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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身而没-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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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叶却意犹未尽,斗志正高。他把车停在厂部办公楼前,跳下车,对车厢上的徐长卿说:“老徐,去拿锣鼓去。”
徐长卿他们一听便明白了,也不下车,直接从卡车车厢上搭上办公楼的二楼走廊栏干,翻身就跳了上去。
东进上海
徐长卿和仇封建翻上办公楼二楼走廊,到文宣室去抬了锣鼓铜钹出来,传给楼下的刘卫星和师哥舒,那两个接过来就放在卡车车厢上又打又敲起来,一旁车下的人高兴得手舞足蹈,像过春节一样。
老叶从楼梯上到二楼,在文宣室里一通翻找,找出两条红布做的横幅,还是以前用过的,上头用大头针别了写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棱形方纸。老叶三把两把扯了,铺到走廊的地上,回头喊一句:“老徐,铺纸,倒墨汁!”
文宣室里有的是墨汁和纸,桌上还堆着扎了一半的纸花,人却没了,看来也是到外头听报告去了。徐长卿和仇封建马上找来裁好的合适大小的白纸,铺在桌子上,又往一只搪瓷盆里倒了大半瓶墨汁,递给老叶一支拳头粗的斗笔。
徐长卿问:“老叶,想写点什么?”这个时候写什么才能抒发心事的激动呢?
老叶蘸饱了墨汁,相了相纸,提笔下落,飞毫走纸,笔意连贯,毫不拖坠,显见得是胸中成竹已久。徐长卿看他的字,却是钱南园的书法,一个个字笔墨凝重,力道沉郁,写的正是他刚才喊的口号:“打倒四人帮,我们得解放”。他写一个字,徐长卿换一张纸,仇封建拿到走廊上去用大头针别在红布上。十个字写完,横幅别好,徐长卿和仇封建一人拎一头,问老叶:“挂在哪里?”
老叶埋头还在写另一幅字,回答说:“挂楼顶上去。”
“不如挂在厂门口的主干道上方,一进来就看得见。”徐长卿建议。
“没地方搭手,要梯子。”老叶熟悉厂门口的地形,头也不抬地回答。
仇封建趴在栏干上看了看,“可以的,一边挂在树上。”
老叶说:“树不大,当心摔下来。”
徐长卿哈哈一笑说:“有老仇在,怕什么爬树啊。走,我们挂去。”两人拖了横幅就下楼。
楼下的职工正闹得锣鼓喧天,有人已经把往年过国庆时的一捆彩旗搬了出来,拿在手上挥舞,像京剧里的武打戏跑龙套的那样,把个旗子耍得呼呼生风。
文革十年,别的娱乐没有,就看革命样板戏了,把所有人都教育成了半调子的京剧票友,能唱的会唱“甘洒热血写春秋”,能舞的会耍旗翻跟斗。其中又以耍旗的最威风。旗子翻卷如波浪,可以带着翻跟斗的龙套连翻十几个空心跟斗,端的是赏心悦目。
这十年,职工别的本事没学会,文艺细胞大大的活跃,文艺苗子从来不会埋没。这样的场景,后来被拍进了《霸王别姬》里,一个身穿草绿军装的龙套在长街上抡圆了手臂摇旗,后头跟着穿了戏服的霸王和虞姬,被押着走得东倒西歪。再后面,是旌旗十里的壮观场面。
那真个是:红旗招展如腾云,五洲四海风雷动。
当时这样的胜景所在多有,这厂子里能人不少,一片彩旗招展,才现得出人们的心潮澎湃如浪,壮志满腔难抒。
别的职工围着卡车欢欣鼓舞,拿了彩旗插满了一条路。徐长卿和仇封建拉着横幅下了楼,也没人注意他们。到了厂门口,两人一个爬树一个上楼,把横幅上的绳子拉直拴紧,老叶在下面指挥,这边高点那边矮点,这边放点那边收点,务必要让横幅挂在路的中间。
挂完了一条,老叶又让他们挂一条,这一条写的时候徐长卿没看见,这时边扯布边歪着头看,一只脚勾在楼房的栏干上,半个身子悬在了外边。
老叶喊:“当心点,别摔下来。”
徐长卿还在伸长了脖子看,问:“那你写啥了?”
老叶嘿嘿一笑,“你下来不就看见了?”
他们在这里挂着标语,卡车上的刘卫星一转头看见了,用鼓捶朝这边一指,说:“看那边!”
人群一齐看向厂门口。两条鲜红的横幅拉得直直的,上头是十个浓墨圆大的黑字。那字就是所有三线厂职工的心声。
“打倒四人帮,我们得解放”。
随着第二条横幅扯平,下面的人大声念出来:“东进上海!”
