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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东流作者:过时不候-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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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迟远与裴禹这厢一朝僵持,帐中卫士亦似觉出气氛诡异。正都觉这沉默难熬,外间忽而有士卒大声喊“报”,且尾音都变了调。
尉迟远微皱了眉道:“何事这样慌?”
却听裴禹沉声道:“进来说!”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周书王思政传里楼船事件被俘的慕容永珍的结局:生擒永珍。思政谓之曰:“仆之破亡,在于晷漏。诚知杀卿无益,然人臣之节,守之以死。”乃流涕斩之。并收绍宗等尸,以礼埋瘗
闵小哥唱的那段是老三国电视剧蒋干盗书里都督唱的“丈夫歌”
其实用胡汉矛盾解读北朝政治文化是个相当过时的观点,这么写只是为了给尉迟远和老裴的矛盾找个理由
第59章 托体同山阿
门外进来的那卫士尤带着震惊神色,进帐来一双眼睛在主将与监军面上来回看过。尉迟远不由皱眉道:“怎么?”
那卫士这才回神一般,缓缓向下施礼,边道:“城内敌军送了一口棺椁出来……”
这话方是说了一半,裴禹手指已攥进衣袂,忽而一阵心悸眩晕,耳旁声音却仍清晰传来,是那卫士继续道:“送出来的是闵彧将军的遗体……”
尉迟远倒是禁不住“哦”的一声出来,下意识去看裴禹。却见裴禹双唇紧抿,腰背却绷得笔直,下颌也微微扬起,只是垂着眼睑,鼻翼轻轻翕动。尉迟远见他如此,略一思忖,抬手屏了那报信的卫士出去。
他心中此刻震惊之余,却也竟有几分庆幸。方才他与裴禹正为着这事相持,他尤思量着又不撕破脸皮又能令其不成的办法,正觉无解,不想就在这当口,竟是来了这样的消息。
如此一来,这换俘的事自然是无下文;尉迟远心中默道:“赵慎这一下倒是解了我的围,”他私下揣度,赵慎下这杀手,固然是为示不降的决心,可翻过来看也可知他当亦自觉翻盘无望。尉迟远心中冷笑道:“如今即便赵氏小儿愿俯首,我却不愿了。只他倒也乖觉。”又想,“其实即便那日楼船上我亦被害,洛城易手的结局都是不会变的;就如这洛水,任河畔城中坐着的是谁,都一样要滔滔东流;世道更迭并不因一人一事的生死兴败而改,也不是一人一事可挡。人生际遇如在潮流中行船,我的船方经险急却幸而不曾翻,便是要趁风破浪,乘势而起了。”
他这样想着,遂向裴禹道:“赵慎到穷途末路时还如此凶顽,当真无可救药。这样局势下也无可说的,便将总攻发动了罢。”
他见裴禹微阖着双眼,亦不知是在思量什么,正忐忑难道是还不死心?却听裴禹道:“兹事体大,将军战前安排须得妥当。”
尉迟远微微一笑,道:“有监军帮我看着,断无不妥。”说罢扬声道,“聚将!”
这晨起众人升帐后方散,一时又都重回帐内。尉迟远端正了盔甲,点将派兵倒是一副挥洒模样。众人有的听了一耳朵闵彧的事,有的还不知晓。有人心中也不禁不住感慨,往生途上无回头路,只但愿自己莫在这临了时刻送了性命。
尉迟远传令已毕,又道:“明晨提早开炊,旦日进饔,便为击破洛城。”
有将官笑道:“其实今日天也尚早,我等都耐不及了,不如将军今日便下令攻城便了!”
尉迟远森然一笑,道:“今日?今日我尚有旁的事与城内看哩。”又向裴禹道,“监军还有什么要说的?”
