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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崖书-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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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是他吗? 
  
  那块藏在燕窝里的羊皮条子上刻著“敬德不挂帅”,分明是预示有要人前来,叫他效仿尉迟恭,伺机装疯,静候机会。
  
  能够将一切掌握清楚,设法救他脱险的人,真的是他吗?如果是,他怎麽逃脱了封砌的爪牙?如果不是,会否又是另一个精巧的圈套?
  
  敬修不能再想。窗外那轮月如此明亮,银辉千丝万缕,连风声水声都似无声。无声之中敬修起了身,把床单抽下来绑到窗台,顺著窗户溜到地上。
  
  竹林在静夜里好像一片片泼洒的墨,偶尔风吹,又像琴弦。水流反射著月光,在中心的是平展的布匹,边际撞著石块的化作鱼鳞鱼嘴,跃起粒粒明珠。
  
  一个声音在背後静静问:“你要去哪里?”
  
  敬修怔一怔,慢慢回过头。竹楼在月辉中带著一点青色的光,轩窗如画,那人站在窗内,没有灯,月光洒在身上脸上,白色的衣服像竹叶上的雪,人似空竹之灵。
  
  “如果你一定要走,留到早上。”邢耘静静地说,“这附近没有人烟,你这样走不出去。我想你还有很多话要问我。说清楚了再走,彼此了无遗憾。”
  
  “好。”敬修如是答,心底深处仿佛缠著一根弦,伤楚也像弦动,颤颤,绵绵。
  
  邢耘开门点灯,敬修进去。竹楼下面宽敞一间堂屋,布置得简单,桌椅都是竹子造的,墙上挂了两幅字算装饰。一副写著曹操的《龟虽寿》,一副是陶渊明的《归园田居》。
  
  邢耘给彼此留一点缓冲,先去烧水泡了茶来。茶是上好的顾渚紫笋,拿紫砂壶冲了三遍,嗅之醉人,啜之赏心。敬修淡淡道:“想不到这里还能喝到这种好茶。”
  
  邢耘把住了手上那只天青杯子,说:“这里是岭南,我从前备下的一处地方。”
  
  “你早知道有这麽一天?”
  
  邢耘抬眼,敬修的眼神跟话一样尖锐,不觉一哂。“如今我说什麽你肯信?”



二分明月(下)

  邢耘抬眼,敬修的眼神跟话一样尖锐,不觉一哂。“如今我说什麽你肯信?”
  
  敬修沈沈道:“我在听。”
  
  邢耘别眼去看桌上的灯,白铜灯盏顶在细棱棱的柱上,油润了豆大一抹光。拿签子稍稍把灯芯拨长,墙上的人影也变得狭长,唇边的笑影深了。
  
  “我总不会在倌馆待一辈子。等老了没用了,总要有个过日子的地方。”
  
  “以云崖公子的盛名,还怕找不到依靠?”
  
  邢耘点头,“我知道你怀疑我。我给封砌当了许多年的探子,出卖身体,出卖消息,可是我没有出卖你。”
  
  敬修不接他话。邢耘直视他双眼,淡淡笑道:“我早告诉过你,我敷衍封砌是为了过活,金陵无人知道你我过去。不管你信不信,叫我去接近穆北缘的是封砌。他一早给我的命令就是查清穆北缘南下的目的,我根本不知道这是他们做好的圈套。我也是到了苏州之後才知道刘振的事,他从未露过面,我也不料……”邢耘顿一顿,垂下眼。“而今我百口莫辩。害了你的消息总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
  
  邢耘说著话,唇角依旧是笑。娼倌很多时候和戏子一样,经年累月扮著一张脸,太长久了分不清戏里戏外,笑成了习惯,高兴如是,悲伤如是,人生如是。很多人花大把银子只为了买这一笑,而邢耘现在的笑好像一把刀,割得内里血淋淋。
  
  敬修看不得他这副模样,咬了咬牙,道:“你怎麽从金陵出来的?”
  
  “因为那里的人都死了。”
  
  “怎麽死的?”
  
  “李牧年的人半夜烧杀。”
  
  敬修屏住一口气。一切都在封砌的算计之下,他被引开了,别院的人自然在劫难逃。以封砌的做法,目的达成,兔死狗烹,哪怕邢耘真是受他指使,也绝不容留活口。
  
  “你怎麽逃得出来?”
  
