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翩翩逐晚风-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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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必了!”孟子莺摇头道:“他们布局已久,难免会伤及无辜。我们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划不来。七夕楼船下江示威,是你们仓促了。若无七夕之事,何来十月之事?朕一再讲,两朝相处以睦邻为上,三国鼎峙更不能妄动干戈。安边固守,于计为长。”
  为人君者,要密切注意到双方力量的对比,既要有决战的勇气,也要有等待的毅力。
  薛雪衣摸了摸花白的鬓发,她苍老的声音在水面上荡起:“陛下等得了,有些人却等不了了。”她这意有所指的话语令孟子莺也沉默了下来。俗话说,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西川沈孟薛雷四大家族,盘根错节,有些事便是他一个皇帝也做不了主。须臾,孟子莺无奈道:“朝堂之上,朕能压制。朝堂之下还要劳烦雪衣多费心了。总要等到细柳平安入嫁才好。”
  薛雪衣听他提到这位公主,忽然想起一事,道:“陛下,雷奋的女儿雷蕾当日曾见过白细柳、谢玉二人。那白细柳使凤鸣剑,单剑分成双剑,才将雷胤击倒。谢玉手里的琴极似当年陛下赠与御剑山庄的雷琴,只是谢玉并无武功内力,琴音却能传至江面上,响逾山谷。此事颇为蹊跷。”孟子莺淡淡道:“那琴想必是改造过了,在琴弦上动了手脚吧。御剑山庄能工巧匠颇多,细柳又爱机巧之物。”薛雪衣就道:“妾在江上见过此女,外表宽和,内里阴鸷,陛下为何还要……”
  水面上此时飘起牛毛细雨,一川烟雨,满城风絮。孟子莺嘴角边凝着一丝笑意:“你们要庆幸她是个女子。否则她一旦龙袍加身,毁天灭日不在话下,遑论一个小小的西川?明年此时,公主下嫁,绝无反悔的余地……”
  “孤不要娶她!”只听不远处传来一声粗重的爆喝。两人同时回头,只见玉带桥那边走来一个微胖的十八九岁年轻人,他身后还有一个宫监死死拉着他的衣袖。薛雪衣连忙下拜:“太子殿下。”太子孟庭一脚踹开阻挡的太监,冲到皇帝面前,大叫道:“雷家人说,她长得像猴子,孤不要娶她。”
  孟子莺瞬间脸就阴沉了下来,声如寒冰:“此事还轮不到你说话。他日你胆敢对公主有一丝一毫的轻视无礼,朕绝饶不了你!”
  太子孟庭瑟缩了一下。他出生之时,刘皇后就因难产而死。父皇对他从来没有好颜色,小时候别说抱一抱他,就是看他一眼都满面厌恶之色。他也始终唯唯诺诺,不敢在孟子莺面前多说一个字多走一步路。但是今天,关系终身大事,他终于忍不住忤逆父皇了。只见他扑通一声跪下,抱着孟子莺的双腿大哭道:“父皇,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我不要娶白雁声的女儿……”
  孟子莺两眼一黑,直要给气晕过去。好在薛雪衣眼疾手快,一把拖起太子,拉到身后,才避免了这孩子被孟子莺踢到湖里的命运。孟子莺手扶着白玉栏杆上的狮子雕像,“咔嚓”一声将狮子头给拧断下来。太子吓得面无人色。孟子莺则冷笑不绝:“雪衣,你告诉他们,不要逼朕动手。从今日起到大婚之日,任何人无朕手谕不得擅进东宫。”
