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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第1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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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他准备好了——她知道他今天中午回来。
孙少平带了给明明买的东西,沿着二级平台的铁路线往东,一直向那个熟悉的院落走
去。
上水管旁的小土坡时,他看见了那一串串爬出院墙的紫红色的牵牛花和结籽的沉甸甸的
向日葵的圆盘。啊,每次走向这个院落,他都有一种按捺不住的激动。这里,是他心灵获得
亲切抚慰的所在;也有他对生活深沉厚重的寄托。这个院落啊!
少平进了惠英嫂的家门,见饭桌上的菜用碗扣着,酒杯搁在了老地方——惠英已经为他
准备好了午饭。
只是进得门来,看见明明正哭着,惠英嫂急得捺起围裙不停地擦手;而“小黑子”蹲在
明明旁边,朝惠英“汪汪”地叫着,显然是嫌她惹小主人生了气。
“怎么啦?”少平把装东西的提包搁在柜台上,弯腰抱住了明明。
“他说下午学校开什么运动会,其他孩子的家长都去喊“加油”,硬缠着让我去。可我
下午要上班……”惠英嫂絮叨说。
“你不会请个假?人家大人都去为自己娃娃喊“加油”,就我没人给我喊!”明明一边
哭,一边嚷着对他妈说。小黑子也在旁边“汪汪”叫着帮腔。
“叔叔下午不上班,给你去喊‘加油’!”少平说。
明明一下子不哭了,笑着连眼泪也顾不得揩,就用两条胳膊搂住了他的脖项。小黑子将
两只前爪搭在他肩头——这通常也是一种欢欣的表示。
惠英转过身,悄悄揩掉了眼角的两颗泪珠,然后就拿起了酒瓶倒满杯子,脸上是那种想
哭的笑容,招呼让少平吃饭。“先别忙!”少平说,便从柜台上取下提包,掏出了他为明明
买的那个漂亮的书包和两打彩色铅笔。明明高兴地跳了几跳,嗷嗷价欢叫起来。
“你又惯他……”惠英嫂虽然这样说,但脸上露出了由衷的喜悦。
接着,少平又拿出了给“小黑子”买的铜铃铛。惠英赶紧从箱子里翻出一条红带子,于
是一家人都动手,说笑着把那个铜铃铛拴在了小狗的脖子里。
“走一走!”明明命令小黑说。
聪敏的小狗真的在脚地上走起来,那铃铛便发出怪中听的声响。
由于少平的到来,使这个刚才还不愉快的家庭很快充满了欢乐。
吃完饭后,惠英嫂赶着去矿灯房上班。少平就和明明以及小黑子,一块相跟着去矿小
学。明明穿上他那套天蓝色带白杠的运动服,显得挺神气。小黑子吐着舌头,在他们前后乱
跑。他们沿着铁路,通过洗煤楼,来到西边医院下面的小学大门口。
在校门口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门房老头不让小黑子进去。
明明都快急哭了——他很想让小黑子也进去为他加油。
少平好说歹说,最后给那老头敬上一根纸烟,并且亲手划火柴为他点着,老头才为小黑
子开了“后门”,让他进去了。今天这学校实在是热闹!孩子们穿上了漂亮的运动衣,都有
母亲或父亲来为他们喊“加油”。矿工们对孩子的溺爱十分出格——他们艰苦生活中的许多
安慰都是孩子带来的。如果是大城市的小学,此类活动大概不会有家长前去助兴。但对矿工
们来说,孩子的这类活动似乎是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岂有不来为娃娃喊“加油”的道理!因
此,有的人为了满足孩子的愿望,竟连班也不去上了,专门误一个下午来参加这个“运动
会”。
有人认出了孙少平,奇怪地问:“你怎也来了?”
少平只好如实说:“我是为王师傅的孩子来的。”这些人“噢!”一声,表示出一副
“恍然大悟”的神色。少平不管这些,他知道,关于他和惠英之间的长长短短,早有人传播
开了,煤矿说两性之间的事,就象说市场上的菜价一样,说者听者都不当一回事。
在小学大操场上,用白灰划出了许多道道和圈圈。比赛有各年级的跳绳、跑步以及孩子
们的各类运动项目。
二年级的比赛项目是:女孩子跳绳,男孩子赛跑。明明参加的是五十米赛跑。
开始前,少平一再叮咛他:不要向两边看,只管往前跑!