裴禹道:“攻城时的重锤冲车,还是当备下,是要用得上。”
尉迟远笑道:“城内城墙既都塌了,还何须这些?况且水中转运辎重不便。”
裴禹似要说什么,忽而止不住咳起来。他举袖掩了口鼻,待平复下来,倒是未再言,只略略点了点头。
众人得令去后,尉迟远低声向裴禹道:“监军可去看看闵将军?也是最后一面。”
不料裴禹却摇头起身,道:“不必了。”又道,“只将军能不忘前情便了。”
言罢也不看尉迟远脸色微微尴尬,拢着袖口步出帐外向自己营帐而去。他一路仍断续咳嗽,行在帐门时,身后卫士晃而看见裴禹袖口上竟似是染着一簇簇鲜红。正惊疑间,听裴禹低声道:“扶我一把……”
这话何似能从他口中而出,那卫士几乎以为听得差了,只是手脚却是已伸了过去。他手臂方触在裴禹肘上,忽而只听“咳”的一声,眼见着一口鲜血已是咯了出来。
裴禹面色发白,两颊却红,口唇青绀,两眼前似蒙着一层水雾;那卫士骇得差点撤手,可终究是稳稳扶了裴禹站住,颤着声音问:“监军?”
裴禹此时咳倒似轻了,只道:“我要进去。”
那卫士忙忙的依言侍候,又道,“请医官吧?”
裴禹“哼”的似是笑了一声,道,“不必了,要他们来还不若我自己清楚。利水通脉,也不过这样。”又指着帐中箧笥道,“有配好的丹药,你取了予我。”
那卫士见那一排数只竹笥,哪知哪一个是药匣;只得一个个开了验看,急得满头是汗。裴禹倚靠在榻上,道:“慌什么。”待那卫士好容易寻了药盒出来,呈在裴禹眼前,见他点头确认了方奉水上来帮他服下。
裴禹想要平卧,却觉气闷而不能,只得支了半身。见那卫士还跪坐在一旁,抬手从他手中去了那药盒过来。执在手中看了片刻,却自哂笑道:“原来我这跟前,而今缺不得的,倒是李骥。”那卫士只以为监军是怪他不得力,一径道:“是我愚笨,监军饶恕。”
裴禹看他一时,将药盒放回他手上,淡淡道:“与你无干。”言罢,只觉胸中憋闷愈重,不由长长叹出一口气。那卫士只觉这一声叹息是把一副肺腑都要呼将出来,心头如烈烈秋风刮过,无限萧索悲凉。
洛城守军见得土山上忽然一阵嘈杂,却也看不清状况。待一阵乱劲过去,只见地上竖起一根丈许高杆,不由皆暗暗心道:“这又是做什么?”
片刻后,却见着西燕军士兵推搡着一个人影上来,城头有士卒迟疑道:“这么看着像是……”
就听西燕军兵大声道:“城上的看着,这便是你们守土山的将领,被我们抓在此处!”
城上一个领头的惊出声道:“前番不是说全军覆没?于将军怎被他们擒住了?”此刻的情形,是当场战死反而一了百了,落在敌军手中却是堪忧。那头领略一思忖,向两旁高声道:“谁都不许乱!”又转而低声向身边一个士卒道,“快去把赵将军请来。”
其时赵慎正和元贵在骑军中。马厩亦被水浸,战马虽不惧水。可马蹄马腿总泡在冷水中,脚力必要受损的。城内口粮都已不足,马匹更难喂得饱,有些稍弱的已撑不住跪倒,咻咻气喘。往日黑亮的骏马眼角此时淌着晶亮水滴,仿佛泪珠一般。
元贵一拳擂在马桩上,道:“这样消耗,任什么名种也扛不住,要白白费了。”
赵慎沉默半晌似终是下了决心,沉声道:“乐泰,你预备着领骑兵突围罢。”
元贵倏然一惊,只听赵慎道:“当日在汜水关便说过要你带着弟兄们走;此时便再说一次。”
元贵愣了一愣,继而不由将长槊向地面一拄,高声道:“将军可说什么?怎总叫我做这种不义的事!”