  太子从未见过武德公主,今日反应如此激烈,定是有小人在后面撺掇挑动。那些人,不满自己定下的国策,就是千方百计想要挑起战端。
  薛雪衣明白此时多说无益,拖着吓得快要失禁的太子,三步并做两步,离开了琴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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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州黑色的砖石城墙下,城门郎正在一个个检验入城的文书。
  远离城门的墙根底下摆了一条细长的板凳,坐着一个身披薄甲的年轻将领。身后的城墙上靠着一根长戟,怀里抱一个陶土茶壶,正自斟自饮。入城的队伍逐渐缩短,队尾两匹马跃入视线。徐州将军裴烈看清马上之人的容貌后,顿时将一口茶全都喷了出来。
  白细柳在马上也正左顾右盼,城墙边一个带甲将军从板凳上弹跳起来,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朝谢玉笑了一笑,拨转马头,从队伍里缓慢走出来,朝裴烈走去。
  “殿下你怎么……”裴烈远远看见她就想下拜,被她挤眉弄眼制止,这才意识到什么。他迎上去拉住骏马的辔头,低声道:“殿下,随下官到守备府说话吧。”
  守备府衙门里,白细柳登上座,谢玉随侍在旁,两人都是男装打扮,来不及更衣。裴烈与副将颜白鹿在下首。颜白鹿见公主悠然自得地四处观望,心甚不安,忍不住问道:“殿下仓促到徐州,可是敌情有变?”“没有。”“那是陛下有什么谕旨传达?”“没有。”“可是守备府有什么过错?”“没有。”
  一声比一声干脆的回复却没有令颜白鹿稍微心安,相反地,他却越来越忐忑起来,硬邦邦道:“那殿下为何来徐州?”“我来玩的。”白细柳大言不惭道。颜白鹿又有一股怒气隐隐透出:“殿下金枝玉叶……”
  “好了好了。”白细柳无奈打断他的话,朝向裴烈道:“裴将军,我问你一句话,你想不想拿下幽州?”这一句话劈空而来,裴烈眸色深沉,不为所动,问道:“这是陛下的心意吗?”白细柳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岂有千里而请战者哉?我只问将军有没有这样的雄心壮志。如果有,就拿幽徐的地图来。”
  裴烈据座不动良久,连颜白鹿都渐渐生疑。白细柳只抬头望天,意甚闲暇。她身后的谢玉却满面愁容。他们如今所议的事,往轻点说,是矫诏干政,还是最为忌惮的军政!往糟糕的地方想,那是意图谋反,挑起边衅,举国罪人!但是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竟然再也收不回去了!
  收回幽州,这是多么诱人的提议啊!自崇明年间裴烈随白雁声、孟子莺驻防徐州,他在幽徐边界整整待了七年,从一个不晓事的顽童长成了一个翩翩少年。边锋西北,湖海风尘,经历了无数的战役,只有崇明年间的徐州会战至今也忘不了。那是他幼小的心灵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威胁和来自塞外戎狄的巨大恐惧。
  自龙门山会盟之后,北燕退还了雁门关以内的大部分城池,却牢牢据守着幽州城,扼住南朝的咽喉。萧瑀的意思,是要用西北之劲,制东南之饶。他在城头无数次北望,暗下决心,誓要拔除中原土地上这最后一个敌人的堡垒。
  时机不容错过。裴烈站起身来,点头道:“舆图在谢鲲的北溟堂中,殿下随我来吧。”颜白鹿惊愕地望着他的背影。白细柳却是抿唇一笑。
  人生只有一次,为什么不以天下为志向?