徐长卿在栏干上大叫,也喊一句“东进上海”!还有什么话比这一句更能确切地表达他们的迫切愿望呢?
人群喊起来:“东进上海!”有人喊着喊着,就开始哭了起来。
徐长卿和仇封建跳下楼和树,抬头往上一看,正是钱南圆体的“东进上海”四个字。
老叶哈哈狂笑,指点文字说:“看到没有?这才是真理!”
徐长卿和仇封建一边一个站他旁边,拍着他的肩膀说:“老叶,了不起!”
朱紫容挤过人群站到老叶身边,看一眼标语,又转头满脸崇拜看一眼老叶。老叶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和所有的职工一起看着“东进上海”的横幅。
这强烈的愿望在空中彰显着,挂得那么高,悬得那么明白,好像那愿望马上就可以实现了一样。“四人帮”都打倒了,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希望在每个人的心中甜蜜地酝酿着,就等着什么时候上面下命令。厂部办公室一天到晚都有人去问政策去去向,方主任说我们没听到任何消息,大家迫切的心情我们是能够理解的,但产品还是要生产出来,大家不要着急。这才刚刚打倒“四人帮”,还在深揭猛批的阶段,拨乱反正还需要时间,要相信中央相信党。大家想想也是这个道理,都先回车间去等着了。
过后不久,上海来了慰问团,大家的希望再次被点燃。
慰问团来的那天,欢迎的锣鼓再一次敲得震天价响,厂主干道两边站满了职工,用万分殷切的眼神看着慰问团来访。慰问团的代表们抬头一看那悬在头上的“东进上海”的横幅,眉头便不为人察觉地皱了一下。
迎到厂部办公楼,方主任请了进去,会议室的门被关上,人群也不散去,就那么站在办公楼下等他们开会的结果。
等了好久,会议室的门才打开,方主任的脸是万年不变的不动声色,对慰问团的人说:“远来辛苦,请到食堂吃点本地风味。”
那白白胖胖的代表说:“不用了不用了,我们还要赶到下一个厂去。”
方主任点头说:“也好也好,那我就不留你们了。山路多弯,车不好开,趁时间还早,早些上路吧。”说着就把慰问团送下楼来。
职工们见此情况,一腔热情被浇了个透心凉。围在楼前,没有人想让开一条道的意思。
慰问团的代表们看看走不脱,便站住了,立在办公楼的台阶上,看着底下两千张期盼的脸,挥挥手说:“同志们,你们辛苦了。”
老叶代表全体职工回答说:“风尘仆仆,水都没喝一口,你们辛苦了。”语气不卑不亢,很有风度,听得徐长卿大赞,伙同仇封建他们一起回答说:“首长辛苦。”
“见到你们真高兴。”慰问团代表说。
“没有我们高兴吧。”刘卫星阴测测地说:“我们是早也盼晚也盼,盼着深山出太阳,救穷人,脱苦难,自己的队伍来到眼前。”他用《智取威虎山》里李勇奇见到解放军的唱段来回答慰问团,倒是合适得很。他一说完,下面早有人在笑了。
“这位小同志很幽默嘛,”慰问团的胖代表笑呵呵说:“就是要有这样革命情操,带着这样的心情工作,才能进步。”
“我们能不能回上海?”刘卫星不领他的表扬,直接质问道。
慰问团代表笑嘻嘻地说:“这个问题,我们不好回答,上面还没有精神,也没有指示。况且,三线建设是很重要的,美帝苏修还在旁边虎视耽耽,我们不能麻痹大意,要时刻绷紧战争的弦。”
“可是军用产品已经在转为民用产品了,我们生产了那么的炮弹,都积压在仓库里卖不出去。每年欠债五百万元,这就不重要吗?试问三线建设还有什么继续存在的价值?”徐长卿久听□,说的话很有些分量。
慰问团打个哈哈:“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军品要储备,民品也要生产,两手一起抓,两手都要硬。以军养民,以民保军,四个现代化里也有国防现代化嘛,你们的任务很重,国家需要你们啊。党会记得你们为国家做出的牺牲和贡献,不会忘了你们。你们看,不是派我们来看望你们了吗?你们看,你们的日子不是一点点在好起来吗?有了楼房,有了宿舍,将来的日子还会更加美好。‘四人帮’被打倒了,我们更该满怀豪情地投入到工作中去,为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努力。”
“是啊,会更美好,托你们的福,我们才吃上苹果。”刘卫星讽刺道。随着慰问团来的,还有一车苹果,早早地分到职工手里。“可惜不够分,一人才一个。”
