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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观-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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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南高峰脚下,有一个极贫老儿,姓黄,浑名叫做黄老狗,一生为人鲁拙,抬轿营生。老来双目不明,只靠两个儿子度日,大的叫做大保,小的叫做小保。父子三人,正是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巴巴急急,口食不敷。一日,黄老狗叫大保、小保到来,“我听得人说,什么财主沈秀吃人杀了,没寻头处。今出赏钱,说有人寻得头者,本家赏钱一千贯,本府又给赏五百贯。我今叫你两个别无话说,我今左右老了,又无用处,又不看见,又没趁钱。做我着,教你两个发迹快活。
你两个今夜将我的头割了,埋在西湖水边。过了数日,待没了认色,却将去本府告赏,共得一千五百贯钱,却强似今日在此受苦。此计大妙,不宜迟,倘被别人先做了,空折了性命。”只因这老狗失志,说了这几句言语,况兼两个儿子,又是愚蠢之人,不省法度的。正是:
口是祸之门,舌是斩身刀。
闭门深藏舌,安身处处牢。
当时两个出到外面商议,小保道:“我爷设这一计大妙,便是做主将元帅,也没这计策。好便好了,只是可惜没了一个爷。”大保做人,又狠又呆,道:“看他左右早晚要死,不若趁这机会杀了,去山下掘个坑埋了,又无踪迹,那里查考?
这个叫做‘趁汤推’,又叫做‘一抹光’。天理人心,又不是我们逼他,他自叫我们如此如此。”小保道:“好倒好,只除等睡熟了,方可动手。”
二人计较已定,却去东奔西走,赊得两瓶酒来,父子三人吃得大醉,东倒西歪。一觉直到三更,两人爬将起来,看那老子正齁齁睡着。大保去灶前摸了一把厨刀,去爷的项上一勒,早把这颗头割下了。连忙将破衣包了,放在床边。便去山脚下掘个深坑,扛去埋了。也不等天明,将头去南屏山藕花居湖边浅水处埋了。
过半月入城,看了告示,先走到沈昱家报说道:“我二人昨日因捉虾鱼,在藕花居边,看见一个人头,想必是你儿子头。”沈昱见说道:“若果是,便赏你一千贯,一分不少。”便去安排酒饭吃了,同他两个径到南屏山藕花居湖边。浅土隐隐盖着一个头,提起看时,水浸多日,澎涨了,也难辨别。想必是了,若不是时,那里又有这个人头在此?沈昱便把手帕包了,一同两个径到府厅告说:“沈秀的头有了。”知府再三审问,二人答道:“因捉虾鱼,故此看见,并不晓别项情由。”
本府准信,给赏五百贯,二人领了,便同沈昱将头到柳林里,打开棺木,将头凑在项上,依旧钉了,就同二人回家。严氏见说儿子头有了,心中欢喜,随即安排酒饭,管待二人,与了一千贯赏钱。二人收了,作别回家,便造房屋,买农具家生。二人道:“如今不要似前抬轿,我们勤力耕种,挑卖山柴,也可度日。”不在话下。正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过了数月,官府也懈了,日远日疏,俱不提了。
却说沈昱是东京机户,轮该解缎匹到京。待各机户缎匹完日,到府领了解批,回家吩咐了家务起身。此一去,只因沈昱看见了自家虫蚁,又屈害了一条性命。正是:
非理之财莫取,非理之事莫为。
明有刑法相系,暗有鬼神相随。
却说沈昱在路,饥餐渴饮,晚住晓行,不只一日,来到东京。把缎一一交纳过了,取了批回,心下思量:“我闻京师景致,比别处不同,何不闲看一遭,也是难逢难遇之事。”其名山胜概,庵观寺院,出名的所在,都走了一遭。偶然打从御用监禽鸟房门前经过,那沈昱心中是爱虫蚁的,意欲进去一看。因门上用了十数个钱,得放进去看。只听得一个画眉,十分叫得巧好,仔细看时,正是儿子不见的画眉。那画眉见了沈昱眼熟,越发叫得好听,又叫又跳,将头点沈昱数次。沈昱见了,想起儿子,千行泪下,心中痛苦,不觉失声,叫起屈来,口中只叫:“得有这等事!”那掌管禽鸟的校尉喝道:
“这厮好不知法度,这是什么所在,如此大惊小怪起来!”沈昱痛苦难伸,越叫得响了。
那校尉恐怕连累自己,只得把沈昱拿了,送到大理寺。大理寺官便喝道:“你是那里人,敢进内御用之处,大惊小怪?