  谢府就在守备府的对面。谢家园林,丛菊孤松,水石禽鱼,古而洁,隽而永。北溟堂自建造之日起,已历五十载寒暑,仍然巍然耸峙,犹如忠臣义士浩然正气千秋不散。
  白细柳走进书房,在正堂拜过谢鲲的灵位,转入内室。只见墙壁上挂着一幅蒙尘的老画,画上几株白梅,梅树下一个美人。二十四桥明月夜,明珠一颗掌中擎。那还是谢后未出阁时的模样吧。
  裴烈找到了一卷手稿,在画桌上摊开,环视在场的三人,道:“崇明十五年,陛下奉命守徐州。北虏来犯,谢鲲带走了大部分将士,只余五千人守城。陛下和蜀帝,后来从一条密道突出重围,冲到幽州城外,解了徐州的急。”
  颜白鹿面上还有犹疑的情绪,白细柳忽然转向他嘻嘻一笑道:“颜将军,若攻下幽州,是你们的功劳,若失败了,由我来扛。”颜白鹿脸色变幻,愤愤道:“殿下,这不是儿戏,一将功成万骨枯……”
  白细柳道:“萧瑀在幽州吧,我去和他谈谈吧。”
  裴烈、颜白鹿走后,谢玉径直走到墙下的《白梅图》前,望着画纸上谢后年轻时的模样。白细柳好似听得懂她的心语一般,走到她身后,柔声安慰:“玉娘,我不会有事的。”谢玉回头望她,愁容不展:“殿下,裴烈胆大包天,不可不防!”
  白细柳怔了一怔,倏尔笑道:“爹爹能放心把徐州交给他,一定有他过人之处,何况用人不疑。”
  谢玉自知无法说服她,转头仰望画纸,眼里蓄满了泪水,“殿下,原谅我,我希望这一战不会成功。因为如果我们胜利,你就会毫无牵挂地去西川了。”
  白细柳猛地心脏一窒,被她的话钉在了地砖上,口中满是苦涩的滋味。
  两人相互凝视许久,谢玉摸去眼角泪水,盈盈下拜道:“玉娘说笑呢。祝殿下武运昌隆。”
  宣武九年的初冬,武德长公主重返幽州战场。
  幽州城外的原野,人们取走了一年的粮食,骑走了战马,丰收之后只余荒凉的大地。在万仞坚城之下,忽然出现了一支白衣白马的部队,打头的将领身披大氅、腰带龙泉宝剑,头盔之下雌雄莫辩。
  摄政王萧瑀此时正在城内指点修缮工事。他去岁被弹劾而遭幽禁,今春南朝举兵来犯,在皇后萧淡月的劝说下,皇帝又将他放了出来。他便带兵来解了幽州之围,此后一直留在城里料理善后事宜。秋后连日阴雨,工事进展缓慢。
  他听了哨兵的报告,脸上并无多少情绪显露,带了一队亲兵,上了城头的望楼。萧瑀看着城下突然冒出的这一队敌军,嘴角竟然露出了几分莫名笑意。“有趣,带一百人随我出城。”城头的副将齐声上前阻止:“王爷,危险,万万不可!”萧瑀不为所动,眨眼便点齐了人马,从城门逶迤而出。
  两队人马在城下打了个照面。白细柳掀开头盔,咧嘴笑道:“王爷,别来无恙。”萧瑀已知是她,面上三分笑意七分警戒:“未料武德公主大驾,有失远迎。你父皇还好吗?”白细柳点头如捣蒜:“极好,极好。”
  萧瑀收了眼中笑意,仗剑相问:“公主此来有何事?”白细柳牵动缰绳往前进了十余步,几乎与萧瑀的马并头。她如此大胆,北燕的将士都眉目耸动,有人更跃跃欲试。萧瑀定睛望着风尘中而来的她,恍惚听见萧溶月的爽朗笑声。美酒饮教微醉后,好花看到半开时。世人对于任性的美丽少女,总是抱有更多的宽容。
  “舅舅,”白细柳以腹语出声:“您当年与娘亲有约,改制若二十年不成,就将北疆拱手让出。请你暂退幽州之北,静观天下形势变换吧。”你的汉化之策还未培植出稳固的势力,我的文明已经苏醒了。该顺应时代的呼唤,你的文明需要蛰伏了。
  天上好似落下了什么,萧瑀眯起了眼睛,再睁开时发现那是细小如盐粒的雪花。二十多年前的雪夜,在幽州城内的兰若庵里,母亲因为错认了孟子莺而惨遭毒手。亲眼目睹此情此状的他,一生中的雪都在那一个冬夜落尽。