  “宅院烧了,封砌的注意力又都在你身上,李牧年急著邀功,当然有我的空子钻。”
  
  敬修微微盱眸,邢耘笑一笑,取了烟杆来,就著油灯点著。
  
  “我不是什麽干净人,不过平素看著光鲜,他们想不到秦淮河的头牌会跳茅坑罢了。吃点苦头捡回一条命。金陵场面上混迹了十年,总也有一两个肯帮我逃出来的人。”
  
  邢耘说话还是那样,淡淡的,带一点笑,什麽都说得好像事不关己。敬修却听得沈重极了。卧薪尝胆、忍辱负重,这些词说起来都是极简单的,而要做,拔断了指甲还要笑,忍下饮尿这样的奇耻大辱,岂又是说说那麽容易?而那些愿意帮邢耘的人,敬修亦不愿想邢耘付出的代价。
  
  一时无言,静静的空间里只有长明的灯火和白色的烟。烟丝亮一霎,烟雾从邢耘唇角散出来,幽幽嫋嫋往上爬,碰到眉间散一点,碰到发丝再散一点,一波三折,烟消云散。敬修看著眼前抽烟的人,他诚然已不是当初的冒儿,他的沧桑没有刻在脸上,而他的心,或许早已枯萎了。
  
  “邢耘。”敬修迟迟道,“你为什麽要帮我?”
  
  “欠债总是要还。就不说是我害你……”邢耘眼中落落,那笑便如凝住了一样。“你为我花了五万两,不是麽?”
  
  “只因为这样?”
  
  邢耘顿了顿,别开眼去抖烟灰。“景初,你不必信我,但我想你应该信得过元芳和阳升。这个地方是我多年前秘密置下,知道你在这里的只有四个人,两个就在这里,两个在千里之外。封砌是老辣狐狸,一具尸体不足以让他信你死。韬光养晦之类无需我对你多口,你若想好了一定要走,我明早送你出去。若是你不放心……”
  
  “我留下。”
  
  邢耘微微一愕,敬修的眼睛在灯火中发出灼灼的光。
  
  “我一败涂地还有哪里可以去?邢耘,我并没有傻。不管之前如何,後来总是你帮了我。没有你阳升联系不到元芳,元芳的人要混进苏州,没有内应也办不到。能把事情安排得那麽周密的只有你。你不欠我。是我技不如人。刘振为了报复我等了十年,害我家破人亡把我逼到如此绝境!既然活过来,我必要以血洗血,复此恨,还我一家清白!!”



十八、依依墟烟

  敬修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刻上石头,邢耘听他说著,终於什麽也没有再开口。不怀疑,不代表信任。敬修叫的是“邢耘”,不是冒儿,更不是猫儿。邢耘静静再点上一杆烟,烟香吸进去,五脏六腑空荡荡的,一圈绕过什麽也存不下,化作唇边白雾。
  
  芒种过後天气日渐炎热,各地抢收麦子开始播种下旬水稻,这个南方小院的瓜菜也见著了收成。满篱笆红得透亮的番茄,下面结著紫豔豔的茄子,嫩鲜鲜的凉瓜。
  
  邢耘在厨房检查腌制的鸭蛋,水盆里浸著干净的粽叶,再两天就到端午,打发初儿去集市添些雄黄艾草回来驱虫蛇,顺带买点糯米鲜肉好包粽子。
  
  旁边小炉上的砂锅已经炖了一夜,邢耘揭开锅盖,顿时一股甘香扑鼻,金澄的鸡汤里煨著一只二指粗的老山参。倒一碗出来晾温了,端进院子。
  
  敬修在埂间锄草,自从身上的伤好一点他就躺不住。邢耘知道他郁恨在心,未必睡著就能静养,由他动动权作养性,只小心照顾。
  
  敬修道声“多谢”接了汤喝,邢耘笑道:“谢我什麽?东西都是阳升准备的,我不过借花献佛。”
  
  敬修不说什麽,一口气把参汤喝完。邢耘看著他的手,被拗断的指甲已经长出了一半,半截指甲下面黑红的疤痕依旧触目惊心,可想那些竹签子扎进去的时候是多麽可怖。当时将他从河里救出来,他都不敢相信这遍体鳞伤的人是他认识的那个敬修。
  
  “初儿是你带出来的?”
  
  邢耘定了定神,接了空碗答道:“哪里能。他怎麽说也是共此时的小倌,虽然没有挂牌,要离馆还是只有赎身一条路。”
  
  “你替他出的钱?”
  
  邢耘摇头,信手摘了片叶子,淡淡道:“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没挂过牌的小倌,别人出钱就是给他破身,倌人是不能跟倌人过夜的。”
  
  “那是谁帮他?”
  
  邢耘笑道:“你不是给了他一片金叶子麽?”
  
