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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无我嬴-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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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军勇猛善战,两边使弓弩手压住阵脚,箭雨飞坠,中间高大的战车放出来碾压冲杀,厮喊声响彻天汉。不出所料,他那一支赵军很快就被打得溃败不堪,连他本人身上也留下了几道轻伤,血流出来粘住了衣服,凝结成一块诡异的红褐。战场之上,千人之中,他回首时正见长天寥落,丘峦起伏万顷黄沙,嬴秦一袭黑衣,抱起手,轻蔑地冷笑着,昂昂然好一副未来帝王的模样。
这真是个骄傲的人————还好嬴赵愤愤之时并未忘了要做的事,他那时领着剩下为数不多的赵兵,佯作溃逃状,向两座丘陵之间奔去。那有一处山谷,李牧领着主力部队在两边的黄土坡上埋伏。嬴赵本来有些担心,担心嬴秦看出是计,不会跟上前来,却没想到嬴秦只是一个劲地往这边赶,路上还吩咐士兵不断放箭,一副不将他斩尽杀绝决不罢休的架势。
令人惊异的仇恨,嬴赵突然觉得有些想笑,无非就是一个兵力甚少的大营而已,嬴秦还真是注重自己的颜面。他纵马率先驰入山谷深处,蹄声匆匆踏过那即将染血的,荆棘满布的蘼芜的黄泉道,早有人守在一旁,将他和那些幸存的伤兵接了上去。不久之后嬴秦赶到,看前方一片空荡无人,大概恍然悟到是计,正要迅速撤离,一声梆子响,两面土坡上的赵兵端起弓弩来,好戏开场。
嬴赵站在巨石之上遥望,天穹广阔,笼罩着这迷梦一场。嬴秦,嬴秦有多想弄死他他知道,就像他多想杀了嬴秦一样。怎么会不明白呢?他们本出自一门,虽历经百年血缘早已淡薄,但按辈分排起来还是族兄弟的远亲,彼此的心思自然格外好猜。
族兄弟……嬴赵顿然转身,看着那人颦眉的模样,看着山谷中飘摇的,绣着秦字的玄鸟旌旗。那纹路和自己身边赵军青旗上的多么相像。玄鸟,黑色的鸟,他们二人共同的图腾,像他也像他,那人一袭黑衣,扬鞭驱马追赶他时姿态翩然如同玄鸟张开了它黑色的长翼。
性情暴戾的玄鸟啊,它居于雪亮的万千白刃所堆扎而成的高山之颠,冷漠凶狠地昂起了首,正傲岸地睥睨这这个天下。
但现在他可不是任他鱼肉的猎物,嬴赵思及此处,不禁俯首下望,秦军大约只有仓皇四顾的份了,他忍不住要去提醒一下他,提醒他他目前的处境,提醒他自己还没有那么脆弱濒死,尚能披挂戎装纵横沙场,提醒他……
算了,当初的誓言,大约连他也忘了个干净吧。
“一个秦人可都不要放走!”