  萧瑀摇了摇头,将那些往事抛诸脑后,大声道:“幽州城是鲜卑人用生命夺来的,殿下若要登城,便需一战。”如何不知,战争不能孕育文明,不能浇灌心灵。和平才行。但幽州不是洛邑。便是今日的洛邑,也是你娘亲用命换来的。
  白细柳脸上掩饰不住的失望之情。她忘了,两军对阵,他不是舅舅,而帝王学中,没有任侠这一课。她将头盔重新带上,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风中的萧瑀和那高不可触的城墙。
  大成宣武九年的初冬,武德公主领徐州人马五万,攻打幽州。趁秋水泛滥,掘开拒马河河水,引水灌城,又投掷霹雳弹,死伤者无数。三十日,攻下幽州。
  越明年,公主下嫁西川。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零五章

  冬天的锦官城实在乏善可陈,不要说芙蓉花已经枯萎,便连望江楼的修竹也落尽了叶子。闲居无聊,从长乐宫里被飞檐遮蔽的天空望去,只有西岭雪山洁白的身影隐约可见。
  东宫“承乾殿”的后面,有一处新修的殿阁,名为“幽篁居”,仿照江左园林设计,曲廊数折,两亭浮水,花木竹石,无不精美。太子妃就住在这所金屋之中,衣服屋宇,穷极华靡,饮食器具,备求工巧。
  自太子妃嫁到益州已过三寒暑。整个西川的人们在伸长了脖颈等着看热闹中也渡过了三年,可是太子妃的表现竟然和这锦官城的冬天一样乏善可陈。她竟然不像流言中所描述的那样跳脱不羁、凡事出格,竟然安安静静在东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以至于帝都的许多大臣命妇至今不知她到底是不是长了一张猴子般的面孔。
  正月里,天宁帝到幽篁居来看太子妃,正遇上成国的使臣向白细柳进献过节礼品。这批礼品腊月之前就应该送到了,只是路上遇着雨雪,又加上蜀道难走,时至今日才送进宫来。
  孟子莺到的时候,使节已经告退。一个梳着精巧椎髻,头上插满了珠翠金银宝钿的华服女子正在殿里坐着一页页查对礼单。他走过去,随便扫了几眼,除了金银玩器,锦缎首饰之外,还有什么“旧居折柳一捆、南山梅花一盒”诸如此类的,便笑出声来:“瞧瞧你爹爹,西川什么没有?巴巴地叫人送来。”
  白细柳恰巧开了手边一个锦盒,见里面的一捆柳枝用丝带系着,长途跋涉之后,叶子依然苍翠欲滴,顿时肝肠欲断,强抑泪水道:“总是一片心意,聊慰思念之情吧。”
  一行莫名其妙的小字引起了孟子莺的注意,他指着问道:“这是什么?”白细柳伸颈一看,只见是“春雨百斤”,笑得前俯后仰,将眼泪倒逼了回去。她一面扶腰,一面对殿外喊道:“来人,把成朝进贡的春雨拿进来给陛下见识见识。”
  不一会就有宫人捧着一个装满粉丝的食盒进来。孟子莺啼笑皆非道:“搞什么鬼?这就是春雨?”白细柳笑道:“这大约是我弟弟的杰作。小时候他不爱食此物,我就骗他说,这是春天的雨水还没落到地上就被冻住了,寻常人家吃不到的,是顶好顶好的东西。从此以后,他便唤此物为春雨。”
  孟子莺听到这一番小儿女故事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想要同样找几件太子小时候的糗事来取笑,然而任他搜刮肚肠,脑海深处都空空如也。关于太子的记忆屈指可数。而那些记忆中竟然没有一件令人愉快的。
  白细柳见他脸上茫然不甘的神色,试探问道:“父皇,你此来有何事?”孟子莺微怔了一下,道:“没什么事。朕来看看你,一直想问你,去年冬至你与太子之间发生了什么。”白细柳眼光微微闪烁,垂首道:“不过略有口角而已。是孩儿的不对,一直未向殿下道歉,令殿下耿耿于怀。”
