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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第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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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用铁锅炒菜才符合科学要求——这常识是他从最近一期《读者文摘》上看到的……孙
少平第二天就离开省城,搭火车回到了大牙湾煤矿。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就象大晴天冷不丁下起了冰雹——孙少安的砖窑砸了!所有千辛万苦烧制的成品砖,出
窑的时候,无一例外地布满了裂痕,成了一堆毫无用处的废物。
问题全部出在那个用高工资新雇来的河南人身上。这个卖瓦盆的家伙实际上根本不懂烧
砖技术,而忙乱的少安却把掌握烧砖的火候的关键性环节全托咐给他来掌握,结果导致了这
场大灾难。
灾难是毁灭性的。粗略地计算一下,损失在五六千元以上。这几乎等于宣布他破产了!
旁的不说,村中几十人在他这里辛苦了近一个月,他却连一分钱的工资也给大家开不出;而
他自己还在银行贷一万元巨款,每月利息近百元……绝望的人们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
个吹牛皮的河南人痛打了一顿。河南人除过受了点皮肉之苦,屁也没损失——他带着预支的
一个月高薪落荒而逃了。
一天之内,所有帮孙少安干活的本村人,都咒骂着别人也咒骂着自己,灰心丧气地各回
了各家。一些人走时还留下话:你孙少安小子无论如何得给我们开工资,要不,马上种麦
子,我们拿什么买化肥呢?
现在,红火热闹的砖场顷神间就象散了的戏场。人走空了只留下遍地狼藉。我们记得,
不久前开张的时候,这时曾有过什么样的风光!
此刻,在这个一夜间败落下来的场所,少安夫妇相对而泣。他们就象遗弃在战场上的败
将,为无可挽回的惨局而悲鸣。
孙少安的灾难马上在双水村掀起大喧哗。人们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情,纷纷奔走传告这消
息。叹喟者有之,同情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敲怪话撇凉腔者有之。听说田福堂激动得
病情都加重了,一天吐一碗黑痰。神汉刘玉升传播说,他某个夜晚在西南方向看见空中闪过
一道不祥的红光,知道孙少安小子要倒霉呀……夜幕降临的时候,少安和秀莲仍然没有回
去。他们坐在一堆烧坏的砖头上,脸上糊着泪痕,默默无语地看着东拉河对面那轮初升的明
月。
他们一时无法从这灾难性的打击中反应过来;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命运会发生如此戏剧
性的转折。在此之前,他们没有任何一点精神准备啊!
少安用哆嗦的双手勉强卷起一支旱烟棒。满脸泪迹斑斑的秀莲凑到他身边,从他手里拿
过火柴,为他点着了烟,亲爱的人伏在他膝头,又一次失声地哭起来。
少安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象哄孩子一样亲切地抚摸着妻子满是灰土的头发。
他无法安慰她。
秀莲哭了一会,却反过来安慰他说:“事情到了这一步,你……不敢太熬煎。急出个
病,咱更没活路了!”“怎么办……”少安脸痛苦地抽搐着,不知是问秀莲,还是在问自
己。
“咱难道不能重起炉灶?”秀莲在月光下瞪着那双大眼睛问丈夫。
少安仰起头,象神经病人那样,对着灿烂的星空怪笑了几声。
“重起炉灶?”他痛不欲生地看着妻子,“钱呢?你算算,连贷款和村里人的工资,咱
已经有一万大几的帐债。如今两手空空,拿什么买煤?拿什么付运输费?拿什么雇人?咱两
个能侍候了这台机器?更可怕的是,烧砖窑倒闭了,月月还得扛一百来块的贷款利息。另
外,我们拿什么给做过工的村里人开工资?眼下这是最当紧的!村里人实际上是等米下锅
哩……”
“能不能再去贷款?”
“天啊!我已经没这个胆量了。”少安叫道。“再说,咱已经贷下这么多,现在又破了
产,公家怎么可能向一个毫无偿还能力的人再贷款呢?”
“那咱只能卖机器了?”