当孩子们在起点上各就各位后,他们的家长也分别集中到了跑道两边,紧张得如同自己
在参赛。少平带着小黑子也挤在人群中,准备为明明喊“加油”。
口令一下,孩子们就争先恐后跑开了。两边的大人们也在跑道外撵着娃娃们跑,并且嘴
里叫着自己孩子的乳名或官名,给他们呐喊助阵,声音响彻了云霄。
少平和小黑子相跟着奔跑,嘴里不断喊叫:“明明,加油!明明,加油!”这一刻里,
他似乎也变成了孩子,专注而狂热地渴望一种胜利!
明明小胸脯一挺,第一个冲过终点。
随即赶来的少平一把抱住他,笑着,喊叫着,滚在了一起;小黑子也扑上来,和他们乐
成了一团……当明明骄傲地站在冠军台上,领取那张奖状和一个塑料铅笔盒时,少平的眼睛
都潮湿了——这比他自己领那张“青年突击手”的奖状更激动!小黑竟然窜上了领奖台,前
爪搭在明明身上,用舌头舔他的手,逗得全场一片大笑。运动会结束后,他们就象凯旋的士
兵一般返回到家中。惠英嫂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是好。他们一齐动手,把明明赛跑冠军的奖状
贴在了那张“三好学生”的奖状旁。
直到吃过晚饭,天完全黑了的时候,少平才带着一种满足的心情离开了惠英家。当他走
到坡底下的水管旁,却意外地发现安锁子正站在那里。
“你干啥哩?”他惊奇地问。
“我来找你哩!”安锁子手里还提着一把电筒。“什么事?”
“黄原来个人,说找你哩!我寻思你大概在这里……”谁呢?少平一时想不起黄原谁会
来找他。
“你刚到这儿?”他问安锁子。
“我来好一阵了。”安锁子咧嘴一笑。
“那你为什么不上来找我?”
“嘿嘿……我怕你们正……”安锁子怪眉怪眼笑着,把脸扭到一边。
少平真想煽这家伙一记耳光。他显然是暗示他和惠英有什么不能见人的“勾当”。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来的人是金波。金波没有开他心爱的汽车,而是坐班车来到这里。这里也不是他此行的
终点;他只是路过来看看他的朋友。他的目的地在青海——那个他当年当过兵的地方。
岁月的流逝,似乎并没有给这个青年留下什么明显的痕迹。
瞧,他依然是那么漂亮,白净的脸,浓密的黑发,大眼睛流动着热情的光波。个子当然
也没再长,可看起来很匀称。岁月也没冲刷掉心中的伤痕。
八年过去了,他的梦魂还在远方的那片草原上游荡,寻找失落的马群和那个黑眼睛红脸
蛋的牧马姑娘……他和少平一样,今年二十六岁了。二十六岁,不仅到了谈恋爱的年龄,甚
至也可以结婚了。他仍旧孑然一身,只和汽车为伴。
几年来,他也经别人介绍和自己认识的几个姑娘谈过恋爱,但最后都“吹”了。不是姑
娘们看不上他,也不是那些姑娘不出色,而是他常常在快要“成功”的时候,一种深深的痛
苦就开始强烈地折磨他。他不由痛心地想起了那个藏族姑娘。他似乎看见她正在那遥远的地
方,深情而忧伤地望着他,唱着那首令人断肠的青海民歌。
结果,他一次又一次用冰凉的态度拒绝了那些热心爱他的黄原姑娘。
多年来,他一直保持着那个习惯:用藏族姑娘留给他的白色搪瓷缸每天泡着喝一杯茶
水。对他来说,这几乎成了宗教仪式。有时候,他也会在黄昏中爬上城边的山峦,热泪涟涟
地反复唱《在那遥远的地方》……是的,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他心爱的姑娘。他不能忘记
她。这是永远的爱,永远的伤痛!
爱,就能使一个人到如此的地步。一次邂逅,一次目光的交融,就是永远的合二而一,
就是与上帝的契约;纵使风暴雷电,也无法分解这种心灵的粘结。两个民族,语言不通,天
各一方,甚至相互间连名字也不知道……真是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吗?