赵慎蹙眉道:“你嚷什么,这如何是不义?”
元贵道:“既是好事,那将军为何不亲自统兵去?”到这时节谁不知道愈是留守城内愈是危难,只若这城中能逃出一个人去,他也愿这人是赵慎;元贵自然明白赵慎不肯弃城遁走的心思,可却只故意这样说。
赵慎不欲与他纠缠,不由厉了声气道:“你少啰嗦,这是军令。”
元贵瞪眼道:“那我宁愿违令便了!”
正叫嚷着,忽有卫士跑来,未到跟前便道:“请将军上城,于文略将军……被他们押在土山上。”
两人闻言都一愣,元贵也知赵慎拿被俘敌将尸首回了裴禹劝降的事,此刻脑中几个翻覆,心中只道“糟糕”。再看赵慎已是随了那士卒疾步而去,略一思量,亦跟了上去。
城上人只看着西燕军兵反剪了于文略双臂,缚着手腕用绳索拉着吊上高杆。他身上甲胄未脱,连人带甲的分量,全只挂在一双腕上,皮肉一挣便被磨得鲜血淋漓。西燕军士卒见他随着绳索拉拽,面现痛楚,不由笑道:“今日可好好开销你。”
尉迟远一面是为报当日水上狼狈的羞辱之恨,一面也是为了瓦解守军士气,才由着阵前弄这一场闹剧。于文略心中鄙薄,咬牙骂道:“你们也会只这些鬼蜮手段!”
一个小头目道:“少有他饶舌,且向城内喊话!”
几人高声喊道:“城内的且看着,想少受些零碎折磨,便放下兵刃自缚,便饶你们得个痛快了断;或是你们自己自裁了了事,若还顽抗,今日这吊挂高杆的他,来日的便是尔等!”
忽听于文略在上头断喝道:“我在这上极目高远,却是好得很!”
他被俘后一直强硬,西燕军士卒早恨的牙痒,此时有人挺起长矛便向他身上戳刺,便还骂道:“这可还好?”
城上众人只见那创口处的鲜血顺着甲胄缝隙直流淌而下,连着口鼻中也有血液涌出,对这情形,都不忍再看。方回头只见赵慎上得城来,纷纷道:“将军可来了。”
赵慎不及旁顾,待探身去看,只觉那长矛是戳在自家心上。不由高声向土山道:“我便是赵慎,你们要讲什么向我来。”
土山上那小头目见了是他,忽而想起那弓箭的厉害,深怕城头一恼,一箭取了自己性命,忙止了诸人道:“且住了,莫刺得狠了把他性命伤了去。”
众人罢手,却听那头目又喊道:“我们亦无话讲,只是为了叫你们看看自己来日的下场!”
他犹在得意洋洋,于文略的声音却一声盖过,只听他道:“我城中人的胆色,岂是这一点场面便能唬住?倒是你们这行径,见之可笑,思之可鄙!”
他语中尽是轻蔑,几个士卒被他激得挂不住,一个个叫道:“你再猖狂,便割了你舌头去!”
赵慎心似火焚,顾不得许多,只道:“叫你们主将来说话!”
那头目怪笑着道:“赵将军不是一向不耐阵前讲话么?而今尉迟将军忙着预备攻城,也没空闲。”又向于文略道,“你不是觉着好么,便吊在此看着你们洛城如何失陷罢。”他此时见赵慎因着于文略发急,心中不免得意道,“想来他顾忌着这敌将在此,再气恼亦不敢将我如何……”心想着,仿佛方才因着担忧被一箭射死的已不是他,愈发放肆起来。
城上终究有人被那小头目的丑行激得按耐不住。此时他正得意,一只长箭却突然穿喉而过,那面上犹带着一副嘴脸,死尸已翻身栽倒。
一时土山上一阵骚乱,赵慎亦是一惊,不由喝道:“谁这般莽撞!”