那会儿与此刻,时间似乎发生了微妙的交错与重复,不过局面不尽相同。现在的他只是拔出剑,如此朗声吩咐道,言语里甚至还含着一丝笑意。天光慢慢地暗了下来,最后一抹晚霞也终是徐徐褪去了颜色,消失在惨白无垠的天际。辽阔的苍穹由最初澄澈的浅蓝渐渐转为幽漆的深黑。夜鸟凄号,星辰尽现。又一台厮杀帷幕,缓缓拉开。
之前一阵乱箭过后,秦军死伤惨重。赵兵们扑进谷中,便是一场混乱的屠戮,呐喊声,砍斫声,在惨白月光照耀下的山谷里回荡。嬴赵身先士卒,奋力冲杀驰骋于乱阵之内,即使被刺中数回也丝毫没有退缩之意。无奈秦军在数量和士气上都有优势,即使赵军悍勇精于骑射天下闻名,将秦军牢牢困在此处,然自损也还是颇为严重。秦军最后几被全歼,同时人数比他们少得多的赵军,也所余无几。
来时浩浩荡荡,去时孤孤寂寂。
所以等到最终,在一片乱战中身负重伤的嬴秦手持单剑,浑身是血地带着仅剩下的寥寥数百人,硬是突出重围,又按原路杀了出去时,嬴赵身边,竟没有多少兵力能够追上拦住他。就连嬴赵本人也在相搏中受伤,左臂旧创复发,马的蹄子也被人砍断,不能亲自飞驰将其生擒。
这男人在阵中斩杀秦军无数,一身胡服此时早已鲜血淋漓,他派出几支骑兵前去企图截下嬴秦,自己却在原地倚着树站着,看他怎样撤离。拦不住的……其实他本身很清楚,嬴秦此刻纵然落魄,不过元气未伤,久战疲惫缺少供给的赵军,并不能把他怎样。
果然,那几小队骑兵不多时竟给嬴秦仗剑斩杀大半,手起刃落,即使牵扯撕裂了伤口也并不介意,寒光闪处,红褐色的液体溅上那人严戾冷酷的面容,尸首纷纷倒地,被他冲出谷去。男人逃出前曾顿然勒马回首,仰起脸,那双幽漆的黑色眸子恨恨地瞧着嬴赵,片刻,突又分外阴鸷地冷笑起来。
中计了,此番真是彻底地中计了。
嬴赵一动不动地倚在那里回瞅他,依旧笑盈盈的,夜风猎猎地拂过他们二人,扬起他们彼此垂在脸侧的的鬓发同鲜血未干的衣角,月色清冷,一轮蟾宫高悬于霄汉之中,周遭浮动着几缕惨淡的白云。他们都伤得不轻,此刻在这样一泓银光下静默地相对而视,四周堆满了尸首,倒真像是个有去无回的修罗场了。
嬴秦只望了他一眼,接着便头也不回地扬鞭疾驰而去,当然,他需要快点离开这里。
现在换马去追已经追不上了,嬴赵什么也没说,只是在他奔出几步后,解下了金带钩上悬着的漆画雕弓,“拿箭来。”他轻声道,一手接过身旁军士递过来的雉翎矢。臂上的创口依旧在往外淌着血,他却浑然无觉般地咬牙,张弓搭箭,瞄准前方那个失败者。用力过度,扭曲的伤口微微翻开,露出里头条状的肌肉和沾着浑浊黏液的组织。
左右人皆屏息静气,一时间,仅听得弓弦渐渐紧绷的声音,月光洒落在这男人脸上,显得他的面容异常地苍白。且看嬴赵慢慢将弓拉至最满,箭头对准了嬴秦的急行而去的背影,霍然一松,那枝箭就如同嗜杀凶狠的雕鹫一般,带着凌厉的风势,破空遥遥杀去,噗地一声戛然止住,尖利准确地刺进了,那个人的躯体。
月色安谧,黑暗无边。嬴赵缓缓放下手内的弓,喘了口气,他面带微笑地望着数十步外的嬴秦,那一瞬间是怎样忽地停住了动作,身子前倾,然后重重地,翻身落马。
那一瞬间,前尘散尽,无论是明月还是黑夜,两旁的丘陵与伤兵,皆与之前数百年的交战相和,颦笑搏杀一起,被深深地定格于,天地流景之间。
☆、【三】
……赵乃以李牧为大将军,击秦于宜安,却之,大破秦军,走秦将樊於期。
经此一战,派来攻赵的秦军被杀散,嬴赵大胜,重创嬴秦,天下侧目。数日后,他从肥累启程,凯旋邯郸。
残阳如血。
