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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氏孤儿-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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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好不容易吐出卡在喉间的大块肉饼,抓着娘亲,咳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植兰为女儿抚着背,眼睛却直勾勾盯着花倾之。
被眼前狼狈景象惊得片刻怔愣之后,花倾之抬了抬手里的食盒,笑着迈步进屋,“大哥拉不下脸,让我送过来。青青,别生你爹的气了。”
……
傲初尘一行半月后到达钰京。逢春与阿研打探得知各处城门盘查过往,外来人口皆需登记在册,故而马车停在接凤门外三里、官道旁的垂杨柳下暂不向前。
“因何盘查过往?”车内锦瑟问。
逢春道:“不详,只听说是缉拿要犯。”
“要犯……”傲初尘凝眉:白姜死后,丹阳卫不再派出杀手,并取消了钰京各联络处的刺杀任务,令他们按兵不动,潜伏蛰居,勿以不暴露身份、据点为要。难道有人擅自行动?可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乱子……
今朝印象中,帝都气度恢宏、襟怀坦荡,无论士农、商旅、学子、游侠,出入自由,从无限制。唯一一次严阵以待,盘查过往是在去年——韩嚭下狱,满门被捕,为防其亲信党羽滋事乱民才有此未雨绸缪之举。草动而知风吹,朝中又有动荡吗?陛下又要对重臣下手吗?那么父亲……想到父亲,今朝剑眉深蹙。
见今朝沉思,锦瑟误以为他心有计较,哂道:“怎么?想借机脱身?”
冷眸横过一道清光,“并无此意。”
“骗谁啊?”锦瑟故作阴阳怪气,“相信你不想脱身不如相信鱼会飞,鸟会游。”今朝不接话,锦瑟语气愈加“嚣张”,“怎么?心虚了?”
这回今朝缓缓转过眼眸,好整以暇,微笑,“在这里对我冷嘲热讽,不如想想如何通过盘查。”又缓缓转正眼眸,笑意好像春蔓从弯起的嘴角爬到翘起的眼尾,带着丝少年人偶尔露出的狡黠、顽皮与得意,气得锦瑟张口结舌。
傲初尘看着二人,抿嘴而笑:今朝这孩子看似老实,其实也滑头得很。平素少言寡语,可真要反唇相讥,连伶牙俐齿的锦瑟也不是对手。这一路上,锦瑟屡败屡战,今朝后发制人,倒是她乐得旁观,不觉时间漫长,路途遥远。
“好了,牙尖嘴利的丫头。”傲初尘表面轻责锦瑟,实是为她打了圆场。锦瑟也不好再说什么,撅嘴自恼。傲初尘摇头,指使她道:“把箱底的锦盒拿出来。”
锦瑟翻出锦盒,捧给初尘,后者使个眼色令她直接端给今朝。今朝垂目一看,不由大吃一惊——那一块块都是京中重臣府邸的御赐令牌:各处城门,通行无阻,执此令牌入宫,文官可乘轿,武将可骑马。
手指一一划过,傲初尘如数家珍般道:“左相府的白赑令,右相府的双螭令,天执左将军府的玄武令和……”抬眸莞尔,“玉廷王府的黑麟令。”
今朝手心微微发冷,不由攥起,抬头看着面前微笑着的连夫人:她究竟是什么人?又有什么目的?她来钰京,恐怕不止是为了用他换回连城那么简单。正欲拿起一块细辨真伪,锦瑟却“啪”地扣上了盒子,抱在怀里。傲初尘笑道:“没有什么好惊奇,既有真,便有假,连花今朝都可以冒充,何况几块冷冰冰的牌子?”顿了顿,“走吧。”这声是对车夫的。
马车特意绕到了北面的玄威门。日已西垂。
随从阿研拿着左府的玄武令,与城门官交涉一番,顺利通过,马车不徐不疾,驶入钰京。窗门紧闭,车内三人各怀心思:锦瑟是第一次来,自然新鲜,一面用刀鞘抵着今朝的后心,一面竖着耳朵听街上的车马人语;今朝则思忖下一步的对策,决定静观其变,对身后锦瑟早已分了神的威胁全不介意——如果他想,他甚至可以轻而易举地反控住对方,然而他有一种预感,真相越来越近。
对于傲初尘,钰京一别已是十七年匆匆光景,人世变化。她记得马背上他双臂紧环着她的腰,清啸声划过长空;记得跳入璃河救人,单因路人好心递上干爽衣物,他便摆出凶恶模样;记得他入宫后的那个风雨欲来的傍晚,大雨倾盆的深夜,记得那种等待中的深深的惶恐、不安、焦虑、无助;记得离开钰京时,她对帝都的繁华没有丝毫留恋,只是轻松,甚至侥幸——他还活着……一个转眼,那站在桥头、臂挎花篮、带着明然笑容的少女忽就变成了三十妇人。时光最易把人抛,此是不假。她是不是老了,丑了?假使相逢,他可还能一眼将她认出?
