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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无我嬴-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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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动?竟这样凑巧?
好一会儿,嬴赵连着给自己顺了几口气,才渐渐缓过来,又不禁闷声苦笑,“难道是天要亡我么?”他哑声说,连语调都变了:“偏生在这个时候。”他说着便挥挥袖子,示意那跪在地上的侍臣站起来,自己向前两步,正欲开口对他吩咐些什么,却突地脸色一变,猝然抬手,一把掩住了嘴。
可又怎么掩得住,眼见男人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冷不防咯出一大口血来,溅在素白的衣袖上,怵目惊心。
完了完了。
地动,还是这样的规模,这下,这下简直是神明赐给嬴秦的良机了。
嬴赵只觉得头晕目眩,脑中嗡嗡炸响,一时间满心都只有这个念头。胸口疼的厉害,他还想支撑着说几句什么,但慢慢地腿软起来,竟有些站不住了。那侍臣见状忙上来欲搀,可还没等到他伸手去让他扶着,就忽地眼前一黑,所有力气好像在一瞬间都被迅速抽走,人就缓缓地倒下了。
“殿下?殿下!”
居然就这样昏死过去。
说是昏死,其实还不如说是熟睡。因为,在那混沌的,被黑暗包裹的一段时间内,他做了一个极长的梦。
嬴赵其人,恣意随性,酩酊无度,常掷千金只求与人一醉。他从不自寻烦恼,很少有深藏在心里的思绪,所以基本上没做过什么梦,而这次这个梦又格外怪异。
梦里的许多事物场景皆模模糊糊,仿若隔了层水般不甚明晰,他只记得醒来前最后的一点情节:那是他和嬴秦于断崖处比剑,崖边生满树木,奇俊苍劲,崖下白云浮动,雁悲鸣而过,不测深浅。嬴秦依旧是那样一身黑衣,没什么好脸色,剑势逼人,招招致命。他打起十分精神来应付,无奈总觉臂膀酸涩,无甚力气。一阵血气上涌,索性拼了命,只朝他心口脖颈上刺,但都被嬴秦挡回,还反将他一路逼至崖边,二人剑气削掉一地落叶。斗了良久,嬴秦故意卖个破绽,他一剑直砍入去,却给生生打回,向外一推。他一下失衡,站立不稳,眼见就要掉下崖去,慌乱情急之刻,他一伸手,竟一下抓住了嬴秦迎风扬起的袖子角。
绸缎触手柔滑冰凉,他瞬间汗涔涔地惊醒过来。
无意识地慢慢睁眼,竟觉疲累无比,躺了多时方稍稍清醒。侧首就瞧见纱帐掩映着外头一片烛光,十分耀目。嬴赵在枕上回头朝里,眨了两下眼睛,才又转身坐起来。那种丝绸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掌心内,冰凉柔滑,他摊开手,看了一看,可什么也没有。
刚苏醒时的状态安谧舒适令人留恋,好似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忘记了一样。他仔细地回想了一会失去意识之前的经历,没错,地动,是地动,代地地动了,压毙妇男无算。梦中嬴秦的脸瞬间掠过眼前,将他推下悬崖去时表情冷漠而嘲讽。嬴赵突然觉得胸口再次疼痛起来,一阵一阵,摧折心肝。
“来人……”他疼得弯下腰去,唤了一声,却惊觉自己的嗓音不知何时已变得虚弱又沙哑,急忙直起身,清了清喉咙,复高声唤一句:“有人么?”话音在偌大的寝殿内一遍遍空洞地回响。
“————殿下,你醒了?”
谨慎的、刻意压低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有人欣喜地应道。一条白影闪现,宫中医士一步步走入,步伐轻稳,端来的黑色汤药装在红漆木盏里微微荡漾,在灯火下泛出可怖的碎光。他跪于榻前,呈上放置汤药的青色木案,“殿下昏迷了这么久,可把我们给吓坏了。”
“现在是几时了?”