云谲波诡,忽如软棉,忽似奇峰,变幻无穷,在浅蓝的霄汉中堆积起连绵不绝的一大片雪海。金乌西沉,即将坠落,尚还不甘心地留连于天边,折射出格外灿烂的回光,映得满天云霞都带上了一丝金色。
嬴赵一行长途跋涉回邯郸时,城内已上华灯。集市热闹了一天之后终将收场,街道上随处可见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商贾,清点完今日所获的钱粮后,便纷纷携着余货结伴赶回家去。
可巧这时候长袂利履的赵女们也最爱出来活动,她们戴着镂玉琢成的花钿,明珰环佩随着优雅的莲步轻轻晃荡碰出叮咚声响,青黛脂粉勾勒涂抹得那一张张面庞艳丽如画。
这里的女人以她们的娇艳美貌和轻浮势利而闻名天下,她们此刻正从容地行走在暮色渐浓的邯郸城内,频频回首妩媚而精明地打量着过路人,间或低声缓歌一曲,赵音悲凉浸透了夜风。
突然————像是什么信号被引发了似地,从城市的正南方隔空传来隐隐甸甸之声,沉闷、古老且压抑,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那是转动巨型的木质门轴的声音,邯郸正南高大的青色城门正被庄重地一点点开启。
马蹄声响带来战场上粗粝的烟沙,夕阳温暖的赤金色光线照着打头与城门同色的玄鸟旌旗,从肥累凯旋归来的军队,通过那被开启的城门徐徐行入。胜利让他们精神抖擞,没有哪怕一个人现出疲惫之色,缀丝带的旌旗被高举着,迎风招展开来。赵国尚青,玄鸟即是他们所崇拜的图腾,那繁诡玄秘的图案,绣线勾就得鲜活流丽。
这队身着胡服、腰佩雕弓的人马穿过悬挂着青底金字的牌匾的城门,慢慢步入邯郸城中。远离了战场,嬴赵骑在马上,左右环顾着城内这一排排气势恢弘精巧华丽的楼馆巷陌,它们鳞次栉比,似无尽头。就连嬴赵自己也不禁要感到惊奇:好一座富庶安饶的乐园,赵国明明已处于灭亡的边缘,可邯郸依旧繁华如许,似乎是这战乱末世里一片安然的绿洲。
军队从热闹的市区慢慢穿行而过,直往赵宫殿所在之处走去,将军李牧准备去拜谒赵王。回程之前,赵王迁就因其战有功,下令封其为武安君,并允许全民歌舞狂欢饮酒三日,以庆贺这难得的胜利。
赵乃四战之地,民俗剽厉尚武。李牧打了胜仗扭转局势,自然会赢得民众无限的敬重。像是早就约定好似地,他们所路过的地方,行人皆自行止住,商贾们跪在了道旁,赵女们也停下了脚步,一切好像都暂时凝固了,人人都用惊奇而敬佩的、近乎狂热的崇拜眼神看着他们,确切地说是看着他们中走在最前面的武安君,这真是个神一样的男人,赵国战胜的消息传到国中的那一刻,举国上下都欢呼雀跃,欣喜若狂。
李牧出任之前,嬴赵曾在秦军的大举进攻下连连败退,江山社稷,岌岌可危。如果没有李牧,这会儿喝酒庆功的肯定就是嬴秦了。好不容易从那人手里掰回一局,国内自然是万众欢腾,酒肆里几乎日日都挤满了人,互相大声庆贺道我们赢了我们赢了!路边随时可见拼命痛饮直至卧倒在路边的醉汉,口中还念叨着什么誓献此颅以绝秦人。
嬴赵却在这之前就喝醉过了,那日他在军帐中,抱着偷袭时从秦营劫来的酒,饮干了一坛又一坛。秦赵两地人皆好杯中物,那佳酿制的甚烈,饶他酒量再好,也还是喝得酩酊大醉,便于帐下舞剑作歌,又跑去调自己那张琴,定要弹一曲《文王操》方肯罢休,士兵来劝,他就拍着几案大骂起来,骂的却不是那来劝的人。
“你以为派你来的当今的王上赵迁如何?”他笑着看向那来扯他的人,又一把将其甩开。“噫,告诉你!他不过是个邯/郸倡女的儿子!况且庶出还不是长子,知道么?先王爱其母,因而效武灵王废长立幼,动摇国本,立了这个糊涂坯子上来!”
