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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劫作者:尼罗-第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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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即抱着肩膀打了个哆嗦,他对着霍相贞笑道:“冷。”
  霍相贞没理他,自顾自的戴上了军帽。顾承喜见状,也匆匆穿好了外衣。包厢外面已经响起了来来往往的脚步声音,霍相贞走到门前推开拉门,然后回头望向了顾承喜:“走。”
  顾承喜单手拿着军帽,懒洋洋的向前迈步。然而刚刚走到霍相贞跟前,他手上忽然一热,低头看时,竟是霍相贞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紧接着霍相贞迈了步,像怕他跑了似的,领着他直奔了火车门。顾承喜的睡意还没退,但是因为心中纳罕,所以强打精神紧跟慢赶,又极力的探头去看霍相贞:“哎,你急什么?”
  一阵凉风扑面而来,是霍相贞已经把他带到了车门口。两人牵牵扯扯的下了火车,顾承喜左右望了望,发现月台特别空旷,只在近处站了几名军官。忍不住又打了个大哈欠,好像一下子把体内的热气全呼出去了似的,他打了个冷战,忽然感觉很不对劲。
  回头向后又望了望,他心中想:“我的人呢?”
  未等他出言相问,霍相贞毫无预兆的松了手。而几名军官一起拔枪,黑洞洞的枪口从四面八方一起对准了他。
  顾承喜的动作一僵,瞬间什么都明白了。整列车厢全灭了灯,像一条死长虫似的静静卧着——一切都是阴谋,霍相贞根本是把他的警卫团卸在了徐州!
  正在这时,相邻着的车厢也开了门,他的副官卫士们被人五花大绑堵了嘴,由全副武装的霍军士兵押了下来。
  难以置信的转向了霍相贞,顾承喜猛的吼了一声:“霍静恒!”
  他浑身的血液都结了冰碴子,尖锐锋利的刺着他的心。说什么都晚了,他恐慌愤怒的又吼了一声:“霍静恒!”
  霍相贞转身面对了他,表情是一种一本正经的冷酷,和往常的态度相比,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顾承喜目眦欲裂的瞪着他,想起那次他站在河边向自己扫射的时候,也是这样——也是这么无动于衷,仿佛自己只是万千小兵中的一员,仿佛自己连死亡都是没有价值的!
  这时,霍相贞开了口:“顾承喜,只要你肯与我合作,我就可以保证你的人身安全,只是你的自由,恐怕暂时是要受到限制了。”
  话音落下,月台四周开始涌出士兵,黑压压的兵,正是霍相贞那批先走一步的部队。顾承喜彻底的成了孤家寡人。很识相的任由对方缴了自己的枪,他被人连推带搡的押出火车站,塞进了一辆小汽车中。
  汽车随即发动,在一大队骑兵的包围下,飞快的驶了个无影无踪。


  141、囚徒

  霍相贞到达安徽省会怀宁之后,一共做了两件事,第一是打仗,第二是筹饷。安徽省政府的前主席已经被中央军捉到南京坐牢去了,主席坐牢,不能把主席的队伍也一并抓起来下监,所以霍相贞的第四军自从到达安徽之后,就进入了战斗的状态——也不打大仗,但是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外省军和本省军永远不能和平共处。
  打仗是避免不了的事情,筹饷的任务更是重中之重,霍相贞一边打,一边收编那些被自己打服了的零散队伍;人一多,不算其它的开销,首先吃的粮食就翻了倍,一个月没有四五十万的饷钱,简直维持不下来。幸而在收编败军的同时,也顺带着收编了败军的武器,倒是白得了许多枪支弹药。
  霍相贞没有长久留在安徽的打算,他没有,雪冰等人也没有。平心而论,安徽绝不算坏,绝不至于让人呆不下来;但是对于霍相贞来讲,世界的中心是北平,玩的话是去天津。除了平津之外,再到哪里都像是权宜之计,哪怕是去南京上海,他也一样的不愿意。而且在到安徽之后,他自己想了想,感觉南京政府似乎也没有真把安徽永远划给自己的意思——以着当今这个形势,南京政府不过是顺谁推舟,毕竟他是中央一方面的人,把安徽交给他暂管,总比给别人强,而且他有兵,有实力控制住安徽;同时又安抚了他——他要一省的地盘,就真给了他一省的地盘,多么仁义。
  霍相贞看透了这里里外外的前因后果,所以对于全省政务,并不多加干涉,一味的只是扩军。省政府部门齐全,运转得井井有条,他犯不上插手进去另搞一套,万一搞不好,反倒添乱害了地方。
  时光易逝,转眼间就是过了一个多月,霍相贞虽有内忧,却无外患。顾承喜的军队如今像是中了定身法一般,僵在了山东江苏一带,因为军中没了主帅,偏偏部下将领又很忠心,并没有倒戈的意思,所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王参谋长都急疯了,几次三番的来和霍相贞办交涉——顾军虽然忠诚,但是队伍之中谁也不服谁,尤其是其中还有几位土匪发家的大爷,先前是在沂蒙山里讨生活的,那简直是粗豪到了人话不懂的地步,全军上下,唯有顾承喜能够日娘捣老子的和他们叫骂着交流。顾承喜总不回来,单是这几位大爷就让王参谋长吃不消——将领们不会倒戈,但是随时可能内讧呢。真内讧了,谁镇压得住?
