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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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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眼前浮现出来了。
于是,头脑中迷茫的云雾顷刻间消散,滚烫的额头重新又凉了下来。他顿时感到他刚才
的情绪充满了危险。是的!一家老老少少都依靠和指望着他,他怎么能这样胡思乱想呢?
不,他应该象往常一样,精神抖擞地跳上这辆生活的马车,坐在驾辕的位置上,绷紧全身的
肌肉和神经,吆喝着,呐喊着,继续走向前去。如果他垮了,说不定人仰马翻,一切都完
了……
他弯下腰在路边拾起一块石头,抡起胳膊,狠狠地甩向了东拉河对面的山洼上,好象要
把他的一切烦恼都随着这块石头抛出去。
他匆匆把外衣穿上,也没扣钮扣,就向村子里走去。
临进村子时,他为了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想在什么地方坐一坐。公路边不合适,万
一村里有人看见他黑天半夜坐在野地里,会乱猜测的。
他于是就顺路走进一片高粱地,找了一块空地方坐下来,两只手开始麻利地卷起一支旱
烟卷。
他刚抽了两口烟,就听见前面的高粱地传来一片沙沙的响声,接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
向他走过来。少安仔细一瞧:竟然是父亲!
他父亲走过来,在他面前怔了一下,也没言传,就在他身边坐下来,掏出自己的旱烟
锅,在烟布袋里挖来挖去。“你怎到这儿来了?你怎知道我在这里呢?”少安迷惑地望着父
亲。
孙玉厚半天才咄讷地说:“我就在你后头走着……我让兰香先回去了。我怕你万一想不
开……”
少安鼻子一酸,竟冲动地趴在高粱地上出声地哭了。在这一刻里,在父亲的面前,他才
又一次感到自己是个孩子!他需要大人的保护和温情,他也得到了这一切——唉,让他哭一
阵吧,痛痛快快地哭一阵!这样,也许他心里会好受一些的……
少安听见他父亲的哭泣声,才惊慌地从地上爬起来。
父亲也哭了,他就不能再哭了。亲爱的爸爸很少这样在孩子面前抛洒泪水,现在却在他
面前如此不掩饰地痛哭流涕,这使他感到无比的震惊!
他立刻又把自己从孩子的状态变成大人的状态,对父亲说:“爸爸,你不要难受。我什
么事也没!我只是一时心里闷得不行,想一个人消散一会。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出边事;
我才二十三,还没活人哩,怎么可能往绝路上走呢?你想想,我从十三岁开始和你一块撑扶
这个家,我怎么能丢下这一群人呢?你不要哭了,爸爸。你放心!我的心一点也没松,我还
会象往常一样打起精神来的。我年轻,苦一点也没什么。咱们受苦人,光景日月就这么个过
法,一辈子三灾六难总是免不了的。也许世事总会有个转变,要是天年再好一点,咱们的光
景会翻起来的。再说,少平和兰香也快大了,咱两个一定把他们的书供到头。咱家七老八
小,就看咱两个撑扶这光景哩。你不要灰心,门里门外的大事总有我承担哩……”
孙玉厚听了儿子的一番话,就难为情地用手掌把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揩掉,在鞋帮子上擦
了擦手,然后沉痛地说:“爸爸对不起你。爸爸一辈子没本事,没把你的书供成,还叫你回
来劳了动。受苦不说,你这么大了,爸爸连个媳妇也给你娶不回来。爸爸心里象猫爪子抓一
样,死不能死,活不能活啊!”
少安重新点着一支旱烟卷,对父亲说:“我的婚事你不要熬煎。我年龄还不算大。就是
年龄大了,我不相信我就打光棍呀。到时我自个儿找一个。只要财礼少,我不挑拣人。女方
不嫌咱家穷,能和咱们一块过光景就行了。”“你也不小了,得看着给你瞅个媳妇。只要有
你合心的,财礼多少不怕,咱们打闹着借,慢慢再还。我现在还能出山哩,少平高中也快念
完了,咱父子三个熬上几年,就会把帐债还完的。”
“我不想掏这些财礼。财礼重的人家我不会娶。咱们不能再欠帐债,这样一辈子也翻不
起来!”
“可是天下没有不要钱的人家啊!”
