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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止记-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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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然而随即而来的是巨大的孤独和寂寞。尤其是过了这么久,永承当初是如何对待他的,在他的印象中也渐渐模糊了,那些暴虐的细节慢慢地都被他遗忘了,偶尔想起来,都是和善的地方,仿佛皇上一直待他并不坏,也没有打过他,在床第之间也是认真地拥抱过他的。可既然是这样,自己又为什么会在这里?文顺不禁感到茫远的不解和惘然。
  日子这样的过去,有一天他忽然很想再见永承一面。文顺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念头是怎么跑出来的,总之一有了这个念头,就一天比一天变得强烈。至于见了之后要做什么,他想不出来。他甚至怀疑自己是抱着最下贱的那个愿望,想着永承能再要他一次。他立刻又为自己感到愤怒和羞耻,明明是那么剧烈的痛楚,自己竟然期待起来了。
  然而他知道自己是再没有机会回宫了,因此无论多么羞耻的念头,也只存活在他自己心里。轮到他去镇上采买的时候,他开始经常和人打听最近西京都出了哪些新
  闻,虽然听到的总是些不相干的消息,他也觉得这样就行了,也算是知道了离永承更近一点的事情。
  临近秋天的时候,有一天他们正在吃饭,因为近来洒扫的杂务增多了的缘故,人手不够用,郑太监就安排他们轮着班去厨房里吃。原来放在院子里的牌桌因着天冷,也搬进来当了饭桌,时间一长,原本就落了灰,又被油烟熏着,就腻上了一层说不清是土还是泥的黏物。王有金把夹帽扣在筷子筒上,咕咕哝哝地一面骂郑太监四六不通,连吃顿饭的时间也要克扣了去干活,一面骂厨子一定是故意磨磨蹭蹭,下绊子不给他饭吃。那厨子是从镇上雇来的粗人,本来就嫌粮饷太少,正和郑太监吵呢,平白无故挨了王有金一顿剋,终于耐不住火起,“当啷”把锅铲往灶台上一摔,破口大骂道:“老子正是看你不顺眼,下绊子给你小鞋儿穿!你能怎么的?放那么三贯不到的铜钱,倒想让爷爷伺候你们这么一大帮子人吃喝拉撒,这生意做得真他娘的好!惹火了老子,大不了现在就撂挑子不干了,省得见天儿一群没种的货在眼前晃得恶心!”没待王有金发话,厨房里别的太监先不忿起来,三三两两的上前就要动手。文顺在一旁皱着眉头,看得十分恼火。这一阵天气骤然转凉了,他旧年咳血痰多的症状又露了点端倪,平日里多说两句话都嫌不舒服的,此时也懒得劝架,径直站起来就要往外走。还没到门口,郑太监却先跨了进来,把厨房里的人挨着个扫了一遍,掐着喉咙道:“安生日子都过得不耐烦了是不是?黄汤都堵不住嘴,还想操家伙了?”
  一众太监都讪讪的不作声,厨子见他们人多势众,也不敢嚣张了,自去盛粥热菜。郑太监掀开夹袍后襟,往黄杨木凳子上坐了,忽然“嗐”了一声,朝门外道:“人呢,怎么这就给吓没影儿了?”大家往门口一瞧,才见一个小太监挎着包袱,畏畏葸葸地探了探头,便知道是又有新人了,□裸地上下打量起他来。小太监进了门,却忽然不怕生了,殷殷勤勤地往桌上端汤送菜,又赶着烧了一锅热水,泡了滚茶捧到各人手边。郑太监得意道:“来的要都像这个样儿的,老爷我省多少心!”那小太监赔着笑立在一边,等人家拉他才坐下了。
  自打文顺之后,已经很久没来过新人了,这个小太监便引起了众人极大的兴趣,被扯着问这问那,又打探他为什么被发配到皇陵来。这小太监也伶俐,看出来郑太监有品级,就故意地向众人道:“我活该在这儿受罪,也就认了,但这块地方是怎么也困不住郑爷的,依我看,郑公公不多久就能回宫赚大顶子去了。
  ”文顺正要喝水,听了这话,便猜着郑太监必是又和人家炫耀他那侄子了,不禁微微地一抿嘴,一面用茶碗盖掩着,一面在郑太监脸上扫了一眼。郑太监喜笑颜开,搛了一筷子豆角嚼着,嘴里鼓囔囔地说:“你们别以为人家小,就没见过世面——这双眼珠子还真不是白长的!”