惆怅间,听见一队马蹄声由远及近,停在城门口。躁乱人声不约而同地散去,须臾安静后,甲片哗啦啦响成一片,众人齐声道:“参见玉廷王。”而后一个低沉暗哑、不怒自威的声音问道:“前面那辆马车为何不经盘查?”
重逢
【章十二】重逢
去岁以来,钰京异象频仍,帝拟北郊祭天,以去流言、抚民心。是日,西甫玉廷王巡视完毕由玄威门回城。马上男子,冷峻若神,兵卒行礼,百姓退避。
“前面那辆马车为何不经盘查?”花倾之向来眼不揉沙。
城门官垂首道:“他们有天执左将军府的令牌,所以放行。”
花倾之脸色微沉,稍一侧头,无需眼神身旁护卫便已会意,十余骑上前将马车围住。看热闹的人群也渐渐拢了上来,低声指点、嘀咕着什么。
车夫一副憨厚模样,老实地停了车,搓搓掌心,不敢说话。逢春与阿研后退两步,靠近马车,形成防御架势,心下飞快地思索对策。车中三人相觑,眼神中皆流露出紧张的情绪,尽管他们所紧张的,大相径庭。
花倾之在后,缓步驱马上前,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通道。待他拨转马头,于车前勒马立稳,一名护卫对他垂首以礼,而后转身坐正,高声开口自报家门,“玉廷王府。”又问道,“车内何人,为何不下车接受盘查?”
因花倾之身着常服,阿研便佯装不知其身份,只对那发问的护卫满脸堆笑,哈腰道:“这位大哥,我们小姐是左将军夫人的远房亲戚,因得了怪病,故从玄都老家赶来投奔夫人,想在京中寻访名医。小姐的病不能见风见光,不便下车,还请大哥行个方便。这是令牌。”说着双手奉上。
护卫单手接了,转呈花倾之,后者瞧也不瞧,一双冷眸仍只看着马车。护卫领会,于是道:“既然小姐不能见风见光,我们上车去查便是。”
逢春大惊,上前摆手,“不行不行,我家小姐可还未嫁,怎好让男人上车?”
护卫道:“告示上说得清楚明白,盘查过往,亲贵不论,你家小姐如何例外?”