“慢慢碰吧……爸爸,天不早了,咱们回去吧!家里人一定心焦得不知咱两个出了什么
事。”
于是,孙少安父子俩就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出了高粱地,在月光下顺着公路回家
去了……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晚上,当孙少安在自己的那个小土窑里睡着以后,孙玉厚老汉还大睁着眼睛望着黑暗的
窑顶。老汉睡不着,爬起来点着一锅旱烟,坐在炕上吧嗒吧嗒地抽着。
少安他妈欠起身子,问丈夫:“怎啦?”
“不怎……你睡你的。”孙玉厚继续抽着旱烟。后炕头上,老母亲在睡梦中发出一阵阵
呻吟——唉,老人浑身都是病,睡梦中都是疼痛的……
孙玉厚仍然想着给孙少安娶媳妇的事。
他现在越来越感到太对不起儿子了。人家的儿子到这般年龄,都已经有了娃娃,可少安
至今还单身一人。二十三岁,对公家人来说,还不算大;可一个农民,岁数已经到山梁上
了。再不抓紧,眼看着就误了娃娃一辈子的大事。
不行!得赶紧办这件事。出财礼就出财礼!他在六○年那么困难的时候,都给玉亭娶了
媳妇,而今他为什么不能给少安娶媳妇呢?他发现他年纪的确大了,已经丧失尽了魄力。
他现在应该重新鼓起劲来,打闹着也要给儿子娶媳妇!
他盘腿坐在炕上,一边抽烟,一边想他得赶紧出动——甚至都等不得天明了。
他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天早晨,他先没忙着出山,一个人心急火燎地去了他弟玉亭家。他昨夜盘算:玉亭
去冬今春在公社的农田基建工地上负责,各村基建队来了不少女娃娃,玉亭大概都认识,说
不定里面有比较合适的,看能不能给他提供个线索,他好再央人去说媒。
他在玉亭和贺凤英出山之前,进了他从前居住过的这个院落。自从他搬出这里以后,没
事他很少再来这里。现在他看见玉亭两口子把这院地方住得象庙坪那座破庙一般败落,连墙
都倒塌了,心里忍不住咒骂这两个败家子:什么懒东西!把好好一个地方弄得象驴圈一样。
他进了玉亭家的门,窑里黑咕隆咚,弥漫着湿柴烧出的死烟,呛得他咳嗽起来。唉!当
年他住在这窑洞的时候,尽管穷得没什么摆设,但少安妈收拾得汤清水利,亮亮堂堂的,这
现在完全成了个黑山水洞!
玉亭凤英见大哥一清早上门,不知他有什么事,都瞪大眼看着他。他刚坐在炕边上,玉
亭的三个孩子一扑围上来,在他身上连摸带掏,看能不能搜寻一点吃的东西。孙玉厚除过旱
烟,身上什么也没有,几个孩子失望地离开了他,跑到炕崖下的一堆烂被褥中间厮打去了。
玉亭问他哥:“有什么事哩?”
“什么事也没。”孙玉厚开始用烟锅在烟布袋里挖旱烟。
孙玉亭也乘机掏出自己的烟锅,在他哥的烟布袋里挖了一锅。孙玉厚干脆把烟袋递给
他,让玉亭给自己的烟布袋倒了一大半。
“冬天公社在咱村会战时,各村来的那些民工你大概都能认识哩?”玉厚问玉亭。
玉亭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哥,不知道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就说:“大部分都认识。”
“那些女娃娃你认识不认识?”
玉亭更奇怪了,一时不知怎说是好。正在锅台上切南瓜的贺凤英,听见这话,敏感地放
下切菜刀,支棱起耳朵听这两个人说话。
“你看那些女娃娃中间,有没有合适给少安说个媳妇的?”孙玉厚接着就把话说明了。
“噢!”孙玉亭几乎要笑了。他原来以为他哥听见外面有传他和外村女娃娃有不正经关
系,才这样盘问他哩,他在这一刹那间很紧张,他生怕他哥当着贺凤英的面说出一些不三不
四的话来,让他下不了台。原来是这!
孙玉亭轻松地抽了一口烟,说:“合适的多着哩!恐怕就是财礼你出不起!”