  王参谋长本来是不好意思见霍相贞的,可是如今不见不行了,他硬着头皮红着老脸,亲自跑来怀宁,想看顾承喜一眼。霍相贞倒是好说话,他要见,就让他见。于是王参谋长带着赵良武,在一队士兵的引领下乘坐汽车出了怀宁。颠簸许久之后,汽车进了一处村庄。村庄内外修了简易的公路,然而壕沟纵横,关卡林立,根本不允许汽车深入。于是王参谋长等人下了汽车,先是被盘问后是被搜身,及至看出他们真是赤手空拳了,一名军官才带着他们通过了关卡。
  沿着道路又向内走了约有一里地,王参谋长看到了一处依山傍水的小宅院,若是盛夏时节前来,此处风景优美,还真堪称是一处胜地;然而如今时值深秋,看着便是冷森森的一片萧索。宅院内外全是卫兵,连房顶上都站着人。王参谋长和赵良武跟着军官进了大门往里走,终于在屋中见到了顾承喜。
  顾承喜已经在这宅子里住了一个多月,王参谋长进门时,他正披着一件夹袄,盘腿坐在床上发呆。猛的和王参谋长打了照面,他像被针刺了一般,一双半闭着的眼睛立刻就睁圆了,从瞳孔里往外透出光芒。可是转眼见了霍军的军官,他垂下眼帘,又把光芒遮了大半。
  很镇定的和王参谋长谈了几句话,当着军官的面,他告诉王参谋长:“让那帮家伙都给我老实点儿,听——听霍主席的话。咱们和霍主席是一家,霍主席现在对我也不赖,往后等时局缓和了,有我回去的时候,记住没有?”
  王参谋长连连点头:“是,军座,我记住了。”
  顾承喜抬眼看着王参谋长,恨不能从眼中说出话开出花:“你也回去吧,家里的事儿,我不在,你就得多管着点儿。等我将来回去了,咱们论功行赏。”
  王参谋长只有点头的份,多余的话一句不敢说,怕自己这回多了嘴,下次就别想再见顾承喜。眼看顾承喜身体健康,情绪也稳,他略略的放了点心,带着赵良武离去了。
  王参谋长和赵良武刚一走,顾承喜就下了床。双手揣进袖子里,他身上冷,心里热,发疟疾似的直打哆嗦。他要急死了,他的前途,他的生命,他的兵——他要急死了!
  他恨不能生出一双翅膀,一头撞碎玻璃窗户飞回山东,拼着撞出满头满脸的血。然而他没有翅膀,而且有了翅膀也无用,房顶上的卫兵一枪就能把他打下来。从来没有经过这样的坎坷磨难,和这回相比,先前所受过的危险伤痛,全都不值一提了。
  把部下军官们拉到心里排了队,他一个一个的考量思忖。这个是靠得住的,那个是靠不住的,这个是墙头草,那个有异心……越想越乱,越乱越想,好一场庞大复杂的单方面考核,顾承喜抬手扶住了墙壁,手指往洋灰墙壁里抠,抠得指甲都泛了白。
  他怕,他已经是军长了,他就不能不是军长!