嬴赵换了个姿势,斜倚在榻上,问道。又凑近前去瞧那盏药。“我没有什么大碍。”他认了出来,突而苦笑着道,“你用不着给我喝这个,这点痛苦我还捱得过去。”
“可这种药还是必须要服。”医士低着头说,“现在正是昃时,殿下昏迷了两天多了,脸色这样难看。沉香能缓解殿下的痛苦,我想总是好的,稍晚一些我再来为殿下看视。”他说着,把那青木案又举高些,直送到嬴赵面前。
“竟有两天了么?”嬴赵无奈地叹了一声,终是伸手从案上取了那红漆木盏。幽黑的汁水晃荡得更厉害,映照出他那张满是疲惫的苍白的脸。这本应是极为年少清俊的面容,在千金买酒酩酊作歌的长夜里欢笑过,在沙场驰骋戎马征战的黄昏里得意过,如今却落得如此憔悴不堪。
“你看不看视本无大用,医者医人却医不了国。”嬴赵这么道,将木盏端至嘴边,咳嗽了两下,“国内动乱,天灾人祸,外忧内患,这些再怎么用药也是挽不回的。”
他语调沉重地说完,举起木盏来,把浓黑的汤药一饮而尽,末了还毫无顾忌地抬起袖子揩揩嘴,咂一咂舌。
苦,真苦,似乎要将心脾也浸透了。
医士赶忙从他手中接了木盏收好,也不答话,只是站起身来,躬着腰,恭敬地倒退几步,走了出去。他无趣地看着那人退出去的背影,渐渐在一片浅光中缩小,最后终于消失在门外了。
嬴赵目送他离开,旋即又百无聊赖地扭回头来,乏味地望着刺绣琐丽的帐子顶,一条条金色流苏垂下,在他跟前纠缠扭曲着,仿佛色泽奇异的藤蔓,做坠脚的圆润珍珠泛着暖光,颗粒均匀,一个个竟都是一般大小。他瞧着瞧着,眼睛发酸,居然感到意识又有些模糊了,但他睡不着,胸口扯得疼,一阵一阵,有只指甲尖利的手在揪着掐着,疼得慌。
看来这次真是病得厉害,好些年都没有这样病过了。他不禁再次想起嬴秦来,那个人知道他病了之后会露出什么神情呢?恐怕愉快得要命吧,过不了多久他的大军一定就会兵临邯/郸城下了,看着吧,至多不过数月,这个好时机他怎么会放过。
不行,不行。他想到这里,突地就欲爬起来,要去看看那地动的代地境况到底如何,是不是真如他们所说的那样糟糕,黎民还能不能过活。可是无奈四肢沉重,头脑昏沉,眼前一阵阵发黑,支起半个身子来都显得格外勉强,嬴赵试了几次,却还是连下地着履也不能。
他侧躺在榻上,十分焦躁地握起拳头。外面静悄悄的,枝枝银烛眼见越燃越短,浑浊的烛泪滑落凝结,隔着纱帐望时光线晦暗。姿态窈窕的宫女们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厚底的布履踩在地上没有一点儿声响,她们举起婀娜的长袂,偷偷拿青铜小剪刀剔掉结得很高了的灯花,生怕惊扰了他。日影儿一分一分地在她们脚下向西挪去,他看着,益发地急火攻心,一阵燥热涌至心头,耳内顿然再次嗡嗡作响,胸闷头晕起来,又不愿给人知道,便拽过被子角捂住嘴死命地咳,咳得心肺都像是要从喉咙里呕出来了,一股腥甜。