倒是于文略朗然大笑道:“好!”笑罢,忽而对着城上长声呼道:“将军!你不必顾及我,此刻倒是给我一箭才是成全!”又道,“我这命本已是旁人换的了,更是死不足惜;只是今朝一死即便算偿了当日杨都统的义举,他求保全家眷的嘱托,我却不知可否得不负?就只得推托给将军了!”
他言语未尽,西燕军众人已喝道:“这忒多话来,真当不能再叫他说!”便有人执矛上来,于文略冷笑怒骂不止,那人急怒之下直对着他口腮边戳刺,一时满面鲜血;有人叫道,“一刀一枪的与他!”
于文略话音已难利落,此刻只是含混着道:“将军,便与我个成全,为着我死前体面,不受辱于这些宵小!”
城头一片死寂,众人皆觉喉头紧涩,许多人眼前已觉模糊。片刻只听赵慎一字一顿道:“取我弓箭来。”
一时周乾过来,却只低着头不动,半晌猛将弓箭举过头顶。赵慎一手握在弓上,久久亦不曾挪动,仿若重有千钧。终于咬牙,心道:“罢。”
他从前何曾知道世上这一个愁字如何剜人心肝;在那想象传唱之中,都只道热血戎马,是何等开阔磊落的气象;可谁想过而今——连他自己都从未想过,竟会有这一时,他的手上不得不去染同袍的鲜血。
周乾犹捧着赵慎弓箭,他低头看着地面,涕泪已糊了一脸。那硬韧的弓背此刻正一寸寸离开他的托举,划过的是一寸寸的冰凉;周乾知道是谁在取他手上这长弓——这一副弓箭,他替将军打理了数年,弓身上哪里一道纹理他都烂熟于心。此刻,那每日都挑弄的弓弦割得他手掌生疼几难忍耐,而那细细的一道又何尝不就如利刃一般,令人摧心裂肺,揉断肝肠。
许久只听一道鸣镝破空之声,周乾忽觉惊醒一般,抬眼看赵慎面色青白,持弓的一条手臂如断折般忽而坠下;不由仰面惊呼了一声:“将军!”
赵慎默立一时,忽而背了身去。众人只见他似被人猛击了肚腹一般微微含胸弓起脊背,周身似全靠撑在那拄地的弓背上方才立住。不由都围拢过来,皆低低唤道:“将军……”
赵慎忽而立直身躯仰面,“咳”的一声长啸。那一肩担过的千万难处,只泄这一丝于外,已闻之而是引人多少郁愤慨叹。周乾忽而念及那绷到极处一时便要断折的弓弦,心中一惊,墩身扶住那长弓,颤声问:“将军……可无事罢……”
半晌,方听赵慎道:“不过是该我担的,总避不过。无事。”
作者有话要说:
老裴这是风心病心衰,这个在古代的卫生条件下应该还挺常见吧……连带着连犯心绞痛的事也能解释了……
写最后这段的时候想着的都是库布里克那版的斯巴达克斯里,克拉苏要被俘的斯巴达克斯和安东尼角斗,败者被杀,胜者第二天被钉上十字架,还说“我要看看奴隶们的友谊”。斯巴达克斯和安东尼都竭力想杀死对方,因为这样的死是比钉死在十字架上仁慈多了。最后斯巴达克斯抱着安东尼尸体的时候,真是虐的一口老血……其实爵爷的克拉苏也非常有魅力,他站在斯巴达克斯面前的时候,忍不住出戏的想喊“在一起!”(泥垢……
第60章 羽檄飞京都
西燕军再度攻城的那一日,尉迟远亲临阵前督战。他沿浮桥而登上土山,再看向周遭水沼,竟也生出些隔世之感。立在土山之上,不但瞭望得见城内投石的高台,高高低低的城墙上守城士卒的身影也都可见。
其时,西燕军亦分作数队,先行的一路搭设浮桥,虽然被城头射死射伤不少,可终究是一寸寸近城而去。
