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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弦作者: n.w(完结)-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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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继勋年纪轻轻,压根儿不想为了江南这个摇摇欲坠的政权赌上性命,他派出探子探听消息,知道伐唐的是大将军曹彬后更加没有抵抗意愿,刻意谎报军情,镇日想着李煜早早献降,自己投奔大宋后如何飞黄腾达。
李煜在城楼上几乎站不住脚,远方黑压压一片蔓延好几十里,大军压境,一把把弓箭对准澄心堂,瘦弱的君王差点被风吹落。幽魂漫漫,飞鸟死绝,勇士拉开三百尺硬弓,可惜宣纸碎碎,满纸荒唐道不尽其中味,泪下,泪下,倾盆剑雨奈若寻不着放矢之的。
他恨自己无能、怨自己无力,从来只知握笔的掌颤成病莲,沿着十指滴滴答答,他咬牙,大风吹落玉冠,青丝在垓下残阳泣血,漾成乌江江水漫天,云上龙啸九天玄,火舞三尺燃天,霸王自刎的宝剑沉入海底千年,他忘了自己没有干将莫邪。
「朕不该错杀林仁肇……」
当初,当初能有多少个当初?如今,如今又有多少个如今?
凄凄迷迷的心绪偷偷垂挂红泪,斜月袅袅西沉,别离,别离,遍地梨花遮不住春风鸩杀,李煜想起了赐死林仁肇那天,天空灰灰濛濛一片,素来威风的大将军被 押解到澄心堂下,手脚绑缚,褪去战袍的武将便似失了鳞的龙,咬牙切齿,瞠堂怒目,只是凛凛傲气还在,眼中透着不服输的倔强神色。
『林仁肇,你可知罪?』
『臣何罪之有?』
『私通宋使出卖朝廷军机,执掌兵权渎职贪图富贵。光这两条罪名朕就足以将你满门抄斩,九族连坐!』
『臣冤枉!臣冤枉啊!我林家一门忠君爱国,何来出卖军机之说?定是宵小作祟,陷害忠良,国主切莫听信!』
『宵小?你说韩王是宵小?』
『韩王?臣与韩王交好,他怎会无故造谣,陷我于不义?』
『这是韩王的亲笔信,你自己看看吧。』
林仁肇细细读来,背后冷汗一片,李从善在信中指证历历,说他与私赠画像媚宋,与镇南大将军曹彬已经联络妥当,只要大军一到,立刻开城,金陵不攻自破,事成后立即至汴京面见赵匡胤,锦绣前程,荣华富贵,世世代代永享不尽。
『臣…臣不知怎会有如此谣言…。』
『谣言?韩王是朕的亲弟弟,哪里是谣言?根本千真万确!』李煜勃然大怒,左右蜂拥而上,大刀架在林仁肇颈子,只待君王一声令下,当场格杀,血溅澄心堂!
『国主!臣赌上全家性命为大唐尽忠,怎么可能谋反?这其中定有误会,请国主明察!』
『没有误会,从善不过如实禀告。』
『国主就没有想过,韩王本身也遭人蒙蔽,这是宋国使的反间计,旨在夺臣兵权,要我江南没有将军,不能防范?』
『林仁肇,你虽骁勇善战,但也把自己看的太高了,即便没有你林仁肇,我江南也不至没有人才,朕已经做好应变之策,由皇甫继勲代替你的职务,防守边 疆。』说着一挥手,裴厚德端着一个盘子,里放着一杯一瓶,雕饰精美,质地绝佳,高举至林仁肇眼前,轻声道:『将军一路好走。』
『国主要赐死微臣…?』
『不错,朕念你镇守边疆多年,特别留你一个全尸,算是仁至义尽。』
『哈哈…哈哈哈……』林仁肇仰天长笑,喟然而道:『枉我林氏一门忠烈,如今遭此祸端,天道何其不彰!』说着面色一变,淬出一口唾沫,指着李煜恶言相 向,怒不可抑,『昏君,你听信奸佞,乱杀忠臣,我大唐多年基业葬送在你一人手里,何其无辜!我看你千秋万岁以后,拿什么面目去见先帝!』
『来啊,灌他喝酒。』
『昏君!你这比夏桀、商纣还要无能的昏君!来日金陵城破,你跪在赵匡胤面前摇尾乞怜时,千万不要后悔自己所作所为,后悔自己昏庸愚昧识人不清,后悔我林仁肇为江南流过的每一滴血!』
框啷──!