  小太监脸上立刻浮上几分得意来,故意神秘地道:“这话可不是我瞎掰,都是有凭有据的——如今庆安宫的惠娘娘怀了龙子,那可是多少年来后宫里边独一个儿!现下整个皇宫都围着惠娘娘转,等孩子落了地,要是个男孩,还不得立时三刻就封太子?就算不是,也必定要大赦的,到时候郑公公不就是咱们里边头一份儿?咱们还都指望着您提拔呢!”
  小太监还没说完,文顺手里的碗盖一下没拿稳,“当啷”一声掉在桌上。像是突然有只手把喉咙攥紧了似的,一时间堵得喘不出气,心口也骤然狂跳个不停。惠妃已经有了永承的孩子。他喃喃重复了一遍,总希望是自己听错了,然而没有人站出来指他的错。文顺捧着碗走到灶台角落里,把没吃完的冷饭一股脑扣在木桶里,那碗里还剩了一大半,他怎么都咽不下去。桌边这会儿已经围了七八个人,文顺从后面挤出一条狭窄的路,走到堆放木柴的院子里去,他举起手摸了摸,脸上烧得滚烫,连自己也觉得奇怪,不知道好端端的为什么脸红起来。
  这一天文顺没有去练剑,因为总觉得胸口隐隐的憋闷,又懒怠走路,便早早吹了灯睡下了。他和小倪子住在西面的耳房,这时候小倪子还没有回来,大约是趁着这半刻的闲工夫去找秀桃说话了。文顺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屏气敛声地等了半天也睡不着,身上却开始一阵阵地燥湿起来。文顺不耐烦,索性把被子掀了,任凉风从门缝往里灌,很快地吹干了身上的汗,渐渐地反倒觉得冷了。小倪子信佛,所以房里随时都供着香,一柱可以燃很长时间。香烛顶上的火星受了风,一闪一闪地忽明忽灭,文顺直直地梗着脖子盯着那几点微红的光亮,一动也不动,直到香烧完了。他挪了挪身子,觉得十分异样,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拧到一起去了似的。
  他喉咙非常干,就想要爬起来倒一碗水喝,但是才侧了侧身就怎么都挣扎不起来了。文顺躺回原处,嗓子眼里仿佛被什么堵着,隐隐约约有些腥甜,便知道是之前肺热的病根又发作了,只是这次来得比之前更厉害些。意识到这样的状况,他反而冷静下来。他细细地咀嚼着那小太监的话,觉得有些怅惘,又有些怨恨,总像是被永承背叛了似的。他还在幻
  想着能再见他一面,他却早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他马上又觉得自己可笑。他从来也没有得着过什么承诺,非但如此,永承在他身上有没有半分真心都难说,自己又有什么资格难过呢?
  就算惠妃把他骂得那样不堪,还打过他,他也从没有把她当作过一个怨恨的对象。但如今她怀孕了,文顺突然厌恶起她来。也许永承还是有一点舍不得他的,只是因着惠妃撺掇的缘故,才执意要撵他出宫。一定是这样,因为永承连自己刺伤了他的事都没有在意,他待自己已经是和别人不同了。然而更多细小的事情在昏昏沉沉中纷至沓来。永承强要了他的那晚,他衣衫不整地跪在冰冷的青石砖上,身体的僵硬和痛感在这一刻似曾相识地袭来。在朦胧中,文顺听见门扇“吱嘎”响了一声,知道是小倪子回来了。他想张口叫小倪子帮他倒碗茶,但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听到声音。方才明明怎么也睡不着的,这会儿反倒困倦得不行。
  第二天醒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他正奇怪怎么睡了这么久,就听见小倪子在门外咕咕哝哝的和人拌嘴。文顺强撑着坐起来,胸口微微地疼,但比前一夜轻了不少。他刚坐稳,小倪子就进来了,手里还捧着个托盘,上面放了一碗菜、一碗粥。见文顺醒着,小倪子吃了一惊,连忙跑过来笑道:“杨公公起了。最近身上又像是不自在了么?我刚才碰见王有金,本来想让他替咱们跟郑爷说一声,告个假,没成想那老东西推三阻四的不肯去,反倒说我多管闲事。”一面愤愤地说着,一面趁文顺不注意,把床边旧凳子上放着的一块帕子扯掉了,塞在袖子里。文顺却眼尖,早看见那帕子里隐隐地透了一片绛红,苦笑道:“劳动你费心。我这病着实招人讨厌,少说也要一个多月不能做事,难怪他看不惯。以后若是每年都来上这么一两回,连你也要不耐烦了。”
