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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拾玉by 蟋蟀在堂-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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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岚之不露痕迹地打量甘荃,心里暗笑。他只消几眼就看出这个甘小少爷对林世卿有意,不知这娇滴滴的小少爷手段如何?
“林叔叔,上次在我家,我给你敬的酒,这次我再敬你一杯可好?”甘荃气息稍定,抢到桌边,执起个空酒盅,斟了酒举一举,不等林世卿反应,吸干了酒,羞涩地笑望过来。
林世卿刚想开口,珠帘一阵乱碰,雅座里又进来个小郎官。角落里的汉子头又猛的抬起。
自不必说,此即陶献玉陶小少爷了。他捧著个堆满肉菜的瓷碗,胳膊下夹著“小阿秦”,蹈著小腿一头撞进来,一双圆眼先滴溜溜将众人看觑一遍,之後将目光凝注在林世卿身上。他见林世卿面白微须,眼无笑意,正襟危坐,神气俨然,立即就不喜欢。原来是这麽个人!小麻子口味越换越差劲!他眼角余光偷瞄林世卿股间胯下,没看出异样情状,鼻孔里不自禁哼哼:就这麽个老泥鳅,到床上岂不闷死人!
甘荃一看陶献玉居然闯了进来,心道不好,转过身倒竖眉毛斥他:“你进来作甚?到外面吃去!”
林世卿了然了,这个矮墩墩圆乎乎傻兮兮的小公子乃甘小少爷的友人。他见陶献玉不住朝他张望,便笑道:“甘贤侄,这位是你一道来的朋友?”
甘荃不知答是还是不是,陶献玉已经抢道:“是哩!你就是林世卿林老板了?”
话问的直白,叫的更加直白,甘荃向他瞪眼,郑岚之笑意盎然,林世卿觉得诧异有趣:“我是,敢问小官人是哪一位府上的?”
这边陶献玉却叼了块火腿嚼著,答不上话。甘荃忙道:“他是陶献玉,就是对面卖胭脂的陶一彩家的。”
陶一彩呀!林世卿郑岚之双双一愣,随即相视而笑。林世卿比小师爷多了层笑意──原来这就是那个酒囊饭袋陶献玉陶小少爷啊!他看著陶献玉咀嚼东西的呆像,笑意更浓。
甘荃不乐意了。他顶恨这个郑师爷。方才世卿又跟这个骚师爷递眉送眼了,真是,人跟前也不收敛些,当其他人都是木雕泥塑呢!
他决心引起林世卿的注意:“林叔叔──你还欠我一杯酒呢!”他不依地扭上前,撅著嘴撒起娇来。
林世卿笑道:“是我怠慢了。”举杯一饮而尽。甘荃脸上更红。
林世卿笑得颇为无奈。没想到这次来余怀县,江南的婉约佳丽没亲近多少,扭扭捏捏的小公鸡倒上赶著往他身上贴。前面是小师爷,这会儿又是甘小少爷,他这算不算豔福匪浅呢?
不过这份豔福他绝无兴致。甘小少爷不比小师爷,小师爷知进退晓轻重明尺度,这小儿看来全然不懂。小师爷无根无基无靠山,这小子是甘老头儿的宝贝儿子。他跟小师爷春宵几度你情我愿各取所需,他跟这小子算什麽呢?京师妖娆娈童不知凡几,他尚且浅尝辄止,何况这个甘小少爷有一脸怪吓人的雀斑,实在是有碍观瞻啊!
这麽思量著,林世卿就决定冷落冷落甘荃。其时他对那个陶献玉更感兴趣,兴许这个嘴里吃个不停的小仔鸡就是陶秀珠长长堤坝上的小小蚁穴呢?
然而没等他开口,郑岚之却讶然呼道:“咦?陶少爷,你这木偶从哪儿买来的?”
陶献玉恰好站在他身边,腋窝下的“小阿秦”出头露脚,被蜡烛光照得神貌宛然,栩栩如生。
小少爷正努力吞咽著烤雏鹬焦黄的骨肉,把一块脆骨咬的咯咯响,他随口道:“相公送的哩!”