有何冤屈之事?好好直说,便饶你罢。”沈昱就把儿子拖画眉被杀情由,从头诉说了一遍。大理寺官听说,呆了半晌,想这禽鸟是京民李吉进贡在此,缘何有如此一节隐情。便差人火速捉拿李吉到官,审问道:“你为何在海宁郡将他儿子谋杀了,却将他画眉来此进贡?一一明白供招,免受刑罚。”李吉道:“先因往杭州买卖,行至武林门里,撞见一个箍桶的担上,挂着这个画眉,是吉因见它叫得巧,又生得好,用价一两二钱,买将回来。因它好巧,不敢自用,以此进贡上用。并不知人命情由。”勘官问道:“你却赖于何人!这画眉就是实际了,实招了罢。”李吉再三哀告道:“委的是问个箍桶的老儿买的,并不知杀人情由,难以屈招。”勘官又问:“你既是问老儿买的,那老儿姓什名谁?那里人氏?供得明白,我这里行文拿来,问理得实,即便放你。”李吉道:“小人是路上逢着买的,实不知姓名,那里人氏。”勘官骂道:“这便是含糊了,将此人命推与谁偿?据这画眉,便是实际,这厮不打不招!”再三拷打,打得皮开肉绽。李吉痛苦不过,只得招做“因见画眉生得好巧,一时杀了沈秀,将头抛弃”情由。随将李吉送下大牢监候,大理寺官具本奏上朝廷,圣旨道:李吉委的杀死沈秀,画眉见存,依律处斩。将画眉给还沈昱,又给了批回,放还原籍,将李吉押发市曹斩首。正是:
老龟煮不烂,移祸于枯桑。
当时恰有两个同与李吉到海宁郡来做买卖的客人,蹀跛不下,“有这等冤屈事!明明是买的画眉,我欲待他申诉,争奈卖画眉的人虽认得,我亦不知其姓名,况且又在杭州。冤倒不辩得,和我连累了,如何出豁?只因一个畜生,明明屈杀了一条性命。除我们不到杭州,若到,定要与他讨个明白。”
也不在话下。
却说沈昱收拾了行李,带了画眉,星夜奔回。到得家中,对妻说道:“我在东京替儿讨了命了。”严氏问道:“怎生得来?”
沈昱把在内监见画眉一节,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严氏见了画眉,大哭了一场,睹物生情,不在话下。
次日沈昱提了画眉,本府来销批,将前项事情,告诉了一遍。知府大喜道:“有这等巧事。”正是:
劝君莫作亏心事,古往今来放过谁。
休说人命关天,岂同儿戏。知府发放道:“既是凶身获着斩首,可将棺木烧化。”沈昱叫人将棺木烧了,就撒了骨殖,不在话下。
却说当时同李吉来杭州卖生药的两个客人,一姓贺,一姓朱,有些药材,径到杭州湖墅客店内歇下,将药材一一发卖讫。当为心下不平,二人径入城来,探听这个箍桶的人。寻了一日,不见消耗。二人闷闷不已,回归店中歇了。次日,又进城来,却好遇见一个箍桶的担儿。二人便叫住道:“大哥,请问你,这里有一个箍桶的老儿,……这般这般模样,不知他姓什名谁,大哥你可认得么?”那人便道:“客官,我这箍桶行里,只有两个老儿:一个姓李,住在石榴园巷内;一个姓张,住在西城脚下。不知那一个是?”二人谢了,径到石榴园来寻,只见李公正在那里劈篾。二人看了,却不是他。又寻他到西城脚下,二人来到门首,便问:“张公在么?”张婆道:“不在,出去做生活去了。”二人也不打话,一径且回。正是未牌时分,二人走不上半里之地,远远望见一个箍桶担儿来。有分直教此人偿了沈秀的命,明白了李吉的事。正是:
恩义广施,人生何处不相逢?