  “是那个?”敬修颇觉意外。
  
  “也不全是。”邢耘叹口气,难得多说几句。“小倌要清白出去只有自己赎身。这行卖笑卖皮肉,不是卖尽良心。把小清倌拨到红牌身边作伺候人,一来让他们学著,二来图混个脸熟,第三也是给他们机会。这些年跟在我身边的孩子多少有些私蓄,各人也有各人的想法。泗儿是个有心气要拔尖儿的,钱都花在自己身上。小鱼木讷些命也苦,他爹烂赌卖他进火坑,他还把得来的银子都贴回去养弟妹。只有初儿一心要离馆。他是个孤儿,出去了没有依靠,跟著我倒是自己愿意的。”
  
  敬修道:“那日我假托李牧年来替你赎身,你就已经将他安排好了?”
  
  邢耘点头,“那时并不知道是你。李府派人来接,我一直以为是封砌。我知道的事情太多,他就是留我活口也不会轻易放我离开。当时我就吩咐了初儿,也安排好离开金陵的准备。只不料最後演变成这样。”
  
  敬修不再问。邢耘在偏僻南粤置下这麽一处地方,与其说防范於未然不如说他早有了避世的心。如今想来,当时最错的一步就是托了李牧年,而最幸运的,恰好也是这个。如果换了旁人去,邢耘不见得会离馆,即使离了,也不见得会把退路安排妥当。
  
  邢耘是封砌对付他的棋子,他本身应该无辜。可是这份无辜染了那麽多血,怎麽也不能再容易接纳。
  
  “歇一歇吧。”邢耘卷袖子拭去敬修下巴上的汗。素净的布衣,没有浆,很软,拂过留下幽幽兰麝。敬修不觉一怔,默默屏住呼吸。邢耘自然而然收了手,含笑道:“初儿也该到竹林口了,我去接他。景初,还记得那年端午你送我的水晶粽子麽?”
  
  敬修又一愣,慢慢道:“记得的。”
  
  “我让初儿去买西米。若买到了,一起做来试试?”
  
  敬修知道邢耘是很会做菜的。贵胄家的男孩子照例不近厨房,唯他是个例外。从前读书时,整个书院只有他一年回家一次,每逢假期厨房不开火,都是自己管自己。他也是有这个意趣,每每尝到喜欢的东西总要研究做法,加以创新。当初朋友几个聚在一起就吃过他做的纸包豆腐。拿鸡蛋来做豆腐,工序极其复杂,包了香菇虾仁再裹上薄薄的糯米纸下锅炸至金黄,配一小碟番茄浓汁,看了喉咙里也要伸出手来。
  
  敬修吃过那麽多名厨,唯独那一味私房无处比得了。唯独那个时候他不是矜贵的王世子,扎了衣摆在小院里帮那灵犀的少年掺水推磨,跟进厨房理葱端盘。做好菜请朋友来尝,滋味岂是化在嘴里一口?
  
  敬修深深吸了口气,心里百味俱全。此景此话若发生在十年前,一切都是不同的吧?冒儿、冒儿,邢耘……此时竟是连回味都觉得辛苦了。
  
  邢耘收了碗出去接初儿,敬修静静看著他走,白布衣裳在青竹间逐渐隐去,只留下一丛丛碧绿的竹,苒苒若若的叶。那风吹过竹林沙沙也如挽歌,当年那个少年便在脑海里若隐若现,而人却是叶上风,若即若离。
  
  敬修泯了心,锄尽杂草到溪边洗把手。溪水里映著他的影子,萧条憔悴,满脸胡渣极为颓废,一把头发乱乱,实在找不到过去的样子。草草拢一把头发,背後忽然一声叫喊,回头看见一个人跌跌撞撞从竹林里跑出来,大声喊道:“公子!公子!公子救命!”



十九、飞鸟惊蛇(上)

  初儿满脸泪汗,背上一只装米的小布袋,手上却是什麽也没拿,看见敬修“哇”一声大哭,话也不会说了,拉住敬修就拖。
  
  敬修反手抓住他问:“怎麽了?”
  
  “公子快!”初儿拖著人哽咽道:“云哥……云哥遭了蛇咬!”
  
  “蛇?”敬修只觉心房一阵紧缩,“怎麽会?”
  
