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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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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歌唱。虽然听不懂歌词,但我知道唱的是那首有名的青海民歌《在那遥远的地方》。那歌
声一下子就迷住了我。说实话,我从来没听过一个人能把歌唱得这么嘹亮和美妙,嗓音如同
金属一般辉煌。当然,这副嗓子显然不是调教出来的,完全是一种野腔野调。仅凭她声音的
本色,就会使人听得神魂颠倒……“从此以后,这歌声就再也没有中断。我每天傍晚也不仅
仅是去观看马群的归牧了,主要是想去听那迷人的歌声。我的心激动地沉浸在这动人的歌声
中,久久地不能平静下来……
“我知道,唱歌的肯定是位藏族姑娘。但她是怎样一个人?我多么想在近处看一眼有如
此出色歌喉的姑娘呀!可是我没条件去接近她。军马场有不少藏族姑娘,你知道,部队纪律
严,我们不能随便去那里……从此,一种渴望便强烈地折磨着我……
“后来,我突然想出了一种‘接近’那姑娘的方法。每天当她在远处唱完那首歌时,我
就站在营房后面的高处也用汉沿唱一遍这首歌。我想她也会听见我的歌声的,你知道,我的
嗓音还不错……
就这样,她唱完,我就唱,每天都是这样。
“那天傍晚,我象往常那样立在营房后面,终于又听见了她的歌声。可是叫人奇怪的
是,这一天她只唱了一段就不唱了。她从来都不这样!她每次总是连着一口气唱完这首歌的
全部四段……百灵鸟啊,你的歌喉为什么要停歇?“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纳闷中突发奇
想:她会不会是等待让我唱第二段呢?
“尽管这种想法是如此荒唐,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试探一下,我甚至可笑地想,如果
我的猜想是正确的,那么我唱完第二段,她就会接着唱第三段的……“我就这样试了。奇迹
出现了!我唱完第二段后,她便立刻唱起了第三段。我的心狂跳不已,泪水刹那间就涌满了
眼睛。等她唱完第三段,我又唱了第四段……“那天以后,我们就用这歌声‘交往’起来。
一人一段,就象电影里少数民族谈恋爱的青年一模一样。每天我几乎总是流着泪和这位没见
过面的藏族姑娘‘对歌’。时间在一天天过去,我想和这位姑娘见面的渴望越来越强烈。我
晚上睡不着觉,白天吃不进去饭,演出时老出差错。我每天都等待着傍晚的到来;并渴望着
在某个时候和她见面……“我实在不能忍受了!有一天,我终于冒着风险,一个人偷偷溜出
营房,在马群进场之前,飞跑着来到军马场的外面,和那位藏族姑娘见面了。她和我想象的
完全一样,红红的脸庞,黑黑的发辫,一双眼睛象黑葡萄似的扑闪着,露出一排白牙齿憨憨
地对我笑。
“我们立在军马场外面的草地上,相对而视。我不由地哭了。她用厚墩墩的手掌为我揩
着脸上的泪水,激动地说着什么。但是,她说什么我听不懂,我说什么她也听不懂,互相急
得用手乱比划。但两个人都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她扑在了我的怀里;我紧紧抱住她。那时世
界上一切都不存在了……“但实际上什么都存在着。这时,军马场的政委突然出现在了我们
的面前。于是,一切都结束了……“我很快复员了。我违犯了军纪,应该受到惩处。好在部
队也没给什么处分。
“临走的前一天,我倒不再顾忌什么了。我跑到军马场去找我心爱的姑娘。我要下决心
带着她回到咱们家乡来。“可是,我没有能见到她。她被调到另一个军马场去了。她将一只
公家发的白搪瓷缸留给这里的一位同伴,让她转交给我。
“我在生人面前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最后,我把自己那支最心爱的竹笛留给了
她……“……这样,我的爱情就算完结。少平!直到现在,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叫什么
呀!”