折腾了半晌终于惊动了侍从们,纷纷围上来看视,只见嬴赵躬在床边,喘了一会粗气,抚了抚胸口,又哇地吐出两口血,拿手触额头时,一片滚烫。日光昏斜,宫女们慌张起来,连忙把丝帕在盛冷水的铜盆里浸湿了给他拭脸,嬴赵却自觉呕血之后胸闷反减轻了些,头也没那么晕了,侍从扶他躺好时他还在一个劲儿地吩咐拿衣裳来穿了起身,左右不敢听这个命,自然要阻拦,有几个宫人便慌慌张张地跑出去重新叫医士,其他的留下来,在地上跪成一片,叽叽喳喳地宽慰劝解,却皆遭他厉声呵斥。嬴赵强命他们搀了自己起来,但又连站也站不大稳,这个样儿没人敢放他走,可他还在不住地催着备车去代地。
正闹哄哄乱成一团时窗外游廊上传来脚步声,珠帘哗啦一下撩起,殿门口兀然有人趋步急行而入,到了殿内,直接走来,撩起衣摆跪在嬴赵面前,那人一身青衣,腰上别着标明身份的描金竹牌,不是医士,却又是一位传令的侍臣。
“殿下。”他低着头道,语气较之前那位倒很是平静,波澜不惊,“殿下,刚刚接到飞骑来报,目前秦国正遣出主力,由几个月前向秦献出南阳郡的代理郡守韩腾带路,朝韩国方向进发,”他敛着眼说,又仰头看余怒未消,站在床边准备发作的嬴赵。
晚风柔暖,拂过窗外游廊边种植的石榴花,枝叶簌簌作响,几点赤红随风而去。黯淡的霞光投在铺地的锦缎上,殿内的烛火明灭,半透明的纱帘迎风猛地扬起,他仰头看着那个几乎到了日暮穷途的男人,一字一句地道,发声清晰:“看来势,秦国大有欲绝韩社稷之意呢。”
嬴赵一下怔住,扬起的手顿在半空,连发火也忘了。
他蓦然重新坐回身后的榻上……“秦把力量集中到灭韩上去了?”他注视着跪在面前的侍臣,良久,不可置信地这么问,接着居然松了一口气。“也是,南阳郡郡守给他提供了这么一个好机会,他怎会不用。”他似是自问自答地道,手扶着床沿,俄而,又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
韩国,韩劲,没想到他的路比他反先要走到头。
韩劲此人,头脑黠慧,颇有心计,待人一向温和绵里藏针,他同他有着近三百年的交情,饮酒欢宴时常以兄弟相称。说起来,韩劲落到这个下场,其实是活该,他太聪明,当初果断地选择同魏姬一起臣服于秦。不,他甚至表现得比魏姬要老实得多,极少背盟顶撞。只可惜什么样的聪明什么样的顺从在嬴秦面前都没有用,韩劲看不透他,黑色的玄鸟早就惦记上中原的鹰肉了。
嬴赵忍不住挑眉微笑起来,吓坏了一旁还跪在地上扯着他衣裾一个劲嚷嚷不让走的宫女们,她们犹犹豫豫地放开手,慢慢爬起来,侍立在他身边,瞧瞧那侍臣再瞧瞧他,满腹狐疑。殿下真是越变越古怪,刚刚,明明刚刚他还一副要发火的模样呢。
嬴赵还在微笑着,甚至伸出手习惯性地绞着鬓边散落的长发,他异常愉快地挥手屏退了侍臣,吩咐人拿好东西赏,金银珠玉捡了一堆盘。嬴秦拿主力去灭韩,那他这边暂时就不用担心了,他脱掉袜履,重新老实地卧回榻上,再回头想这事时心里却不禁隐隐发凉。
嬴秦果然不会放过他们啊,韩劲看不透他,他可是彻底把他看透了,那男人哪里是会讲旧情的人?韩劲真是不值,潜心经营亦步亦趋多年,还不如他从来潇洒恣意不看任何人的脸色,大不了,临到头来与那人拼死一搏。
不过也好,秦要灭韩,那么至少在三五年间……嬴秦都没有闲工夫来管他了。地动一场,也会有时间休养回来,这下他刚好能够抓紧空隙建筑壁垒布设防御,届时用来对付嬴秦,再好好地较量一场。
但是……韩劲真的就要这么死了?