左右侍从吓得登时脸色惨白,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上去就捂他的嘴。可嬴赵像还嫌不够一般,猝然发力挣脱他们,复一下下地敲着桌子声讨说:“他那位母亲,私下里我是叫做倡后的,不尊先王,□不止。我只道司空见惯,也没必要守什么节,就随她去。哪里想她勾结大臣,扰乱朝纲,一天比一天过分!”他啪嗒摔了一个陶杯,猛地奋袂而起,悲凉地高声吟道:“君如此,太后如此,简襄之业,有谁继之!”说着,又抓起一件酒器往地上狠狠一掷,不过这次倒是个青铜的,当啷一声脆响,在地上滚了几圈,给人拾起来了。
他扔完,四下一片安静,这下侍从们惊恐得连上去拦他也不敢了,都只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哆嗦着嘴唇。却见嬴赵在那悲恸了一会,蓦然重新老实地坐下了,咳了两声,给自己再斟了杯酒,一口饮尽,接着伏在那冰冷的案几上,慢慢地自言自语道:“不过我在长平已经输给嬴秦了,让谁来当王也没用。”
那次嬴赵醉得十分厉害,以至于第二日起来头疼了一天,想起自己前一日发疯说的话,不禁更是脑热。为了掩盖风声,防止有人将这不敬之语泄露给赵王,他只得下令,将当日在场的侍从统统捕杀。帐外哭喊求饶声响成一片,他在帐内抿紧嘴唇,沉默地抚着随军带来的青色瑶琴。幸好,肥累离邯/郸远得很,他在那里捶桌痛斥时赵王迁在装饰奢靡的宫内欣赏着歌舞乐声,什么都不会听见。
装饰奢靡的宫内,现在他终是带着胜利回到这装饰奢靡的宫内来了,他其实并不怎么喜欢那里,雕绘饕餮玄鸟纹路的青门之后,掩饰一堆裹着罗绮绸纱的腌渍发臭的酒肉。
然而晚霞深绛,金色的回光渐敛,军队还是在缓缓前行,远远望去,赵宫渐近。那君王家的亭台宫阙巍峨伫立,被夕阳涂成一片血色,想必内部定是钩心斗角、廊腰缦回,雕梁画栋仿若仙宇阆苑吧。
倏地,有慷慨的羽调自不远处传来,嬴赵一行人刚好撞见一个喝得烂醉的酒鬼跌跌撞撞地从临街的坊肆中抢出,卧在路边,旁若无人地放声弹剑而歌。赵人多好酒,这本是司空见惯的场景,然而此刻落日余晖斜照出滔天血色,那人躺在冰冷的青石砖地面上,赵地的民谣声调悲烈,听得人心头惆怅。
“御我胡马兮,知死而必勇!”
蹄声的的,队列渐渐靠近,最后平静地从他身旁踏过,将他和欢腾着的人群一并留在了后面,嬴赵回身,不经意般地看了他一眼,突而苍凉地和着他低唱了一句。
“知死而必勇……”
高大的城门在他们身后重新关闭,彻底阻碍了外界对这里窥探的目光。
几乎是与此同时,咸阳宫里,却漆黑一片。
嬴赵端的是使了一条好计,秦军大破,领去伐赵的部队只剩下不到十分之一,嬴秦中箭,被重伤,给左右携着勉强逃回秦地,将军樊於期自知失败必会遭惩,遂奔往燕国避难。全国皆震,谁也想不到会是这种结果,秦王下令,以千金悬赏樊於期之首,并杀尽樊於期一家老小。
夜色深沉,嬴秦端坐于偏殿内,一片黑暗之中,带着满身包扎好的创口。
医士已给他看视过了,建议他躺着多休息几天,被他拒绝,这个要强的男人不愿意让左右侍从乃至举国上下都知道他这一战受了多么重的伤,所以他硬是爬起来,照旧像往常那样行动,甚至还保持着之前怪异的习惯:当夜幕降临时,灭掉所有的灯火,在完全的黑暗里,静静地独坐。