金波从石头上站起来,几乎出声地哭了。
少平也站起来,一把抱住了他的朋友……城市的灯火渐渐稀疏了。黄原河闪着暗淡的波
光,深沉地喧响着从他们面前流过。岸边的树丛里,鸟雀在睡梦中呢呢喃喃……
很久以后,金波和少平才一个搂着一个的肩膀,返身从河边上慢慢往回走。
春夜是如此寂静。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两天以后,孙少平总算又找到了“工作”,就从金波这里离开了。
少平走后,金波也就迫使自己恢复了正常,象以往一样忙碌起来。他现在的心情悄悄有
所平伏,因为终于有一个人倾听了他内心的苦痛。往事不会象烟雾似的飘散,将永远象铅一
般沉重地浇铸在他心灵的深处。不过,日常生活的纷繁不会让人专注地沉缅于自己的不幸。
即是人的心灵伤痕累累,也还得要去为现实中的生存和发展而挣扎。
对于金波来说,他不能安于在邮政所当一名搬运邮包的临时工。他的理想并不远大,只
是想当一名汽车司机。他梦想有一天自己能正式开丰,让他的生活和心灵随着车轮在大地上
飞腾。他最怕过一种安宁日子,把自己的精神囿于痛苦的内心世界。
但他学开车是很困难的。他不是正式工,因此没资格上公家的车。只好相隔一段时间,
他假装回家或请假干别的事,对出来偷偷跟父亲学几天。
虽然这样时断时续地学,但他实际上早可以独立开汽车了。每当跟父亲外出时,路上都
是由他来驾驶。只是临近城市的公路监理站,才把方向盘交到父亲手里。这当然是违章行
为。但这类事也许永远不可能从公路上杜绝。
少平走罢不久,金波有点烦闷,很想再跟父亲外出跑一回。刚学会开车,有一种瘾,过
段时间不摸方向盘,简直难以忍耐。另外,给少平叙说罢自己的心事,很想出去散淡两
天……这心情就象大病初愈的人想到户外去走一走一样。这一天,他好不容易跟父亲上路
了。
象往常一样,出黄原城不久,父亲就把车停在路边。两个人换了一下座位,他便接替父
亲驾驶汽车,从公路上飞驰起来。他异常兴奋,那种把自己的身体和飞奔的汽车完全融为一
体的快感是外人难以知晓的!
金俊海坐在儿子身边,一边抽烟,一边机警地注视着前方,看来随时都准备为儿子排除
紧急事故。他是个容貌和内心都很和善的人,不象有些山区的汽车司机那样傲气十足。多少
年来,他在公路上没出过什么大差错,年年都能在单位上领一张奖状。大半辈子了,无论是
他本人还是他的家庭,日子过得都很平静。作为一个普通汽车司机,生活虽然不很富裕,但
也不紧巴;老婆娃娃吃穿不缺,家里的木箱里面,还常压着千二八百的积蓄。
但金俊海现在心里却有了大熬煎。他发愁儿子的工作。他知道,儿子不愿回双水村劳
动。他也舍不得,可是他又有什么能耐给他在黄原找工作呢?幸亏他在单位上人缘好,要不
金波的临时工也怕干不了几天,就让单位上打发了。可是“临时”下去怎么办呀?这总不是
个长远之计。
唯一的办法就是他提前退休,让金波顶班招工。可是儿子不让他这样做。想想也是,他
今年还没满五十岁,闲呆着也的确不是个滋味。但不这样做,儿子的前程眼看要耽搁了。多
少日子来,他白天黑夜都在为此而发愁。
现在,他不由地又和儿子说起了这件事。他一边两眼盯着挡风玻璃外的公路,一边咄咄
呐呐说:“我看还是让我退了职,你顶我的班。”
“你怎又说这事……”金波放慢了车速。
“要不你怎办呀?”
“我慢慢想我的办法。”“你还是听爸爸的话。你已经二十三岁,没时间拖了……”
“再等一等看。”
“要是公家政策变了,不再让顶班招工,这就麻烦了!”金波不再言传。
父亲的这个提醒倒使他一惊。是的,中国的这类政策常常说变就变,往往一夜之间赶不
上趟,就把人的命运改变了。
但他的确不忍心从父亲手里把方向盘夺过来。对于一个有血性的青年来说,自己无力谋
生,靠剥夺父亲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即便不是堕落,那也实在脸上无光。
过了好一会,他才对父亲说:“再等一等看吧!”
