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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观-第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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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丫头替你盖被,又教莫惊醒你,便有爱你之意,今夜决有好处。”其夜得贵依原开门,假睡而待。邵氏有意,遂不叫秀姑跟随,自己持灯来照,径到得贵床前,禁不住春心荡漾,欲火如焚。分明恶草莳萝,也甚名花登架去;可惜清心冰雪,化为春水向东流;十年清白已成虚,一夕垢污难再说。事毕,邵氏向得贵道:“我苦守十年,一旦失身于你,此亦前生冤债,你须谨口,莫泄于人,我自有看你之处。”得贵道:“主母吩咐,怎敢不依!”自此夜为始,每夜邵氏以看门为由,必与得贵取乐而后入。又恐秀姑知觉,到放个空,教得贵连秀姑也奸骗了。邵氏故意欲责秀姑,却教秀姑引进得贵以塞其口。彼此河同水密,各不相瞒。得贵感支助教导之恩,时常与邵氏讨东讨西,将来奉与支助。支助指望得贵引进,得贵怕主母嗔怪,不敢开口。支助几遍讨信,得贵只是延捱下去。过了三五个月,邵氏与得贵如夫妇无异。也是数该败露。邵氏当初做了六年亲,不曾生育,如今才得三五月,不觉便胸高腹大,有了身孕。恐人知觉不便,将银与得贵教他悄悄地赎贴坠胎的药来,打下私胎,免得日后出丑。得贵一来是个老实人,不晓得坠胎是什么药;二来自得支助指教,以为恩人,凡事直言无隐。今日这件私房关目,也去与他商议。那支助是个棍徒,见得贵不肯引进自家,心中正在忿恨,却好有这个机会,便是生意上门。心生一计,哄得贵道:“这药只有我一个相识人家最效,我替你赎去。”乃往药铺中赎了固胎散四服,与得贵带回,邵氏将此药做四次吃了,腹中未见动静。叫得贵再往别处赎取好药。得贵又来问支助:“前药如何不效?”支助道:“打胎只是一次,若一次打不下,再不能打了。况这药,只此一家最高,今打不下,必是胎受坚固,若再用狼虎药去打,恐伤大人之命。”得贵将此言对邵氏说了。邵氏信以为然。
到十月将满,支助料是分娩之期,去寻得贵说道:“我要合补药,必用一血孩子。你主母今当临月,生下孩子,必然不养,或男或女,可将来送我。你亏我处多,把这一件谢我,亦是不费之惠,只瞒过主母便是。”得贵应允。过了数日,果生一男,邵氏将男溺死,用蒲包裹来,教得贵密地把去埋了。得贵答应晓得,却不去埋,背地悄悄送与支助。支助将死孩收讫,一把扯住得贵喝道:“你主母是丘元吉之妻,家主已死多年,当家寡妇,这孩子从何而得?今番我去出首。”得贵慌忙掩住他口,说道:“我把你做恩人,每事与你商议,今日何反面无情?”支助变着脸道:“干得好事!你强奸主母,罪该凌迟,难道叫句恩人就罢了?既知恩当报恩,你作成得我什么事?你今日若要我不开口,可问主母讨一百两银子与我,我便隐恶而扬善。若然没有,决不干休,见有血孩作证,你自到官司去辨,连你主母做不得人。我在家等你回话,你快去快来。”急得得贵眼泪汪汪,回家料瞒不过,只得把这话对邵氏说了。邵氏埋怨道:“此是何等东西,却把做礼物送人!坑死了我也!”说罢,流泪起来。得贵道:“若是别人,我也不把与他,因他是我的恩人,所以不好推托。”邵氏道:“他是你什么恩人?”得贵道:“当初我赤身仰卧,都是他教我的方法来调引你,没有他时,怎得你我今日感受?他说要血孩合补药,我好不奉他?谁知他不怀好意!”邵氏道:“你做的事,忒不即溜。当初是我一念之差,堕在这光棍术中,今已悔之无及。若不将银买转孩子,他必然出首,那时难以挽回。”只得取出四十两银子,教得贵拿去与那光棍赎取血孩,背地埋藏,以绝祸根。得贵老实,将四十两银子,双手递与支助,说道:“只有这些,你可将血孩还我罢。”支助得了银子,贪心不足,思道:“此妇美貌,又且囊中有物。借此机会,倘得挨身入马,他的家事在我掌握之中,岂不美哉!”乃向得贵道:
“我说要银子,是取笑话。你当真送来,我只得收受了。那血孩我已埋讫。你可在主母前引荐我与他相处;倘若见允,我替他持家,无人敢欺负他,可不两全其美?不然,我仍在地下掘起孩子出首。限你五日内回话。”得贵出于无奈,只得回家,述与邵氏。邵氏大怒道:“听那光棍放屁,不要理他!”得贵遂不敢再说。
却说支助将血孩用石灰腌了,仍放蒲包之内,藏于隐处。
等了五日,不见得贵回话。又挨了五日,共是十日。料得产妇也健旺了。乃往丘家门首,伺候得贵出来,问道:“所言之事济否?”得贵摇头道:“不济,不济!”支助更不问第二句,望门内直闯进去,得贵不敢拦阻,到走往街口远远的打听消息。邵氏见有人走进中堂,骂道:“人家内外各别。你是何人,突入吾室?”支助道:“小人姓支名助,是得贵哥的恩人。”邵氏心中已知,便道:“你要寻得贵,在外边去,此非你歇脚之所。”支助道:“小人久慕大娘,有如饥渴。小人纵不才,料不在得贵哥之下,大娘何必峻拒?”邵氏听见话不投机,转身便走。支助赶上,双手抱住,说道:“你的私孩,现在我处。
若不从我,我就首官。”邵氏忿怒无极,只恨摆脱不开,乃以好言哄之,道:“日里怕人知觉。到夜时,我叫得贵来接你。”
支助道:“亲口许下,切莫失信。”放开了手,走几步,又回头,说道:“我也不怕你失信!”一直出外去了。气得邵氏半晌无言,珠泪纷纷而坠。推转房门,独坐凳子上,左思右想,只是自家不是。当初不肯改嫁,要做上流之人;如今出怪露丑,有何颜见诸亲之面?又想道:“日前曾对众发誓:‘我若事二姓,更二夫,不是刀上亡,便是绳上死。’我今拼这性命,谢我亡夫于九泉之下,却不干净!”秀姑见主母啼哭,不敢上前解劝。守住中门,专等得贵回来。得贵在街上望见支助去了,方才回家。见秀姑问:“大娘呢?”秀姑指道:“在里面。”
得贵推开房门看主母;却说邵氏取床头解手刀一把,欲要自刎,抬手不起。哭了一回,把刀放在桌上。在腰间解下八尺长的汗巾,打成结儿,悬于梁上,要把颈子套进结去,心下展转凄惨,禁不住呜呜咽咽的啼哭,忽见得贵推门而进,抖然触起他一点念头:“当初都是那狗才做圈做套,来作弄我,害了我一生名节!”说时迟,那时快,只就这点念头起处,仇人相见,分外眼睁。提起解手刀,望得贵当面就劈。那刀如风之快,恼怒中,气力倍加,把得贵头脑劈做两界,血流满地,登时呜乎了。邵氏着了忙,便引颈受套,两脚蹬开凳子,做一个秋千把戏:
地下新添冤恨鬼,人间少了俏孤孀。
常言:“赌近盗,淫近杀。”今日只为一个淫字,害了两条性命。有说秀姑平昔惯了,但是得贵进房,怕有别事,就远远闪开。今番半晌不见则声,心中疑惑,去张望时,只见上吊一个,下横一个,吓得秀姑软做一团。按定了胆,把房门款上。急跑到叔公丘大胜家中报信。丘大胜大惊,转报邵氏父母,同到丘家,关上大门,将秀姑盘问致死缘由。原来秀姑不认得支助,连血孩诈去银子四十两的事,都是瞒着秀姑的。以此秀站只将邵氏得贵平昔奸情叙了一遍。“今日不知何故两个都死了?”三番四复问他,只如此说。邵公邵母听说奸情的话,满面羞惭,自回去了,不管其事。丘大胜只得带秀姑到县里出首。知县验了二尸,一名得贵,刀劈死的;一名邵氏,缢死的。审问了秀姑口辞。知县道:“邵氏与得贵奸情是的;主仆之分已废,必是得贵言语触犯,邵氏不忿一时失手,误伤人命,情慌自缢,更无别情。”责令丘大胜殡殓。
秀姑知情,问杖官卖。
