对湖山,十分幽爽。
贾姨送阮郁到堂安坐了,他便去了。阮郁坐在堂上,明知窗外湖山秀美,他却竟如未曾看见的,一心只想在美人身上,忽想到:“美人此时,定然起身梳洗了?”又半晌,忽想道:“美人此时,定然妆罢簪花了?”正想不了,忽见两个侍儿,一个携着茶壶,一个捧着果盒,摆在临湖的一张长条桌上,请阮郁吃茶。侍儿道:“姑娘此时妆束将完,我们去请来相会。”阮郁道:“难为你二位了,可对姑娘说,慢慢不妨,我自品茶相候。”只觉那茶一口口,也有美人的色香在内,吃下去甚是心悦神怡。又坐了一个时辰,方看见前边的那个侍儿,又捧出茶来道:“小姑娘出来了。”阮郁听见出来,忙起身侧立以待。早一阵香风,苏小小从绣帘中,袅袅婷婷走出。但见:
碎剪名花为貌,细揉嫩柳成腰。红香白艳别生娇,恰又莺雏燕小。云髯乌莲云髻,眉尖青到眉梢。漫言姿态美难描,便是影儿亦好。
阮郁见苏小小今日妆束,比昨日湖堤相遇的模样,更自不同,早喜得神魂无主。候苏小小走下堂来,忙叫人将礼物摆在堂上,方躬身施礼道:“昨幸有缘,无心中得遇姑娘仙驾,又蒙垂青,高吟同心之句,归时喜而不寐。故今日敢不避唐突之嫌,聊备寸丝为敬,欲拜识仙姿,以为终身之奇遇。还恐明河在望,不易相亲,又何幸一入桃源,即蒙邀迎如故,真阮郁之大幸也!姑娘请上,容阮郁拜见。”苏小小见他谦谦有礼,又币帛交陈,十分属意,因笑说道:“贱妾,青楼弱女也,何足重轻,乃蒙郎君一见钟情,故贱妾有感于心,而微吟示意。又何幸郎君不弃,果殷殷过访。过访已自叨荣,奈何复金玉辉煌,郑重如此?可谓视葑菲如琼枝矣,敢不趋迎。但恨妆镜少疏,出迟为罪,郎君请上,容小小一拜。”
二人交拜毕,方东西就坐。茶罢,苏小小道:“男女悦慕,从来不免,何况我辈?但恨春未及时,花还有待,徒辱郎君之青目,却将奈何?”阮郁道:“姑娘怎么如此说!天姿国色,以一见为荣。幸今既蒙不拒,又辱款接如斯,则荣幸已出于望外。玉尚璞含,珠犹内蕴,谁敢不知进退,更作偷窃之想耶?姑娘但请放心,小子领一茶,即告退矣。”苏小小听了,大喜道:“郎君若如此相谅,便晨夕相对,无伤也,何必去之太促?”阮郁道:“姑娘不见督责,小子敢大胆再留连半晌,得饱餐秀色而归,使魂梦少安,便感恩非浅。”苏小小道:“妾留郎君者,盖蒙郎君垂顾,欲以一樽,少伸地主之谊耳。若云餐秀,贱妾浦柳之姿,何秀之有?闻言未免增愧。”阮郁道:
“白玉不自知洁,幽兰不自知香,惟弟之饿心饶眼,一望而明。
若再坐久,只恐姑娘黛色容光,皆被我窃去矣。”
苏小小微笑道:“妾不自知,而郎君知之,可谓妾真知己矣。且请到松杉轩旁,妾卧楼之前,镜阁之上,望望湖光山色,聊尽款曲,何如?”阮郁道:“本不当入室取扰,既姑娘有此盛意,我阮郁留一刻,也享一刻之福,何敢复以套辞?但些须薄物,望笑而挥入,无令陈此遣羞。”苏小小道:“初蒙垂顾,怎好便受厚礼?若苦辞,又恐自外,却将奈何?”阮郁道:“寸丝半币,大辱章台,若再宣言,则愧死矣。”苏小小道:“郎君既留隋赵,为妾作声价,妾敢不拜嘉,以铭厚爱。”