  文顺披上衣服,把东西吃了。大约是因为进了些暖汤水,身子又热起来,拿了镜子看时,只见颧骨上抹了胭脂似的两片通红,倒像突兀地沾了两块油彩。这一次的症状和上回不同,料着不是轻易能好的,便也不敢逞强,央小倪子去请去年诊过他的老太医来走一趟,小倪子答应着赶忙去了,过不到两炷香时候却独自回来,脸上更加气鼓鼓的。原来那太医一贯倚老卖老,嫌天不好懒怠动,非要人亲自去了才给瞧。文顺道:“少不得我就走一遭罢,谁叫我求着他呢。”便三层四层地裹了几件厚衣服去了。老太医见着他,嗬嗬干笑了两声,道:“原来是你。你可千万别埋怨我老头子腿上骨头重,这儿可不比宫里,任谁传召一
  声都巴巴儿的上杆子登门伺候。”文顺也不答言,径自在堂屋当中蹲着,药碾子里还有一半没成粉末的干草,也不知是什么药材,拿起来一闻,一股子刺鼻的苦味,连忙放回去了。
  老太医捉了他的手,略微地搭了一下,眉头皱得像有深仇大恨一般,又细细摸了半天,方才道:“你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就想到有今天了,病根儿在那儿放着呢,只是没料到这么快。”文顺心里“咯噔”一声,那脉更像鼓点似的敲了起来。太医写了张方子递给他说:“药暂且吃着吧,明儿我和管事儿的说一声,你还是搬到北院去住的好。”这话坐实了文顺的猜测,他急着想听那病从太医嘴里说出来,可那老头儿偏偏绕着不肯讲明,文顺实在忍不住,勉强挤出一点笑来,问道:“莫不是真成了肺痨么?”太医反倒愣住了,匆匆地把目光扭到一边,重新坐到药碾子后面去,说:“你这人倒有意思,好像早盼着了似的。”文顺叹了口气,道:“我师傅也略懂一点岐黄,早些年教过我几句,再者说,这么成年累月的咳下来,再怎么笨的心里也有数了。”
  这时候中午已经过了,太监们都被支配去陵寝擦扫,到处都冷冷清清的没人,文顺在路上磨蹭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往回走。远远看见自己住的院子,倏地转回身,随便找了个岔路往别处去了。稀薄的阳光从他身后扑过来,石土地上歪斜着拉出一条扭曲了的长影子,尽头被一棵粗柳树截断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肺叶里立刻充满了冰凉的尘土的味道,撩得喉咙发痒,再吐出来的时候,那树根旁边便氤氲出一团浅浅的灰烟来。再不出两个月就该下雪了。文顺直着眼睛,怔怔地只顾往一个地方盯,却不知道在看什么,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大概总有些凄凉和悲哀。真是得意的越发得意,落魄的就更加落魄,他现在得了这样治不好的病,恐怕也剩不下多少时候,可别人却正准备着生儿育女,日子要圆满起来了。他又忽然恨极了自己当初为什么非要吃这口饭不可。除了这么一副残缺不全的身子,到底还有什么是他的?
  郑太监知道了这样的事情,非常气恼,忙不迭地打发文顺去了最偏僻的屋子。北院靠山最近,所以一直空着,只有两三间里堆了些平时用不到的器具摆设,直到文顺搬了进去,才算有了点人气。因为离着别人都远,大家也就渐渐想不起他来了。汤药是自己搭小炉灶煎着,饭食没法烧,难免三天两头吃了上顿没下顿。小倪子倒很殷勤,一天三次地送了来,过了一个来月,也不太露面了。文顺最怕他的病过给小倪子,不过似乎痨病也不
  是全都会过给人的,小倪子不来,他反倒比人家来的时候还安心些。
  因着长久抱病和养息不周的缘故,文顺很快地消瘦了下去。他本来身体就不甚结实,只是凭着习武的底子,才看上去稍微有些棱角。但是病了一段日子,就不能每天碰剑了,有时候练小半个时辰,回头就得躺一整天才缓得过来,慢慢地就连一炷香的时候都撑不住了。文顺十分担忧,另一方面又替自己叹息,没想到才这个年纪,却已然不中用,像个废人了。