阿研眼见争不过,只得狡辩顽抗,“我们可是有左府的令牌。玉廷王与左将军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污了我家小姐清誉,即便你们是王府的人,恐怕殿下在将军面前也说不过去。”——他明知眼前白衣便装者就是花倾之,却偏不点破,只旁敲侧击,申言利害。护卫心下护主,不由犹豫,却听一个沉冷的声音,“我也曾居玄都,知玄都女子大气,想来无此顾虑。”拨马背对马车,“查。”
“是。”护卫抱拳,语气铿锵。
“且慢……”
正这时车内传出娇柔虚弱、恹恹无力的女声,接着便是一阵咳喘,直教人担心会吐出血来。良久,才又听那声音道:“天下一统,南风北渐,移风易俗,如今的玄都与二十年前不可同日而语。殿下以二十年前之民风度今日之民风,恕小女子无礼,是大荒谬。”花倾之蹙眉,车内那人歇息了片刻又道:“若要盘查,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花倾之掉转马头,车内女子道:“请玉廷王亲查。”
“无礼!”护卫斥道。花倾之却抬手将他拦下,驱马靠近马车,看着车帘上静止垂下的银青色流苏,若有所思:其一,女子人在车内,即便听见参拜声而知玉廷王在这一行人中,却如何肯定说话的就是玉廷王本人?没有任何一个人在与他交谈中称过“殿下”——若素日行已在侧,此种情形根本不必他开口说话;其二,他只说到过玄都,却未说何时,他早年的经历也并非人人皆知,她为何就言之凿凿地说是“二十年”前?从十五岁离开玄都,恰整二十年了。
花倾之翻身下马,身旁护卫也跟着下马保护,却被他一个眼神止在原处。车夫搬来木阶。护卫不知车内底细,职责所在,全都目光炯炯、手按兵器。
锦瑟紧张得嘴唇发青,拔出将黎,架在今朝脖子上,挟持着他往车厢后面退。
若换了旁人盘查,今朝许还担心那人定力不足、从容不够,以至双方刀剑相向,不留下几条人命不能收场,但听点明要他父亲来查,便安心了——看来她与他同样想法,既然暴露已无可避免,但至少不会当场见血。
车帘被缓缓拉开,车厢很深,里面的人躲在尽头的阴影处,看不真切,花倾之将身子探进车内。
只一眼。心似扶摇九霄云上,身如跌落万丈深渊,被大悲大喜撕扯的身体断骨裂肢,灵魂不附,此身似非我身,此心不由自主……云烟过眼前,千年转身后,只有那人的一双眸子定住此身此生、此时此刻。
死生契阔,死生契阔。
狠掐木框的手青筋暴起,指甲劈裂而浑然不觉……
彼此深望一眼,花倾之退出马车,略整衣袍,用袖子遮掩住手上淡淡的血色,对车内道:“打扰小姐,还请见谅。”转身上马,吩咐护卫回府。
夕阳下,玉廷王府的队伍很快消失在天街的一头,马车却仍按部就班的缓缓行进,不管那快要落山的太阳和行人归家时匆匆的神情、加快的步履。
如眉湖畔,玉钗街,点绛园。
钰京东南有片水域因其狭长弯曲而得名如眉,沿湖的两条长街像两股钗针,而两街交汇处就是“钗头”的点绛园了。“左府亲眷”一行就在这里落脚。
“张扬,愚蠢!”黑衣人低嗤,走小巷七拐八拐到了点绛园——由后门入。
花园凉亭。亭角灯笼随风摇摆,亭檐垂下的半截透明纱帐也轻轻打着。灯光照得亭旁摇曳花树影影绰绰。亭中有一方案,两座东西而设,案几上摆着茶器和一只镂着兽纹的香炉。青烟袅袅,被垂在案几中间的竹帘分成两股。
东面而坐的傲初尘身着绣金云金凤的大红衣裙,高挽的发髻正中顶着硕大的红色牡丹,配饰着金钗金簪金华胜金步摇。她面不傅粉,白得似有透明质感的脸上眉如墨画,额间一道细长红痕,如火如血。
锦瑟在旁低头抚琴,琴声悠悠,时如云卷云舒,时如泉水出谷。
“扑扑扑”,灯火全被熄灭。琴音稍起波澜,却随着月光的侵入又平静下去。
“夫人好雅兴!”来人一身黑色夜行衣,语气不善,他径往亭中,大大方方坐在女子对面,开门见山地道,“夫人出示玄武令入城,就不怕左府追查?”