  初儿泣不成声:“是我……我看竹芯好,非要去拨……那蛇窜出来……云哥……云哥……”
  
  敬修脸色大变,喝一声:“在哪儿?!”人早已经奔了出去。
  
  那满山的翠竹是浓得迷雾一样,一条溪涧剖开两半,水都映成了绿色。敬修极力奔走,满地落叶在脚下“喳喳沙沙”,心里也像缠进了一条蛇。
  
  跑了约摸一刻,远远一丛竹子下依稀看见白色身影。邢耘披头散发靠在竹下,身边丢了一地贩回来的东西,捂著小腿的手全是血,腿上亦是斑斑血迹。
  
  敬修不看则罢,看了心底一震,脱口叫道:“猫儿!”
  
  邢耘微微一怔,抬头一脸大汗。敬修撕块布下来先帮他扎紧血脉,看了那一腿的血,随即又四下查看。
  
  “没事。”邢耘看著扎在腿弯上的那条布,声音发虚:“是条小蛇,我走路不仔细……”
  
  “咬了多久了?”
  
  “没有多久。”
  
  “蛇呢?”
  
  “跑了。”
  
  “这些血……”
  
  邢耘松手散出一股混了铁腥的酒味,白皙的小腿上割开一个十字口,中间被蛇咬过的地方高高肿起,血流涓涓。
  
  “我拿发钗割开淋了雄黄酒,歇一会儿,应该不要紧……”
  
  敬修满脸铁青,一把把人抱起来,厉声道:“最近的医舍哪里?!”
  
  “我知道!”初儿急喘喘追上来,“村里有采药郎!公子跟我走!”
  
  邢耘说:“我不要紧。血已经放了,回去找点药……”
  
  “糊涂!你以为我现在这样,这种地方还有人认得出麽?”
  
  邢耘愣了片刻,慢慢道:“小心一点总是好。”
  
  “小心就不要拿命开玩笑!”
  
  邢耘隐隐低头,额头上沁著豆大的汗,终於含笑说:“那就麻烦景初背我一程吧。”敬修疑惑一眼,邢耘解释:“天就要黑了,你这样带著我看不到路的。”
  
  初儿忙跑到前面,“我来开路,这里遍地竹根不好走,公子小心!”
  
  敬修不再说什麽,依言背了邢耘跟著初儿往村落去。那村子离竹林小院约摸二三十里,路极难走,弯弯绕绕花去大半个时辰。邢耘中毒的症状亦愈加明显,中间吐了两次,浑身烧得火人一样。敬修只觉得背上负了一团火,那人的身子愈来愈软,间或说些听不清的话,等熬到村子找著药郎,邢耘早已晕了过去。
  
  采药郎是个白须老者,跟孙儿两个住在村口东面。看了伤口顺手从路边扯了把野花嚼碎了先敷上,叫把人抬进屋,不多时又煎了汤药进来,说道:“这怕是遭了竹叶青,你们及时放了血,很好。把这个蒲公英汤喂他喝了,解了毒千万多歇息几天。”
  
  敬修赶紧喂邢耘喝了药,还不放心,又问敷在伤口上的药草是什麽,老者告诉是半边莲。敬修知道半边莲专治痈肿疔疮、蛇虫咬伤,功效是很对症的。民间有很多土方,军医也常有嚼药覆伤的急救法,只是许多草本常人未必了解药效,许多草药常人也未必见过草本,这样如意取用,只有熟识一方山性的采药人才办得到。
  
  “还没有请教老先生姓名?”
  
  采药郎连忙说:“老汉是个采药的不是什麽先生,都叫我老羊,公子只叫老羊就是了。”
  
  “我朋友的伤……?”
  
  “公子放心。”
  
  敬修终於松口气,郑重道谢。初儿取了一块碎银子作为药费,老羊说山草不值什麽坚持不肯收。敬修心道山人淳朴,见他身边只有一个七、八岁大的孙儿,便叫初儿把银子递到孩子手上,权作长辈见面给孩子的过节礼,这才收下。



飞鸟惊蛇(下)

  邢耘服药之後稍微安稳,昏睡中依旧发热,趴在床上流了一脸汗。敬修要扶他起来睡好,初儿拦了说是怕再吐弄脏床铺,打了水来给邢耘擦汗退烧,只叫敬修放心。
  
  老羊又来看过,说中了蛇毒便是这样。竹叶青咬人毒不致死,但是伤口极痛,中毒後常有惊风发热。壮汉被咬且耐不住,这位公子看起来斯文清秀倒是很能忍。又问他们是哪里人,怎麽会到这里?
  
  初儿机灵道:“我们是隐居的修道人,这位姚公子是位游侠朋友,来看我们的。”
  
  老羊原本觉得他们不俗,听了这样说更添几分信服。百姓人家爱听侠客故事以为忠义,而侠客多又有与修士隐士结交,更有替天行道的意境。能够帮助这样的人士,老羊又惊又喜,随即话起许多山间志怪药理家常。
  
  敬修由著初儿去编谎,只问老羊:“你们这里蛇很多麽?”
  
