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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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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木梳给他把头发梳理了一下。少安一边照镜子,一边耍笑说:“你把我打扮成个新女婿
了!”
秀莲说:“等咱们有了自己的新窑,就再结婚一次!”
秀莲的话使少安的心情沉重起来。是的,什么时候,他们才有自己的新窑呢?从他们结
婚到现在,就一直住在饲养院的破窑洞里,但他又想,只要政策就这样宽下去,他有信心在
这几年里给自己营造个新家。
两口子相跟着回到家里吃过早饭,少安就准备起身到石圪节去赶集。在他们回家之前,
父亲已经吃过饭出去了——老人劳动心劲越来越大。
少安临起身前,他妈对他说:“你赶一回集,身上也不带几个钱,干脆把咱们刚摘下的
老南瓜带几个卖了,你好花销……”少安想也是,大人倒没什么,但回来总得给虎子买点什
么。
于是,他就在羊毛口袋里装了几个南瓜,扛在肩上去了石圪节。
石圪节的集市和往常不大相同了——庄稼人挤得脑袋插脑袋。大部分人都带着点什么,
来这里换两个活钱,街道显然太小了,连东拉河的河道两边和附近的山坡上,都涌满了人。
到处都是吆喝叫卖声。土街上空飘浮着庄稼人淌起的黄尘。
不时有一个穿花格衬衫、戴蛤蟆镜的青年人在人群中招摇而过,手里提的黑匣子象弹棉
花似的响个不停,引得花百姓张大嘴巴看新奇。
孙少安挤到南街头食堂旁边的菜市场上,几个老南瓜不多时就卖了。
他把毛口袋卷夹在胳膊窝时,准备去给虎子买几毛钱的水果糖,给秀莲买一块揩汗的手
帕,再拣绵软一点的吃食,给老祖母买一点。他的老南瓜卖了三块五毛八分钱,足够置办这
些东西。如果还有剩余的话,他还准备给父亲买一块包头的羊肚子毛巾——他头上的那块已
经肮脏得象从炭灰里捡出来似的。
孙少安正从南街的人群里挤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人似乎拉扯他的衣服。他心一惊,以为
是小偷——听说操这行当的人现在多起来了。
他赶忙回过头,才发现是他的同学刘根民。根民的手里提着个黑人造革提包,笑嘻嘻地
对他说:“我从背影上就认出来是你!”
少安问他:“你到哪里去呀?”
“我刚下乡回来。走,跟我到公社去。我正准备捎话叫你来呢!现在走,我有事要给你
说!”
少安只好和根民一块挤过人群,跟他往公社走。一路上,他估摸不来根民要给他说什么
事。既然根民先不说,就说明街上不能议论,他也就不问。是不是他又犯了错误?犯了什么
错误?他想来想去,也没做过什么出格事。至于责任组,现在这是上面出主意搞的,更何况
又不是他孙少安一个人搞——不会是这事!他很快排除了他再一次面临批判的可能性,于是
精神便松宽下来。
根民一边走,一边给他递上一根纸烟。
少安一般不抽纸烟。仍然卷旱烟抽。但老同学的这根纸烟他接住了。
根民现在已成了石圪节公社副主任。一身干净的深蓝制服,头发稍稍背梳起来,看起来
已经蛮象个公社领导了。这人性格随和,但脑子利索,在石圪节上高小时就是班上的生活干
事,做什么事都很认真。少安很感激他的同学;在他成了干部而自己成了农民时候,他一直
象过去一样把他当朋友对待。
少安跟根民进了公社院子。徐主任正和公社民政专干下象棋。他们进来时,徐治功只抬
头跟刘根民打了个招呼,就赶忙举起一颗棋子往石板棋盘上一掼:“将!”根民走过去,对
下棋的徐治功说:“徐主任,根据我这次下乡看,凡是实行了责任制的村子,今年麦子播种
情况普遍好。麦田比往年都多耕翻了一遍而且还掏了圪塄溜了畔……”
徐治功手里举着一颗棋子正要用劲往石板上掼,这时将举棋子的手突然停在半空中,仰
起脸问刘根民:“掏了圪塄溜了畔,黄河泛滥怎么办?”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倒问得刘根民不知如何对答。
徐治功说完这句有水平的话后,就不理刘根民了,扭过头把手中那颗棋子掼在棋身上,
对民政专干说:“再将!”