金俊海叹了口气,说:“还能等出个啥结果来……”午饭之前,父子俩就到了双水村。
他们把汽车停在田家圪崂这面的公路上,就淌过东拉河,回金家湾那面的家里去吃饭。
这趟车的终点在沙漠中的一个城市里,通常到双水村后,金俊海就留在家里,由儿子一个人
去完成这趟公差。如果单位上知道金俊海如此不忠于职守,恐怕他年终那张奖状是领不成
了。生活中的好人也常常干这种错事。
吃过午饭后,金波就一个人开着车继续向北行驶。
越往北走,大地就越荒凉。山脉缓坦起来,人烟村舍逐渐稀疏了。临近黄土高原另一个
地区所在地的城市时,已经出现了沙丘。穿过这座塞上古城,越过秦时残断的古长城线,黄
土几乎完全消失了,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大沙漠。
公路在弧线优美的沙丘中蜿蜒曲折地伸展,路面常常被沙子掩埋,甚至都看不清路迹。
在沙漠中行车是十分令人痛快的。尽管路面不好,但车辆少,不要担心撞碰。即是乱跑,也
没什么大危险,柔软的沙丘不会碰坏汽车的。
一到沙漠上,金波就感到心情无限地舒展起来。视野的开阔使他想起一望无际的青海大
草原。在他看来,那无边的沙丘不是静止的,而象滚动的潮头涌涌而来;这也使他想起了草
原上那奔腾的马群。太痛快了!几十里路碰不见一辆车,也看不见一个人。他漫不经心地开
着车穿行在这波山浪谷之中,嘴里由不得“哇哇”地乱喊乱叫,或放开嗓门唱几段子歌。在
夏季的时候,他还常常把车停在沙漠中的一个小海子边,脱得一丝不挂,跳到水里去游泳;
游完,再把身上的所有的衣服都洗了,晾在草地上,自己赤裸裸地躺在沙丘上晒太阳;望着
蓝天上悠悠的白云,无限止地回想那个遥远的地方和那个不知去向的姑娘……春天的沙漠依
然和冬天一样荒凉。天地被风沙搅成灰漠漠一片。太阳象一面水银剥落的破镜子。没有花
朵,没有绿色,所有的海子上都漂着大块的浮冰。
金波开着汽车,在这条既熟悉又陌生的道路上颠簸着行驶。天已经接近黄昏。远处隐约
地出现了一个黑点。那看来是辆汽车。好稀罕!半天才碰上一辆。但那个黑点似乎一直没有
移动。毫无疑问,这辆车“抛锚”了。车坏在沙漠里可是件头疼事,能把人活活急死!按照
惯例,沙漠里所有过路的汽车,都有责任帮助一辆不能动弹的汽车——这是严酷的环境迫使
人遵从的一条准则;因为谁都可能碰上这种倒霉事!金波把车开到这辆坏车处,就停了下
来。
下车以后,他才惊讶地看见,原来这辆车是李向前和润生开的——这可碰了个巧!
润生和他姐夫在困境中看见他,就象看见了援兵,亲热地过来拉住了他的手。
“哪儿坏了?”金波问向前,他和向前不熟悉,但认识,也知道他和润叶姐过不到一块
的事。
“还没找见毛病……可能是油路出了毛病。”向前搓着两只肮脏的手,着急地说。
金波虽然是个新手,但不管行不行,也就过去和他们一块寻找起“毛病”来了。
三个人一直弄到半夜,才把向前的车修好。他们都已经很累,就决定先在驾驶楼里迷糊
到天明再走。
向前拿出一瓶酒,硬要和金波喝一轮子。润生不喝酒,就先到金波的驾驶楼里睡觉去
了。
金波和向前两个人坐在这面的驾驶楼里,嘴对酒瓶子,一人一口喝起来。驾驶楼外面,
遒劲的蒙古风在吼叫着,大地虽然不是一团漆黑,但什么也看不清楚。两个人静静地喝着
酒,醉眼朦胧地透过挡风玻璃,望着外面混混沌沌的荒野。“你成家了没?”向前灌了一口
烧酒,长长地吹了一口气,问金波。
“没。”金波捉住向前递过的酒瓶,也灌了一口。“有没有对象?”
“没。”
“没了好……女人啊……”向前灌了一大口酒。
金波沉默地仰靠在椅座上,感到胸口烧烘烘的。“女人是酒,让你迷迷糊糊……”向前
也确实有点迷糊了。“女人又是水,象中学化学书上说的,无色无味无情无义……”
金波仍然沉默不语。
向前又灌了一口酒,摇晃着身子说:“没女人好……你看我,被女人折磨成个啥了!虽
然结婚几年,除过脸上挨过女人的一记耳光,还不知道女人是个啥……我一年四季跑啊,跑
啊,心里常想,什么时候,我跑累了,回到家里,睡在老婆边……唉,现在这样活着,还不
如死了……”
金波也有点晕乎起来,说:“天下女人多得是,还没你个老婆?你为什么不离婚?”