傲初尘闻言,隔着竹帘闲闲一笑,借着月光斟了杯茶推到对面,“今日入城时不巧遇上了玉廷王花倾之,我倒庆幸没有拿出黑麟令。先生说是不是?”
来人四十多岁,黑发略疏,颧骨高而宽,下颌微收,严肃刚毅,倒全没有一丝“先生”的斯文。平日里他那张脸就总板着,此时心有怒气,绷得更紧。
“况且我这样做也是给先生和令主人一份见面礼。”
冷眸一凝,黑衣人哂笑,“见面礼?怎么说?”
“左都为商晟倚重,如能离而间之,岂不很好?”
帘子那边沉默片刻,倏然纵声大笑,“妙哉!”
傲初尘又道:“一力促成合作的人是白姜,如今白姜死了,且为我所杀,但我希望先生和令主人明白,盟约仍然有效,我们仍然同进同退,共荣共辱。”——作为交易,白姜曾把丹阳卫也即十步杀潜伏钰京刺客之部分名册与联络地点交给对方,以牵制而达“互信”,况且白姜虽死,她的心腹却仍掌控着很大的实权,但纵然如此,新掌权的凤都王能否将原来的盟约执行下去仍是对方心有疑虑之处,毕竟凤都的权力角力未成定局。傲初尘这番话是给急匆匆趁夜前来试探的黑衣人一颗定心丸吃——吾已将身家性命系同汝身,吾之诚意,何须再探?
黑衣人冷笑,“你我早已是同舟共济,夫人何必多此一举?”
傲初尘只是一笑。“我此次亲自北上,不想空手而归。”
“夫人之意……”
“不知令主人是否已有铺排,我这次来,”她恨恨道,“定要看着商氏覆亡!”
“我今日前来是代家主问候夫人,周详计划还需改日再议。”
傲初尘知他敷衍,毕竟计划不能轻易和盘托出,便不追问,只道:“如此也好。先生代我问候令主人。不过……”顿了顿,“条件可还是要说在前面。我不会甘心像渤瀛侯那样享个侯爵,偏安一隅。汝得天下,我须分凤都!”
黑衣人爽然大笑,“定当割图亲奉。”空口白话,谁不痛快?
“好。”傲初尘也笑。“如此,夜色已深,我便不留先生了。”
黑衣人起身,拱手道:“不劳相送。”
说是不劳相送,锦瑟仍是将黑衣人送出门外——确定他已走远,这才返回。
“夫人,他走了。”边说着,边取下灯笼,打了火折准备点灯。
“不用点了。”傲初尘道,又吩咐,“你去盯紧花今朝,别让他走了,也别让人把他救走。”锦瑟放下灯笼,蹙眉问道:“玉廷王府的人会来吗?”想到花倾之看着自己的儿子被人挟持时那副冷静态度,锦瑟简直怀疑他不是花今朝的亲爹。
傲初尘叹道:“难说,小心为妙吧。”
锦瑟寻思一会儿,应了声便抱琴离开,走出几步又听身后嘱咐道:“夜里冷,别让他踢了被子。”锦瑟回身,也道:“天寒,夫人也早些回屋。”傲初尘漫不经心地“嗯”了,锦瑟咬咬嘴唇,低声道:“这么晚,他不会来了。”月色中,帐子里的身影似动了一下,锦瑟觉得说了不当说的话,缄口离去。
夜风吹来一阵海棠的馨香,几片花瓣,飘进亭里……
踏月而来的脚步。她闭上眼睛,长长呼吸,睫毛上染了如霜的月色。
“佳客何来?”