刘根民只好转身,引着少安进了他的办公窑。根民给少安倒好茶。在脸盆里弄了点凉
水,一边擦脸,一边抱怨说:“现在农村正搞责任制,实际上工作更多麻缠了。可徐主任说
现在没有什么工作,整天蹲在凉崖根下下象棋。公社有的干部也看他的样,跹蹴在机关不下
乡,把我们几个快忙死了……”
因为根民说公社的事,少安不敢评价,只是一边喝水,一边冲刘根民会意地笑着,根民
擦完脸,说:“现在说咱的事,是这,县高中准备扩建教室,我一个表兄是高中管总务的,
也负责基建。他们在城边的拐峁村买了些砖,要往中学工地上拉。他问我有没有亲戚愿干这
活。我想了一下,我在农村的亲戚没人愿去。这是个受罪活!我突然想起了你,不知你愿不
愿去。我前几天就想让你来一下,但没碰上双水村的人,捎不回去话……”
少安听根民说完,先怔住了。随后他问:“工钱怎样?”“拉多少赚多少!一块砖赚一
分钱运费。如果架子车拉,一回估摸拉四百块吧,一天拉十来回,能赚一笔大钱呢!”少安
叹了一口气,说:“人一天能拉多少呢?这得要牲畜拉才行!架子车好搞,现在有包产到户
的队,当年搞农田基建队的架子车有折价卖给个人的,大概不到一百元就能买辆好的。问题
是要买头好牲畜可就不容易了!要是骡子的话,没一千来块钱是买不到手的……这事恐怕我
做不成,你还是另打问别人去……”
根民立刻说:“我考虑了你揽这活的困难。主要是牲畜问题。这样行不行?你干脆在公
社信用社贷点款,个人再转借上一点钱,买个骡子!这活干完了,牲畜也使用不坏,到时保
准卖个原价,这样你不是就把钱赚了吗?你这家伙是个有心计的人怎么连这个帐都算不
开!”
孙少安皱着眉头一口接一口吸烟卷。他开始被刘根民的“论证”吸引了。他问根民:
“信用社能给我贷一千块钱吗?”“不行啊!公社已做了决定,即是特殊情况,一次最多也
只能贷七百元,还要公社副主任以上的领导批准哩。一般人一次只能贷一二百块,当然我会
按特殊情况对待你。这也不算走后门,我是在规定范围内办事。另外的几百元就得你自己想
办法。
几百块钱我私人也拿不出来,要不我就借给你了……”少安一个人想了半天,然后对老
同学说:“让我再思谋几天,回去和家里人商量一下,罢了给你回话!”根民说:“那也
好。不过,时间不要太长,中学那面催得很紧……”
当孙少安出了公社院子的时候,街上的集市已经快要散了。他只糊里糊涂给儿子买了几
毛钱的水果糖,就折转身往回走。一路上,他不断考虑猛然出现的这个新的生活契机,心在
咚咚地跳着。直到快要进双水村的时候,他才发现他把装南瓜的羊毛口袋丢在根民的办公窑
里了……
第七章
第七章
………………………………………………………………………………………………………孙少安回家后,天还没有黑。家里人已经吃完了晚饭——给他留下的饭在锅里热着。父
亲碗一放就到院子的旱烟地忙去了。秀莲正给虎子洗脸——她等他吃完饭,就准备一块相跟
着回田家圪崂的饲养院。
少安把衣袋里的水果糖给儿子掏在炕上,然后抱歉地对家里的其他大人笑笑,说:“我
有些事,回来得忙,没顾上给你们买个什么……”
大人们都没言传,甚至也没认真听他说这话——他们压根儿就不会想赶一回集还要买个
什么。
少安接着匆忙地扒拉了两碗饭,对妻子说:“你先回去,我和爸爸有个事要商量一下。
过会就回来了。”
秀莲把虎子亲了亲,就起身走了。虎子一直是跟爷爷奶奶在这面睡的。
少安放下碗把嘴一抹,走到院子里,对忙活的父亲说:“爸,我有个事想和你拉谈一
下……”
孙玉厚老汉拍打着一双沾泥带土的手,从旱烟地里转出来,和儿子面对面蹲在院子的空
场地上。
少安卷好一支旱烟卷,等父亲把烟锅装起后,一根火柴点着了两个人的烟。
接着,他就把公社刘根民给他说的事,一五一十给父亲转述了一遍。
孙玉厚听儿子说完,迷瞪了半天;然后不由自主地用手指头在地上划开了道道——这是
进行计算活动。他划的不是数字,而是一些象古星像图似的点点杠杠;除了他,谁也看不懂
其中的奥妙。平时简单的帐玉厚老汉都用心算;一遇较复杂的数字,他就手指头在地上划开
了这种“星像图”。孙玉厚在地上划了一会,抬起头,说:“除去了沓杂,一天能赚不少
钱。”
这笔帐孙少安早就算过了,他说:“就是的。”“可是牲口买不起啊!”孙玉厚看着儿
子说。“这活苦重,驴不行,得用个骡子;可这得千儿八百才能买来!咱们借百二八十手都
抖得哩。这么多钱怎敢借?要是公家都贷了款还好说。可人家只给七百块,剩下的就要向私
人错。私人谁有那么多钱?就是别人有,咱能借来吗?总不能再向金俊海家开口吧?你结婚
时借下的钱,要不是少平教书有两个补贴,恐怕现在都还不了人家……话又说回来,就是公
家的贷款,也是限时间还,而且要扛利息……”
“不管怎样,只要能买了牲畜,干一两个月活,这些帐债开过,还能赚不少钱呢!”少
安看出父亲借债借怕了,把他刚算过的那笔有利的帐忘记了。
孙玉厚才又反应过来,这次借债和少安结婚借债不一样——这是借本赚利呢!