碎了一地冰冷,糖液入腹,魂断九重天。
* * *
高耸的城门伫立风中,宋字军旗遮蔽天际。李煜赤裸着上半身,周嘉敏亦穿着素色白衣,两人互相搀扶,双双走至城门外,迎上宋军彪悍的铁骑。
长江江岸分成两列,一边以曹彬为首,身后是樊若水、潘美、江正、郝守睿等人,另一边以李煜为首,身后是周嘉敏、窅娘、徐游、张洎、陈乔等人。一唐一宋,一衰一兴,曹彬骑在高高的俊马上,翻身而下,李煜突然拜倒,身后众臣亦跟着跪了一片。
「罪臣李煜愿归降大宋皇帝赵匡胤陛下,此为江南国玺,请将军查验。」
「国主快快请起。」曹彬是谦谦君子,温和敦厚,仍以君王之礼待之,李煜心下感动,一眶热泪险些溢出,周嘉敏紧紧握着他的手,天亡我也,非战之罪,她不要他做霸王,更不想自己做虞姬。
此处除了曹彬之外,就以樊若水身分最高,他是皇上义弟的事已经证实,眼下虽无官职,可众人不敢稍有怠慢,深怕得罪了这位即将封爵的王爷。
「我说…江南国主啊…。」樊若水穿着一身白色丝质,手上拿着紫竹萧,头上系着漂亮的发髻,脚上穿着双黑靴儿,颇有纨裤子弟的架式,「人人说你是天下第一才子,不知能否效法晋代曹子建,七步内作一首诗给本公子瞧瞧?」
「朕…。」说到一半,樊若水仰天大笑,「朕?你还配用这个称谓吗?这是皇上专用,世上只有我义兄一人衬得起这个字,你也敢自称?分明是以下犯上,藐视皇权!」
「樊公子…请听小僧一言…。」江正虽然是赵匡胤安插在江南的一着棋,可遁入空门多年,渐渐潜移默化出良善本性,加之李煜对待僧人极好,不免为他说话。 谁知那樊若水毫不领情,比天上的月亮还要骄傲,语气更是不可一世,「本公子不想听你废话,这亡国君主执迷不悟,明知金陵必破,依旧守城不出,害我宋军围他 多月,无端耗费军粮,其罪该诛!」说罢兀自不能消气,随便走向一名将士,拔出他腰间配刀,直直对着李煜,作劈砍之势,刀锋直坠而下。
李煜大呼一声,像只受惊的小鸟四处逃窜,曹彬于千钧一发之际格剑挡下,怒斥,「若水,你闹够了没有?」
「谁说这是闹着的。」樊若水冷冷一笑,索性把刀丢下,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细细打量这风流度日的南朝天子,讽道:「你虽是个昏庸愚昧之徒,到底还有几分姿色,与那婆娘站在一块儿不似夫妻、倒像姊妹,勉强可以充皇上后宫之数。」
先是批评李煜昏庸愚昧,后又夸他颇有姿色,最后还以『婆娘』此等粗语称呼江南国后,如此不逊狂言,众人俱是听的胆战心惊,可经樊若水这么一点,却禁不住好奇,目光纷纷集中至李煜身上,也跟着审视打量起来。
南唐后主,字重光,一名从嘉。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养尊处优,挥金如土,镇日只是填诗作词,风花雪月,朝生暮死,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标准主 儿。他长年生活在金陵管絃丝竹的圣殿里,不曾照射阳光的皮肤白皙似雪,几乎能用吹弹可破形容,那样一双纤纤玉指若拨弦抚琴,又会是怎样的风景?脑中渐渐浮 现出一幅怪异画面,威风凛凛的天子高坐庙堂,前朝君王跪伏在他的脚下,奉召入宫,留宿御书房一夜未果……
「够了!」曹彬的声音将所有人拉回现实,他对着左右吩咐:「公子累了,送他回后边军帐休息,江南国主献降一事由本将军全权负责,余人各司其职,不得骚扰江南百姓,亦不得对南唐宫人无礼,听清楚没有?」
「不清楚!」樊若水头一个顶撞回去,依旧理直气壮,「咱俩好几把月不见,你就这么急着赶我回去?我在你身边陪你,好歹多一份人力帮忙。」
「你只会越帮越忙。」
「我不想回去,谁也赶不了我!」
「你再无理取闹,休怪我对你动用军法。」
樊若水咬着下唇,眼中似不服输,一张脸兀自倔强,与曹彬互相瞪着,「我是皇上的义弟,你敢无礼?」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即便你是皇上的亲弟弟,我也不会留情。」
一个骄纵任性,一个择善固执,两个人对峙半天没有结果,谁也不愿让谁,最后曹彬不耐烦了,只好下令硬是把人带走,樊若水挣扎两下,左右士卒谁也不敢强 行押解,最后他怒气冲天,无处可泄,只好对着一旁的李煜挖苦起来,「皇上并非不解风情之人,倒也懂得怜香惜玉,他日你来到汴京蒙获圣宠也算我的嫂子,小弟 在这里先请个安,方才得罪还请多多包含。」
「你…你们…!」樊若水越说越不成体统,硬是把李煜列为君宠之辈,周嘉敏浑身颤抖,气的满脸通红,李煜即便降宋,仍是一国之君,须以礼相待,他们怎么如此?言不逊,当众羞辱?