  老羊道:“多。夏秋时有被咬。你们住在竹林要仔细,遇上竹叶青还好,若是遇到百步蛇和银包铁就危险了。”说罢叹口气,“我儿子就是前年上山被百步蛇咬伤,去了。”
  
  “孩子的母亲呢?”
  
  老羊摇摇头,“他娘是个福薄的,养下他就走了。”说罢闷闷抽出烟杆,孩子乖巧过来帮爷爷点烟锅,老羊满眼怜爱,抚著孩子的头顶连连叫他:“狗蛋好孙儿!”
  
  敬修道:“你们祖孙相依为命,都靠你采药?”
  
  老羊点头。
  
  “药草只在这村里卖麽?”
  
  老羊抽著烟锅说:“这村子偏僻,山外很少人来。不过这里过去就是僮人的地方,常有僮人来这里易货。好草药可以换得稻米和布,过日子还是可以。”
  
  一席话聊到月上,老羊让了自己那间屋给他们住,自己带了狗蛋到小间去睡。敬修回房,初儿也趴在桌上睡著了。油灯下邢耘的脸色看起来好了一些,敬修量了量额头,体温终於是退了。
  
  敬修吁口气,床前守了一阵,心里依旧难受。邢耘去接初儿,当然是想要避二人独处的尴尬。这些日子他衣不解带服侍自己,口上说是因为赎身,何尝不是心中愧罪。他离馆之後与初儿兄弟相称,待自己却是按主仆之礼,装得再自然,忧愁却是慢慢心品,也只和初儿在一起时才些微放松。
  
  初儿生性跳脱。这一条蛇,想来该是初儿不慎惊到,邢耘急著救人才会被咬。若是初儿年纪大些性子稳些,邢耘必然悄悄处理了瞒著不让他知道。
  
  敬修叹口气,郁郁看著床上昏睡的人,心疼心恼不禁又生出几分疑惑。邢耘少年时不惯解衣露体,现在还是这样?出了那麽多汗,初儿也不帮他换下来晾干?越想越是怀疑,稍稍牵开邢耘的後领,眼中不由一震。那背上好大块烧伤并未好全,不怪他不肯要人抱著走,也不肯躺著睡!
  
  敬修什麽都明白了。邢耘说李牧年带人烧杀那夜他“吃了一点苦”,一两点苦头岂能让那些人信他已死──除非当面让他们看见他葬身火海!
  
  他必然是跳下茅坑才保住了性命,可是才脱险便带著这样重的伤马不停蹄赶到苏州,为了营救他四处奔走,为了照顾他衣不解带──他自己也是一身伤啊!这个人、这个人……他骨子里就是这样傲!他吃了那麽多苦,他总是不肯说!
  
  敬修撑住眼,心里酸极了。邢耘,原是自己对不起他!刘振那样迫害他,但凡知情,他怎麽可能与他们同流合污?他也是被利用,他是真心对他好,事情发展成这样,邢耘心里的痛苦一定不会比他少。
  
  怎麽那麽傻!怎麽就那麽傻?!
  
  十年前他保护不了他,十年前他留下了刘振这个祸害,这十年竟是自己害他沦落风尘,而十年後……敬修狠狠闭眼,他们的重逢、他为他赎身,一个情字里暗含了多少庆幸多少功利,猫儿那样聪明的人难道猜不到?
  
  他的一厢真情,真真是被自己辜负了!

作家的话:
几样小注解
百步蛇是尖吻蝮蛇,银包铁是银环蛇,都有剧毒。
僮人是古代对壮族的称呼。




二十、澄霁云归(上)

  邢耘醒来是第二天中午,张眼看见光溜溜的膀子,背上凉凉,是初儿在帮他涂药。
  
  邢耘软绵绵问一句:“什麽时辰了?”
  
  初儿欢喜道:“云哥你醒了?”跟著问了一大堆想吃什麽喝什麽觉得怎麽样的话。
  
  邢耘脑袋沈沈一句话也不想答,懒懒再问:“公子呢?”
  
  “你叫我?”敬修掀帘进来,邢耘一愣,连忙要抓东西遮身。
  
  敬修一手按住他道:“别动。老羊说你捂得太严了,早该晾著透透气,烧伤是很难好的。”
  
  邢耘横眼去看初儿,初儿露出一脸无辜。
  
  “别看他。你不让他说,难道还能藏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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