冤仇莫结,路逢狭处难回避。
其时张公望南回来,二人朝北而去,却好劈面撞见。张公不认得二人,二人却认得张公,便拦住问道:“阿公高姓?”
张公道:“小人姓张。”又问道:“莫非是在西城脚下住的?”张公道:“便是,问小人有何事干?”二人便道:“我店中有许多生活要箍,要寻个老成的做,因此问你。你如今那里去?”张公道:“回去。”三人一头走,一头说。直到张公门首。张公道:“二位请坐吃茶。”二人道:“今日晚了,明日再来。”张公道:“明日我不出去了,专等专等。”
二人作别,不回店去,径投本府首告。正是本府晚堂,直入堂前跪下。把沈昱认画眉一节,李吉被杀一节,撞见张公卖画眉一节,一一诉明。“小人两个不平,特与李吉讨命,望老爷细审张公。不知恁地得画眉?”府官道:“沈秀的事,俱已明白了,凶身已斩了,再有何事?”二人告道:“大理寺官不明,只以画眉为实,怎敢告扰?望乞怜悯做主。”知府见二人告得苦切,随即差捕人连夜去捉张公。好似:
数只皂雕追紫燕,一群猛虎啖羊羔。
其夜众公人奔到西城脚下,把张公背剪绑了,解上府去,送大牢监了。次日,知府升堂,公人於牢中取出张公跪下。知府道:“你缘何杀了沈秀,反将李吉偿命?今日事露,天理不容。”喝令好生打着。直落打了三十下,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再三拷打,不肯招承。两个客人,并两个伴当齐说:
“李吉便死了,我四人见在,眼同将一两二钱银子,买你的画眉。你今推却何人?你若说不是你,你便说这画眉从何来?实的虚不得,支吾有何好处?”张公犹自抵赖,知府大喝道:
“画眉是真赃物,这四人是真证见,若再不招,取夹棍来夹起。”
张公惊慌了,只得将前项盗取画眉,勒死沈秀一节,一一供招了。知府道:“寻头彼时放在那里?”张公道:“小人一时心慌,见侧边一株空心柳树,将头丢在中间。随提了画眉,径出武林门来,偶撞见三个客人,两个伴当,向小人买了画眉,得很一两二钱,归家用度。所供是实。”知府令张公画了供,又差人去拘沈昱,一同押着张公,到於柳林里寻头。哄动街市上之人无数,一齐都到柳林来看寻头。只见果有一株空心柳树,众人将锯放倒,众人发一声喊,果有一个人头在内。提起看时,端然不动。沈昱见了这头,定睛一看,认得是儿子的头,大哭起来,昏迷倒地,半饷方醒。随将帕子包了,押着张公,径上府去。知府道:“既有了头,情真罪当。”取具大枷枷了,脚镣手扭钉了,押送死囚牢里,牢固监候。