“离婚?”向前吃力地扭过脸,瞪着一双被酒烧红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金波。“你
说叫我离婚?我死也不离!为什么不离?因为除过润叶,我谁也不爱!我就爱润叶!”“人
家不爱你,又有什么办法!”
“她不爱我,我也要爱她!”
“那就受你的罪去罢!”金波灌了一口酒,又把瓶子递过去。
向前困难地接住瓶子,嘴没有对准瓶口,烧酒在老羊皮袄的襟子上洒了许多。
他勉强把那口酒喝到嘴里,手摸了一把红钢钢的脸,提起瓶子在耳朵边摇了摇,听见还
有酒。他手抖着又把瓶子递给金波,说:“要说受罪,嘿嘿,那你老哥真是受坏了!有时
候,我一个人开,一边开,一边哭。开着开着,就不由踩住刹车,跳出驾驶楼,抱住路边的
一棵树。我就把那树当作我的老婆,亲那树,用牙齿咬树皮,咬得满嘴流血……兄弟,你不
要笑话。你年纪小,没尝过这滋味。人啊,为了爱一个人,那是会发疯的呀,啊嘿嘿嘿嘿
嘿……”向前说着,便咧开嘴巴哭起来。
这时候,金波才有点慌了。他想用手拍拍李向前的肩膀,安慰一下他,但身不由己,胳
膊软绵绵地抬不起来。他也八成了!
向前竟然打开车门,绊绊磕磕走到了外面。金波撵下来,要拉他,但向前使劲把他甩在
一边。这个痛苦的醉汉在沙地上爬了几步,就破着嗓子嚎哭起来。金波瘫软地倒在他身旁,
试图往起拉他,但怎么也拉不起来。风呜呜地吼叫着,沙子打得人连眼睛也睁不开。在风的
怒号中,向前的哭声听起来象猫叫唤。沙漠在暗夜里如同翻腾的大海,使人感到惊心动魄。
酒精同样在金波的身上熊熊地燃烧着。他索性不再往起拉向前,自己摇摇晃晃站起来,
在昏天黑地里,放开嗓门唱起了那支青海民歌——动荡不安的大自然煽起了他内心的风暴。
在这样一个狂风怒号的夜晚,在荒无人烟的大沙漠里,这两个喝醉酒的男人,为了他们
心爱的女人,一个在哭,一个在唱。在正常的环境中,人们一定会把这两个司机看作是疯
子。可是,我们不愿责怪他们,也不愿嘲笑他们。如果我们自己有过一些生活的阅历和感情
的经历,我们就会深切地可怜他们,同情他们;并且也理解他们这种疯狂而绝望的痛苦……
在这风声,哭声和歌声之中,躺在另一个驾驶楼里的田润生心缩成了一团。他实际上一
直没有睡着。他知道姐夫为什么而哭;他也明白老同学金波为什么而唱——他早就听说过金
波当兵时和一个藏族女子谈恋爱,被部队提前复员了。此刻,他自己的眼里也忍不住涌满了
泪水……和少平、金波同年等岁的润生,也已经长大了。凡是成人的痛苦他都能体会和理
解。就说姐夫吧,尽管他从不在他面前提说他姐的事,但他知道姐夫和姐姐的婚姻非常不
幸。在这件事上,他的同情心完全在姐夫一边。他在心里恨他姐姐。两年多来,他跟着姐夫
学开车,姐夫不管姐姐如何对他不好,都象亲哥哥一样看待他。姐夫真是个忠厚人,不仅对
他们家,就是对世人,都有一副好心肠。有时候在路上,碰见一些孤寡老人,他总要把车停
在路边,问这些人去什么地方,然后便让他们上车来。如果是他驾驶车,姐夫就自己爬到上
面的车厢里,让这些老人坐在驾驶楼里。他常对他说,人活在世上,就要多做点好事;做了
好事,自己才能活得心安……姐夫不仅教会他开汽车,还给他教了许多活人的道理。他在心
里敬重姐夫。他根本不能理解,姐姐为什么不和这样一个好人在一块过光景呢?
现在,他躺在这个驾驶楼里,听着外面的哭声和歌声,心象无数利爪在揪扯。这一切深
深地震撼了他的灵魂。别人的痛苦感染了他,他也很痛苦。痛苦啊,往往是人走向成熟的最
好课程。是的,许多原来含糊不清的东西,今夜他似乎豁然开朗!