嬴赵叹了口气,夜□临,清凉的月光透过镂空的绮窗照进来。韩劲肯定无法阻挡秦军的攻势,被灭已是定局了。蟾宫沧沧,青白的光线投落在床头,他瞧着那白纱也似的光束,骤然忆起昔年,当自己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孩子的时候,散着头发,提着赤红色朝服的长裾,在华丽的晋宫之中,边走边好奇地四处打量,那穹顶内五彩的藻井,四壁上玄秘的纹饰,皆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骤然忆起那时公主发难,晋唐族诛赵同赵括,他病得快要死掉,那个时候,一袭绛衣的青年男人高坐于金雕玉阶之上,微笑着残忍地俯视他,他近乎温柔地说你看,我给你的荣耀一样可以由我来剥夺掉,那个时候,正是和他年纪相仿的韩劲,一身月白的绸衣,侍立在晋唐身边,垂下眼,一副与己无关的表情,似漫不经心又似毫不在意地,替他求了一份情。
韩劲的聪慧,真是从那个时候就体现出来了啊。
嬴赵侧躺着,枕头贴上脸颊,一片冰凉,他的笑容里带上了一丝苦涩。
韩劲死了,那么下一个人,将会是谁呢?
☆、【十】
秦王政十七年,秦灭韩。
真快,真是太快了,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迅速,七雄之一的崩塌。简直震慑了天下。
韩王安被俘,韩都城陷没。废墟瓦砾堆满了昔日宽敞气派,能驰过四匹马车的宫道。宫人侍从皆逃散,金银珠宝被虏掠,天擦黑时嬴秦没有带兵,连灯也没有拿,独自一人进入多半垮塌倾颓了的新郑宫室,一片死寂。月光凄凉,过去是庭院的地方只余下一排排枯死的树木,黝黑的枝桠直刺幽蓝的天穹,仿若无声的惨号和控诉。何曾几时这里曾经也伫立过郑国的殿堂,他踩着碎砖断壁,攀上一处处残垣,不禁冷笑起来,长空如洗,蟾宫似玉,夜鸟哀鸣,历史在这一时刻再次完成了循环往复:灭亡之国黯然消去,胜利者荣唱凯歌,光辉地占有他们的人口与土地。
这就是这个激烈的年代的真谛。
沉沉的黑暗中,半点声响也没有,静得快要叫人窒息。嬴秦举步走进尚还保存完好的大殿,那里头,彩绘的雕梁斗角之上,悬挂着一重重白纱,尚残余着这里当年的华丽。他走入大殿深处,夜风微凉,通过只剩下半面的墙巨大的缺口处吹进来,白纱缥缈柔软地随风上下翻飞,轻盈地拂过他的面颊,有点痒,他信手拨开,继续一步步地往殿内走,走了没多久,一个声音猝然响起,从原本岑寂的层层白纱深处传来,沉静,柔和而淡漠。
“停下吧,不用过来,嬴秦。”那个属于青年的声音这么道,不大,却异常坚决。“是你吧,”他顿了顿,又说,“我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你,前几天我的眼疾复发了,看不清楚东西。”
“是我。”嬴秦冷哼一声,透过重重白纱,已可见那其后朦朦胧胧,背对着他,端坐着一个身影,殿外夏虫阵阵鸣叫不歇,只听他朝着白纱后的那个人影幽幽地答道:“韩劲,六国之中我只承认你最聪明,现在要怎么做,我还以为你明白呢。”
须臾,白纱内传来一声嗤笑,仿佛不屑回答,又仿佛心灰意冷。“聪明有什么用?”被他叫做韩劲的青年男人,韩国,这么回答道,依旧端坐着,“可惜我没有足够的力量————不然,不然你以为你们还有机会在这儿闹腾?”大约是意识到生命即将终结的缘故,他说话变得格外地尖锐直白,竟带着一点神经质的意味:“我早做好准备了,”韩劲停了停,又道,“你不知道吧,你还说我聪明。我在眼疾复发之前就在房梁上悬好了白绫,连垫脚的竹简我也准备好了。”