遂命侍婢收入,即邀阮郁到镜客上去坐。阮郁到了阁上,只见造得十分幽雅,正当湖面开一大圆窗,将冰纱糊好,就如一轮明月。中贴一对联道:
闭阁藏新月,开窗放野云。
窗外檐端悬一匾,题镜阁二字。阁下桃花、杨柳、丹桂、芙蓉,四围点缀得花花簇簇。在窗内流览,湖中景色,明明白白,无所不收。若湖上游人画舫过到镜阁之前,要向内一望,却帘幔沉沉,隐约不能窥。故游人到此,往往留有余不尽之想。阁中琴棋书画,无所不具。
阮郁见了,更觉神飞,因赞道:“西湖已称名胜,不意姑娘此阁,又西湖之仙宫也。弟何幸得蒙引入,真侥幸也!”苏小小道:“草草一椽,纸无雕饰,不过借山水为色泽耳。郎君直谓之仙,亦有说乎?”阮郁道:“弟之意中实见如此,若主何说,则无辞以对。”苏小小因笑道:“对亦何难?无非过于爱妾,故并此阁,亦蒙青盼耳。”阮郁听了,亦笑道:“弟之心,弟不自知,姑娘乃代为拈出,姑娘之慧心,真在千秋之上矣。”二人方问答合机,只见侍儿捧出酒肴来,摆在临湖窗前,请二人对饮。苏小小道:“不腆之酌,不敢献酹,以增主愧,望郎鉴而开怀。”阮郁来意,自以得见为幸,今见留入秘室,又芳尊相款,怎不快心!才饮得数杯,早情兴勃勃,偷看小小几眼,又四围流览一番。忽见壁上贴着一首题镜阁的诗,写得甚是端楷,大有风韵。因念道:
湖山曲里家家好,镜阁风情别有窝。
夜夜常留明月照,朝朝消受白云磨。
水痕不断秋容净,花影斜垂春色拖。
但怪眉梢兼眼角,临之不媚愧如何。
阮郁读完,更觉惊喜道:“原来姑娘佳作,愈出愈奇。然令人垂涎不已者,正妙在眉梢眼角,何以反言不媚?得无谦之太过乎?请奉一巵。”因而斟上。苏小小笑道:“贱妾谦之太过,既受郎君之罚,郎君誉之太过,独不该奉敬乎?”因而也斟上一巵。
二人正拖拖逗逗,欢然而饮,忽贾姨来,笑说道:“好呀,你二人竟不用媒了。”阮郁笑道:“男女同饮虽近私,然尚是宾主往来;若红丝有幸,还当借重于斧柯。焉敢无礼,而轻于犯帨,以获愆尤。”说罢,大家都欢然而笑。苏小小因请贾姨娘入座。又饮了半晌,大家微有醉意。阮郁便乘醉说道:
“姨母方才争说竟不用媒,却像以媒自居,但不知姨母伐柯之斧,利乎不利乎?”贾姨道:“官人不消过虑,纵然不利,天下断无个破亲媒人。官人若不信,可满饮一觞,待老身面试,试与官人看。”因斟了一大杯,送之阮郁面前。阮郁笑领了,道:“姨母既有此高情,莫说一觞,便醉杀了,亦所甘心。但斧柯前一敬未伸,如何敢劳面试?”贾姨笑道:“先试而后伸敬,亦未为晚。”阮郁道:“既是如此相信,且领干所赐,看是如何。”送拿起酒来,一饮而尽。
贾姨见了,甚是喜欢,因对苏小小笑说道:“贤甥女你是个聪慧的人,有心作事,有眼识人,不是个背前面后,随人勾挑引诱,便可倾心之人,故我做姨娘的,有话当面直说。大凡男女悦慕,最难称心,每有称心,又多阻隔。今日阮官人青鬃白面,贤甥女皓齿蛾眉,感天作合,恰恰相逢。况你贪我爱,契洽殊深,若情到不堪,空然回首,可谓锦片姻缘,失之当面矣。今所不敢轻议者,怜惜贤甥女瓜期尚未及耳。然此一事,做姨娘的也替你细细思量过了。你今年已交十五,去二八之期不远,若待到其时,婚好及时,千金鳞逼,何容再拒?倘不得其人,而云粗雨暴,交村蠢之欢,又不如早一日软软温温,玉惜香怜,宁受甘甜之苦矣。”苏小小听了,忍不住笑将起来道:“姨娘怎直言至此,想自是个过来人了。”