再说支助自那日调戏不遂,回家,还想赴夜来之约。听说弄死了两条人命,吓了一大跳。好几时不敢出门。一日早起,偶然检着了石灰腌的血孩,连蒲包拿去抛在江里。遇着一个相识叫做包九,在仪真闸上当夫头,问道:“支大哥,你抛得是什么东西?”支助道:“腌几块牛肉,包好了,要带出去吃的,不期臭了。九哥,你两日没甚事?到我家吃三杯。”
包九道:“今日忙些个,苏州府况钟老爷驰驿复任,即刻船到,在此趱夫哩!”支助道:“既如此,改日再会。”支助自去了。
却说况钟原是吏员出身,礼部尚书胡瀠荐为苏州府太守,在任一年,百姓呼为“况青天”。因丁忧回籍,圣旨夺情起用,特赐驰驿赴任。船至仪真闸口,况爷在舱中看书,忽闻小儿啼声,出自江中,想必溺死之儿,差人看来,回报:“没有。”
如此两度。况爷又闻啼声,问众人皆云不闻。况爷口称怪事。
推窗亲看:只见一个小小蒲包,浮于水面。况爷叫水手捞起,打开看了,回复:“是一个小孩子。”况爷问:“活的死的?”水手道:“石灰腌过的,像死得久了。”况爷想道:“死的如何会啼?况且死孩子,抛掉就罢了,何必灰腌,必有缘故。”叫水手,把这死孩连蒲包放在船头上:“如有人晓得来历,密密报我,我有重尝。”水手奉钧旨,拿出船头。恰好夫头包九看见小蒲包,认得是支助抛下的,“他说是臭牛肉,如何却是个死孩?”遂进舱禀况爷:“小人不晓得这小孩子的来历,却认得抛那小孩子在江里这个人,叫做支助。”况爷道:“有了人,就有来历了。”一面差人密拿支助,一面请仪真知县到察院中同问这节公事。况爷带了这死孩,坐了察院,等得知县来时,支助也拿到了。况爷上坐,知县坐于左手之旁。况爷因这仪真不是自己属县,不敢自专,让本县推问。那知县见况公是奉过勒书的,又且为人古怪,怎敢僣越。推逊了多时,况爷只得开言,叫:“支助,你这石灰腌的小孩子,是那里来的?”支助正要抵赖,却被包九在旁指实了。只得转口道:“小的见这脏东西在路旁不便,将来抛向江里,其实不知来历。”况爷问包九:“你看见他在路旁捡的么?”包九道:“他抛下江里,小的方才看见。问他什么东西,他说是臭牛肉。”况爷大怒道:
“既假说臭牛肉,必有瞒人之意。”喝教手下选大毛板,先打二十再问。况爷的板子厉害,二十板抵四十板还有余。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支助只是不招,况爷喝教夹起来。况爷的夹棍也厉害,第一遍,支助还熬过;第二遍,就熬不得了。招道:“这死孩是邵寡妇的,寡妇与家童得贵有奸,养下这私胎来。得贵央小的替他埋藏,被狗子爬了出来,故此小的将来抛在江里。”况爷见他言词不一。又问:“你肯替他埋藏,必然与他家通情。”支助道:“小的并不通情,只是平日与得贵相熟。”况爷道:“他埋藏只要朽烂,如何把石灰腌着?”
支助支吾不来,只得磕头道:“青天爷爷,这石灰其实是小的腌的,小的知邵寡妇家殷实,欲留这死孩子去需索他几两银子。不期邵氏与得贵都死了。小的不遂其愿,故此,抛在江里。”况爷道:“那妇人与小厮果然死了么?”知县在旁边起身打一躬,答应道:“死了,是知县亲验的。”况爷道:“如何便会死?”知县道:“那小厮是刀劈死的,妇人是自缢的。知县也曾细详,他两个奸情已久,主仆之分久废。必是小厮言语触犯,那妇人一时不忿,提刀劈去,误伤其命,情慌自缢,别无他说。”况爷肚里踌躇:“他两个既然奸密,就是语言小伤,怎下此毒手!早间死孩儿啼哭,必有缘故。”遂问道:“那邵氏家还有别人么?”知县道:“还有个使女,叫做秀姑,官卖去了。”况爷道:“官卖,一定就在本地,烦贵县差人提来一审,便知端的。”知县忙差快手去了。不多时,秀姑拿到,所言与知县相同。况爷踌躇了半晌,走下公座,指着支助,问秀姑道:“你可认得这个人?”秀姑仔细看了一看,说道:“小妇人不识他姓名,曾认得他嘴脸。”况爷道:“是了,他和得贵相熟,必然曾同得贵到你家来。