知府又问沈昱道:“当时那两个黄大保、小保,又那里得这人头来请赏?事有可疑。今沈秀头又有了,那头却是谁人的?”随即差捕人去拿黄大保兄弟二人,前来审问来历。沈昱眼同公人,径到南山黄家,捉了兄弟两个,押到府厅,当厅跪下。知府道:“杀了沈秀的凶身,已自捉了,沈秀的头见已追出。你弟兄二人谋死何人,将头请赏?一一承招,免得吃苦。”大保、小保被问,口隔心慌,答应不出。知府大怒,喝令吊起拷打半日,不肯招承,又将烧红烙铁烫他,二人熬不过死去,将水喷醒,只得口吐真情,说道:“因见父亲年老,有病伶仃,一时不合将酒灌醉,割下头来,埋在西湖藉花居水边,含糊请赏。”知府道:“你父亲尸骸埋在何处?”两个道:
“就埋在南高峰脚下。”当时押发二人到彼,掘开看时,果有没头尸骸一副,埋藏在彼。依先押二人到于府厅回话,道:
“南山脚下,浅土之中,果有没头尸骸一副。”知府道:“有这等事,真乃逆天之事,世间有这等恶人!口不欲没,耳不欲闻,笔不欲书,就一顿打死他倒干净,此恨怎的消得!”喝令手下不要计数,先打一会,打得二人死而复醒者数次。讨两面大枷枷了,送入死囚牢里,牢固监候。沈昱并原告人,宁家听候。
随即具表申奏,将李吉屈死情由奏闻,奉圣旨,着刑部及都察院,将原问李吉大理寺官好生勘问,随贬为庶人,发岭南安置。李吉平人屈死,情实可矜,着官给赏钱一千贯,除子孙差役。张公谋财故杀,屈害平人,依律处斩,加罪凌迟,剐割二百四十刀,分尸五段。黄大保、小保,贪财杀父,不分首从,俱各凌迟处死,剐二百四十刀,分尸五段,枭首示众。正是: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举意早先知。
劝君莫作亏心事,古往今来放过谁。
一日文书到府,差官吏仵作人等,将三人押赴木驴上,满城号令三日,律例凌迟分尸,枭首示众。其时张婆听得老儿要剐,来到市曹上,指望见一面。谁想仵作见了行刑牌,各人动手碎剐,其实凶险,惊得婆儿魂不附体,折身便走。不想被一绊,跌得重了,伤了五脏,回家身死。正是:
积善逢善,积恶逢恶。
仔细思量,天地不错。
………………………………………………
第四十六卷 姚滴珠避羞惹羞
诗云:
自古人心不同,尽道有如其面。
假饶容貌无差,毕竟心肠难变。
话说人生只有面貌,最是不同。盖因各父母所生,千支万派,那能够一模一样的?就是同父合母的兄弟,同胞双生的儿子,道是相象的紧,毕竟仔细看来,自有些少不同去处。
却又作怪,尽有途路各别,毫无干涉的人,蓦地有人生得一般无二,假充得真的。从来正书上面说,孔子貌似扬虎以致匡人之围,是恶人像了圣人;传奇上边说周坚死替赵朔以解下官之难,是贱人像了贵人,是个解不得的道理。
按《西湖志余》上面,宋时有一事,也为面貌相象,骗了一时富贵,享用十余年,后来事败了的。却是靖康年间金人围困汴梁,徽钦二帝蒙尘北狩,一时后妃公主被虏去的甚多。内中有一公主名曰柔福,乃是钦宗之女,当时也被掳去。
后来高宗南渡称帝,改号建炎,四年,忽有一女子诣阙自陈,称是柔福公主,自虏中逃归,特来见驾。高宗心疑道:“许多随驾去的臣宰,尚不能逃,公主鞋弓袜小,如何脱离得归来?”