  有一阵他精神稍微好了些,可以经常下床走动,便常常到他以前住的院子里去。他多半是坐在院门口,离别人远远的,不说话,光是看着,听别人说最近米和菜又贵了,一吊铜钱过去能买一车的土豆,现在只能买半车。他们只有那一辆板车,以前拉过死人,后来去采买衣食的时候还是用它。偶尔也有人多告几天假,跑到西京去,回来就成了大家注目的中心。他们吃完了饭,往往在台阶上围成一圈坐着,哪怕天气是那么冷。大家都想知道,他们过着死灰槁木一般的人生,那外面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有一天小倪子从西京回来,说皇上要去近郊的天禅寺进香。大家都觉得奇怪。永承登基这四年多,从没有过烧香拜佛的举动,更不要说特地跑到哪个寺里去。后来才打听明白,是因为惠妃的产期临近了,怕第一胎生得不稳,才热心地求神拜佛起来。惠妃虽然不太信这个,此番也颇当成了一件很严重的事,挺着肚子也要去拜的。日子就定在正月初八。
  算起来这时候文顺已经被赶出宫一年了。他实在是不甘心就这么静悄悄地等死。最近他的病突然沉重起来,总是睡着的时候多,醒的时候少,但其实也并不算是真的睡,只是昏昏沉沉地阖着眼睛不愿意见光罢了。在昏迷中他总想起过去的事,心里总是有那么个声音,像是劝说似的令他相信,尽管永承只把他看作个可有可无的玩物,但他对永承是一直死心塌地地想念着的,这是一种毫无来由、也根本没有道理的、霸道的执着。等到清醒过来,想见永承的愿望就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强烈。
  除夕夜他也是躺在床上过的。一向没人肯上他这儿,黎大奶奶却忽然来看他,还提了几样酒菜。文顺打算爬起来给她道个万福,被她按住了。文顺笑道:“您这一遭儿来的缘由我可猜着了。咱们都是平常不招人待见的,所以这种时候才爱往一起凑呢。”黎大奶奶愣住了,呆着脸瞧了他几眼,才跟着笑起来:“了不得,这话比刀片还利害。原是我不识趣,非要往不待见
  我的地方凑。”文顺连忙跟她赔罪,把几碟卤牛肉、花生之类的东西在桌上摆开了。他们面对面坐着,先是没人说话,只各自闷头喝酒,过了半天,文顺伸着筷子去搛一粒花生,黎大奶奶正巧也用两只手指去拈,两人都停在半空里,一齐笑了,才慢慢地聊起来。黎大奶奶问到他家里的事,文顺一句也答不出,只含含糊糊地推说不记得了,见他脸上神情尴尬,便不再追问,又说了许多宽慰的话。文顺和她并没什么往来,有时她难得出来走动,也不过是点个头而已,现在忽地交浅言深,虽说有些仓促,心里到底是暖和的。酒壶不多时就见了底,黎大奶奶面颊上飞起两片红晕,看人时一双眼睛也眯得有两分妩媚。文顺静默着低下头,忽然想如果当年没有进宫,而是在外头找个活计撑下去,到今天也差不多能熬出头,过上这样的日子了,虽不见得发达,也能攒下几吊闲钱,说不定也会有个女人愿意在半夜里陪着他。说不定……这都是说不定的事,谁知道呢。
  他决定回西京一次。因为初八就快到了,所以没时间让他犹豫。文顺算着日子,故意提早了两天走,虽说不会有人想到这一层,他还是不想让人知道,他是因为要去看銮驾才回京的。
  他走的还是前年来的官道,沿途讨饭的越来越多,当中混着不少正当壮年的汉子,一个个面有菜色,身上的布袄灰扑扑的,袖口露出脏污的棉花来。离都城还有十几里路的时候忽然都不见了,沿途在赶工装饰帷帐,又有一些官兵稀稀散散地在附近巡视。看见那明黄色的绸布,他的心口忍不住倏地抽搐了一下。在路上的时候还不觉得,这样的颜色一跃而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离永承越来越近了。
  进城已经过了晚饭时候,文顺在城东一家客栈住下。路上多耽搁了一日,这天已经是初七了,他本来打算早点歇下,怕连续几天的折腾引得病更重起来,但躺了半天丝毫困意也没有。这屋子墙壁很薄,隔壁那间住的是对刚上京的夫妻,半夜里嘁嘁呿呿不停地说私房话,偶然有一句半句顺着风飘过来,撩起人的好奇来,仔细听时,声音却又低下去了。文顺叹了口气,重新起来点了蜡烛,把一整幅棉被都裹在身上,又将窗户推开了条缝,踢了个椅子过来,倚窗框坐着。他往外头怔怔地瞧了一会,忽然摇着头气咻咻地笑起来。说来实在是让人脸红,就因为能远远地看那么一眼,他竟会睡不着了。过了些时候,窗外渐渐鸦雀无声,街上远远地传来敲更鼓的声音,咚咚两声,顿了一顿又是咚咚两声,也许是因为天冷,那木槌击着竹板的声响都硬梆梆的