见到周嘉敏忍无可忍的神色,樊若水哧哧笑了,眨着眼睛说道:「哎呀,小弟只顾赞赏国主,忽略了娘娘,罪该万死。」
「上邦使臣都是像你们这种人吗?我看大宋的国祚也不会太久!」
「不许妳出言不敬!」郝守睿先前质疑樊若水身分已然得罪权贵,这一路上都在想着如何讨好,补救先前一连串失策,而今周嘉敏对着樊若水叫嚣,正是立功献媚之际,皮鞭一甩,当头劈下,与其说是维护天朝声誉,不若说是讨好皇上义弟更加妥当。
「啊啊!」一声惊呼,周嘉敏避无可避,李煜却不知什么时候挡在她身前,血红的鞭痕剖开凝脂的玉肌,便似早春嫩叶上落下的露珠般怵目,周嘉敏红着眼眶,这一鞭不止身体折磨,象徵的更是丧权辱国,这痛…有多痛?
「罪臣李煜已然归顺大宋皇帝,盼陛下仁慈,饶我李氏一家,也饶江南百姓一命,免去他们干戈之苦,李煜叩谢圣恩。」豆大汗珠沿着李煜眉骨流下,他强忍疼痛,低声下气,亡国之奴,还有什么尊严可谈?
「哦,还懂得替女人挡鞭子,总算有点男人味。」樊若水轻轻抚着那爱不释手的紫竹萧,来回在手中把玩,把方才丢弃地面的大刀踢往李煜方向,「你是天下第 一才子,必定遍览群书,该读过四面楚歌。人家项羽何等霸气,脖子一抹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你若有担当就一死以谢天下,也对得起那些为江南抛头洒血的旧 臣。」
李煜再逆来顺受,也禁不起这样冷嘲热讽,他看着地上新月状的长刀,当空烈日映的刀锋闪闪发亮,心中有个声音越来越大,死吧,就这么死吧,窝窝囊囊活在 世上有什么意思?其实死也没有这么可怕,流些血、吃点痛,眼睛一闭还不就到阎罗殿上报到去了?他再也止不住哭泣,管不了瀑布倾泄的泪,一吋一吋,逐渐把手 移向大刀……
『啪──!』
巨大声响把李煜从杂乱的思绪中唤回,他仰首,只见樊若水左颊红通通一片,五跟手指印在上面,曹彬冷冷看着他,说道:「你要自己回去军营,还是我把你绑了派人送回去?」
樊若水变了一个人似的,乖乖上了马背,温谦乖巧许多,不再是那不可一世的骄傲嘴脸,「我有脚…自己走…。」
「好好照顾公子。」曹彬随便吩咐,派人缴了南唐宫中所有兵器,并派遣重兵把手,生怕李煜再寻短见。赵匡胤是天授帝王,文滔武略,自然明白得民心者得天 下的道理。江南虽降,难保不会有仁义之士起兵抗宋,他要制造开明大度的形象,善待各国降君,使天下人称颂,这是一种高明的政治手腕,也是南征前再三嘱咐务 必将李煜完整无缺带回的汴京原因。
「国主,刚才多有失礼,请多包含。」
「将军也是无心,李煜不敢怪罪。」
堂堂一国之主,屈从至此已是奇耻大辱,南唐众臣纷纷垂泪,形势比人强,北方大军压境,若不低头,唯一死而已。
「来啊,将江南国主押回汴京,听候皇上发落!」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
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多少泪;断脸复横颐。
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
江南…江南…梦里的江南…诗里的江南…今宵一别后,何日再相见?他的阳春白雪,他的下里巴人,北国的舞伎,谁能唱出这样的歌曲?北国的歌伶,谁能舞出 这样的丰姿?长江江面烟波浩淼,柳絮絮扬飘飘坠地,多少才子佳人,多少烈女英雄,西湖河畔的杨柳,今后是不是只能在梦中相逢?