世界上又有多少事不可思议!而最不可思议的正是人,人的感情。
但是,金波不可思议地谈一个“吹”一个,首先让他的父母万分焦急。尤其是他和两个
普遍认为打着灯笼也找不见的黄原姑娘“吹”了以后,他父母先后急得都当着他的面哭了—
—
“你倒是个什么值钱人嘛!”他父亲说。
“你倒究是个什么贵人呀!”他母亲说。
他不是什么“值钱人”,他只是个汽车司机。他也不稀罕什么“贵人”。他只是愿意和
那个牧马的藏族姑娘生活一辈子。
可是,她只是一个保持在自己心灵深处的姑娘……我心爱的姑娘,你此刻在哪里?你是
否珍视那些永远不会淡忘的甜美日月?你,还唱那支歌吗?如果还在唱,那么,你现在又是
唱给谁听呢?是仍然唱给我听吗?我也在不息地唱这支歌——永远唱给你听!你是否在倾听
我的歌声?愿你听见这支歌,听见我心灵的呻吟和飞溅着血泪的呼唤……痛苦的金波在父母
的压力下和那种无时不有的自我折磨中,都快使他神经失常了。有一次,他要去包头,却在
无定河的桥头弄错方向;一直朝山西那边开出一百多公里,才发现他“南辕北辙”了……就
在前不久的一个夜里,他突然梦见他又回到了八年前的那片草原,并且在军马场的门口,和
他心爱的人相逢在一起。梦中的藏族姑娘已经学会了汉话。她伏在他胸前,哭着说,她一直
在等他;为什么他这么多年不来找她……金波醒来之后,发现他枕巾被泪水浸湿了一大片。
虽然这是一场梦,但他突然得到一个启示:真的,他为什么不到青海去找他亲爱的人
呢?她说不定在他走后,又调回了那个军马场;而且真的象她梦中所说,她一直在等着他!
这也许是上帝的旨意——用梦的形式向他昭示幸福之路!
对,我要立即动身,去青海,去那片梦牵魂萦的草原!
金波象着了魔似的,马上请了假,把他个人的全部存款取出来,就带上那只白搪瓷缸子
——这唯一的信物,离开黄原,踏上寻找青春和爱情的旅途。他是那样的心切,只准备在少
平这里停留一下,连省医学院的妹妹也不去看望,就直接搭乘西行的列车奔赴青海……因为
金波第二天早晨就要离开大牙湾煤矿,当天晚上孙少平就没有去下井。
他先陪他的朋友到矿区那家最好的饭馆吃了饭。他自己已经在惠英嫂家里吃过了,只是
陪金波喝酒。
然后,他们沿着铁路线,肩并肩慢慢朝西走去。他们一边走,一边谈论各式各样的事。
多时不见面,两个好朋友有拉不完的话。朋友之间的亲密感情,往往要胜过父母兄弟之间的
感情。
两个朋友不知不觉走出了灯光辉煌的矿区,来到野外的一条小土路上。月光朦胧地照出
了收获过庄稼的土地。无风的秋夜凉意中给人以洁净清爽的感觉。
“但愿你能如愿地找到那位藏族姑娘。我等着你的好消息!”少平吸着烟,祝福行走在
他旁边的金波。“唉,你大概以为我发了疯,为一个几乎可以说是陌生的少数民族姑娘,苦
苦思念了七八年,如今又象唐·吉诃德一样不远万里去寻找她……”
“我怎么会那样想呢?你记得,去年夏天,我的晓霞已经死了,我仍然发疯地回黄原去
赴我们订下的约会。而那位藏族姑娘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你为什么不去寻找她呢?你本来
早就应该这么做了!人为了爱情和幸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金波激动地用胳膊紧紧搂住少平的肩头,说:“如果晓霞还活着,我又找到了我心爱的
人,那咱们这辈子活得该多好啊!”
“我现在只能盼望你如愿地找到那姑娘,我们之间总应该有一个人获得完美的爱
情……”少平说着,眼里似有泪光闪烁。
金波沉默了一会,问:“你现在有自己喜欢的人吗?”“说不清楚……”少平不知道自
己为什么这样回答这个问题。
“有件事,我早想对你说了,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金波掏出一支烟,往正在
燃烧的那支上接。少平停住脚步,疑惑地看着他。
“去年夏天你离开黄原后,我就想,也许我妹妹可以和你在一块生活……”
少平震惊地呆住了。
半天,他才说:“秀不是已经和养民好了吗?”“有这事,她起先写信问过我一些养民
的情况。我如实告诉她,顾养民是个很好的人。可是后来,秀一直犹豫着没有答应顾养民。
她说尽管养民各方面都好,但她不喜欢他的性格和气质。她说她希望找一个象你一样的人,
而不管这个人是干什么的……正是这句话,才使我产生了向你提这件事的想法……”
孙少平感动地看着他的好朋友。他不仅为他的好意感动;也为他们的成长和成熟而感
动。是的,他们过去怎能想到,今天他们会进行这样一种谈话呢?