颁诏令旧时宫人看验,个个说道:“是真的,一些不差。”及问他宫中旧事,对答来皆合。几个旧时的人,他都叫得姓名出来。只是众人看见一双脚,却大得不像样。都道:“公主当时何等小足?今却止有此不同处。”以此回复圣旨,高宗临轩亲认,却也认得,诘问他道:“你为何恁般一双脚了?”女子听得啼哭起来,道:“这些臊羯奴聚逐,便如牛马一般。今乘间逃脱,赤脚奔走到此,将有万里,岂能尚保得一双纤足,如旧时模样耶?”高宗听得甚是惨然,颁诏特加号福国长公主,下降高世綮,做了驸马都尉。其时汪龙溪草制词曰:
彭城方急,鲁元尝困于面驰;江左既兴,益寿宜克于禁脔。
那鲁元是汉高帝的公主,在彭城失散,后来复还的。益寿是晋驸马的小名,江左中兴,元帝公主下降的。故把来比他两甚为切当。自后夫荣妻贵,恩赉无算。
其时高宗为田韦贤妃在虏中,年年费尽金珠求赎,遥尊为显仁太后。和议既成,直到绍兴十二年自虏中回銮,听见说道:“柔福公主前来相见。”太后大惊道:“那有此话!柔福在虏中受不得苦楚,死已多年,是我亲看见的。那得又有一个柔福?是何人假出来的?”发下旨意:“着法司严刑究问!”
法司奉旨提到人犯,用起刑来。那女子熬不得,只得将真情说出。道:“小的本是汴梁一个女巫,靖康之乱,有宫中女婢逃出民间,见了小的每误认做了柔福娘娘,口中厮唤,小的每惊问他,便说:‘小的每实与娘娘面貌一般无二。’因此小的每有了心,日逐将宫中旧事问他,他日日衍说得心下习熟了,故大胆冒名自陈,贪享这几时富贵,道是永无对证的了。
谁知太后回銮,也是小的每福尽灾生,一死也不枉的了。”问成罪名,高宗见了招状,大骂:“欺君贼婢!”立时押付市曹处决了,抄没家私入官,总计前后钖赉之数,也有四十七万缗钱。虽然没结果,却是十余年间,也受用得勾了。只为一个容颜厮像,一时宫中之人都认不出来,若非太后复还,到底被他瞒过,那个再有疑心的?就是死在太后未还之先,也是他便宜多了。天理不容,自然败露。今且再说一个容貌厮像弄出好些奸巧希奇的一场官司来。正是:
自古唯传伯仲能,谁知异地巧安排。
试看一样消珠面,惟有人心再不谐。
话说国朝万历年间,徽州府休宁县荪田乡姚氏有一女,名唤滴珠,年方十六,生得如花似玉,美冠一方。父母俱在,家道殷富,宝惜异常,娇养过渡。凭媒说合,嫁与屯溪潘甲为妻。看来世间听不得的是媒人的口,他要说了穷,石崇也无立锥之地;他要说了富,范丹也有万顷之财。正是:
富贵随口定,美丑趁心生。
再无一句实话的。
那屯溪潘氏虽是个旧姓人家,却是个破落户,家道艰难,外靠男子出外营生,内要女人亲操并臼,吃不得闲饭过日子的。这个潘甲虽是人物,也有几分像样,已自弃儒为商,况且公婆甚是狠戾,动不动出口骂詈,毫没些好歹。滴珠父母误听媒人之言,道:“他是好人家。”把一块心头的肉,嫁了过去。少年夫妻却也过的恩爱,只是看了许多光景,心下好生不然,时常偷掩泪眼。潘甲晓得意思,把些好话偎他过日子。却早成亲两月,潘父就发作儿子道:“如此你贪我爱,夫妻相对,白白过世不成。如何不想去做生意?”潘甲无奈与妻滴珠说了,两个哭一个不住,说了一夜话。
次日潘父就逼儿子出外去了。滴珠独自一个,越越凄惶,有情无绪。况且是个娇养的女儿,新来的媳妇,摸头路不着,没个是处,终日闷闷过了。潘父潘母看见媳妇这般模样,时常絮聒骂道:“这婆娘!想甚情人?害相思病了。”滴珠生来在父母身边,如珠似玉,何曾听得这般声气?不敢回言,只得忍着气,背地哽哽咽咽,哭了一会罢了。