阮郁此时已在半酣之际,又被苏小小柔情牵扰,已痴得不能自主,恨不得一时即请了花烛,今听见贾姨娘为他开说,又见苏小小,听了喜而不怒,似乎有个允从之意,不胜快心,因斟了一大杯,送到贾姨之前,道:“姨母面试文章,十分精妙,将我晚生肺腑,已深深掘出,即当叩谢。一时不便,且借芳尊,当花上献,望姨母慨饮。”贾姨道:“老身文章未必做得好,却喜阮官人批语批得好,自然要中主考之意了。”苏小小道:“上宾垂顾,当惜西泠山水风流,聊劝一觞。姨娘奈何只此粉脂求售,无乃太俗乎?”贾姨听了,连点头道:“是我不是,该罚该罚。”遂将阮郁送来的酒,一气饮干,道:
“再有谈席外事者,以此为例。”
苏小小顺叫侍儿,推开妙窗,请阮郁观玩湖中风景。阮郁看了,虽也赞赏,却一心只暗暗的对着小小,时时偷窥他的风流调笑,引得魂散魄消,已有八分酒意了,尚不舍得辞去。无奈红日西沉,渐作昏黄之状,方勉强起身谢别。苏小小道:“本当留郎君再尽余欢,但恐北山松柏,迷阻归鞍,故不敢强为羁绊。倘情有不忘,不妨再过。”阮郁道:“未得其门,尚思晋谒,既已登堂,便思入室。何敢自外?明晨定当趋侍。”说罢,再三致意而别。正是:
美色无非自出神,何曾想著要迷人?
谁知饥眼痴魂魄,一见何知更有身。
阮郁乃当朝相公之子,只贪绝色,看得银钱甚轻;到了次日,果备了千金纳聘,又是百金谢媒。此时已问明了贾姨的住处,故先到贾家送上媒资,求他到苏家去纳聘。你道妇人家,见了白晃晃银子,有个不眉欢眼笑的?略略假推辞两句,便收了,道:“既承阮官人如此高情,舍甥女之事,都在老身身上,包管锦丛丛,香扑扑,去被窝中受用便了。”阮郁道:“若能到此,感谢不尽。”说罢,贾姨遂留阮郁坐下,竟教阮家家人,捧了聘礼,同送到苏家来,因暗暗对苏小小道:
“千金,厚聘也;相公之子,贵人也;翩翩弱质,小年也;皎皎多情,风流人物也。甥女得此破瓜,方不辱没了从前的声价,日后的芳名。请自思之,不可错过。”苏小小道:“姨娘既谆谆劝勉,料不差迟。甥女无知,敢不从命。”
贾姨见他允了,满心欢喜,遂将聘金,替他送入内房,便忙忙走回家,报知阮郁。阮郁闻报,喜之不胜,遂同贾姨到苏家来谢允,小小便治酒相款。阮郁又叫家人去取了百金来,以为花烛之费。贾姨遂专主其事,忙叫人选择一个黄道吉日,请了许多亲戚邻妪。到了正日,张灯结采,肆筵设席,竹箫鼓乐,杂奏于庭,好不热闹。
众亲邻都在外堂饮酒,惟苏阮二人却在房中对饮合卺之巵。自外筵散后,二人饮到半酣之际,彼此得意,你看我如花,我看你似玉,一种美满之情,有如性命。才入夜,阮郁即告止饮,阮郁思量枕席工夫。苏小小却羞羞涩涩,借着留饮,左一杯,右一杯,只是延捱。阮郁见小小延捱情态,又是一种娇羞,愈加按捺不定,无可奈何,只得低声求告道:
“夜已深了,醉已极了,万望姐姐垂情。”苏小小那里肯听,竟有个坐以待旦之意。还亏得贾姨,走进房来,嗔怪道:“如此芳春良夜,坐傍蓝桥,不思量去饮甘露琼浆,怎还对此曲乐,痴痴强进?岂不令花烛笑人?”因叫侍儿,将酒席撤去,立逼着他二人,解衣就寝。小小到此际,亦无可奈何,但半推半就,任阮郁拥入罗幔而已。
到了次日晌午,二人方才起来梳洗。贾姨早进房来贺喜,阮郁又再三向贾姨谢媒。自此之后,两人的恩爱,如胶似漆,顷刻不离。每日不是在画舫中飞觞,流览那湖心与柳岸的风光,就是自乘着油壁香车,阮郁骑着青鬃骏马,同去观望南北两峰之胜概。真个得成比目,不羡鸳鸯。
已经三月,正在绸缪之际,不意阮郁的父亲,在朝有急变之事,遣人立逼他回去。二人那里舍得,徒哭了数日,无计可留,只好叮咛后约,匆匆而别。正是:
陌路相逢信有缘,谁知缘尽促归鞭。
劝君莫错怪人事,扯去牵来总是天。
阮郁既去之后,小小一时情意难忘,便杜门不出。争奈他的芳名,一向原有人羡慕的,今又受了相公之子千金为聘,这一番举动,愈觉轰动人耳目。早有许多富贵子弟,探知消息,都纷纷到西泠苏家,来求复帐。奈小小一概谢绝,只说到亲眷家养病去了。却又无聊,只得乘了油壁车儿,两山游玩,以遗闷怀。
有几个精细的少年,见他出游,知他无病,打听得阮公子这段姻缘,是贾姨撮合的,便暗暗备礼,来求贾姨娘为媒。
贾姨却又在行有窍,凡来求他的子弟,必须人物俊雅,可中得小小之意,又要挥酒不吝,有些油水滋培的,方才应承许可。若有些须不合,便冷冷辞去。但辞去的固多,应承的却也不少。从此,西泠的车马,朝夕填门。
若说往来不断,便当迎送为劳,却喜得苏小小性情语默,比当道的条约还严。他若倦时,谁敢强交一语?到他喜处,人方踊跃追陪。睡到日中,啼鸟何曾惊梦;闲行月下,花影始得随身。从没人突然调笑,率尔狂呼,以增其不悦。故应酬杯盏,交接仪文,人自劳,而他自逸。却妙在冷淡中,偶出一言,忽流一盼,若慰若借,早已令人魂消,只感其多情,决不嫌其简慢,故身价日高,交知日广。而苏小小但知有风流之乐,而不知有指逆之苦。以一钱塘妓女,而春花秋月,消受无究;白面乌纱,交接殆尽。或爱其风流,或怜其娇小,或慕其多才,或喜其调笑,无不人人赞羡,处处称扬。他却性好山水,从无暇日。若偷得一刻清闲,便乘着油壁车儿,去寻那山水幽奇,人迹不到之处,他独纵情凭吊。
忽一日,游到石屋山中,烟霞岩畔,此时正是交秋天气,白云低压,红叶满山,甚觉可爱,小小遂停了车儿,细细赏玩赏玩。不多时,忽见对面冷寺前,有一壮年书生,落落寞寞,在那里闲踱,忽看见了佳人停车,便有个要上前相问讯的意思,走不上三四步,忽又退立不前。苏小小见了,知他进退趑趄者,定为寒素之故,因下了车儿,轻移金莲,迎将上去,道:“妾乃钱塘苏小小也,品虽微贱,颇识英雄。先生为何见而却步?”那书生听了,不胜惊喜道:“果是苏芳卿耶?