江山如画,豪情万里,他不愿与天下英雄相竞折腰,只求拾着他的画笔,吟着他的诗句,徜徉在江南如诗如画的景致里,守着他梦中词里的天上人间,只是为什么连这点愿望,苍天都不肯成全?
丧钟哀悼,声声泣血,退却了帝王华服,拜别了前朝老臣,乐楼里的那张古琴他带不走,音坊里的那只琵琶他也留不住,北方的冰天雪地,从此他该以何为伴?号角又吹响了,赵匡胤不费一兵一卒拿下江南,从此金陵易主、唐国覆亡,他的痛、又该向谁去说?
* * *
押解南唐君臣的军队扶摇北上,曹彬刻意落在队伍最后,一路上任由樊若水颐指气使,对他只是迁就。
「若水,我还不懂你吗?你故作疯癫,侍权自大,不过是让皇上对你松懈心防,不把诛杀功臣的大斧架到你颈上……自古患难容易富贵难,我们的皇上是那么英 明,可却又是如此残酷,李煜此去汴京必定没有善果,我知道你在偷偷向他暗示,要他早些自尽免受汙辱。你总是如此善良,宁可天下误会也不为自己多辩解一句, 叫我如何放的下你?」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都许下同生共死的海誓山盟了,还有什么心思看不穿?布衣卿相看似功成名就,可古来将相哪个又不是功高震主,落了个兔死狗烹的悲惨 下场?伴君如伴虎,利牙上讨生活谁都不能长久,曹彬本非好事之徒,他不过报答赵匡胤知遇之恩,以及在皇室的庇荫下默许他与樊若水不足为外人道矣的感情罢 了。
「若水啊若水,等我回到汴京便向皇上称病请辞,和你一起远离红尘俗世,在江边垂钓终老一生吧!」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
一櫂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樱桃落尽春归去
赵匡胤往前一步,一手环住李煜的腰,另一手捏住他的下巴,狠狠吻了他一口,在他耳边低喃道:「侍寝,用民间的话来说就是陪睡,你不明白?」
「不…不要碰我!」几乎是本能反应,李煜惊叫一声,很自然推了赵匡胤一把,连退好几十步,不可置信看着他,问道:「皇…皇上性喜龙阳?」
粉蝶伫足,娇蕊轻荡,委委屈屈的秋日里,女子倚窗而立。
她梳着堕马髻,云鬓半斜,耳上环着翠玉勾,光泽夺目。一袭紫杉垂地,蔓延楼台千里,半绫黑缎系腰,娉婷遗世独立。一根根细若青葱的芊指握着本老旧书皮,雪肌凝膏的冰肤与之相衬更显反比。
「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算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乎不算乎!吾以此观之,胜负见矣。」
「夫人,您唸什么,绿儿听不明白。」
夫人,世上只有一个女子配的上这个称号,那便是『花蕊夫人』,西蜀第一美人──徐慧。
徐慧蹙眉寡笑,赛似天先的脸孔板着层寒霜,已经不知多少时日不曾展过笑颜。可惜古来美人若非病重便是浓愁,她有西施之病,又添上昭君新愁,西蜀覆灭后 她随孟昶入汴京称降,做了赵匡胤的虏臣,可来不到一年,孟昶在某次宴饮中无故暴毙,死因查无可查,天下人都看的出来,君要臣死、臣如何不死?