“财礼先撂过别说。你先就说哪个村谁家的女娃娃合适一些?咱这光景也不挑高,可以
一些的行了。”
“财礼怎能撂过不说呢?只要掏得起财礼,少安这样的后生,里面要挑谁就是谁!”玉
亭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孙玉厚在心里说:哼!当年我为你娶媳妇,借下一河滩帐债我也没心松。现在我给我儿
子娶媳妇,那怕把我这把老骨头卖了都心甘情愿!你现在有家了,看把你张狂的!不过,他
压住满肚子的不高兴,对弟弟说:“不管怎样,少安年纪也不小了。人到了年龄,这件事就
要考虑。至于财礼钱,到时再向村里人转着借吧。当年你们过事情,还不是借别人的吗?受
几年熬煎也就把帐债还了。”孙玉厚忍不住提了点往事。
玉亭一下子脸通红,不再用一种轻松的口气来说话了。他手在脸上摸了一把,说:“叫
我想一想,看哪个女娃娃和少安般配……”
这时候,贺凤英停止了手中的活,从锅台后面转出来,说:“大哥,我娘家族里有个远
门侄女,她妈死得早,一直是她爸拉扯大的,劳动和家务活都好。去年我回家时,她爸给我
安顿说,看能不能在咱们这面给瞅个人家。只要女婿本人好,他一个财礼钱也不要。我一直
没把这当一回事。我看这女娃娃正是少安的媳妇!那女娃娃肯定能看上少安哩!人家又不要
财礼!如果少安情愿的话,请上几天假。到柳林那里去一趟,看一下这个女娃娃,又误不了
几天功夫……”
孙玉厚一听有不要财礼的女娃娃,一下子从炕拦石上溜下来,他先不考虑其它,立刻对
弟媳妇说:“那这没问题!你先给人家去个信,我回去让少安准备一下,就让他尽快走一回
柳林!不得成也没关系!这又花不了几个路费!人常我,扣个麻雀还得几颗谷子哩!”
玉亭马上接着说:“那这事好办!我和凤英今天就给柳林那边发信!”
玉厚再不愿多说什么,即刻就出了玉亭院子,往家里走去。一路上他情绪很高涨,觉得
他运气不错,无意中碰了一个不要财礼的女娃娃,得赶快回去和少安商量这事,让他过几天
就动身走山西!
孙玉厚赶回家里时,少安已经出山劳动去了。
老汉压抑不住自己的高兴,就把事情先原原本本给老婆说了一遍。
少安妈听了老汉的话,一时倒没显出什么激动来。她停了一会,才忧虑地对丈夫说:
“不要财礼当然好。可是这女娃娃是贺凤英一个户族的,要是象贺凤英那样的性情,少安一
辈子可就要受罪呀!”
孙玉厚热烘烘的头上顿时象浇了一盆子凉水。他由于心急,可没往这方面想。少安妈说
得对!要是那女娃娃和贺凤英一样,可的确不敢给少安娶回来。这个家已经经不住折腾了。
来个糊涂女人,把少安和一家人折磨得不能安生,还不如先不娶哩。
孙玉厚蹲在脚地上抽了一会烟,思量了大半天,然后又对少安妈说:“你说得对,也不
对。人常说,一娘生九种,更不要说那女娃娃虽然和贺凤英是同一户族,但不知隔了多少
辈,怎能就一个样呢?我看还是让少安跑一趟,叫他亲自见见面,看倒究怎样。行了当然
好,不行了拉倒,又贴赔不了什么!”
少安妈又觉得老汉的话有道理了。是呀,怎能凭空就说那女娃娃和贺凤英一个样呢?话
再说回来,自家这光景,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个不要财礼的人家,不敢轻易错过机会。她马上
支持老汉的意见,同意让少安到山西相亲去。
当天中午吃完饭,孙玉厚老汉就把这件事给少安摊开说了……
少安听父亲说了这件事后,脑子里面先反应不过来。
他就要正式相亲去?那就是说,他要娶个媳妇回来?从此就要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
生孩子?他也将要有孩子了?自己不久前也还是个孩子啊……但少安内心开始翻腾了。他想
这件事迟早总会发生的。他的年龄的确不小了。村里和他同龄的人,已经媳妇娃娃都有了;
看见人家小两口子一块亲亲热热,自己心里就忍不住毛乱半天。
可是,他立刻就想到了润叶。尽管他对她早已死了心,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他和她
结合的可能性,但一旦他自己要找另外一个女人的时候,他就以无比痛苦的心情又想到了润
叶。他伤心地认识到,他是多么地热爱和留恋她。是的,他和她的感情本来就象苹果树上完
整的一枝,在那上面可以结出同样美丽的、红脸蛋似的苹果来;现在却要把自己的那一部分
从上面剪下来,嫁接到另一棵不相同的树上——天知道那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实来。生活的大
剪刀是多么的无情,它要按照自己的安排来对每一个人的命运进行剪裁!