“如眉湖,金钗街,点绛园,三更语。”那声音如同一幅画卷绵长地展开,让人看见了风的颜色,水的涟漪,纵然是枯井也能涌出甘甜的清泉。
不错,今日她在车中做了三个动作,先是手指划过细长黛眉,顺势上去托了托发钗,最后以食指指肚轻点了三下樱唇。她知道,他明白;但她不知道的是,他可并非三更才到——他已将这不大的园子摸了两遍,甚至还去看了眼今朝,把孩子睡着时掉在床下的书拾了起来,放在枕边。
脸忽地烧了起来——隔着帘子,他拉住她的手,覆在她手背上的拇指轻轻摩挲,似描画着那最初的、执手偕老的誓言。
竹帘从眼前滑落,那硬质的竹竟缱绻得像丝绸一样温柔。映着月光,她看见他清亮如初的眼眸——直到次日,初尘才有闲暇整理思绪,将这一幕回想清楚:他松了她一只手,甩出匕首割断了悬挂竹帘的绳扣,托住落下的帘子。
那身手又让她暗自心跳了一番,过后又觉丢脸:竟活回二十年前了,动辄脸红心跳,直似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自省”的时候她抱着尚余他体温和气息的锦衾,脸颊又不可遏止的泛起赤红,耳根都热得着了火。
她穿着抹胸襦裙,披着薄纱半臂出门,骇得端了朝食来的锦瑟直呼“会着凉呀!”可是她哪里还会凉呢?她心里有一团火啊。
没了竹帘相隔,初尘引身凑到倾之耳边,“刚才那人的底细,帮我查清楚。”
倾之显然吃惊,微一侧头耳垂正碰在初尘唇上,两人脸颊贴着擦过,体温骤升,心里好像“噼噼啪啪”迸出火星。“你不知道他是谁?”
初尘躲开过近的接触,却被倾之下意识拉了回来。她道:“此事由白姜一手操办,她对我从来只说‘朝中那人’,故而我不知是谁。中途消息的传播仍掌握在白姜心腹端木楸手中,他不服我,也不信我,所以我至今仍不知对方身份。”
“你觉得会是谁?”倾之问。初尘道:“朝中最有这样实力的人,起初我以为有三个。其一是韩嚭,可他已经死了;其二是左都,但左都素有忠名,商晟也待他不薄,不但左家兄弟子侄高官厚禄,连商晟的‘女儿’也下嫁左骥,我想不到他谋逆的理由。第三……第三,我想过会不会是你,但以你的作风,若以为盟友,必然将对方彻查清楚,又怎么会不知道我被白姜挟持?”
听到“被白姜挟持”几个字,倾之的手倏然一紧,“白姜如何将你劫持,是否跟师父有关?”初尘怨他将话题岔远,道:“这事不急,我慢慢告诉你。”
“好好。”倾之只得顺着她,又问,“所以你现在觉得应该另有其人?”
初尘叹气,摇头,“不知道。但我仍觉得左都嫌疑最大。”
“所以你今日出示玄武令其实是有意试探左都?若为盟友,他必不会揭穿你的身份,反而会尽力保护;若不是,当此非常时期,他一定会追查到底,不令商晟见疑。”见初尘点头,倾之叹道:“太冒险了!”
初尘也是无奈,“我无计可施才出此下策。你放心,园内有密道,且我只在这里逗留一夜,明天便离开,随从留在这里,假装我还在此处。”
倾之点点头:这办法倒也不坏。收敛了严肃沉思的表情,凑近些,微微矮下双肩,仰头看着初尘。初尘见银色月光在他唇角涂上一抹似妖的笑意——心里的春草乘风疯长——片刻怔愣间已被倾之打横抱起,往卧房方向走去。
牡丹花、明月铛、金钗、步摇扔了满地,她脱下大红的衣裳,大红的鞋,露出雪白衣裙,踮着如玉雕琢的双足站在他面前,仰头望他。
他细细端详,点了一屋的蜡烛,却尤恐人在梦中。那似乎永远清明的眼神醉了、迷离了,“如果是梦,别叫醒我。”——十五年,他终于再一次真真实实地将她抱在怀里,愿贪得一刻欢愉,一世沉迷,永不清醒。她何尝不是如此。
缠绵,仿佛回到了成婚那夜,悸动,痛感,美妙。好像哭了,也好像没有,那冰凉的感觉也许只是他落在她脸颊上的吻。他的唇还总是那样,凉凉的。
“若与他在一起就是逆天,那这天,我便逆了!”