“如果你……不反对,我可以对秀说这件事。”金波用目光询问他。
“别这样,”少平说。”我一辈子是个煤矿工人,秀是医学院的大学生,这样会毁了他
的。我这样说,并不是出于世俗的考虑,而是从客观现实出发。再说,我知道养民对她爱得
很深,秀不是完全不喜欢他;他们的结合才是合理的……”“合理?”金波不解地问。
少平点点头。
这样,他们就不再提说这件事了。两个人折转身,又慢慢往灯火闪闪的矿区走去……这
一夜,两个人就一块挤在少平的床上。
他们几乎通夜没合眼,从过去说到现在,从一个话题又转到另一个话题,一直兴奋地说
到天明。
天明以后,金波就搭上去铜城的公共汽车,离开了大牙湾煤矿。两个人在汽车旁约定,
如果金波找到了那位藏族姑娘,返回时他们将一块再来这里看望少平……金波坐火车到省城
后,连火车站也没离开,就搭上了西行的列车。
列车在向前飞驰,穿过河西走廊,穿过兰州,穿过无边的山峦,驶向青海。
思绪逆着时光在向后倒退,退回流逝的岁月,退到当年,退到那片绿色的草原和那些个
红霞艳艳的傍晚……金波带着那个搪瓷缸,带着一颗狂热执迷的心,眼里含着酸楚的泪水,
风尘仆仆,来到了青海。
他在西宁下了火车,即刻又搭上驶往当年部队驻地那里的长途汽车。
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他在车箱里激动得坐立不安。
已经眺见了远方地平线上那一列列戴雪冠的山脉。无边的草原在视野中一直铺向天边。
深秋的草原已经开始发黄了。
一切都是那样熟悉!马群在哪里?为什么没有听见那支歌?
他百感交集,脸紧贴着车窗玻璃,难以相信他真的又回到了这地方。
当金波来到当年的部队驻地时,大吃一惊:呀!这里竟然变成了一座小镇?他看见,一
片密密麻麻的房屋和几座大楼组成了一个繁荣的市镇。一条街道通过镇中心,两边是各种小
店铺。街上行走的人,有藏族、也有汉族。象内地一样,到处都有出售衣服的小摊贩。竹竿
上挑挂着从全国各地流来的时新服装,花花绿绿,在深秋的冷风中飘扬招展。卖小吃的生意
人吆喝声四起。
部队的营房吗?军马场呢?
营房还在。不过,大门口挂着一块贸易货栈的牌子。军马场已经不见了踪影,而变成了
一个交易牧畜的场所。
金波站当年熟悉的地方,面对着眼前陌生的一切,硒惶得真想哭一鼻子。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此行的愿望就要落空。不,也许他亲爱的人现在就生活在这个市
镇上。他发现这里有许多藏民。他已经留心过街上的那些藏族姑娘,看是否能意外地发现他
要寻找的人。
他在一个小旅馆里住下来。然后,便立刻跑到各种机关去打问他当年的部队和那个军马
场的下落。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当别人听说他要找一个连名字也不知道的藏族姑娘时,都忍不住笑了。
大概有人发现他不太正常,第二天晚上就有个民警找到他旅馆的房间来,详细查看了他
的证件,并询问了有关的问题。
这位民警听了他的叙述,感到十分惊讶。不过,他看来受了点感动,答应帮助他查问一
下他要找的人。
三天过去了,金波仍然一无所获。他几乎跑遍了镇上的所有单位,在街头辨认了所有往
来的藏族姑娘,但没有发现他要找的人任何一点踪迹,他只有寄希望于那位民警了。又过了
一天,民警来告诉他:这里没有他要找的那个人。“那么,军马场迁到哪儿去了呢?”金波
含着泪问民警。“这个军马场早就撤了?”民警说。
金波感到整个草原都旋转起来。
他绝望了。
但他又迟迟不愿离开这个小镇……他每天都在草原上踉踉跄跄地漫游。
他长久地立在那个小湖边,立在白花花的盐碱地上,望着深秋碧蓝的湖水,热泪在脸颊
上淌个不停。波涛轻轻舔着他的脚尖,水鸟在空中盘旋飞翔。远方,草原、山脉、落日、晚
霞,仍然是当年的景象,天空是永恒的,大地是永恒的,幸福却流逝了。是的,流逝。他真
想令时光再退回到当年,让他重温自己一生中再不会有的青春和幸福……别了,草原!别
了,雪山!别了,我亲爱的姑娘!无论你此刻在什么地方,我都向你祝福,祝福你美满地生
活在人间。我会永远珍藏着你的微笑,你的歌声,一直到我闭住眼睛的那一天。我同样会不
息地唱那支歌,那支青春和爱情的歌;愿你常能听见这支歌。我仍然在焦渴地企望,某一
天,甚至我们已白发苍苍,我们或许还能相见;如若不能,哪怕是在梦中,或在死后的另一
个世界里……别了,我心上的人啊!