“不!”少安对妻子喊叫说,“就是卖了机器,连公家的贷款都还不利索,更不要说给
村里人开工资了。咱们将来能不能翻身,还得指靠这台机器哩!要是卖掉,咱这辈子再也没
能力买了。公家的贷款咱可以赖着,月月扛利息就是了。现在最主要的是,怎样才能给村里
干过活的人开工资……”没有任何办法。
两个人沉默地陷入到痛苦的深渊之中,他们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睡眠,一筹莫展地坐在
这一堆破砖头上,不知该怎么办。
夜很深了。金家湾那边最后几点灯光也已熄灭。月亮静静地照耀着寂静中昏睡的大地。
东拉河闪着银白的波光,朗朗喧响着在沟道里流淌。晚风凉意十足,带着秋天将至的讯息,
从大川道里遒劲地吹过来,夹带着早熟的庄稼所特有的诱人芳香……
炎热的夏天即将结束。
孙少安砖场的熊熊炉火也随之熄灭了。
对于一个平凡的农民来说,要在大时代的变革浪潮中奋然跃起,那是极其不容易的。而
跌落下来又常常就在朝夕之间。象孙少安这样一些后来被光荣地奉为“农民企业家”的人,
在他们事业的初创阶段却是非常脆弱的。一个偶然的因素,就可能使他们处于垮台的境地;
而那种使他们破产的“偶然性”却是惯常的现象。因为中国和他们个人都是在一条铺满荆棘
的新路上摸索着前行。碰个鼻青眼肿几乎不可避免。这就是人们面对的现实。
而问题在于,我们能不能在这条路上跌倒后,爬起来继续走下去?
当然,我们毫不怀疑整个社会将奋然前行!
但是,这个倒在泥泞中的名字叫孙少安的人,此刻却爬不起来了。他个人的力量无法使
自己从这场突发的灾难中恢复过来。
此刻,他颓丧地坐在这一堆破砖头上,象一只被风暴打断翅膀的小鸟,在夜风中索索地
颤抖着。无论他多么坚强,他终归是双水村一个普通的农民。他有什么能力抗击命运如此冷
酷的打击呢?
当然,我们记得,这位性格非凡的青年,在过去一次次的灾难中都没有倒下过,而是鼓
起勇气重新为创立家业苦斗不已。但那时他一贫如洗,尽管精神痛苦却也没有什么大负担。
现在,他一下子背了这么多帐债,简直压得连气也透不过来了!
孙少安和妻子在他们倒闭了的砖场,痛不欲生地坐到了深夜。
他们突然看见,父亲佝偻着高大的身躯,背抄着手在月亮照得白花花的公路上走出来,
转到前面土坡的小路上,一直走到了他们面前。
父亲沉默地立着,叭叭地抽着旱烟。火光在烟锅里一明一灭。“回去吧,你妈把饭做好
了……”他开口对他们说。
泪水再一次从少安眼里涌出来,在他憔悴不堪的脸颊上淌着。这样的时候,只有最亲近
的人才不会抛弃他!他知道,父母亲现在也为他的灾难而急碎了心,想想分家以后,他实际
上没有给老人多少关照;而眼下自己又栽倒在地不能爬起来,让老人跟着担惊受怕……秀莲
也站起来,劝少安回家去。
于是,夫妻俩垂头丧气地跟着父亲,离开了烧砖场。
月光皎洁,大地如银似水。夜色是这样美好,人心却如此灰暗!
母亲在他们新居的锅灶上,已经做好了鸡蛋面条,颤巍巍地把冒着热气的饭食端到炕
上。少安和秀莲都无心下咽,一人只挑着吃了几根面条。
母亲用围裙揩拭着眼泪,对他们说:“不管怎样,要吃饭哩……”
孙玉厚老汉蹲在脚地上,低倾着头,一直在抽烟。他握烟锅的手在微微地抖着。一生所
遭受的各种打击,早已使他对家庭面临的任何灾难都闻风丧胆,却想不到儿子如今又闯下这
么一场大祸。太可怕了!一万大几的帐债,别说他和儿子了,就是虎子手上也还不清!
尽管这几年他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但一种宿命的观点一直主宰着孙玉厚老汉的精神世
界。记得他父亲活着的时候,就一再对他说过,孙家的祖坟里埋进了穷鬼,因此穷命是不可
更改的。看来,还是他父亲说得对。米家镇那个死去的米阴阳,却胡扯说他们宅第的风水是
双水村最好的。好个屁!看,这好风水如今给他们带来了什么样的灾祸!
其实,在少安决定要把砖场往大闹腾的时候,他老汉心里就直打小鼓。儿子的刚愎自用
使他当时没勇气阻挡他实现那个宏图大业;而他愚笨的老古板脑筋,又怎么可能替他明察其
间暗藏的危险呢?
他只是没去参加儿子那个红火翻天的“点火仪式”。对他来说,生活中出现不幸,那倒
是惯常而自然的事,一旦过分地红火而幸运,他倒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和担忧。现在,他
的恐惧和担忧终于变成了事实。
重温当年父亲的“教诲”,孙玉厚老汉再一次确信:孙家的不幸是命里注定。我的儿
子!有吃有穿就满不错了,你为什么要喧天吼地大闹世事呢?看看,人能胜了命吗?你呀!