一根蜡烛也不许点,嬴秦跪坐于大殿正中,膝下垫着流苏繁琐的绣垫。嬴赵这回可是把他算计得彻底,他抬眼望向窗外澄明的圆月,兵败失意,如今也只有这轮玉盘能给他一点安慰了。打他记事起,近六百年漫长的时光内,这轮玉盘都是这样地悬挂着,旁边缀饰着几点稀松闪烁的星子。他喜欢恒古不变的东西,比如这月亮,比如这黑暗,它们让人感到安心。蟾光从窗子外透进来,惨白而宁谧地,在地上流泻出一条莹润的长带,把每一点细微之处都照得那么清楚,嬴秦觉得自己仿佛要与这夜色溶为一体,背后的嬴赵留下的箭伤疼得厉害,直牵扯进胸口处去。痛苦和比痛苦还要让人不堪的东西时刻在心中沸腾着,这会儿又被他强行压下去了,是什么呢?对了,是回忆,一场场,一幕幕,令人难以忍受的回忆在他心下煮沸的热汤一般翻滚着,“那个遭受苦难的时候,也是有这样的夜晚和这样的月光的……然而那时比现在还要痛苦。”他差不多是在这么想,面前的景象勾出了过去的,过去的景象引发了他更进一步的痛苦,他居然输给嬴赵了……但是这不是令他痛苦的源泉,败给嬴赵并没有令他感到多痛苦,那个人不过是凭着诡计得胜罢了,他大可以将嘴唇抿成条冷酷凌厉的弧线,然后发誓下次要让嬴赵惨败,让他跪在自己面前痛哭,不惜动用任何残忍疯狂的手段使他明白,他的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然后,杀了他。他不是做不到。
那他到底是在为何而痛苦呢?是藉由这次失败引出的,对于迢迢多年之前许多次失败的回忆,那比夜色还要黑暗,比血污还要腥臭的幼年与童年。到底何时才能统一这个天下?他自己都讨厌自己的不够光彩的出身,年深日久,什么都被它破坏了,什么都被它扭曲了。可不是嘛,他想,这个世界其实在他尚无所知之时就已将他抛弃,想要改变这一切,唯有毁灭它,建立一个新的,以他为中心的世界。他渴望站在整个九州的顶端得到关注,越多越好,在幼年那阵子他常常害怕黑暗与孤独,那个时候有谁愿意瞧他一眼呢?嬴秦自顾自地冷笑起来,就算现在也是,嬴赵熊楚田齐,他觉得他们那一众人看他的眼神都带着异样,一定是迫不得已才与他结交的吧,心里绝对是早就把他嫌弃透了。
伤口可能还在隐隐往外渗血,不过他已完全感不到疼痛,心内的痛苦打败了肉体的,光是让它沸腾一会儿,浮光掠影般地闪过数个片段,那凝重的、巨大的痛苦就压迫着他的胸口,几乎要将他窒息,把他碾碎,如果真是一一地拿出来细细回味的话,只怕他会由此而疯掉。
实际上他现在已经习惯黑暗和孤独了,甚至将它们当做自己身体里不可磨灭的一部分,他爱上了它们,因为他知道它们无法摆脱,在很小的时候他总是幻想夜色中隐隐浮动着、飘忽着可怖的鬼魂,千奇百相,自己将自己吓得不知所措。而如今那些人将他看得比鬼魅还要恐怖,他们说他是虎狼之邦,不知礼节,与翟戎同俗,狠戾无亲。
哪里有这么可怕呢?他不过是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说自己早就麻木心如死灰再也感不到痛苦和孤独,并真的相信了而已。毕竟这统一天下的路太长,太黑,两旁皆是亿丈深渊,荆棘丛生,血液漫流,他只能一个人,踽踽独行。
但痛苦其实还是存在着,孤独同他如影随形。那样的痛苦与孤独令他保持清醒,令他能够冷漠无情地看待每一个人,因为他的心已经快被痛苦折磨疯了,没有办法再为谁软一软,即使是不断地索取索取索取也无法得到一丝光和热。他以挑剔的嫌恶目光打量着每一个人,利用完一切可利用的东西之后他发现他们身上竟都有那么多叫人生厌的缺点。真是可怕呀,这个肮脏的天下,他要用血把它洗得干干净净的。