不过,他还是忧心忡忡地对儿子说:“这可是一笔大钱!我借钱借怕了,谁知道这事里
有没有凶险?另外,几百块钱你向谁借?”
少安再不言语了。他能向谁借这几百块钱呢?他长叹了一口气,把烟屁股一丢,双臂抱
住膝盖,深深地埋下了头,他只听见父亲在他旁边“叭、叭”地使劲吸烟。在一片沉寂中,
远处东拉河的河道里,传来一声牛的哞叫。
天色暗下来了。
过了一会,少安抬起头,对父亲说:“那我明天给根民捎个话,让他另找别人揽这活
去。”
父亲无可奈何地说:“就叫人家干吧。没有金刚钻,揽不了磁器活……”
孙少安回到饲养院那边的家里后,秀莲已经躺在被窝里,但还没有入睡,灯一直点着。
少安一边脱衣服,一边对她说:“你怎睡下还点灯熬油呢?”
“我一个人怕……”妻子说。
和秀莲躺在一块的时候,少安仍然为丢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笔收入而忍不住叹息起来。
秀莲警觉地瞪起一对大花眼睛,问丈夫:“你怎么啦?”少安于是又把拉砖的事给妻子
说了一遍。
秀莲听他说完,在被窝里抬起半个光身子,高兴地说:“如果能赚这么大一笔钱,那咱
们不光能打土窑,就是硬箍几孔石窑洞也够了!”
她一下又想到她的“主题”上了。
少安亲昵地把妻子扳倒在被窝里,说:“你看你!小心凉了……这都是空说哩!什么地
方去借那几百块钱买牲畜?”
兴奋的秀莲又一次爬起来,两只手托在丈夫结实的胸脯上,说:“这事你别熬煎!咱们
给山西我爸写个信,让他想办法给咱转借这钱!我知道哩,我姐夫手头有点积攒哩!”
少安听秀莲这么一说,也一闪身从被窝里坐起来,说:“这门路倒能试一下!”
夫妻两个于是光身子坐在被窝里,商量开了从秀莲娘家那里借钱的事。
“干脆!咱现在就给家里写信,明天就邮出去!”性急的秀莲说着,便身上一条线不挂
跳下炕,从对面的土台子上找出少安上学时的那支烂杆钢笔,又把兰香作业本后面写剩的几
张白纸撕下来。她回到炕上,把煤油灯往被窝旁边挪了挪。
这样,两个小学毕业生就趴在被窝里,把纸压在枕头上给山西的贺耀宗写起了信。秀莲
知道怎样才能打动她爸的心,因此由她口授内容,少安执笔书写。夫妻俩折腾了好一阵才把
信写完。
这下两个人都睡不着了,乘着兴致干完了恩爱之事,又搂着拉了半晚上的话。两个人兴
奋地回忆了他们过去的相识,谈了他们眼下的生活,设计了他们未来的光景……第二天吃早
饭时,少安把他给丈人写信借钱的事告诉了父亲。
孙玉厚说:“你丈人家也不是银行!能拿出那么多钱来吗?如果他能给你借这笔钱,那
你按你的想法去做,爸爸不管你。”“如果我包工外出,马上就是秋收大忙,你得受累。另
外,还不知组里其他几家人愿不愿意让我走……”
“他们怎不愿意?你给组里交包工钱,年底众人还能分一点现金。一眼看见,今天下来
吃的问题不大,但钱和以住一样缺,众人巴不得有个来钱处呢!至于秋收,这和过去生产队
不一样,都经心着哩!用不了几天,大头就过去了。咱家里我一个劳力满能行。只要你能买
得起牲畜。你走你的!再说,你又不是常年包工,那活一两个月不就干完了吗?”少安说:
“按现时包工行情,一个月交队五十元,我多交上十元……”
父亲的态度使少安另外一些担心消除了。他现在只是等着山西那里的回信。
但是,他和秀莲对家里给他们借钱是不是过于自信?丈人家有没有这笔钱?就是有这笔
钱,会不会给他们借?常有林是上门女婿,就是丈人有心帮扶他们,“挑提”会不会从中作