  东宫不和,有传言去年冬至太子夫妇大吵一架过后,两人一直未再说过话。今年除夕,皇帝令太子向太子妃敬酒,太子拒不领命。随后在家宴之上毫无征兆地退席、拂袖而去。因着新年,皇帝不便责罚。眼看出了正月,孟子莺才将东宫一干与太子亲密的人全都打了一顿板子,就连太子最喜爱的侧妃赵氏也被罚入掖庭做苦工。
  她头顶的凤凰翠翘,身上百鸟朝凤的洒金裙摆,这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东西,可是穿在她的身上却是如此地不协调。孟子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边往殿门口走,边说:“阿柳,我当年真的没有想到你会嫁到益州。没想到你爹爹舍得放你走,没想到你甘愿画地为牢,守在这承乾殿里。”
  白细柳缓缓尾随他的脚步,四合如意天华锦缎在地上发出细碎的响声,她亦是叹气道:“孩儿如果不来,陛下就有了兴兵的借口,所以孩儿不得不来。”孟子莺回望她不再稚气的脸庞,微笑道:“如果今日你爹爹带兵打到锦官城下,你会如何做?”
  白细柳扬眉淡笑,直言道:“孩儿会劝您无血开城!您打不过我爹爹,也不会和他打。”
  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她的眼睛一眨不眨,毫无半点退缩之意,最后反倒是孟子莺败下阵来。“你这样我就放心了。”他说完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幽篁居。
  白细柳站在殿门口的白玉台阶上,在他离去的方向,一棵银杏树正飘落最后的黄叶,形如春天的蝴蝶。冬天已经到了,春天本来也不远了。“你知道吗,玉娘,在我曾经的世界里,在基督教里,蝴蝶是重生的象征。”
  一个身穿女官服饰,梳着双环望仙髻的女子走了出来,她手里拿着一件白狐大氅,展开披在了太子妃的身上。白细柳轻声道:“原来他一直都在等父皇来找他,我们就成全他们吧。”谢玉愁容满面,道:“那谁来成全殿下?”白细柳握住她的手,凝视她道:“你在我身边,我们已经比天下人要幸福很多了。”
  谢玉心如刀割,过了好一会才勉强点头:“全凭殿下做主。”
  春雨,是在春分和谷雨之间吗?这时间真是不好把握啊。
  孟子莺离开幽篁居之后,尚未走出东宫,便有人来禀报,太子在承乾殿正殿台阶上跪着,已跪了一个时辰。孟子莺霍地转过头来,眼波如刀,怒锋一闪:“是为了那个赵妖姬吧。叫他跪,我看他有几两硬骨头,男子不为女子流血流泪,还算是个男人吗?”
  这日午后,从长乐宫里出来一名信使,直入锦官城西的板桥巷子。巷子最里有一户人家,庭院里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在打拳,马步端正,出拳有劲,虎虎生威。正堂上有两个人,一站一坐,坐着的人讶声道:“殿下又改主意了?”
  小男孩收束拳势,汗津津跑进屋里,问道:“韩哥哥,我什么时候能进宫去看阿姐和殿下?”
  韩清商伸手将他抱在膝上,却没有顾得上回答他的话题,只顾对宫使道:“殿下要用万壑松风琴换沧海龙吟琴,这两把琴模样极似,只有琴弦不同,你莫要弄错了。”那宫使点点头,好似想起什么,又从腰间荷包里掏出一颗红丸来:“这是谢司乐要我带给阁主的。”
  韩清商碾碎红丸,取出里面的纸条,一看之下目瞪口呆:“安胎药?”
  傍晚天色转阴,朔风大扬,孟子莺用过晚膳之后便在琴台看书。他右手摆着一具焦尾雷琴,不知何故琴弦微微激荡。他头也不抬,扬声问道:“什么事?”