你呀!你想给村里人办好事,众人把你抬哄成他们的救星;可是,现在,他们都成了你的债
主!你瞧,还是人家田福堂和金俊山谋划大。人家都谋自己的光景,谁管两旁世人的事?你
既不在党里,又不是领导,你为什么要给村里众人谋利?如今,人家除过登门讨债,谁再会
看见你的死活……孙玉厚老汉不时把清鼻涕用手揩在鞋帮子上。他蹲在脚地忧心如焚地思前
想后,被儿子的灾难打击得抬不起头来。
炕头上那盏豆粒似的灯光,静静地映照着两辈人四张愁苦的面孔。满窑里一片死气沉
沉。
屋外,月亮已经移到了田家圪崂的山背后,半个村子被深沉的黑暗所笼罩。远处,公鸡
们正在激动地合唱今晚的第三支歌。
孙玉厚和老伴叹息着,默默无语地回了他们的住处;他们担心那边早已睡熟的老母亲和
小孙子。
父母亲走后,少安和秀莲都没有脱衣服就倒在了他们的土炕上。这对患难夫妻忍不住紧
紧搂抱在一起。他们浑身酸疼,好象走了好长时间的路。唉唉!在灾难面前,他们尤其感到
了相互间的恩爱是多么宝贵。
明天,他们将怎么办?
少安抱着妻子,难受地絮叨说:“村里人的工钱,赶种麦前无论如何得给他们开一点。
要不,咱还有什么脸活在双水村?众人是信任我,才投到了咱门下。如果他们去黄原打一个
短工,也把种麦的化肥钱赚回来了……可是,咱拿什么给人家开工钱呀!”
秀莲沉默了一地,突然严肃地对丈夫说:“事到如今,我也想过了,只能让我回一次娘
家,看能不能让姐夫先给咱们借一点钱。有林在村里办醋厂,多了拿不出来,一千来块估计
还可以……”
少安听妻子这么说,便“腾”起坐起来。他感激地望着仰面而卧的秀莲,似乎在完全的
绝望中获得了一点生机。他说:“有个一千多元,咱先给众人都开上点工资,这样他们就能
凑合着把种麦子的化肥买回来……干脆,咱两个一块回你们家!”
“你不能走。咱歪好还有个烂摊场,需要照料。再说,马上要收秋,爸爸一个人也忙不
过来。”懂事的秀莲劝丈夫。
少安想不到在这种时候,秀莲的头脑倒比他冷静。“那你什么时候动身?”他问妻子。
“还等什么时候哩!我天一明就准备挡车走。”
少安温柔地俯下身子,再一次紧紧抱住亲爱的人,在她那零乱得象沙蓬一样的头发上亲
了又亲。
两口子一时无法入睡。他们索性爬起来,为秀莲收拾起了去山西的行囊。
为了不使虎子缠磨着撵秀莲,他们先不准备给父母那边打招呼;等秀莲走了,少安再没
法编个谎话哄儿子。秀莲也不会在山西久留,无论能否向姐夫借到钱,她都会很快返回来的
——她惦记着这个烂包了的家庭。
一打早,夫妻俩就出了门。
外面三分曙色,七分黑夜。
公路上已经有汽车开过。
太阳冒花时分,他们终于挡住了一辆去柳林的汽车。当少安看着妻子一个人坐车走了的
时候,难受得抱住头在公路边上蹲了好长时间……几天之后,一些给他干过活的村民,结伴
来到他家里,咄咄呐呐地诉说他们的苦情,希望他给他们开工资,在众人看来,少安即是破
了产,他们这点钱总还是能开了的。当然,对于他们每个人来说,也的确没有多少钱,可几
十个人加在一起,就是一笔相当巨大的款项,孙少安除过卖掉制砖机,否则根本无力付这帐
债。
他现在只能摆出一副可怜相,给众人宽心说,他妻子已经去丈人门上借钱,一旦借回
来,一定先给众人解燃眉之急。大家慑于他过去的威望,只能叹息着等待他老婆从山西返
回,其中也有几个人,已经对他不那么恭敬,嘴里开始说些讽言嘲语。少安无力逞强,只能
忍受。任何时候,处在失败者的位置上,就得忍辱受屈。
是的,仅仅一夜之间,许多人就用另一种眼光来看孙少安了。实际证明,这个几年来喧
天吼地的人物,看来也不过如此罢了!双水村大部分舆论认为,他小子要从这场灾难中翻过
来几乎是不可能的!