梗?自秀莲和他结婚后,他们还一直没回过山西,那里的情况他们现在两眼墨黑……几天以
后,山西的信终于来了。
这封信把少安和秀莲高兴得眉开眼笑!信是常有林给他们写的。姐夫在信中告诉他们,
家里接到信后,都十分乐意帮扶他们这笔钱。常有林并告诉他们,他已经打问过,山西这面
的大牲畜价钱要比他们这面便宜,因此他建议少安把贷到的款拿上,到山西来一趟。由他帮
他们买一头好骡子……少安接到信后,和家里人商量了一下,立刻去石圪节找到了刘根民。
根民当下帮助他在公社信用社贷了七百元款,并把少安将要来拉砖的事告诉了县高中他的表
哥。少安装起贷款,拿了上次丢在根民办公窑的羊毛口袋,先跑到下山村用七十块钱买了一
辆架子车,赶天黑才返回到双水村。第二天,他就坐公共汽车去了山西老丈人家。
到山西后,常有林从家里拿出四百元钱,引着少安到柳林镇用九百九十元钱买了一头三
岁口的铁青骡子……从山西返回来的时候,少安就不用坐公共汽车了。他在骡子背上搭了一
条线口袋,骑着这头牲畜往回走。这头骡子体魄雄壮,口青力大,毛色光亮如绸缎,一路上
到处被人夸赞。快过黄河时,有人就出价一千一百元要买它。但再大价少安现在也不会卖。
第二天下午,少安骑着骡子来到了黄河大桥。
以前几次走山西往返都是坐汽车,经过大桥时,不能好好瞧瞧黄河,很急人。现在他迫
不及待地从骡子背上跳下来,把牲口拴在一块石头上,就怀着一股难言的激动,走到大桥中
间,伏在桥栏杆上。
他立刻感到一阵眩晕和心悸……眼前是一片麦芒似的黄色。毛翻翻浪头象无数拥挤在一
起奔跑的野兽吼叫着从远方的峡谷中涌来,一直涌向他的胸前。两岸峭壁如刀削般直立。岩
石黑青似铁,两边铁似的河岸后面,又是漫无边际的黄土山。这阵儿,西坠的落日又红又大
又圆,把黄土山黄河水都涂上一片桔红。远处翻流的浪头间,突然一隐一现出现了一个跳跃
的黑点,并朦胧地听见了一片撕恼裂胆的叫喊声。渐渐看清了,那是一只吃水很深的船。船
飞箭一般从中水线上放下来,眨眼功夫就到了桥洞前。这是一只装石炭的小木船,好象随时
都会倒扣进这沸腾的黄汤之中。船工们都光着身子,拼命地喊着,穿过了桥洞……
少安立刻调过身,看见那船刹那间就到了下游——下游水面开阔,船行走得似乎慢了下
来。
这时候,他看见另一只上行的船正在河边象甲虫似的慢慢向大桥这里移动。牵着船的那
根绳索象绷紧的弓弦似的向河岸的峭壁上扣在一串光身子纤夫的肩膀里。这些人几乎是在半
崖羊肠小道上手脚并用爬着走;呻吟般的“嗯哟”声象来自大地深处……在这令人痛苦的呻
吟中,那只下行的船已经漂到了一片平静的水面上;接着便传来了艄公那无拘无束的歌声—
—
你晓得,
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
几十几道湾里几十几条船?
几十几条船上几十几根杆?
几十几个艄工来把船扳?
船工们的应合声如同闷雷一般——我晓得,
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九十九道湾里九十九条船,九十九条船上九十九根杆,九十九个
艄工来把船扳!
船和歌声都渐渐远去了……孙少安立在大桥边上,两只手紧紧抠着桥栏杆,十个指头似
乎都要钳进水泥柱中,他感到胸腔里火烧火燎,口也有点干渴。他的心中腾跃起一股难以抑
制的激情,似乎那奔涌不息的河水已经流进了他的血管!