一切都毫无办法。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只好听命于生活的裁决。这不是宿命,而是无
法超越客观条件。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合理的和美好的都能按照自己的愿望存在或者实
现。
孙少安最后一次审视了他和润叶的关系,结果结论和开始时的认识完全是一样的。其实
还有必要再考虑他们之间结合的可能性吗?一切都明摆着,就象金家湾和田家圪崂隔着一条
东拉河一样明确。但是,这不由人啊!再强大的理智力量也无法象锁子锁门一样锁住感情的
翅膀!
几天以来,孙少安心神不宁,目光恍惚,说话常常前言不搭后语。他已经答应父母亲去
山西相亲,但却迟迟没有动身。
这天下午,父亲又一次催促他上路。母亲已经用半升白面给他烙好了几张饼,让他在路
上当干粮吃。唉,不动身看来不行了。他只好对父亲说,他明天就起身去柳林。
说完这话后,他就去找了副队长田福高,说他要出几天门,让福高把队里的事领料好,
主要不敢误了锄地。虽然天旱得快把庄稼晒死了,但该做的活路一点也不能少;俗话说,锄
头下面有雨,多锄一遍地就大不一样啊!
安排完队里的事以后,天已经接近黄昏。少安感到自己心潮澎湃,无法平静,就一个人
淌过东拉河,穿过庙坪一片绿莹莹的枣树林,然后沿着梯田中间的小路,爬上了庙坪山。
他站在山顶上,望着县城的方向,两只手抓着自己的胸口。他面对黄昏中连绵不断的群
山,热泪在脸颊上刷刷地流淌着。原谅我吧,润叶!我将要远足他乡,去寻找一个陌生的姑
娘。别了,我亲爱的人……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自从春天进入县高中以来,孙少平已经在这里度过很长一段日子了。在这段时间里,他
经历了贫困、饥饿和孤独的折磨;经历了初恋的煎熬和失恋后的更大煎熬——当这幕小小的
青春悲剧结束以后,他内心中感情的河流反而趋向于平静,而思想和理智的成分却增多了。
这并不是说他已经成熟了。不,从一切方面说,他仍然是一个没有成长起来的青年。
从学校组织文艺宣传队下乡演出,到他和田晓霞去黄原地区参加了革命故事调讲会以
后,尽管他的物质生活仍然没什么改变,但他的精神世界却开始丰富起来。另外,他现在已
经有一身象样的蓝咔叽布制服,站在集体的行列中看起来和别人也没什么差别;而且由于他
个头高大,反倒显得漂亮和潇洒。他用省下的一点零钱,买了一副最廉价的牙具,把一口整
齐的牙齿刷得雪白。梳子和镜子他买不起,也不好意思买,就常背转人,对着教室的玻璃窗
户,用手指头把头发梳理得大约象那么一回事。如果他再有一双象样的运动鞋。那就会更神
气一些。
他现在已经克服了刚进学校时的那种拘谨,无论和熟人还是和生人交往,都基本上不存
在什么心理障碍了。加上他演过戏,又去黄原讲过故事,见了世面,这半年不光担任劳动干
事,还被选成班上管宣传的团支部委员,因而显得比一般同学都要活跃一些。班上的同学都
开始对他尊重起来,尤其是一些女同学,也开始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来看他了——就好象他是
刚出现的一个新人。
但是郝红梅对他的态度仍然是平淡的。这段时间以来,她和顾养民已经真正的好起来
了。有人看见她已经去过一回养民家;并且说她现在用的那个大红皮笔记本就是顾养民送给
她的。孙少平现在对此很平静,心理上不再产生任何异常的反映。生活已经在他面前展现出
更宽阔的内容。他的眼光开始向四面八方进射。
他已经不象刚入学那样,老是等别人打完饭才去取那两个黑馍;他渐渐抛弃了这种虚荣
或者说自卑,大大方方站在队列中取他的饭。班里有几个家里光景好的同学,甚至成了喜欢
他的朋友,有时候他们还背着他给他订一份乙菜呢。孙少平已经隐约地认识到,一个人要活
得有意思,不仅是吃好的和穿好的,还应该具备许许多多他现在也不能全部说清楚的东西。
当然,一想起家庭的贫困和自己生活的寒酸,他心里仍然发慌。但这一切和刚开始时已经完
全不同了。
在这一段时间里,也许他最重要的收获就是和田晓霞的结识。通过和晓霞在一块演戏和
讲故事,他被这个女孩子的个性和对事情非同一般的认识强烈地吸引了。这种心理决然不同