在目前这种境况中,孙少安本人也承认了舆论对他做出的判断。唯一能安慰他的是,几
天后,亲爱的妻子总算从山西娘家门上借回一千多块钱,使他能给村中干过活的人多少开些
工资,暂时缓解了一个迫在眉尖的危机……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当秋日金色的阳光从田家圪崂那边漫过公路,漫过东拉河,斑斑驳驳照亮金家湾的那阵
儿,就到了庄稼人吃早饭的时辰。在此之前,人们已经在山里干了好长时间活,肚子饿得贴
到了后脊梁上。现在,他们迈开懒洋洋的步子,走回了自己的院落。
早熟的秋田作物已经开始收割。禾场上,硷畔上,院子里,到处都堆起了干枯的豆蔓,
金黄的玉米棒。地里的南瓜卸光了,用不了几天,就得动镰割縻子。红薯和土豆胀破了地
皮。远山浮现出大块的斑黄。
在庙坪三角洲那里,黄绿相间的树叶间垂挂着红艳艳的枣子。早晨的阳光渐渐抹去灰淡
的薄雾,草叶上滚动着白花花的露水珠。放学的孩子们唱着歌在哭咽河的小桥乱了队形,纷
纷四散开奔回了家。炊烟从各家窑顶袅袅升起,象蓝色的绸带在晨光中飘曳……金俊武把一
捆豆蔓扔在院子里,象往常那样坐到院子外的小石凳上,带着一丝满足的神色点起了一锅旱
烟。不多时分,他老婆李玉玲就麻利的把饭菜端到他面前的小石桌上。夫妻俩面对面坐下吃
起来。他们的两个孩子,一个在原西上高中,一个在石圪节上初中,除过星期天,家里就他
们两个人。金俊武四十八岁,额头和眼角有了很深的皱纹。不过,那对铜铃大眼依然光气逼
人。
看得出来,他还是双水村的一条汉子。
这几年,俊武没去闹腾生意,一心都扑在了土地上,按他的精明,本来是块做买卖的材
料。但金俊武有金俊武的想法。做买卖要资本,那就得去贷款。再说一个土包子农民,很难
摸来行情(如今叫什么“信息”)。一旦赔了,就没个抓挖处。前不久孙少安砖场的倒塌就
是明证。
在金俊武看来,土地上做文章最保险。就是有个天灾,赔进去的也只是自己的力气。当
然,他现在不会再按老古板种地,他一直和石圪节农技站“挂钩”,照科学方法拨弄庄稼。
因此同样大小的地块,他总能比别人多收近一倍的粮食。
金俊武眼下的光景,并不比村里其他能人们差。粮食大宗卖过之后,仍然是村中存粮最
多的家户。现在,除过一孔住宿的窑洞,其它两孔窑全部塞满了粮食。就这样还盛不下,他
不得不又在院子里搭起一个专门存放玉米的棚子。
金俊武和他老婆李玉玲一边吃饭,一边合计着准备雇用几个人帮助他们收秋。今年雨水
充足,秋庄稼格外厚实,光他们两个无力收割完这么多的庄稼。他们种地也种的太贪心了!
瞧,连硷畔边的一点零散地都种了荞麦。现在,这荞麦正在开花,他们饭桌周围象落了一层
白粉粉的雪,勤劳的俊武从哭咽河沟道把家搬到这里的那年,就在院子内外栽了不少果树。
桃三杏四,枣圪蹴五。如今,那些枣树的枝头开始缀上了红艳艳的大枣。他的玉玲和他一样
精明而能干,四十几岁的人,看起来就象三十出头的小媳妇那般俊俏,走起路来刮风似的轻
快。无论是光景还是年龄,金俊武夫妇都处于他们的辉煌年代。
两口子正边吃饭边商量收秋的事,他们的邻居金光亮手里端个茶缸子,一路巴咂着嘴喝
蜂蜜水,笑嘻嘻地走过来,坐在旁边的小石凳上。
金俊武夫妇赶忙敬让着叫前地主的大儿子吃饭。
但金光亮笑着摇摇头,说他吃过了。他抿了一口自己的蜂蜜水,香得张开嘴“哈”地一
声,眯住眼陶醉地说:“好东西啊!再好的饭也比不上这蜂糖。怪不得丸药都用蜂糖做哩,
十全大补嘛!过去咱们谁知道外国还有蜂?我这蜂是意大利的!听说光明是走后门才给我买
了两箱……每过几天,金光亮就情不自禁要到这个饭桌前来能一能他的“意大利”蜂。就目
前而言,金光亮也许是全双水村最为得意的公民。地主成份的愁帽刚摘不久,二小子就当了
中国人民解放军。紧接着,门外工作的大弟弟又给他捎回来两箱子“意大利”蜂。除过冬
大,他一年三季动不动就到石圪节或米家镇卖蜂蜜。票子虽不是大把抓,也足让双水村大部
分人家眼热。今年以来,他也不再出山劳动,整天和他的蜂为伍。山里的庄稼有他的大锤和
三锤耕种。这人轻闲得三天两天就赶集上会,又喝的是蜂蜜水,光景日月绿格铮铮,他不能
叫谁能哩?