“相,相公!”郑岚之惊讶更甚。他心细如发,眼神又尖,早就瞅出这木偶就是那个昔日相好的面貌,只不过去了胡须罢了。
陶献玉支著根油光光的手指,得意道:“我成亲了,我相公可风神俊爽哩!这个木偶就是他送的!”
郑岚之呆了一呆,“敢问陶少爷的相公贵姓?”
陶献玉咂咂嘴:“姓秦。”
郑岚之默然片刻,忽低声道:“那,那这个秦相公目下正在何处,从事何种营生?”
陶献玉有点警觉起来,他呶了呶嘴,脑袋一撇道:“你问这麽多干嘛?我相公给人保镖的哩!”虽没有互相介绍,但他猜测这个风度怡人,容貌俊秀的官人就是甘荃口中切齿恨恨的郑师爷。他边吃边拿眼打量郑岚之,觉得小师爷虽不及甘荃狐媚姣姣,却自有一股端丽清持态度,这副态度是天生的呢还是修炼来的呢,他不大明白,但他知道,他自己是一辈子跟这种韵格那种风致无缘的了。
这麽想著,他就隐隐有点恼恨。凭啥都是给人做娘子的,他就得被人比下去?哼,多半小麻子讲的不错,这个小师爷後面那穴眼骚得很,只是衣服遮上了闻不见。
这边郑岚之看著陶献玉埋头嚼食,突然觉得嘴巴发涩,脑袋隐隐作痛。莫不是今日穿得少又吹风的缘故?可他心里明白,他这是听见秦汉秋逃得生天,还不声不响娶了房带把儿的小娘子给惊到了!
林世卿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他一字不漏听完小师爷跟陶献玉的对话,忽道:“想不到陶少爷到现在也爱玩木偶,少时我的木偶也挺多,倒是没见过陶少爷手上这样的。不知陶少爷可愿将这木偶人给我细细玩赏一番?”
陶献玉正吃的肚儿半圆,舔舌咂嘴,听得林世卿想看看他的小阿秦,十分得不情愿:这个老泥鳅想干嘛!呸,还少时也喜欢木偶哩,骗谁人来?老泥鳅才不会喜欢木偶哩!
磨磨蹭蹭地,欲捏个借口,带著小阿秦赶紧离开。他相公长得太好看了,即便雕成木偶都惹得一个两个陌生男人侧目,太不安全了,太让人不放心了!
却听旁边甘荃笑吟吟道:“林叔叔,这东西没啥稀奇,就是照著陶老弟的相公一个模子刻的……”然後不由分说,截手从陶献玉胳肢窝下抽走木偶,讨好地递给林世卿。
“哎哎哎,你个自作主张的小麻子!我同意让他看了吗?”陶献玉登时叫喊起来,劈手就要过去抢。
甘荃伸臂拦住他,在其耳边软语央道:“好老第,你别砸我的场行不?我好不容易跟世卿说上话儿。”原来他看林世卿对他难得理睬,便想方设法吸引其注意力。
陶献玉瘪嘴哼道:“那凭啥拿我的小阿秦去献佛?臭麻子,上回你弄坏小阿秦的耳朵,这回小阿秦再有什麽长短,我叫人把你家的大米全倒臭水沟里!”低头将最後一块火腿扔进嘴,吧唧吧唧嚼著瞪著林世卿。
甘荃心道:我爹说你家胭脂铺要关门滚蛋了,你还能蹦达得了几日?