于他和郝红梅的那种状态。他当初对红梅是一种感情要求,而现在对晓霞则是一种从内心产
生的佩服。她读的书很多,看问题往往和社会上一般的看法不一样,甚至完全相反。有时她
竟然还不同意报纸上的说法,这使孙少平常常大吃一惊。
他很想和田晓霞拉话——主要是听她说话。他心里想,晓霞要是个男同学就好了,他可
以随便和她海阔天空地交谈。他觉得每次和她交谈,都能使自己的头脑多开一扇窗户。
可是田晓霞倒很大方,有时候主动来找他东拉西扯地说半天。由于他们在一块演过戏,
讲过故事,论起来又是同村人,别的同学对他们的交往也没什么不良看法。
每当下午课外活动的时候,他正和同学们打篮球或者玩别的什么,总能看见田晓霞披着
件衫子,两只手揣在裤口袋里,象个男孩子似的踱到操场上的报栏前,脸凑上去专心地看报
纸。她几乎每天下午都要在那个报栏前呆半天,看了前面再看后面,直到看完才离开。
这时候,孙少平也往往找借口离开运动场,旋磨着来到报栏前,和她一块看报,拉话。
晓霞告诉他,她父亲说过,一个中学生就要开始养成每天看报的习惯,这样才能开阔眼界;
一个有文化的人不知道国家和世界目前发生了些什么事,这是很可悲的……
这些话给少平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从此以后,每天下午,不管晓霞来不来,他也常主
动来这报栏前看报纸了。而这个良好的习惯,以后不论在什么样的环境里,他都一直坚持了
下来。
有一次他和晓霞一块看报纸的时候,晓霞指着一篇文章的署名说:“这家伙又胡说八道
了!”
少平一看,她手指的名字叫“初澜”。他大吃一惊。晓霞怎敢说这个人胡说八道呢?这
个人常发表“重要文章”,班主任还组织大家学习呢!
“你怎敢这样说呢?”孙少平惊恐地问她。
晓霞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不会去告我。这些人就是胡说八道!咱们国家现在叫这些人
弄得一团糟!”
“你怎知道呢?”少平问她。
“你难道看不见吗?现在农民连饭也吃不上,你是农村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
你看咱们学校整天不上课,一天就是搞运动,而这些人还喊叫个没完,说形势大好……形势
年年大好,阶级敌人和资本主义倒好象越来越多了,整天就是搞这运动那运动,穷折腾个没
完!反正咱们国家现在快叫这些人折腾完了……”
“这是你的看法还是你爸给你说的?”少平又问她。“我爸也常发牢骚哩!不过,咱们
自己又不是不长脑子?你常不想这些事?”
“我……想得不多。”少平如实地说。
“我发现你这个人气质不错!农村来的许多学生气质太差劲,比如那个比我大三天的润
生哥,一点头脑都没有!”
气质?什么是气质?少平第一次听见有这么个词。他问她:“什么叫气质?”
“气质嘛……”晓霞脸红了,显然她也说不清楚,就说:“反正我也不会确切解释,但
我知道是什么意思。你的气质就是不错!”她又强调说。
孙少平虽然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反正知道这是个好词。大概就是说性格或者个性比较
好——当然不是老好人的好——可能恰恰和老好人相反的一种好?
“你还应该看《参考消息》!”晓霞又对他说。
“我听说有这种报纸,但又听说是内部的,看不上。”“我爸订一份,罢了我一星期给
你拿一次。另外,我看你爱读书,但不要光看小说,还要看一点其它书,比如政治经济学和
哲学。这些书咱们可能一时看不懂,但现在接触一下有好处。我爸常让我看这些书,给我推
荐了一本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说这本书通俗。我已经看完了,罢了
我借给你看……”
就这样,孙少平被田晓霞引到了另外一个天地。他贪婪地读她带来的一切读物。尤其是
《参考消息》,每张他几乎都舍不得看完。他的灵魂开始在一个大世界中游荡——尽管带有
很大的盲目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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