  从殿门口转进来一个宫监,跑得气喘吁吁:“陛下,太子还在承乾殿跪着呢。”孟子莺怔了一怔,随意翻着书页,道:“他爱跪多久就跪多久。”那宫监觑了他一眼,低头小心翼翼道:“外面下雪了,太子妃命人送裘衣给太子,太子动手打了送衣的人,还大吵大闹。娘娘正准备来承乾殿请陛下宽恕太子,将那太子侧妃赵氏放了。”
  “哗啦”一声,孟子莺将书本甩在地上,怒气冲冲道:“逆子!”他来不及发落这个儿子,赶忙吩咐道:“快!去拦住太子妃!天黑路滑,叫她不要出东宫一步。朕明日就赦了那赵氏。快去传话!”
  那宫监告退去东宫承乾殿传话。孟子莺却再也看不下书去,气得呼呼喘气。待冷静下来,又觉得今夜过于蹊跷。他便走到殿门口,问宿值的宫监,今日禁宫值夜的统领是谁,得知是沈君理之后,他才放下心来。一面宣薛雪衣到琴台,一面命人点起安神的苏合香。
  错金博山炉,上刻蟠龙势,矫首半衔莲,莲心里冒出袅袅青烟。他于燕寝之上和衣睡着了。睡梦之中,只觉有人影来到了榻前,那人伸手摸着他的头发,用熟悉的声音轻轻唤他:“阿宝阿宝,快醒醒。”他揉揉眼睛,迷糊问道:“做什么啊?”那人道:“你不是要看焚香吗?快过来看。”
  他赤脚下了床,那人牵着他的手,将他带到窗前。远处是西岭雪山洁白的身影,近处的香台上则摆着一个白玉狮子香炉。风晨月夕,把重帘垂下,焚一炉苏合,看它细烟聚散,看它香远韵清,梦回依约在秋山。
  对面的人拿长柄莲花鹊尾炉轻轻敲打他的脑袋,笑道:“该醒了,阿宝,要睡到什么时候啊?”
  孟子莺猛地坐起身来,睁大了眼睛,寝殿里哪里还有孟子攸的魂魄梦影。便连那声“阿宝”也都好似听错了一般。
  殿外响起吱呀的踩雪声,有人急趋而入,身上的甲胄铿锵做响。那人走到寝殿里面,不出所料,是沈君理。孟子莺见他肩头落着薄雪,讶然道:“下这么大了?雪衣怎么还没来?”薛雪衣所住的太极殿离琴台很近,平时不过几步距离,晚上路再难走也早该到了。
  沈君理握着腰间佩剑,大步走到榻前,沉声道:“她不会来了。”
  孟子莺披衣的手一滑,大氅落在了脚下。沈君理半跪下来,替他捡起大氅,展开双臂,将之披拂在他的肩膀上。孟子莺闻见他身上除了外面飘雪的冷意,还有一股压抑的血腥气。他一颗心简直要跳出胸膛,抖声道:“你杀了她?”
  沈君理手下不停,将皇帝整个人都裹在大氅里,只露出一张苍白的瘦脸:“是的,陛下。”孟子莺一掌往他脸上劈去,却被沈君理眼疾手快地捉住了,后者大胆道:“朝中贵戚早已不满薛掌门的所作所为了。”孟子莺怒极反笑:“你们是早已不满我这个陛下了吧!”
  苏合已成烬,博山尚停云。香气散尽的寝室里只余一股铁与血的味道。谢谢你叫醒我,哥哥!这才是这个宫殿本来的味道。
  孟子莺冷笑道:“你要逼宫?朕不信就凭你能控制大内所有的禁军。”沈君理捏着他手腕的脉门,仰头望着他的陛下,道:“原来是不能。多亏这两日太子在承乾殿折腾,今夜也是如此。陛下将宫中精锐都调去保护太子和太子妃了。这太极殿和琴台就有了可乘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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