战前,尉迟远便已下令,最先攻进城内的部曲士卒,不论死活,家中均可倍其田亩;因为这一次出征的多是新募的乡兵,便又下令战后以敌军头颅为战果计数,按等论功,可得给复从前年份的租庸调,这两项悬赏着实激得众人大生踊跃之心。而军众士卒多是由乡兵参军,彼此间多有姻亲。尉迟远便学古时名将,把每一部中有近亲的士卒系数拆开,分左前后两队;对下只说是战况惨烈,不忍一家中俱在阵前遭险。可这些士卒,惦记着亲人,前队遇阻而不肯后撤,后队亦不观望只一径向前。尉迟远又布置了阵前督战的将官,只许进而不许退。众人也都只这也是最后一场大战,况且几月下来,彼此间协同进退相互照应也都有了些心得,不似起初那般容易慌乱,几番变故,军中也终于有了纲纪。几下里原委归在一处,攻城队伍如潮水涨退,死伤虽重,却只向城上涌去。
尉迟远在土山上,只见攻城部队一时似进得城去,可一时再见又被打退出来;一条战线上俱是如此。这情形僵持了大半日,土山上都看得见城下水中堆在一处的死尸,尉迟远不由暗暗急恼,只是不能发作。思量了半晌,忽而问:“监军呢?”
一旁人见他黑着脸色,话音生硬,虽是西风里也不由冒出汗来。裴禹前日咯血的事,将军本是知道的,而今却又明知故问,谁敢贸然答话去顶这无名火。尉迟远见半晌没人应,心道这些人好不晓事。他昨日在帐中,哪想到今日攻城竟如此吃力,只以为必是手到擒来,因而对裴禹也显了轻慢;现在他又需着问计于人了,却怎么好开口;本想下头有个乖觉的给他铺垫下个台阶,谁知一个个缄口不言,尉迟远不由憋气。
可到这时节,他也顾不得那许多脸面,索性自己开口,向近旁将官道:“你回去找监军,将阵前状况与他说。”再往下的话,尉迟远只问,“你可明白这意思了?”
那将官当是明白,只略迟疑道:“可监军昨日的状况……今日……”
尉迟远终是忍不住怒道:“夯货!只叫你去问一问,有没要你请他来阵前,可这这许多啰嗦!”
那将官被斥得一缩,口中连连称是,心中却叫苦道:“可不知那裴监军此时精力,耗不耗得起劳神想这些,若是去问了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这雷还是得我顶。”他心揣着惴惴,却不敢耽搁,急叫了人往帐中赶去。
城周的震天喊杀,在城中深巷亦可闻及。城中弥漫的惊惶恐惧,如刀刃抵颈般,又如被水泡的稀软的烂泥,既尖锐却又稠粘。
白马寺大殿中,合寺众僧俱闭目喃喃诵经,没有了常日缭绕的香烟,这咏诵声亦显得清冷单薄。这仿佛应当超脱尘世的古刹,已是再一次置于镝刃之下。殿中供奉的鎏金佛祖亦仿佛敛目无语,而他驾前这些身在凡尘的肉胎,纵然这样焚心祷告,却亦不知生死将有谁定。
寺中的住持此刻却不在大殿。他枯瘦的手掌拂过案上纸卷,只觉在自己皱褶年老的皮纹映衬下,那纸笺愈显匀白光洁,其上墨字舒展,更恰似面前人鬓边一道长眉。
照着一贯对战事的关切,面前这人必已从寺中僧人口中得了目下形势的讯息。此时的缄默不语,不知是否是因着恐怕无力回天的绝望。住持微微叹息一声,道:“施主好定力。”
那人面目上已做不出表情,只见眼中一片黯然,微微摇了摇头。
住持道:“施主有何打算。”
陆攸之身在这古寺,却只觉仿佛时时都可从胸腔之中听得刀兵相搏;那声响一日日愈近,直到今日,与城周传来的喊杀声重叠在一处,陆攸之胸中猛然一震,直也分不出哪一处是战场搏杀,哪一处是他自己的心跳。
此时住持如此相问,他心中一沉,失神瞬间骤如坠入一片黑寂。再一个激灵,已明白他想到的这一片黑寂,究竟是什么。口中不由道:“法师这问……该如何,我已得了。”
他这样淡然说着,脑中却划过一道厉闪,刹那白光耀下,闪过赵慎容貌,竟是清晰如斯,仿若就在眼前。心中不由一痛,已又垂首下去。只听那主持道:“施主是只看赵将军如何么?”