  王参谋长听了顾承喜的话,回去之后就传了命令,让各位师长们把军队开向了安徽——到了安徽,帮霍相贞去打地头蛇。可以假打,但是不能不打,因为军长现在像只小鸟似的,被霍相贞攥在了手里。霍相贞稍微一使劲,军长就有骨断筋折的危险;霍相贞再一使劲,也许军长的肠子都能流出来。
  顾承喜虽然受着软禁,但是并没有与世隔绝,甚至偶尔可以和外界通信;如果他要的话,负责看守的军官也会向他提供最新的报纸。这天下午,他坐在床上拥着棉被,佝偻着腰低头读报。天气越来越冷了,而且和北方不是一种冷法。北平的冷是嘎嘣溜脆的,隆冬时节,直接把人往死里冻;皖西南的冷则是绵里藏针,一点一点的消耗着人的热量,不动声色的把人冻了个透。在北平,因为怕被冻死,所以人人都知道给自己弄个小炉子;而在皖西南,顾承喜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在屋子里见过一星的火。
  顾承喜一贯身强体壮,这回是第一次发现自己也怕冷,冷得久了,周身酸痛,脑子也是昏昏沉沉,眼睛看着报纸上的小黑字,认识是全认识,然而不往脑子里进,不能领会那一句句话的意思。正是苦捱时光之时,窗外忽然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音,震得他手一抖。猛的扭头望向窗外,他见一队士兵分列两排,在院子门前夹出了一条笔直道路,而道路尽头停着一辆黑色汽车。车门一开,霍相贞探身走了下来。
  这不是霍相贞第一次来,但是隔着一层玻璃窗子,顾承喜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仿佛见了妖魔鬼怪一般,周身的筋骨一起扭曲着收紧了。气血翻腾着顶到喉咙口,他恨不能一口血喷出去,喷个天地变色!
  宅子是连在一起的三间屋子,中央一间开了向外的房门。霍相贞进门之后一转弯,径直走入了卧室。连着半个月没来了,他往床上一看,只见顾承喜瑟缩在棉袄与棉被之中,一张脸瘦而苍白,头发长了,东一撮西一撮的立着,发梢还粘了几点棉絮。
  一名勤务兵端了椅子进来,李天宝也随之赶到霍相贞的身后,为他解开了身上的大氅。霍相贞正对着顾承喜坐下了,两只膝盖抵上了铁床床架。双手扶着大腿,他开口问道:“最近怎么样?”
  顾承喜依然瑟缩着,歪着脑袋大睁了眼睛看他,眼睛陷在了眼窝里,显得黑洞洞:“冷。”
  霍相贞环顾了四周:“让人给你这里装个洋炉子。”
  然后,仿佛是对待一堆公文似的,他公事公办的又问:“吃的怎么样?”
  顾承喜抽了抽鼻子,眼珠子隐隐的泛了红——他现在想活吞了霍相贞!
  但在回答之时,他的语气还算平静:“粗茶淡饭的,不怎么好。”
  霍相贞问道:“能吃到肉吗?”
  顾承喜答道:“一天能吃一顿。”
  霍相贞点了点头,然后回头对李天宝说道:“你去厨房,关照一下。”
  李天宝抱着大氅,当即领命而去。这回卧室里没了旁人,顾承喜试探着向霍相贞挪了一下,同时听霍相贞又问自己:“你如果还有其它要求,可以一并提出来。我除了自由不能给你之外,其余方面的问题,一切都可以商量。”
  顾承喜望着他沉默了片刻,一双眼睛越来越红。忽然向前纵身一扑,他猛然搂住了霍相贞的腰。霍相贞不为所动的低了头,见他把脸埋到了自己的胸膛。
  双方一动不动的僵持了片刻,顾承喜毫无预兆的哽咽了一声,竟是哭了。
  手臂紧紧的勒住了霍相贞的腰,他哭着说道:“静恒,求你别这么整治我……从当年的一个团到如今的一个军……我这些年……我这些年……”
  他似乎是真激动了,眼泪的热气几乎洇透了霍相贞的薄呢子军装,一口气噎在胸臆间,他是硬挤出了下面的话:“我这些年,不容易啊!”