一种男性的豪壮气概在田福堂这个瘦弱的儿子身上苏醒了。他“腾”地从驾驶楼里坐起
来,脑子里开始盘算他应该干些什么。是的,他已经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后生,怎么还能这么
窝囊呢?他难道就不能给痛苦的姐夫帮点忙吗?好,他应该立刻到黄原去找姐姐,和她好好
谈一谈——他要让姐姐爱姐夫!
田润生坐在驾驶楼里这样大胆地想着,心在胸膛里狂跳不已。他也不准备去劝说那两个
醉汉——让他们哭吧,唱吧;现在也许只有这样,他们的心里才能痛快一些!
第三十六章
………………………………………………………………………………………………………田润叶的生活眼下仍然没有什么改变。
虽然她已经是个成了家的妇女,但实际上一直单身一人过日子。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几年。
她似乎“习惯”了这种处境;最少在生人看来,她的一切都是正常的。她忙碌而勤恳地
工作着,并抓紧时间读些书,以弥补小学教师转为干部后知识上的欠缺。
只是除过工作,她很少有什么另外的生活。她不爱和别人一块说笑,甚至也很少到她的
朋友杜丽丽那里去玩。几乎不看什么电影,因为象她这样年龄的妇女上电影院,总是有男人
陪伴的,她不愿去那里受刺激。再说,现在的电影大部分是爱情故事——无论这些故事的结
局是好是坏,都会让她浮想联翩而哭一鼻子。
下班以后,除过有时过去帮二爸收拾一下办公室,她总是呆在团地委她自己的办公室
里。当然,这是很寂寞的。一个人长时间悄悄钻在四堵墙里面,就象个土拨鼠。唉,她还不
如徐国强爷爷,老人家虽说寂寞,还有一只猫在身边作伴。她总不能也养一只猫吧?
她就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吗?她难道不能改变一下自己的境况吗?她为什么不离婚?她为
什么不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在这么大的黄原城,难道不能再有一个她满意的男人?她是不是
一辈子就要过这种修女式的生活了?
一切都说不清楚……对于有些人来说,寻找幸福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摆脱苦难同样也不
容易。
田润叶在很大程度上没勇气毅然决然地改变自己的命运。而且随着时间的增长,包围她
的那堵精神上的壁垒越来越厚,她的灵魂在这无形的坚甲之中也越来越没有抗争的力量。一
方面,她时刻感到痛苦象利刃般尖锐;另一方面,她又想逃避她的现实,尽量使自己不去触
及这个她无法治愈的伤口……
但既然伤口仍旧存在,疼痛就不可排解。她的生活实际上还是全部笼罩在这件事的阴影
中。
问题明摆着,她和心爱的人孙少安之间的事早已经完结了。自少安结婚以后,几年来,
她都没有再见过他的面。她只是从少平嘴里知道,少安正在办砖厂,光景日月比以前强多
了。还知道,他已经有了一个孩子……当然,这个男人永远不可能从她的心灵中消失。在她
二十八年短短的生命历程中,他是她全部幸福和不幸的根源。原来她爱他;现在这爱中又添
加了一缕怨恨的情感。本来啊,在这爱与恨之上,她完全有可能为自己重建另一种生活。遣
撼的是,她却长久地不能超越这个层次……但是,润叶的可爱和我们对她的同情也许正是因
为这一点,如果她能完全掌握了自己的命运,象新近冒出来的一些“女强人”或各方面都
“解放”了的女性那样,我们就不会过分地为她操心和忧虑了。我们关怀她,是因为她实际
上是个可怜人——尽管比较而言,也许她的丈夫李向前要更可怜一些。
其实,润叶自己也不是想不来李向前的处境,只不过她很少考虑这个人的不幸。正是这
个人使她痛苦不堪。名义上她是他的妻子,实际上他对她来说,还不如一个陌生人。从结婚
到现在,她和他不仅没有同过床,甚至连几句正经八板的话也没有说过。但有一点她很清
楚,所谓的婚姻把她和这个人拴在一条绳索上,而解除这条绳索要通过威严的法律途径。本
来这也许很简单,可怕的是,公众舆论、复杂的社会关系以及传统的道德伦理观念,象千万
条绳索在束缚着她的手脚——解除这些绳索就不那么简单了。更可悲的是,所有这些绳索之
外,也许最难挣脱的是她自己的那条精神上的绳索……
润叶只好这样得过且过地生活着,无论是她所爱的那个人和她所不爱的那个人,她都迫
使自己不要去想起他们。
但这也不可能。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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