你可实说;若半句含糊,便上拶。”秀姑道:“平日间实不曾见他上门,只是结末来,他突入中堂,调戏主母,被主母赶去。随后得贵方来,主母正在房中啼哭。得贵进房,不多时两个就都死了。”况爷喝骂支助:“光棍!你不曾与得贵通情,如何敢突入中堂?这两条人命,都因你起!”叫手下:“再与我夹起来。”支助被夹昏了,不由自家做主,从前至尾,如何教导得贵哄骗主母;如何哄他血孩到手,诈他银子;如何挟制得贵要他引入同奸;如何闯入内室,抱住求奸,被他如何哄脱了,备细说了一遍:“后来死的情由,其实不知。”况爷道:“这是真情了。”放了夹,叫书吏取了口词明白。知县在旁,自知才力不及,惶恐无地。
况爷提笔,竟判审单:
审得支助,奸棍也。始窥寡妇之色,辄起邪心;
既秉弱仆之愚,巧行诱语。开门裸卧,尽出其谋;固胎取孩,悉堕其术。求奸未能,转而求利;求利未厌,仍欲求奸。在邵氏一念之差,盗铃尚思掩耳;乃支助几番之诈,探箧加以逾墙。以恨助之心恨骨,恩变为仇;于杀贵之后自杀,死有余愧。主仆既死勿论,秀婢已杖何言。惟是恶魁,尚逃法网。包九无心而遇,腌孩有故而啼,天若使之,罪难容矣!宜坐致死之律,兼追所诈之赃。
况爷念了审单,连支助亦甘心服罪。况爷将此事申文上司,无不夸奖人才,万民传颂,以为包龙图复出,不是过也。
这一家小说,又题做《况太守断死孩儿》。有诗为证:
俏邵娘见欲心乱,蠢得贵福过灾生。
支赤棍奸谋似鬼,况青天折狱如神。
………………………………………………
第五十八卷 苏小妹三难新郎
聪明男子做公卿,女子聪明不出身。
若许裙钗应科举,女儿那见逊公卿?
自混沌初辟,乾道成男,坤道成女,虽则造化无私,却也阴阳分应。阳动阴静,阳施阴受,阳外阴内。所以男子主四方之事,女子主一室之事。主四方之事的,顶冠速带,谓之丈夫。出将入相,无所不为,须要博古通今,达权知变。主一室之事的,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一日之计,止无过饔飧井臼;终身之计,止无过生男育女。所以大家闺女,虽曾读书识字,也只要他识些姓名、记些帐目。他又不应科举,不求名誉,诗文之事,全不相干。
然虽如此,各人资性不同。有等愚蠢的女子,教他识两个字,如登天之难;有等聪明的女子,一般过目成诵,不教而能,吟诗与李、杜争强,作赋与班、马斗胜。这都是山川秀气,偶然不钟于男而钟于女。且如汉有曹大家,他是个班固之妹,代兄续成汉史。又有个蔡琰,制《胡笳十八拍》,流传后世。晋时有个谢道韫,与诸兄咏雪,有“柳絮随风”之句,诸兄都不及他。唐时有个上官婕妤,中宗皇帝叫他品第朝臣之诗,臧否一一不爽。至于大宋妇人,出色的更多,就中单表一个叫作李易安,一个叫作朱淑真。他两个都是闺阁文章之伯,女流翰苑之才。论起相女配夫,也该对个聪明才子。争奈月下老错注了婚籍,都嫁了无才无学之人,每每怨恨之情,形于笔札。有诗为证:
鸥鹭鸳鸯作一池,曾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那李易安有《伤秋》一篇,调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乍寒时候,正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力。雁过也,总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忺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朱淑真时值秋间,丈夫出外,灯下独坐无聊,听得窗外雨声滴点,吟成一绝:
哭损双眸断尽肠,怕黄昏到又昏黄。
那堪细雨新秋夜,一点残灯伴夜长!