  ,带着一股刺人的凉意。巷子里忽然窸窸簌簌地有了人声,文顺往前倾了倾,瞧见窗下两个人影子跌跌撞撞地跑开了,借着红灯笼幌子的光,看身形像是两个孩子,一个肩上背着包袱,另一个边跑边往怀里揣东西。两个孩子跑远了,转角那边却忽然喧闹起来,听见高一声低一声的叫骂,又有男人叫嚷,说大过年的连贼也不消停。文顺把双腿蜷到椅子上,棉被又裹紧了些。这事情和他无关,但他心里总是隐隐约约地不踏实。年景是一年比一年差了,连西京尚且是这样,永承治下的土地便是这样,偷的尽管去偷,偷不着的就要饿死,可真要摆出来给上头看了,一切又都是盛世太平。
  第二天一大早,出城的路就全被帷帐隔下了。两侧的摊贩是早两天就被驱散了不准再出来的,每隔两步就站着一个守卫,面无表情地在人脸上逡巡。凑热闹的挤在跸道两旁,想往前冲,又忌惮着侍卫腰里的长刀,人群便忽前忽后地晃,仿佛是一齐晕了船。文顺茫无目的地被人夹在当中,离那明黄的帷帐还有六七步的距离,忽然街尽头躁动起来,人群受了指令似的一齐伸长了脖子,生怕错过什么。大家都以为是銮驾来了,但前头只是先来了几队侍卫,铠甲下面都穿着大红的锦袍,手搭在剑柄上,趾高气扬地炫耀着走过去了。后头却再没见着什么人,人群里又失望地窃窃私语起来。
  过了一炷香时候,忽然有两排宫人挑着宫灯和提炉,沿着帷帐边悄无声息地走近前,那身上的赭红服色文顺再熟悉不过,心口突然被揪紧了似的,扑通扑通狂跳。那队太监要走到他面前的时候,文顺下意识地低下头,捂着嘴咳嗽了两声。其实并不会有人认出他,但他还是止不住地紧张。这一队走过去,銮仪便慢慢地开始上来了,黄幢和大红旗子层层叠叠地遮住了天,身后忽然潮水似的往前拥,不知是谁发了号令,街角的人群忽然跪了下去,旁边的人也就跟着往下跪,四周黑压压地矮了一片。文顺茫然地屈□子,膝盖碰到地面的那一瞬,他忽然有种奇异的触感。耳旁开始有错杂不齐的声音高呼万岁,喊得都是些戏文里看来的、乱七八糟的吉祥话,听着好笑,却令他莫名其妙地觉得悲哀。他抬起头,沿街的楼上悬着各种颜色的木板和招牌,香烛铺,麻油铺,绸缎坊,卖香粉的,沈同德堂,鲁菜馆……密密麻麻的全都是人,不做生意,每个人都因为銮驾而自个儿砍了自个儿一截。
  有个武官气喘吁吁地顺着幔帐跑过来,嘴里喝斥道:“低头!都把头低下!”文顺突然直挺起脖颈——他看见了那抬宽大的轿子,看见
  了摇摇晃晃的黄穗儿,永承就在他面前了……他和他之间只隔着一层布。銮驾越来越近,先是明黄的御辇,紧随其后跟着惠妃的仪仗。他忽然什么都不怕了,他直起上身,怔怔地盯着那抬轿子,他原本很恐慌,怕永承会突然从那张轿帘后面露出脸来,然而现在他确信地知道,这件事永远也不会发生,居高临下的皇上绝不可能对这些褴褛的子民发生任何兴趣。早在他无数次像今天一样,作为一个卑微的个体,畏缩着跪在永承面前的时候,他就应该明白,他们之间横亘着如此不可能被逾越的深壑,早就不该幻想了。今天是永承为惠妃、惠妃的孩子,同时也是永承的孩子祈福的盛大的表演,而自己只是成千上万渺小的共演者之中的一员。文顺站起身,从人群中一步步退了出去。那浩荡车马和华衣美服沿着街离他越来越远,他第一次感到这样巨大的无助和迷惘。眼前只剩了狂欢的人潮,推、抢、搡,争先恐后地追着銮驾走,追着旁边的人走。他眼睛里有无数张脸,它们是好奇的,惊喜的,感激的,老泪纵横的……那些脸忽然又都变成了一个样,好像只是一张脸被复制了成千上万遍,在那张脸上,尽管从没能因为生活富庶而出现过满足的笑容,却因为远远地瞻仰了一次帝王而露出疯狂的喜悦,仿佛蒙受了巨大的恩赐。永承的轿子上有根线,和他心里的什么东西拴在一起,车轮吱呀吱呀地碾着石头地,一圈,再一圈,那线就愈发紧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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