梦中听见一个绝然的声音撕裂云层,如利剑一般直指汗漫九垓。天色骤变,黑云四合,狂风吹得衣袂猎猎作响。醒来却全无印象,只听搂着自己的人淡淡自语,“如果我不再想杀商晟,不再想报仇,是不是不忠不孝,天地难容?”
初尘刚刚醒来,还在迷糊,答了什么呢?是了,她说:“天地可容,恐不容于人,你和我,是同样处境。”
倾之笑了笑,那声音在喉间打着旋儿,又轻又愉悦——像从前一样,她说了什么让他开心,让他宽慰,或是让他哭笑不得的话,他就会如此。总让她疑心他喉咙里含了块儿糖,想将舌尖伸进去舔一舔。
宠溺地揉揉初尘的头发,倾之低头看着她,道:“我该走了。”
初尘挤出个温婉如水的笑,却在心里狠啐一口:搞得倒像偷情!
围困
【章十三】
日曜殿前,仰望着气势恢宏的殿宇,天空高湛。
倾之想,他不是不可以杀商晟,更不是缺少杀商晟的机会,抛去商晟死后他能否稳定大局的担忧不说,他知道太多先例——那些将仇恨作为活着的唯一理由的人,一旦雪恨,往往迷失自我,心性丧乱,有的众叛亲离,有的厌世自弃。
于他而言,本非如此。从十五岁那年的相遇,少年就知道这世上除了复仇,还有一个人值得相守。可五年后,所有对未来的美好希冀又无情地被上天收回。
商晟封他西甫玉廷王,时常单独召见,他有太多下手的机会,可如果商晟死了,他还能做些什么?从未想君临天下,那么朝来寒雨,晚来之风,难道他只能在对妻子的思念与痛悔中度过余生?这对一个二十出头,还愿意做些事情的年轻人,太过残忍,更不是一个男人该有的活法。
他用了十五年的时间与商晟周旋,并打算继续周旋下去。也曾撰笔史志律,也曾亲赴风雪灾,被人攻讦,也暗放冷箭,扳倒了韩嚭,眼睛还盯着左都——那些于天下稳定有碍的人和势力,他都想拔除。他想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改革兵制,有左都在,阻力太大,但左都不同韩嚭,手段该柔和些。
那个明眼看尽世事,却总倒背着手,挺着肚子呵呵旁观的老狐狸蒙百无致仕前对他说:“君有公心,不必为私仇所缚。”那个耿直少谋,一辈子只知道挑毛病、提意见,也不抬头看看都得罪了谁的狐韧临终前对他说:“昔我举发陛下于常熙,陛下既往不咎,重用于我,是公心大于私仇。狐韧一辈子挑剔别人的错处,独对殿下说不出‘不’字。殿下之心,亦同陛下,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如我等不稼不穑,徒取谷粱,不报苍生已如附木之蠹,又怎忍将其陷入离乱战祸?既上天予我此位,但求对臣民尽其所能,无愧于心罢了。”——昔日花少钧时常如此教诲璟安,那时倾之年幼,只是懵懂地瞪着眼睛,看着父兄。世事无常,想不到这样的地位、这样的权力璟安未能拥有,倒是他一样不缺。
既如此,守护不了她,那便退求其次,守护天下吧。
十五年,说这清平之世是他与商晟这对“仇人”共同缔造也不为过。
“若这煌煌帝国中有自己全心全意的付出,还忍心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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