闻名久矣,第恨识面无由。今幸相逢,即欲仰邀一顾,又恐芳卿日接宝贵,看寒儒未必入眼,故进而复退。不期芳卿转下车就语,可谓识面又胜似闻名多多矣。”苏小小道:“妾之庐名,不过堕于脂粉。至于梁夫人之慧心,红拂女之俏眼,惟有自知,绝无人道及。今睹先生之丰仪,必大魁天下,欲借先生之功名,为妾一验。”那书生道:“我学生既无李药师之奇才,又无韩良臣之勇敢,萧然一身,饥寒尚且不能自主,功名二字,却从何说起?芳卿莫非失眼?”小小道:“当此南北分疆,主上求贤久矣。功名虽有,却在帝阙王都,要人去取。
先生居此荒山破宇中,功名岂能自至?要须努力,无负天地生才。”那书生听见说得透畅,不觉伤心大叫道:“苍天,苍天,你既覆庇群生,何独不覆庇到我鲍仁?反不如钱塘一女娘,见怜之亲切也?”小小道:“先生莫怪妾直言,据妾看来,非天不培,只怕还是先生裁之不力耳。”鲍生听了,因跌跌脚道:“芳卿责我,未尝不是,不知帝阙王都,动足千里,行李也无半肩,枵腹空囊,纵力追夸父,也不能前往。”苏小小道:
“先生若无齐治均平的大本领,我苏小小的风月行藏,便难效力。若是这些客途资斧,不过百金之事,贱妾尚可为情。”鲍生听了,又惊喜道:“芳卿何交浅而言深一至于此?”苏小小道:“一盼而肝胆尽倾,交原不浅。百金小惠,何足为深?先生不要认错了。”鲍生道:“漂母一饭,能值几何,而千秋同感?施得其人耳。何况百金!但恐我鲍仁不肖,有负芳卿之知我,却将奈何?”苏小小道:“听先生自道尊名,定是鲍先生了。若不以妓迹为嫌,敢屈到寒门,聊申一敬。”鲍仁道:
“芳卿,仙子也,所居自是仙宫,岂贫士所敢轻造。然既蒙宠招,自当趋承。敢请香车先发,容步后尘。”苏小小既上车儿,又说道:“相逢陌路,万勿以陌路而爽言。”鲍仁答道:“知己一言,焉敢自弃。”说罢,便前后而行。
不期苏小小香车才到,已早有许多贵客与富家子弟,或携尊在他家坐待,或治席于湖舫,遗人来请的,纷纷攘攘,一见他到了,便你请我邀,喧夺不已。苏小小俱一概回他道:
“我今日自作主人,请一贵客,已将到了,没有工夫。可拜上列位相公爷们,明日领教罢。”众人那里肯听,只是请求不去。
苏小小便不理他,竟入内,叫人备酒俟候。
不一时,鲍仁到了,见门前拥拥挤挤的,仆隶皆华丽异常,却自穿着缦袍草履,到了门前,怎好进入。谁知小小时遗了随车认得的童子,在门前恭候,一见到了,便赶开众人,直请他到镜阁中去。小小早迎着,说道:“鲍先生来了,山径崎岖,烦劳步履,殊觉不安。”鲍仁道:“珠玉之堂,寒儒踞坐,甚不相宜。”小小道:“过眼烟花,焉敢皮相英雄。”鲍仁道:“千秋义侠,谁知反在闺幔。”
二人正说不了,侍儿早送上酒来对饮。饮不多时,外面邀请的,又纷纷催迫。小小虽毫不在意,鲍仁听了,只觉不安,因辞谢道:“芳卿之情,已领至透骨入髓矣,至于芳卿眷恋,即通宵达旦,亦不为长。但恨此时此际,眉低气短,不能畅此襟怀,徒费芳卿之婉转,而触蜂蝶之憎嫌,倒不如领惠而行,直截痛快,留此有余不尽,以待异日,何如?”小小道:“妾既邀鲍先生到此,本当扫榻,亲荐枕衾,又恐怕流入狎邪之私,而非慷慨相赠之初心。况先生堂堂国士,志不在于女儿,既要行,安敢复留。”遂于席后取出两封白物,送鲍仁道:“百金聊佐行旌,静听好消息耳。”鲍仁收了,近前一揖,道:“芳卿之情,深于潭水,非片言所能申谢,惟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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