他离开桥边,走过去解开牲口的缰绳,一翻身骑上去,风一般迅疾地穿过大桥,向黄河
西岸奔去……
第八章
第八章
………………………………………………………………………………………………………九月下旬,在一个秋雨蒙蒙的日子里,孙少安带着自己的畜力车,来到了原西县城。
雨中的原西城非常寂静。雨水洗过的青石板街上,看起来没有多少行人,商店的门都开
着,但顾客寥寥无几;售货员坐在柜台后面,寂寞地打着深长的哈欠。街道两边一些低矮的
老式房顶上,水迹明光,立着一行行翠绿的瓦葱。到处都能听见淙淙的流水声。空气中满含
着土腥味。原西河涨宽了,城内也能听见远处河水有力的喧哗声。天空灰暗的云朵一直低垂
下来,和城外山顶上蓝色的雾气溶接在一起,缓慢上升着向北方涌动,偶尔传来一声公鸡的
啼鸣和几声狗的吠叫,那声音听起来是湿漉漉的……一年一度的秋雨季节开始了。在农村,
庄稼人现在都一头倒在热炕上,拉着沉重的鼾声,没明没黑,除过吃饭就是睡觉似乎要把一
年里积攒下来的疲乏,都在这雨天舒散出去。多么好啊!朦胧的睡梦中闻着小米南瓜饭的香
甜味,听着自己的老婆在锅灶上把盆盆罐罐碰得叮当响……但是,孙少安享不成这福了。他
现在浑身攒着劲,准备要在县城大动干戈。这是他的一次命运之战。
找到根民的表兄后,他才得知,由于等不到根民的回话,他表兄前不久已把这活包给了
别人。听说他要来,根民的表兄费了好大劲才又把原来包活的人辞退了。
孙少安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你在什么地方吃住呢?”根民的表兄问他。“只要能干上活,这些都好凑合。人好
办,主要是牲畜。”少安说。
根民的表兄想了一下,说:“拐峁大队的书记我熟悉。我们就买他们的砖。我给你写个
条子,你去找他,让他在拐峁给你寻个闲窑。不过,这得出租钱。我们这是学校,没空地
方。再说,你住在城里,早上拉空车去装砖,多跑一趟冤枉路……吃饭哩?”
“如果有住的地方,我准备自己做着吃。”少安说。
“那好,你现在就到拐峁去,先找个住的地方再说!”
于是,少安就拿着根民表兄写的一张纸条,来到拐峁村找到了这里的书记。
书记为难地对他说:“我们村里没一眼闲窑啊!”“我歪好不嫌!只要有个能遮风挡雨
的就行了。”少安恳求说。
拐峁的书记想了想,说:“后村头有孔烂窑,没门没窗,和个山水洞一样,是村里一家
人几十年前废弃不要的。你如果不嫌,自己去看看……”
书记用手指了指那孔烂窑所在的地方。孙少安二话没说,就带着他的骡子和架子车,一
个人来到拐峁村后边那个偏僻的小山弯里。
这地方离村子有一里多路,周围全是荒野。
当少安找到那孔烂窑时,不免愣住了。这的确象个山水洞:不大的一个废窑,旁边塌下
一批土,堵住了半个窑口;窑口前蒿草长了一人多高……一切都破败不堪!
“这还不如个狗窝……”他自言自语说。
不过,少安很快决定就在这地方安身了。其它地方没住处,城里旅社住不起,有这么个
遮风挡雨的洞洞也满不错了——这又不花一个钱!唉,揽工小子还指望能住个啥好地方哩?
再说,住在这地方也有一点好处,四野都是荒地,容易给牲口割草……
细蒙蒙的雨一直不住气地飘洒着,山野里寂静得很!少安戴着破草帽在雨中愣了一阵,
就穿过齐腰深的蒿草,钻进了这孔破窑洞。
外面看起来破烂不堪,里面还是个窑洞的样子,而且很干燥。刚从湿淋淋的雨中走进
来,这破窑里有一种暖烘烘的气息。少安忍不住高兴起来。
他钻出破窑洞,立刻把铁青骡子在车上卸下来,先把它拉进了窑洞。牲口是他的命根
子,不敢再让雨淋了;万一这牲口有个三长两短,他孙少安就得去上吊!
接着,他从窑洞口开始,两只手在蒿草丛中拨开了一条通向外面的路。堵在窑口的那堆
塌下来的土,并不妨碍人畜进出,他也就不准备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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