一切都结束了。他告别的是人生整整一个段落。青春之花,永远地凋谢在了这片草原
上,这是壮丽的凋谢。他失去的,也正是他收获的。在他那深情而富有的心灵土地上,怎么
会没有绚丽的花朵重新开放呢?
他终于决定明天离开这个小镇。
当天傍晚,当夕阳沉落,满天飞起霞光的时候,他忍不住心潮澎湃地来到当年那个老地
方。他曾在这里观看归牧的马群,和她对唱那支燃烧的歌。现在,这地方已经是一个小小的
十字街口了。
他遥望着远方,竟然又忘情地唱起了那首歌——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人们走过了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
他立在十字街口,泪流满面地唱着这支没有回声的歌。许多过路的藏汉行人,都惊奇地
驻足而立,听他旁若无人地歌唱。人们多半认为,这是一个外地来的精神病人。不过,他却
把这支美好的歌儿唱得如此让人揪心啊!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上海,入夜的南京路和外滩成了灯火的世界。灯火的变幻莫测,正如这个城市的生活一
样。
亚洲大陆和太平洋衔接处的这个大都会以热情兼冷酷而闻名全球。它是一个庞大的蜂
巢,一个复杂的矛盾体,混乱而井井有序;令人神往也让人望而生畏。它是排外的;却把友
谊之手伸向四面八方。它是那样精细,为一分钱一根菜一两肉斤斤计较;它又是那样的慷
慨,把它巨大的财富和创造力与五十六个民族十亿人口共同分享。上海啊……入夜的上海和
白天一样热闹,甚至比白天还要热闹。外滩现在成了情侣的世界。外地人在伟大的上海面
前,各方面都由不得自惭形秽;但也有值得骄傲之处——比如,男女青年谈恋爱的地方总要
比上海宽敞。瞧,包括那个巴掌大的“黄浦公园”内,双双对对的情侣们拥挤得象煮饺子似
的稠密。能在马路边占一席之地决非易事。尽管人挨人,但亚当夏娃们拥抱亲吻旁若无人。
远处,江海相汇的浩瀚水面上,轮船的声声汽笛在向甜蜜的外滩祝福。
夜间十二点左右,这个“伊甸园”的爱情潮水有所减退。但仍然还有不少青年男女在萧
瑟的秋风中火热地依偎在一起。
这时候,从繁华的南京路口走出一个手提破人造革皮箱的人。他头发零零乱乱,脸上带
着明显的风尘之色。衣服穿得不伦不类,即时髦又土俗,既不象夏装,又决非秋衣。从外表
上一看便知道这不是本市人。再细看一下,也不是南方人。从衣着神色判断,多半是来自北
方的小本生意人或者纯粹的流浪汉。
借着马路上的灯光,我们才渐渐认出,这不是王满银吗?这的确是王满银。
哈呀,罐子村的这个逛鬼怎么又逛到这儿来了?
这是他的“职业”——为什么就不能逛到这里来?几年里,他不知多少次来过这个大城
市。岂止是这里!全国哪个大城市他没逛过?他甚至都逛到了沙头角;如果不是人家拦挡,
他说不定就走了香港。哼,要是到了香港的话,他王满银就和中国“拜拜”了,这阵儿还不
知在哪个国家呢!他从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一直逛到了现在。他既不讨吃,也不偷窃,而是
生意人。
可是,好多年来,除过手中拎着的这只破人造革皮箱和怀里的一片简易计算器外,他仍
然等于一无所有。他只是在上海广州这样的城市买些廉价的袜子、手帕、针头线脑和其它小
玩艺,然后到北方一些乡村集镇高价出售,勉强混着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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