郑岚之将二人对话收入耳朵,抿嘴笑笑,肚里辗转思量。
林世卿自是也听见二人说辞,却毫不在意,拿著木偶上下打量,心中有了计较,很快道:“原来我是夺人之美了。陶少爷心疼这个跟自家相公一模一样的木偶,本是人之常情。”说罢将小阿秦还给陶献玉。
陶献玉一把扯过,塞进怀里。
“陶少爷,我是见过令姊陶秀珠陶掌柜的。我十分好奇,你跟个男子结为连理的事,令姊什麽态度?”林世卿道。
陶献玉顶不喜欢这老泥鳅,觉得他语藏机锋,假模假样。他真想冲他翻个白眼。
“阿姊不管我哩!”他见碗里空了,正好扯个借口,夹著小阿秦踱到外面去了。
林世卿也不介意,频频捋须。陶秀珠那段长堤眼见就要坍塌,而他正逮著了其中最致命的蝼蚁之穴!
陶献玉一走,甘荃更加没了招数,勉强说上几句,便灰溜溜蹿出来,在陶献玉对面坐下。
“方才你真是无礼!世卿是京城的世家大人物,你怎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埋怨道。
陶献玉满不在乎:“我东西还没吃完哩!你少管我!你喜欢那老泥鳅,你自个儿讨好去,别拉上我!”
“你,你不许说他是老泥鳅!”甘荃说著就拿著筷子敲陶献玉的手。
陶献玉声音也大起来:“我就要说他是老泥鳅!”抓起竹筷反击。
两个小少爷便在座头上以箸作剑,啪啪啪啪对打起来。你敲我的脑袋,我抽你的手背,被打到的人固然“哇哇”嚷痛,打人的人也是“喝喝”有声。陶献玉平日里打滚放刁惯了,此刻一手一只竹筷,左劈右戳,且攻且守,竟一招一式耍得有模有样。
只听他口中大喝道:“小麻子!接招吧!”劈头盖脸筷影乱舞,直往甘荃脸上身上戳过去。玩到兴头上,连同扔在一边的鸡骨头鸡爪子一同作为武器往甘荃身上劈里啪啦地扔。
甘小少爷登时落在下风。然而他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娇斥一声“胖肉丸!休得意!”哼著唱戏的腔调勇猛反扑,一只筷子一个上挑挑掉了陶献玉头上的皮帽,一招得手,“咯咯”笑个不住。
陶献玉趁机拥身而上,爬到座头上张牙舞爪,大叫“小麻子,跟我大战三百回合再说!”一个作势便要扑下来。甘荃连忙躲开。
两人的奇情异状早就骇住了周旁的食客。文雅些的,朝这边看看,皱皱眉,摇摇头;性子暴烈的,直接冲二人叫嚷“小官人消停些!”然而陶献玉和甘荃哪里又会听?
这时珠帘响过,却是林世卿并郑岚之和沈默汉子出来了。甘荃讲究体面,立时不再戏打,颠著碎步上去向林世卿道别。林世卿笑著回礼。
郑岚之跟在後头。他早就注意著外边的动静,自是看到陶献玉跟甘荃闹作一团的情景。他不动声色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陶献玉。方才陶甘两个走後,林世卿心情明显转好。郑岚之猜测他也看出那个木偶雕刻的是秦汉秋了。这下子陶秀珠陶小姐没有退路了吧……他再次细细打量陶献玉,後者正口歪眼斜地冲林世卿偷偷做鬼脸。原来那个捕快现在喜欢这模样儿的呀……
陶献玉目光跳过林世卿和郑岚之,放在了垫後的精壮汉子身上,确切而言,是屁股上。他肚里赞叹,这是多麽诱人的一副屁股啊!这麽冷的天,就裹一层劲装单布,将两瓣紧实饱满的曲线表露无遗。让小少爷想起夏日鼓鼓的大毛桃!不,比大毛桃还要鼓,还要紧……陶献玉塌著肩膀,勾著脖子,双目咄咄盯著那汉子的後臀,两颊唾水汩汩吞咽。
多麽好的屁股啊!陶献玉连连哀叹。他後面的尻眼开始蠕蠕收缩。他扳著手指,想算一算自己已有多久没肏屁股了,却总算不对。那汉子已经跟著林世卿下楼去了。陶献玉咂咂嘴,遗憾不已。
林世卿一走,广延楼的何掌柜却上来了。他既认得陶献玉,也识得甘荃。一个是对门儿“陶一彩”家的活宝,一个是甘老爷子掌上的小珠子;他哪个都不喜欢。方才已有五个人向他告状,说这俩小儿在楼上打闹起来,将个店堂当作比武场,搅得旁人不得安宁。何广延何掌柜只好威严肃穆上来看一看。
见了两个小子,自是不免好言劝解一番。何广延一手拉一个,亲切地说些什麽“大家都是客,我要一视同仁”“两位小少爷吃得尽兴,我很欢喜”“吵闹太过,伤了和气,殃及旁人,却是不好”。
陶献玉把手一甩,“何掌柜真是罗噪!想多要点银子到街对面问我阿姊要去,我没带银子,别冲我叨叨!”