陆攸之悚然大惊,忍不住猛然抬首,只见住持点头叹道:“果然如此。”
陆攸之眼中惊诧一瞬目间便亦抿去,道:“请法师指教。”
住持并不回答,只看着案上纸卷道:“施主这字,我是从前便见过。”见陆攸之不语,接着道,“是在龙华山慧明法师处。那日还有一位施主在,对那字迹尚有一段品评。”
陆攸之沉默片刻,道:“是西燕军中那监军么?”他语调平缓得近乎呆板,却见唇角抿起,扯动着灼伤印痕,仿佛是笑。
他一语中的,住持不由微一扬眉,道:“看来施主与那位先生的渊源的确不浅。”他看着陆攸之对这话头似乎刻意冷淡,便也不再深问。他从认出这笔迹,便忆起裴禹那日见字迹时的失态;以他的阅历,这事原委虽不是分明了,却也猜出几分。那本就是尘世中事,他本也不该为人纠结,只是心中总莫名而生恻隐,一时道,“施主从前怕也为心结所扰,而今既在这三界外的所在,不若再前一步,也便可将那些烦恼都抛却了。”他已决意收容这人,劝他出家不过是为了更易保全。
却听陆攸之低声道:“我谢法师的美意,只是法师说修行当排除尘世念想——只我这一节上,恩也好怨也好,都还太多未了。”
尉迟远并未等得太久,回营寻裴禹问计的士卒便转回来,报道:“监军说兵力宜集中一点,又说此刻他能想到的将军必也都想得到,战法已不要紧,要紧的是意志士气。”
这话是没错的,其实尉迟远也知此时如打铁硬碰,也并没多少巧力好用,咨问裴禹也不过是心怀侥幸,若他万一有什么奇招。如今听了这话,一面无甚可说,可却还是止不住觉得失望。想起昨日裴禹说冲车重锤当备下,只他前番轻敌却没听从,一时有些暗自讪讪。略思量片刻,唤过几个将官,重新排布了进攻的队列,又遣人去调攻城的机械。可这涉水如何用得,几个将官七嘴八舌,一时也都没定论。
不过这左右都是枝节上的事,尉迟远情知此时急也无用,若再露出来便更不妥;他也不愿一直在土山离城这样近处,索性回往营中。
才进营帐,便见有卫士领了人来,原来是从函谷关赶来的信使。
尉迟远见是后方的心腹遣来的人,便问:“何事?”
那送信的拜下道:“太师传檄。小的快马加鞭来报将军,总比出朝中正式的消息到这里快得几日。”
尉迟远听闻这话微微疑惑,问:“说得什么?”
那送信的道:“是说与将军眼前洛城的守将。说要他归降。”
尉迟远自语道:“这檄文是怪哉!这明明是招降的文书,且传到自己治下的各地作甚……”一时问,“还说什么?”
信使道:“说如若归降,部众性命便都可保全。”
尉迟远听这话,眼光一瞬,心中翻转已明白传檄的用意——这便是要天下人尽作见证的意思;他是一心擒灭赵慎祭尉迟中的,因此对裴禹欲收编赵慎的用意只当不见,况且赵慎本也不驯服;谁知如今竟出了这么个状况。他再细想,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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