  长长的吸了一口气,他继续抽泣道:“军队就是我的命,我知道我有罪,我对不起你,可是静恒,我罪不至死,你不能要我的命——要不然你就给我一枪,你给我个痛快,别这么钝刀子割肉的折磨我。两个多月了……我这心里像火烧似的……”
  话到这里,他不说了。本来是冻透了的,如今额头上却是骤然出了一层热汗。他知道这些话自己是说了也白说,但是说了也不费什么力气,况且心里真是憋得狠了,这么连说带哭的闹一场,即便不能打动霍相贞,彻底发泄一通也是好的。
  霍相贞坐成了一堵石头墙,没有感情,也没有温度,胸膛甚至是冰冷坚硬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当然,并不纯粹是为了报私仇,军务第一,他只是顺手解决了私事。
  顾承喜还在含含混混的哭诉着,杜鹃啼血一般的向他剖明心迹。他出于一丝居上位者的怜悯心,端端正正的坐着听了。听听而已,全不往心里去。顾承喜是比连毅更危险的人物,连毅虽然狡猾善变,但总仿佛还有个规律可循,而顾承喜——他想,顾承喜独树一帜,是另一路的坏。这一种人,连利用都是带着风险性的,所以能用的时候用一用,不能用了,就把他消灭掉。
  顾承喜抱着铁石一般的霍相贞,效仿刘备哀哀的痛哭了许久,哭得通体舒泰,出了一身透汗。哭到最后,他哭够了,闭着眼睛张了嘴,他偎在霍相贞身前,缓缓的喘气。还是太天真了,还是太浪漫了,他想,自从在霍相贞口中听了“浪漫”二字之后,他就爱上了这个词,他喜欢浪漫,愿意浪漫,可惜天下只有一个对象够资格享受他的浪漫;而这个对象,又是太不浪漫。不是他的知音,也没有成为他的知音的可能,打死也不可能,就这么不浪漫。
  自己真是鲁莽了,冲动了,当时就不该单枪匹马的跟着霍相贞上火车。没想到霍相贞会对自己玩阴的,其实想想往事,霍相贞也不是没这么干过,只是那受害的人并非自己罢了。他对连毅都敢动手,何况自己?自己可是哪方面都不如连毅——冲动了,这回真是太冲动了!
  顾承喜知错了,虽然他心中的知错,和他口中哭出来的知错,并不是一个错。没办法,吃一堑长一智,如果他能活着恢复自由的话,这一次历险会成为很好的教训——如果他能活着恢复自由的话。
  霍相贞任他抱着,一动不动。现在当然是没有必要再迁就顾承喜了,但是霍相贞也没有痛打落水狗的习惯。对待顾承喜,该杀就得杀,如果不能杀,他是以着军长的身份来的,自己就得按照军长的待遇继续养着他。冻他饿他虐待他,全是小人之举,不能干。
  顾承喜松了手,舒服而又疲倦的缩回了被窝里。而霍相贞像个郎中似的对他望闻问切,见他身体是没有问题,情绪也没有到崩溃的地步,便放了心,起身要走。
  顾承喜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你什么时候还来?”
  霍相贞弯腰扯开了他的手:“有事的话,可以让人给我送信。”
  然后他转了身,向外昂然走去。顾承喜望着他的背影,心想自己若是不爱这个人,那就好了,那就天下无敌了。
  被软禁了的顾承喜,在霍相贞的眼中,再一次从“人”变成了“事”。对待人,他时常无计可施;对待事,他的思路可是清楚得很。
  神清气爽的坐上汽车,他在卫队的簇拥下,一路风驰电掣的回城去了。


  142、万变

  霍相贞在怀宁县城借住了当地一位大士绅的宅子,宅子太大了,简直是一座山水具备的园林。霍相贞知道人家是慑于他的权势,不敢不借,而宅子又的确是好,所以住得很自觉,只占据了一片房屋起居,并不允许小兵们随意的乱跑。
  将一间空旷屋子布置成了办公室,霍相贞平时不大去省政府,终日只在办公室内处理军务。办公室里摆着西洋式的文件柜和写字台,以冰冷方正的金属品居多,居然也能摆个满满登登,门旁靠墙放了一溜转角沙发,沙发并不是完整的一套,因为地方有限,实在是挤不下了。
  房中引了电线装了电铃,电铃直通外面的副官处,然而难得使用,因为安德烈长驻在办公室里,端茶递水以及跑腿传话,他基本全能负责——他那一口中国话,其实还是带着俄国口音,但是霍相贞身边的人听惯了,倒是一听就懂,并不作难。
  在没有差事的时候,他静静的坐在那半套沙发上,一本字帖或者一本画报,便够他自得其乐的翻阅半天。而自从天气由凉转冷,房中的炭盆子改成了大火炉子之后,他人高马大的缠绵于沙发之上,坐得越发长久稳当了。