甘荃见林世卿走了,也怏怏不乐:“何掌柜,你就结账吧!我要回家啦!”
何广延知道自己在对牛弹琴,只好吩咐夥计过来结账。
陶献玉并甘荃遭人数落一通,没精打采出得楼来。夜风寒冽,甘荃穿得单薄,没进轿子就连打了三个喷嚏,赶忙哆哆嗦嗦藏进轿子。
“陶老弟,我回去啦。我冻死了。”说罢轿子便起了。
陶献玉抱著“小阿秦”道:“我也走啦。”进轿坐好,袖手拥著胳膊。
轿子一摇一晃中,他无比思念起秦汉秋来。
☆、第三十八章
广延楼一别後,甘荃有好些日子没露脸。他那晚为了展露身段,意雄心狠,穿著春衫出来招摇,致使当夜回家後就发热流涕,软软病倒,无力出门。陶秀珠听闻此消息後,便挑出些陈放了好些时日的上等香粉胭脂,著陶献玉提著上甘府去探望甘荃。
小少爷抱著“小阿秦”坐在“陶一彩”前堂,一脸不情愿,嘟腮道:“你怎麽不自己上甘府去?我才不要去讨好小麻子!小麻子臭美不穿衣服生病了,传染给我怎麽办?”
陶秀珠绷脸道:“你跟甘荃的关系要维护好,他们家米行生意做的大,谁也不知道以後会不会要他们帮忙。你成日在家吃吃睡睡,不如上甘府走动走动。甘荃病了这些日子,估摸著差不多好了,哪有那麽容易传给你?”说罢将东西往陶献玉面前一推,帮弟弟端正搭耳皮帽。
“怎麽样?你是走路还是打轿过去?”
陶献玉嘴巴仍旧扁来扁去,他仰头道:“我可以去看小麻子,但是今儿中午你得到对面广延楼叫一盘手抓鸡来犒劳我!”
铺子里的夥计闻言纷纷暗笑。陶白媳妇儿点著陶献玉的额头,笑道:“说来说去,小少爷就是为了脸上这张嘴啊!”
陶献玉心道:下面的小嘴整天干饿著,上面的小嘴可要喂好哩!却是不便说出来。
陶秀珠心道这傻弟弟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以後吃起粗茶淡饭来还不知怎麽哼唧,口中却道:“知道了,你快点儿去吧。日头都这麽高了,赶不回来吃饭可别跟我哭闹!”
陶献玉跳下靠椅,抓起包裹招手道:“小柯子,走啦!”