一日因滴珠起得迟了些,公婆朝饭要紧,猝他答应不迭。
潘公开口骂道:“这样好吃懒做的淫妇!睡到这等日高才起来,看这自由自在的模样,除非去做娼妓,倚门卖俏,撺哄子弟,方得这样快活象意。若要做人家,是这等不得!”滴珠听了,便道:“我是好人家的儿女,就是有些不是,何得如此作贱说我!”大哭一场,没分诉处。到得夜里睡不着,越思量越恼道:
“老无知!这样说话,须是公道上去不得。我忍耐不过,且跑回家去,告诉爷娘。明明与他说论,看这话是该说的不该说的!亦且借此为名,赖在家多住几时,也省了好些气恼。”算计定了,侵晨未及梳洗,将一个罗帕兜头扎了,一口气跑到渡口来。
这时尚早,虽是已有行动的了,人踪尚稀,渡口悄然。这地方有一个专一做不好事的光棍,名唤汪锡,绰号“雪里蛆”,是个冻饿不怕的意思。也是姚滴珠合当霉气,撞着他独自个溪中乘了竹筏来到渡口,望见了个花朵般后生妇人,独立岸边,又见头不梳裹,满面泪痕,晓得有些古怪。在筏上问道:“娘子要渡溪吗?”滴珠道:“正要过去。”汪锡道:“这等上我筏来。”一口叫“放仔细些”,一手去接他下来,上得筏,一篙撑开,撑到一个僻静去处。问道:“娘子,你是何等人家?独自一个要到那里去?”滴珠道:“我自要到荪田娘家去。你只送我到溪口上岸,我自认得路,管我别事做甚?”汪锡道:“我看娘子头不梳,面不洗,泪眼汪汪,独身自走,必有跷蹊作怪的事。说得明白,才好渡你。”滴珠在个水中央了,又且心里急要回去,只得把丈夫不在家了,如何受气的上项事,一头说,一头哭,告诉了一遍。汪锡听了,便心下一想,转身道:“这等说,却渡你去不得,你起得没好意了。放你上岸,你或是逃去,或是寻死,或是被别人拐了去,后来查出是我渡你的,我却替你吃个没头官司。”滴珠道:“胡说!我自是娘家去,如何是逃去?若我寻死路,何不投水?却过了渡去自尽不成?我又认得娘家去,没得怕人拐我!”江锡道:
“却是信你不过,既要娘家去,我舍下甚近,你且去我家中坐了。等我对你家说了,叫人来接你去,却不两边放心得下。”
滴珠道:“如此却好。”正是女流之辈,无大见识,亦且一时无奈,拗他不过。还只道好心,随了他来。上得岸时,转弯抹角,到了一个去处,引进几重门户里头,房室甚是幽静清雅。但见:
明窗净几,锦帐文茵。庭前有数种盆花;坐内有几张素椅,房间纸画周之冕,桌上砂壶时大彬,窄小蜗居,虽非富贵王侯宅;清闲螺径,也异寻常百姓家。
原来这个所在,是这汪锡一个囤子,专一设法良家妇女到此,认作亲戚,拐那一筹浮浪子弟,好扑花行径的,引他到此,勾搭上了,或是片时取乐,或是迷了的,便做个外宅居住,赚他银子无数。若是这妇女无根蒂的,他等有贩水客人到,肯出一注大钱,就卖了去为娼,已非一日。今见滴珠行径,就起了个不良之心,骗他到此。那滴珠是个好人家儿女,心里尽爱清闲,只因公婆凶悍,不要说逐日做烧火煮饭熬锅打水的事,只是油盐酱醋,他也拌得头疼了。见了这个干净精致所在,不知一个好歹,心中倒有几分喜欢。那汪锡见他无有慌意,反添喜状,便觉动火。走到跟前,双膝跪下求欢。滴珠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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