金光亮这样得意洋洋地说话的时候,他的“意大利”蜂就在旁边金俊武家的养麦花上嗡
嗡嘤嘤地采蜜。并且不时吟唱着从三个人之间穿过,象是进行飞行表演。
精人金俊武只好对浅薄的金光亮微笑着点头,表示对他和他的“意大利”蜂心怀敬意。
但他老婆李玉玲却气得把脸迈向一边,给金光亮个后脑勺。
在李玉玲的想象中,金光亮的这些“毛老子”在她家的果树和荞麦花上采蜜,很可能把
里面最好的养料都采光了,因此对这蜂充满了仇恨。而更使她气愤的是,老东西金光亮还常
跑来能他的这群毛老子哩!
李玉玲曾几次给丈夫建议,在自家的果树上喷些“六六六”,把这该死的“意大利”蜂
都毒死,让老地主的儿子再能!但金俊武坚决地阻挡了她这危险想法。俊武虽然个性强,可
他从来不做这种短事。采就采去吧,能就能去吧,这金光亮几十年抬不起头,快六十岁的人
了,也让他张狂上几天……金光亮这时又抿一口蜂蜜水,正准备继续夸耀他的意大利蜂,却
突然象蜂在屁股上蛰了一下,一闪身站起来,慌乱地说:“看我这忘性!我得要挪一下蜂箱
子哩!”他话音未落,便端着茶缸子急忙回家去了。
俊武和玉玲扭头一看,见光辉的媳妇马来花提着个大竹篮子,从坡底下走上来。
这夫妻俩忍不住笑起来。
马来花和她大哥金光亮是一对冤家,尽管她丈夫和光亮是亲兄弟,但来花一直和大哥不
和,尤其是二哥金光明给大哥家捎回两箱子“外国蜂”后,来花不仅更敌视金光亮,连光明
当教师的媳妇姚淑芳也不搭理了。她认为,有工作的老二两口子在偏爱老大一家而歧视他
们。为此,急得姚淑芳给铜城的丈夫写了好几封信,数落他不该光给大哥家买那两箱该死的
蜂——这蜂已经把弟兄三家的关系搅得一烂包!马来花是双水村有名的泼辣女人。她在金家
湾这面说话,河对面田家圪崂的人也能听见。别人都是男人做生意,来花却让丈夫光辉安份
守己劳动,她自己在村子公路边上卖起了茶饭,一天下来,收入也相当不错,村里的女人指
教丈夫的时候,常常说:“你还算个男人?你连人家马来花的脚后跟都拾不上!”而男人们
却又顶嘴说:“我有个马来花当老婆,也就能过好光景!”
马来花最出名的还是她那张嘴。嘻笑怒骂,威震全村。特别是金光亮,只要一听见她的
声音,就象听见老虎的声音,常常吓得落荒而逃。马来花却专意把那些最难听的话往她大哥
耳朵里送。
唉,狗不和鸡斗,男不和女斗,再说,又是自己的弟媳妇,金光亮挨了骂也只能装个没
听见……这阵儿,来花上了硷畔,凑到俊武家的饭桌前,大声嚷嚷着说:“又给你们能他那
群毛老子来了?什么时候,蜂糖总把他噎得不出气呀!”
俊武夫妻不吭声,只是个笑。
马来花坐在这饭桌前,扯开大嗓门指桑骂槐乱吼了一通,直到她丈夫金光辉来才把她硬
拉回了家。光辉也管不住自己的女人和她那张不饶人的辣子嘴,只能常常在大哥和老婆之间
扮演一个尴尬角色。
具有戏剧性的是,当年被田福堂用革命行动从哭咽河赶到这里的两大户人家,而今的关
系呈现出一种新的组合。俊武夫妻和大哥俊文一家人不和睦,而和隔墙的金光辉一家倒很亲
密。相反,金光亮一家和金俊文一家却相处融洽。那边老二家光明在门外工作,媳妇姚淑芳
本人是公派教师,不参与两个农民弟兄的矛盾,这边老三家的俊斌早已亡故,改嫁的王彩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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