出了“陶一彩”,他就将包裹扔给小柯子拎著,自家拥著个小木偶摇摇摆摆走在街上。甘府距离陶家的胭脂铺并不远,穿过一条横街,向左折拐见到鼓楼後往东直行,甘府就在高宅大户云集的东城根下。
陶献玉不想坐轿子,领著小柯子慢吞吞往甘府赶。此时日头已高,早市已散,街市上往来行人,穿棉著袄,呵气如云,缩脖拢袖,或赶路,或买卖,或吆喝。陶献玉百无聊赖,探著脑袋专向那当垆出锅的店铺里张望,见到了热气盎然的一爿店面,便要停下驻足一会儿,看看人家正在烹些什麽。一多半是包子馒头玉米棒之类,他自然不屑一顾,脑袋便又扭到邻家铺子,鼻翼一动一动,闻出肉香,定睛一看,果是铁钎上串著只大肥鹅麽!塞了香料诸齑的去脖老鹅,鼓鼓壮壮,油光可鉴,随著铁钎缓缓转动。陶献玉想起之前秦汉秋每夜携带野味山珍来跟他相会的情形,肚里哀哀哼哼,一寸寸往铁钎边上挪动,连青布招儿吹罩到脑袋上都浑然不觉。
门首立著夥计见了小少爷的呆样儿,敲一敲牛耳尖刀,叮咚脆响,他笑道:“小官人可是想尝尝这只新鲜宰杀的肥鹅?要腿还是要胸脯上的肉,但凭你说,五贯铜钱半斤。”
陶献玉频频咂嘴,将不断涌上的唾水朝喉咙里咽,他扭头对小柯子道:“你身上带了多少银子?”
小柯子故作咋舌:“少爷,我的荷包哪里能用银子算计哩?我目下只有五个铜板。”
陶献玉皱眉:“陶福没发你月钱吗?”
小柯子道:“前阵子你买了那麽多百味斋的糕饼,我还贴上了十个铜板……少爷,你怎得没有银子呢?”
陶献玉有些泄气,又有些赧然。往日陶秀珠每月发他十六七两银子,他进出勾栏院听小曲儿尚且用的光光;如今“陶一彩”进项锐减,他每月只得领八九两银子,勾栏院虽说不逛了,“百味斋”的果脯蜜饯却是日日不离口,加上冬季裁做的两套新衣,目下陶小少爷在距离月尾还有一旬的时刻上,荷包空了。
陶献玉撅著嘴向陶福和陶秀珠讨过月钱,哼哼呜呜道“你们虐待我!”,却只得来陶福循循善诱的“少爷要跟大家一起共克时坚”,以及陶秀珠没好气的“八两银子!献玉,你现在好歹还有八两银子,你要不节俭一点,以後连八个铜板都没有!”
小少爷在北院翻箱倒柜地找过,想从犄角旮旯里抠出些碎银,至少也要检出来一二十个铜板。叵耐他撅著屁股寻索了整整一个白天,除了一头一脸的灰尘之外,连颗老鼠屎都没扫出来。他向小伍子借银两,咬定下月领到月钱还给他。小伍子那个死小子却像浆糊封了口一般,除了摇头还是摇头,还对陶献玉道:“少爷,你如今都嫁人了,该向姑爷领月钱啦!”
陶献玉无法,只得转向小柯子小梅子,尤其是小梅子。他知道这丫头耳活心软,哀哀戚戚地,拉著小梅子的手,道:“小梅子,我想吃甜枣花糕,太想吃啦!我……阿秦又不在身边,我心里难受哩……”咧著嘴呜呜央央,眼皮一眨巴,挤出泪珠若干,肩膀跟著一抽一抽起来。
好心肠的小梅子也跟著难受了,她小心地用帕子帮小少爷抹去眼泪,道:“少爷,别哭啦!我借给你便是!”