尔后她被赵匡胤纳入后宫,做了他的贵妃,就如她的名一般,鲜花虽娇,可却深埋土里需仰仗他人浇水灌沃,无法独立而活,更无法离开深深束缚却又与之脣齿相依的泥土。
「绿儿也有兴趣吗?本宫读的是《太公兵法》。」
「孙子兵法?」徐慧身后站着小小婢女,不过豆蔻年华,梳着两个小发髻,瞪着一双大圆眼,正是女孩子风华最盛的年纪,「奴婢不识字,也没有听过《太公兵法》,夫人跟绿儿说说里头在讲什么?」
「《太公兵法》乃姜子牙所作,多讲战国纵横权谋之术,姜子牙又称太公望,乃武王姬发贤相,佐周灭殷,将那大逆不道的纣王子辛烧死在摘星楼,还斩其爱妃苏妲己的头颅悬于朝歌城,从此开创周朝八百年的宏图大业。」
绿儿啊了一声,手中托盘险些握不住,惊道:「怎地如此残忍?」
「怎么残忍了?」徐慧微微一笑,点了一下绿儿脑袋,反问道:「妳没读过酒池肉林,不知道炮烙化骨,姜子牙这叫大快人心,顺天应人。」
「奴婢哪听过那么多古圣先贤的故事,识得孔老夫子便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当然比不上夫人经论满腹。」
话到此处,上了妆的扇睫轻轻垂下,徐慧突然将《太公兵法》抛出,重重砸在碎花雕玉的窗棂上,骇走了几许憩在枝条上歇息的鹊鸟,大声道:「妳说的是,女 子无才便是德,像我读了万卷书,还不是沦为亡国奴到汴京做降妃?……读书?读书有什么用?作诗作词有什么用?才华盖天又有什么用?可惜的是我蜀中无丈夫, 四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夫人。」
「江山虽好,可权谋却最是肮脏,赵匡胤事事明明白白,独独这件事他却不明白,似他这种人永远也无法体会对局品茗那种清逸,更不可能寻觅真心所爱之人,日日与其闲观花开花落。」
「夫人,您怎么直呼大宋皇帝的名字?让人听见了我怕……」
「怕什么?」徐慧倏地打断,更加大声,「我心里只有一个皇上,他叫孟昶,如今给人害死了,再没有人可以做我的皇上。」
绿儿担忧隔墙有耳,不敢再这话题上继续打转,赵匡胤宠爱徐慧人尽皆知,任她言语顶撞从不责罚,自王皇后(注十)薨逝后凤阁之位始终空虚,人人都说徐慧得君宠,若非出身为蜀主前妃,如今早已是大宋皇后。
尽管如此,绿儿却只是个小小婢女,说错话是要脑袋搬家的,没自家主子这么大面子,只好岔开话题,「夫人,奴婢听王公公说曹将军大捷连获,今日班师回朝,俘虏了江南国主和他的小周后,还带回了皇上在民间结拜的兄弟,您要不去看看?」
「呵,那风流的南朝天子终于也沦作阶下囚。」徐慧轻轻笑了一下,话里不知是嘲讽多、还是感慨多,愣愣看着远方,夕阳无限,却已日落西山,「他日终究要见的,何必急于一时?」
* * *
崇元殿,赵匡胤与群臣议事之所,大宋王朝最宏伟的建筑。
「罪臣李煜叩见大宋皇帝赵匡胤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耸的大殿里,雕龙塑凤的梁柱栉比鳞次,仰首望不尽天顶,一片晕眩。崇元殿虽然宏伟,可论到富丽堂皇,与澄心堂却是差了一截。自古北方贫瘠,江南富 饶,金陵锦衣玉食春暖花开,汴京气候严寒连年争战,初入汴京时李煜还在纳闷,为何不直接送他面见皇上,却要在哪个王爷的府邸先住一宿?可这被他误以为是王 府的崇元殿却是天子御所,令他颇感惊讶。
「李煜。」
赵匡胤的声音很冷,淡的几乎没有感情,自己的名字被这样唸出,没来由的一股恶寒,觉得那声音又密又棉,紧紧缠绕他全身,彷佛随时会勒住他的颈子,直到他窒息才肯罢手。
「臣…臣在…。」当了这么多年江南国主,一下要把自称从『朕』改成『臣』有些不易,可再怎么不易也得习惯,退却了天子光环,他只是个普通男人,肩膀担着一家性命的普通男人罢了。
脑子乱轰轰的,没来由想起了辞庙前教坊奏响的音乐,或宫或商,或角或羽,泣慕相诉,哀恸九天,他流着泪与百姓道别,看着生他育他的山水草木,胸口抽痛,忍不住写了那首〈破阵子〉,陈乔看毕指着他的鼻子大骂,直说昏君误国,何以挥泪对宫娥、却不挥泪对宗庙?
李煜无法回嘴,也没有任何脾气可发,然后在曹彬清点江南财物时传出消息,说陈乔的尸体吊在城楼外摇摇曳曳,朝着烈祖(注十一)陵墓的方向已然冰冷僵硬,甚至还发出腐臭了。
「宠幸奸邪,荒顾政务,佞佛误国,诛杀忠臣,据城不降,增加死伤,称病不朝,分裂天下。李煜,你可知罪?」
赵匡胤一连细说了李煜好几条罪名,厉声质问,不怒自威。李煜是个儒质书生,如何抵挡的住赵匡胤何患无辞的欲加之罪?他拜倒在大殿上不发一语,为表请罪 之意他脱去所有外杉,仅着一件白色中衣;汴京天寒,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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