“是么?”嬴秦冷冷一笑,夜色幽暗,他在瓦砾堆里寻了个稍稍干净点的地方坐下,看着面前雾霭一样的白纱:“那我不得不说你很自觉,我承认,我低估了你的自觉。”
“自觉?不过因为我知道反抗是徒劳的罢了。”韩劲的声音听起来虽柔和,却毫无波澜,他缓缓地站起来,转头对着他的方向:“用不着你动手,我不愿意死在别人的剑下。”
他说着,回过首,向头顶上方伸出双手,某种祈求的姿势,似乎在摸摸索索地寻找挂在房梁上的那根白绫,月光映在窗前,他踩上码放好的一摞摞的竹简,传出些微细小的动静,隔着白纱,他的身影漫漶,嬴秦看见他毅然地把脖子挂在了什么东西上,他以为自己会嘲讽地微笑着瞧着他吊死在那里,但不知为何,临了心头訇地一颤,居然突地生出一股不忍来。
在初见他的时候……在战场上的时候……在他伏于自己座下称臣的时候……
一幕幕回忆迅速涌入脑海,可他并没有将头掉开,反而是仰起首,几乎强迫地命令自己看着韩劲是怎样死亡,那个人在蹬掉脚下的竹简之前,曾经回过头来瞧他,黑暗里,层层白纱影影绰绰,他的面目模糊而诡谲,月光将他站在竹简上的影子拉得很长,于破败的宫室之中轻轻战栗着,嬴秦听见他微微叹了一口气,然后张嘴问他,那将死之人的声音平稳,却带了一丝惋惜。
“嬴秦,”他说,“我和姊姊————不,”他顿然停住,“不,我不问我们,我只问兄长,你与兄长当过盟友的,又有血缘关系,曾是一家,纠缠了百年。我问你,你与他,究竟算是什么呢?”
他说,侧着头,目光投向纱帐之外,仿佛在期待他的回答,可是嬴秦并未开口应声,隔着白蒙蒙的一片,看不清男人的表情,他只是一言不发地瞅着他,又低下了首,仿佛丝毫没有听见这个问题似地。四周寂静,除了虫鸣之外了无声响,韩劲呆呆地站了半晌,又失望地重新转回头去,冷笑了一声,竟含着满满的蔑视。
“是么。”他自言自语般地道,拍了拍自己衣上的尘土,月光透过薄薄的纱帘映进来,一室暧昧惨白的光,“原来你连这个问题,也没有勇气回答啊。”他鄙薄地说,接着,决绝地蹬掉了脚下堆起来的竹简。
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看不起他了。
嬴秦皱了皱眉,骤然抬起首,但迟疑了一会,还是什么也没有讲,他缄口沉默着,坐在从残砾断瓦里勉强找出来的,污脏的垫子上,沉默着看韩劲,寻即,从那重重白纱之后传来哗啦一声,动静不大,竹简堆被他踢倒了,隔着烟雾一般的巨大的,白蒙蒙的帘子,那个人挣扎的姿态也是那么的扭曲诡异,他悬挂在房梁上,模模糊糊,不住摇摆————片刻过去,他终于不再动弹了。
不再动弹了,七雄之一,中原之国,谁曾说过天下强弓劲弩皆出于韩?韩劲的名字也是由此得来的吧。月光满室,静谧得仿佛一首安魂颂,吟唱着,流淌着。
一片苍白的悲哀。
“我与嬴赵……”
又等了一会儿,确定韩劲应该已经彻底断气了,嬴秦才默默地站起身来,面对着重重白纱之后,那人悬挂在房梁上,垂着头,尚在微微晃荡的尸体。他瞅了两眼,俄而,复又掉转身子,透过垮塌的彩色窗棂去仰望那一片废墟之上的昏沉阴暗的长空。他凝眸注视着幽蓝的天穹之上,那一轮冰团也似的皎洁圆月,片刻后突而闷声开口这么说。夜幕沉沉坠落,遮翳了一切,四周皆陷于水一般的黑暗中。
嬴秦阖上眼,低低地,不带任何感情地道:“我与他,半世为友,一世为敌。”
可惜,可惜就连这种话,也只能说给死人听。
赵王迁六年,秦灭韩,同年,赵大饥,邯/郸西城门崩毁,地生白毛数尺。民讹言曰:“赵为号,秦为笑。以为不信,视地之生毛!”