嬴赵,嬴赵一定没有这样的痛苦吧,虽然身处中原的四战之地,一路走来经历数次灭顶之灾,可他似乎全不介意。他简直没有办法相信,数百年前他们的先祖会是一家兄弟。这个人和他有着亲近的血缘关系,可几乎是从出生开始就和他互为桎梏,行事做派也都截然不同。
嬴赵,嬴赵。
他真的很想杀了他。
那人不似他谨慎多疑,生怕走错一步就将万劫不复。他对什么好像都是无比轻松潇洒,秋来塞外画角声哀,他只是恣意酹酒击筑,一曲悲歌占尽风华。他每次打仗都纵马仗剑横冲直闯仿佛毫不惜命,胜利的凯歌奏响之刻,他会带着满手鲜血立于长城之上,眺望远方,看那烽火绵延,照亮座座高台。
逆流追溯,他们曾兵戎相见也曾定盟立誓,那九州各国战火沸腾漫灭了古道,长平一役两嬴相争,终定天下格局。战歌激壮已近尾声,如今六国在他眼里不过都是待宰的羔羊,嬴赵自不例外,任何阻碍他一统天下之人,他都将使他们化为齑粉。
他要熄了那人的烽烟,毁了他的高台,践踏过他的山河,以他,这同姓带着亲缘的国家作为起点,剑指整个赤县神州。
可是……可是,这一次,又为什么会输?
月色如水,嬴秦蹙了蹙眉,慢慢地用手撑着地面,站起身来,踉跄了一下,复又立稳。他看着殿前漆黑的庭院,寂寂无人。玉轮洁明,青白的光线透过庭院两旁修剪齐整的树木层层叠叠的枝叶,斑驳而静谧地投在庭前那镏金雕镂的花砖上。
任何阻碍他一统天下之人,他都将使他们化为齑粉。
可嬴赵,这个明明将死还在奋力挣扎之人啊,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被彻底地打倒消灭挫骨扬灰?
☆、【四】
“殿下,恭喜得胜。”
“我曾做过文信候的尚书,此次和文信候一起被逐出秦国,不得已来到殿下的领地,恰逢殿下数月前一战大捷,便有些拙见,惶恐地想要讲给殿下听。”
说话的人将浓墨勾绘出的丝帛地图在青铜鎏金的几案上缓缓展开,那九州分野、各国城邑,一点一点尽现于眼前。坐在几案另一边的嬴赵却只是漫不经心地看着,似乎丝毫也不感兴趣。
八根刻龙盘虎的象牙柱支撑起整个恢宏轩敞的大殿,四壁嵌珠,青色的绸缎铺满地面,让这原本十分华丽的宫室平添了一点诡异,使人觉得仿佛一个一踏足就会陷进去的沼泽。
金雕玉阶之上,嬴赵束起长发,戴着嵌绿松石的青色冠冕,一袭白衣,其上用与冠冕同色的绣线细细勾绘出玄鸟纹样。
“司空马先生不避艰苦来我赵地,有什么要教给我的呢?”
他微笑着,有些不耐烦地问,语音中带着几分轻视的意味,习惯性地注视着自己摊开在案几上的修长生茧的五指。一边的彩漆卧鹿形陶制灯里,烛火微微摇曳,在青铜几案上,在他绣着青色暗纹的白绸深衣上,晕出一片冰凉的蜜色。
大概是常常被人查看抚玩,丝帛稍稍有些泛黄,边角也略略破损卷起,被叫做司空马的男人伸手随意地拭了两下,没能展平,就索性不再去理它。
“殿下请看,这一片是目前秦国的疆域,而这一小块是殿下您的。”
他的指尖拂过丝帛上那些形状怪异扭曲的墨迹,在某一处停顿下来,“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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