  这天下午,他先是坐在沙发上发呆,不出片刻的工夫,他歪着脑袋闭了眼睛,开始不知不觉的往下出溜,两条腿也是越伸越长。霍相贞并没有留意他,自顾自的坐在写字台前翻阅几张军火单子。顾承喜虽然有着种种的问题,不过在治军方面,的确是有一点天分,尽管他已经身陷囹圄,可顾军依然四分五裂的效忠着他——只效忠于他一个人,除了他之外,谁也不服,对待袍泽弟兄,可以说翻脸就翻脸。
  想要控制这样一支军队,普天之下,可以说是非顾承喜不可。一旦没了顾承喜,后果如何,很难想象。霍相贞无计可施,只好从那四分五裂的缝隙中下了手。对待进入安徽的顾军,他在军饷方面是厚此薄彼的不公平,与此同时,又使手段放了几枚烟幕弹,引得几名顾军将领互相猜忌,全以为对方动摇了立场,私底下和他霍相贞有什么交易。霍相贞自信假以时日,还是能将顾军掰开揉碎、各个击破的——但是,得“假以时日”,需要时间。动作太大了,明眼人一看便知,也不好。
  把军火单子夹进一本硬壳簿子里,霍相贞手按写字台起了身。屋子里烧得很温暖,而他又是一贯的体温偏高,这时就忍不住脱了外面的军装上衣,只留一层衬衫马甲。单手插进军裤口袋里,他慢悠悠的绕过写字台,马靴底子踏在厚地毯上,一步一陷,无声无息。
  脑筋在转,人也在转,他在写字台前的空地上兜起了圈子,然而一个圈子没兜完,他被安德烈的两条长腿拦住了去路。顺着这两条腿往上看,他见安德烈歪斜着侧卧在沙发上,竟是已然悄悄的打起了瞌睡。浓密的金色睫毛阖下来,他那脸皮是相当的白嫩,薄薄的嘴唇柔软嫣红,正堪称是一位大号的男睡美人。
  霍相贞并不反对他睡觉,但是不能允许他挡道。从裤兜里抽出了手,他弯腰一手托了安德烈的后背,一手托了安德烈的腿弯,双臂用力一挺身,他把人拦腰抱起来横放上了沙发。安德烈迷迷糊糊的哼唧了一声,因为睡得太舒服了,所以并没有醒。霍相贞则是直起身,继续向前走去了。
  兜兜转转的踱了许久,末了霍相贞又停在了沙发前。俯身把安德烈那两条蜷着的长腿又往里推了推,他在沙发边沿挤着坐下了。两只胳膊肘支在了膝盖上,他垂下头,双手捧着脑袋静了片刻。累,心累,进了安徽也不是万事大吉,前有狼后有虎,好在兵招上来了,饷也筹上来了,有兵有饷,就有发言权。
  正当此时,安德烈忽然醒了。
  他本是背对着霍相贞的,如今睁开眼睛回过了头,他没出声,只是盯着霍相贞瞧。这中国将军难得的低了头,留给他一个肩宽背阔的后影,高大到了巍峨的程度。安德烈定定的凝视着他,心里如梦似幻的,一瞬间想起了许多可亲可靠的家人们——他们都死了。
  霍相贞察觉到了安德烈的动静,于是回头也望向了他。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对视了片刻,最后霍相贞忍不住一笑,以为安德烈是睡迷糊了。
  伸手抓住安德烈的衣襟,霍相贞把他拖拽到了自己怀里,又用巴掌揉乱了他的短头发。霍相贞一直喜欢“小兄弟”,比如死了的元满,比如活着的安德烈,因为自己仿佛生下来就是少年老成,一辈子没当过无法无天的野小子。而和元满相比,安德烈又不一样。元满始终是兴高采烈理直气壮的,犯蠢的时候都那么坦然;安德烈则是类似孤儿,茫茫然,无所依。
  抬手又拍了拍安德烈的后背,霍相贞看他此刻乖得出奇,由着自己摆弄。而安德烈把脸埋在他温暖的胸腹之间,忽然轻声唤道:“爸爸。”
  霍相贞一怔,以为自己是听错了:“说哪国话呢?”
  安德烈侧过脸,向上露出了一只蓝眼睛。霍相贞比他年长了将近十岁,然而中国人的岁数他总是看不大准,所以在摔跤嬉闹的时候,霍相贞像他年轻的兄长;在对着大风大浪的时候,霍相贞老谋深算的运筹决策,又仿佛是已经活了很多很多年,像他幼年时曾见过的那些须发皆白的大人物。
  蓝眼睛越来越蓝,蓝到浓烈潮湿,是他无端的想要落泪:“俄国话。”
  霍相贞又问:“什么意思?”
  安德烈把蓝眼睛藏回了霍相贞身前。俄国话的“爸爸”,用中国话说,也是“爸爸”。
  安德烈不回答,霍相贞心不在焉的,也没追问。下意识的低头嗅了嗅安德烈的头发气味,他很满意的吸了一鼻子香皂香。
  推开安德烈站起身,他迈步走回了写字台后。慢慢的坐回了椅子上,他忽然发现写字台一角还摆着一封信。
  信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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