后来刻成诗集一卷,取名《断肠集》。
说话的,为何单表那两个嫁人不着的?只为如今说一个聪明女子,嫁着一个聪明的丈夫,一唱一和,遂变出若干的话文。正是:
说来文士添佳兴,道出闺中作美谈。
话说四川眉州,古时谓之蜀郡,又曰嘉州,又曰眉山。山有蟇颐、峨眉,水有岷江、环湖。山川之秀,钟于人物,生出个博学名儒来,姓苏名洵,字明允,别号老泉,当时称为“老苏”。老苏生下两个孩儿:大苏、小苏。大苏名轼,字子瞻,别号东坡;小苏名辙,字子由,别号颍滨。二人都有文经武纬之才,博古通令之学。同科及第,名重朝廷,俱拜翰林学士之职。天下称他兄弟,谓之“二苏”;称他父子,谓之“三苏”。这也不在话下。
更有一桩奇处:那山川之秀,偏萃于一门。两个儿子未为希罕,又生个女儿,名曰小妹,其聪明绝世无双,真个闻一知二,问十答十。因他父兄都是个大才子,朝谈夕讲,无非子史经书;目见耳闻,不少诗词歌赋。自古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况且小妹资性过人十倍,何事不晓。
十岁上,随父兄居于京师。寓中有绣球花一树,时当春月,其花盛开。老泉赏玩了一回,取纸笔题诗,才写得四句,报道门前客到,老泉阁笔而起。小妹闲步到父亲书房之内,看见桌上有诗四句:
天巧玲珑玉一丘,迎眸烂慢总清幽。
白云疑向枝间出,明月应从此处留。
小妹览毕,知是咏绣球花所作,认得父亲笔迹,遂不待思索,续成后四句云:
瓣瓣折开蝴蝶翅,团团围就水晶球。
假饶借得香风送,何羡梅花在陇头。
小妹题诗依旧放在桌上,款步归房。老泉送客出门,复转书房,方欲续完前韵,只见八句已足,读之词意俱美。疑是女儿小妹之笔,呼而问之,写作果出其手。老泉叹道:“可惜是个女子!若是个男儿,可不又是制科中一个有名人物。”
自此愈加珍爱,恣其读书博学,不复以女工督之。看看长成一十六岁,立心要妙选天下才子与之为配,急切难得。
忽一日,宰相王荆公着堂候官,请老泉到府,与之叙话。
原来王荆公讳安石,字介甫,未得第时,大有贤名。平时常不洗面,不脱衣,身上虱子无数。老泉恶其不近人情,异日必为奸臣,曾作《辨奸论》以讥之,荆公怀恨在心。后来见他大苏小苏连登制科,遂舍他而修好。老泉亦因荆公拜相,恐妨二子进取之路,也不免曲意相交。正是:
古人结交在意气,今人结交为势利。
从来势利不同心,何如意气交情深。
是日老泉赴荆公之召,无非商量些今古,议论了一番时事,遂取酒对酌,不觉忘怀酩酊。荆公偶然夸奖:“小儿王雱,读书只一遍,便能背诵。”老泉带酒答道:“谁家儿子读两遍!”
荆公道:“倒是老夫失言,不该班门弄斧。”老泉道:“不惟小儿只一遍,就是小女也只一遍。”荆公大惊道:“只知令郎大才,却不知有令爱。眉山秀气,尽属公家矣。”老泉自悔失言,连忙告退。荆公命童子取出一卷文字,递与老泉道:“此乃小儿王雱窗课,相烦点定。”老泉纳于袖中,唯唯而别。回家睡至半夜,酒醒想起前事:“不合自夸女孩儿之才。今介甫将儿子窗课属吾点定,必为求亲之事。这头亲事,非吾所愿,却又无计推辞。”沉吟到晓。
梳洗已毕,取出王雱所作,次第看之。真乃篇篇锦绣,字字珠玑。又不觉动了个爱才之意。“但不知女儿缘分如何?我如今将这文卷与女儿观之,看他爱也不爱。”遂隐下姓名,吩咐丫鬟道:“这卷文字,乃是个少年名士所呈,求我点定。我不得闲暇,转送与小姐批阅,阅完时,速来回话。”丫鬟将文字呈上小姐,传达太老爷吩咐之语。小妹滴露研朱,从头批点,须臾而毕。叹道:“好文字!此必聪明才子所做,但秀气泄尽,华而不实,恐非久长之器。”遂于卷面批云:
新奇藻丽,是其所长;含蓄雍容,是其所短。取巍科则有余,享大年则不足。
后来王雱十九岁中了头名状元,未几夭亡,可见小妹知人之明。这是后话。
却说小妹写罢批语,叫丫鬟将文卷纳还父亲。老泉一见大惊:“这批语如何回复得介甫!必然取怪。”一时污损了卷面,无可奈何,却好堂候官到门:“奉相公钧旨,取昨日文卷。
面见太爷,还有话禀。”老泉此时手足无措,只得将卷面割去,重新换过,加上好批语,亲手交与堂候官收讫。堂候官道:
“相公还吩咐得有一言动问:贵府小姐曾许人否?倘未许人,相府愿谐秦晋。”老泉道:“相府议亲,老夫岂敢不从。只是小女貌丑,恐不足当金屋之选。相烦好言达上。但访问自知,并非老夫推托。”堂候官领命,回复荆公。荆公看见卷面换了,已有三分不悦。又恐怕苏小姐容貌真个不扬,不中儿子之意。
密地差人打听。
原来苏东坡学士,常与小妹互相嘲戏,东坡是一嘴胡子,小妹嘲云:
口角几回无觅处,忽闻毛里有声传。
小妹额颅凸起,东坡答嘲云:
未出庭前三五步,额头先到画堂前。
小妹又嘲东坡下颏之长云:
去年一点相思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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