先是地动,后是饥荒,这一下简直是必死无疑了。
韩国被灭的消息传过来时,嬴赵正披衣倚在檀木榻上,反复地擦拭自己手里的利剑,薄刃轻盈锋锐,镶嵌松石,错金菱纹,在灯火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这可是要在战场上饮血无数的兵器呢,他擦着擦着,明晃晃的侧翼倒映出他漂亮清朗的眉眼。
宫内琴师奏响的乐音太大,宫外食粮已绝,哭喊声阵阵,他听不到;殿中舞姬挥起的长袂太密,今年收成极为糟糕,黎民只得吃死人肉,他看不到。日日只消闲坐无所事事,隔着糊格子窗的茜色冷纱望去,苍穹四野皆是一片血红。
自欺欺人,国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其实真正听不到看不到的,只有赵王一人而已。
如今还能怎样呢?不过是守着邯/郸宫里一片明烛璀璨,作永夜之饮罢了。笙歌长春,湮没了其后的一切痛苦与迷乱,粉饰出好一幕升平万乐之象。这样继续下去,待到笙歌凋尽,会沦落得何种结局?嬴赵放下手中的利刃,殿内灯火通明,人声寂寂,朱漆的透雕三神纹檀木隔扇之后,秋香色的绸缎帷幔流苏华美,他瞧着,微笑起来,会是跟韩劲一样的下场吧,秦军的铁蹄金戈已离邯/郸不远了,他想。韩国,当年跟自己一起立国的三晋之一就是这么轰然崩摧于这铁骑之下,不过不要紧,这即将归一的九州,以后必将有更多人随他而去。
那会儿,当跪在地下的使臣将韩国已亡的可怖消息传达完后他并未太过惊讶,只是仰头看一看散花的罗纱帷帐,“还是死了。”当时他突然叹口气,开口道:“他真是活生生地给自己的臣子出卖的。”说毕又偏首瞧一瞧地上跪着的青衣人,“我什么时候也会像他一样,被这么出卖,然后死于嬴秦的长剑之下吧。”
乐声暂停,四周静悄悄一片死寂,衣饰华丽的侍臣们垂首立在巨大帘栊所投下的阴影里,如同往常许多时候一样,陶俑木偶也似,一列列,一排排,他们的表情无法看清,没有任何一个人抬起头来给他答复。
显然,自欺欺人没有用,这几乎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了。
嬴赵自嘲地笑了笑。
此刻天色偏晚,薄暮冥冥,金红色夕照透过巨大的玄鸟纹檀木镂花隔断透过来,茫茫然一片模糊的光,他依旧斜身倚在榻上,复又拿起身边的剑,灯光下那咄咄寒刃照着自己的小半边脸,他透过自己的镜像看去,仿佛能够瞧见虚空之中,漫漫长路的尽头就在眼前,满目漆黑,那是失败与死亡所投下的阴影。
地动早就过去了一年,东边的田齐照旧没有什么动静,韩劲死了,嬴秦的伤估计也好得差不多,该是那人重整旗鼓再图帝业的时候了,这英明神武又不近人情的终南君子,此刻天下诸侯都不过是躺倒在他脚下给重创了的猎物。嬴赵很清楚,嬴秦必将屯兵郑地,接着北进,下一步就该轮到自己被收拾。
然而现今他呕血的症状却全没减轻,代地垮塌的诸多房屋也一直无法重建起来,甚至连废墟都没能清理干净,荒凉的断壁残垣之上,生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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