陶献玉的嘴立时翘了尾巴,“小梅子,你……你是大好人!我下月拿到月钱便给你还上。”
小梅子面皮薄,“少爷,不急的。”
她既然这麽说,陶献玉也就真的不急了,今天借一点,明天借一点。小梅子难得有一丝丝为难的表示,小少爷便咧巴了嘴,抱著“小阿秦”抽噎,往往抽噎上半盅茶,小梅子就败下阵来,为“百味斋”的小花糕会帐去。
“怎麽样,小官人?尝一尝吧,又暖身,又肥嘴!”夥计作势就要去削老鹅的胸前肉。
小少爷左脚蹭右脚,右脚蹭左脚,开始一点点往後退却。他今日出门时兜里一个铜板都没有,北院里自己的荷包是瘪的,名头上他还欠著小柯子和小梅子总计三两多银子。此时此刻,陶献玉站在北风飕飕的街口,生平头一次为生计问题发了愁。
这种滋味於小少爷而言极其陌生,他愣愣地颇为茫然。那个夥计见他不答话,知道这是个没奔头的主顾,便收起笑脸,自顾摆弄手上的尖刀和铁钎。
陶献玉怏怏回转过身,蔫头耷脑,讪讪离开这家店铺。他难受极了。他想起昔日在“百味斋”,他是那里最受欢迎的主顾,那里的袁掌柜见到他就眉开眼笑,店里帮活的丫头夥计,王大奎啦,宝柱啦,阿娟啦,珍嫂啦,都个顶个地喜欢他,夸他是“余怀县人见人爱的小少爷”。偶尔他买了糕饼当堂就开吃,瘦骨嶙峋的袁掌柜总会乐呵呵地笑,还劝他“多吃些”。每次陶献玉亲临“百味斋”,袁掌柜都会捧出些新货,怂恿陶献玉品尝。陶献玉又是个管不住嘴的,尝过之後自然乐颠颠地买上许多。松子蜜糕就曾是袁掌柜的推荐之一。
然而陶献玉已经许久没去“百味斋”了,他而今囊中羞涩,唯恐自己不再是“余怀县人见人爱的小少爷”。他或许不在乎其他人的评价,却很是看重“百味斋”对他的看法。他决定在荷包重新丰盈起来之前不去露面──他要维持住他在“百味斋”眼中的形象。
正在陶献玉没精打采往前挪步的当儿,小柯子发现街口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前面还隐隐传来巡丁衙役列队喝斥的声音。他是个极爱热闹的,当即撇开陶献玉,三拱两拱,拱到人群密集处,打问道:“这位老伯,今儿何事这麽闹腾?”
边上就有人插话:“大犯人捉住了哩!往县衙看审去!”
小柯子就想跟著去县衙,掉头找陶献玉,却见那小少爷正低头厮磨步子,走得慢吞似老鹅。他几步赶过去,道:“少爷,衙里逮著个贼囚,你不看看去?”
陶献玉以手抹脸:“我累死啦,还要去看小麻子!不想去哩!”
小柯子撩拨他,悄悄道:“少爷,万一是姑爷被……”他恰到好处地住了口。
“啊?”陶献玉一个机灵,“相公在南边哩!”
“还是去看一看的好,瞅瞅风声麽!”
陶献玉眨巴了两下眼,颤颤道:“死小子,你又咒相公!你去县衙看看,我,我随後就来!”
小柯子等的就是这话,两腿一撒,跟著人潮跑远了。
陶献玉呆呆地立在原处,心悸不已,脸上一搭儿红,一搭儿白,胸口闷闷的。突然,他眼睛一亮,看见了个熟人,正是他阿姊陶秀珠的相好,大狗熊戚大海。问他去!
小少爷拿出罕见的劲头,抓著“小阿秦”一路尥蹶子地往前奔,却眼见著戚大海并一队缉捕,大踏步而行,将他越拉越远。陶献玉人矮腿短,又不惯走长路,嘴里呼呼喘气,脸蛋蒸蒸通红,驮著一身厚袄,挤在众人之间,左右冲突,钻来钻去。
直到看见县衙门口的大石狮子了,小少爷也没追上戚大海。可怜他一路紧赶慢赶,歪戴著皮帽,一身狼狈地挤到廊庑下人群最後面时,里面已经升厅开堂了。
他自是听不到一声铜锣响,三通鼓毕。廊庑栅栏後面早就围起了密匝匝三四五排看众,将不大的地方挤得水泄不通,连个小缝隙都找不到。陶献玉支著脖颈在最後面的後面著急乱转,凑著脑袋探来探去,想瞅个空儿挤进去。可哪儿来的空儿呢?前面站著的男女老少,个个不是人高,就是马大,要不就是结结实实老树桩子似的,哪有他小鹌鹑逾越的份儿?陶献玉硬将脑袋挤到两人之间,眼睛虽望不见里面,耳朵却是可以听的,而且看审的众人也是耐不住口舌,不多会儿便要议论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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