慰问团胖代表仍然不动气,“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嘛。你们只要知道市委领导是没有忘记你们是,是时刻惦记着你们的。”胖代表继续笑着说:“你们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我们会代为转达的。”
师哥舒说:“我们要回上海,你能满足我们的要求吗?我就一个要求,苹果你自己留着吃好了。”
“谁说不要苹果?我们不单要苹果,”一个男职工说:“我们还要老婆。你们给我们装几卡车老婆来。”
胖代表仍旧笑眯眯,回答道:“好的好的,同志们,不用急,问题都会得到解决。你们要安心工作,别忘了你们是一千万上海同胞的骄傲。”
代表们说着,一边往下走,方主任在前引导,拨开堵着不让的人群,往来时坐的面包车走去,回头说:“等明天,我们派车接你们去黄山观光。”说完一个个坐上车,方主任替他们关上车门,面包车碾了两下路面,开走了。
前方围着车头的人无可奈何,只得让出一条道来。大家望着绝尘而去的车子,一个个怒火不熄,却又无法可施,只能站在厂门口老叶写“东进上海”的横幅底下,送走了来自家乡的贵宾。
夜宴
东进上海的梦想破灭,厂子里的人都像走了真气,没精打彩起来。全国各地都沉浸在粉碎“四人帮”的欢乐气氛之中,只有他们,脸色晦气得像人家欠了他们二百斤大米,不,是四百斤大米。而高音喇叭里,一天到晚放的都是与此有关的内容。
不过几天,解放日报光明日报上便刊登了大文豪郭沫若写的《水调歌头》:“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政治流氓文痞,狗头军师张。还有精生白骨,自比则天武后,铁帚扫而光。篡党夺权者,一枕梦黄梁”。
有一天,高音喇叭里听到了久违了的歌唱家王昆出来唱歌,唱的同样是“大快人心事,粉碎四人帮”。男高音歌唱家李光曦也出来了,他唱的是《祝酒歌》:“胜利的九月永难忘,杯中洒满幸福泪。”
歌声热情豪迈,燃得斗志高昂,佐这杯庆功酒的,自然是螃蟹。这一个秋天,全国人民都在吃螃蟹,并且指名要三雄一雌。
老叶家也恢复了星期天招待弟子的家宴,他烧的不是螃蟹,而是狗肉。
前面说的练江牧场有一条狗,专咬本地人,而这里村口的农业合作社里有一条狗,是专咬上海人的。上海人和本地人矛盾结得那么深,本地人养的狗也被训练得见了上海人就叫,引得一厂的职工都讨厌那狗,但是又要从村口走出走进,避都避不开,有好几人被狗咬伤,送到瑞金医院去了。职工早吵着要消灭这只恶狗,但方主任说要睦邻,要友好,不要再生是非。青工没法,个个摩拳擦掌,想动手结束这条狗的狗命。
最终引发这个结果的还是因为女青工。女青工们有时不想在狗面前过,不下雨的时候,宁可走农田的田埂。男青工才没这么胆怯,进出手里拎根棍子,老远看见狗就挥舞起来。那狗怕棒,自然是真理,可是见了棍棒不敢上前咬人,没说不叫唤,那叫得是一个凶狠,并且它一咬,还引得村里别的狗也叫。这一来,厂里的工人更是恨它入骨,巴不得把它剥皮斫骨,炖作一锅热汤。
厂里人说了多次,说要炖狗肉,可是没人敢下手,实在是那狗太凶了。而狗的主人更是惹人嫌,凡是有厂里的女工经过,他都要色迷迷地看上半天,这也是女青工们宁愿走田埂也不愿从他店门口过的主要原因。
这天申以澄和几个女伴一同出厂,刚下过雨,田埂没在水里,只好打从那店门口走,又实在是怕狗,又实在是讨厌狗店主的眼光,只好对跟在后头的刘卫星说送她们一程。刘卫星巴不得的一声,掂了根棍子走在头里,经过那店时果然看见店主的贼眼在盯着几个女青工。刘卫星心里冷笑几声,不作响,把申以澄和女伴送到往县城的车站,看着她们上了班车,才回宿舍准备东西。
昨天吃剩的一块蹄膀骨头,在酒里浸了一夜了,里头还混有安眠药粉末。刘卫星把肉骨头用张报纸包了,叫上徐长卿仇封建他们两个不怕死的,打发师哥舒去老叶家里准备热水尖刀。三个人慢慢走到店前,徐长卿过去买包香烟,刘卫星把手里的加料精制的肉骨头扔在屋后,三人往村外去了。在外面闲逛了一圈,估计那狗已经吃了肉啃了骨头醉倒了,便又晃荡回去,仍然是徐长卿出面,买了四瓶黄山蜜酒,而刘卫星已经用一只空的瓶子一下子砸在醉狗的头上,把狗头砸得鲜血直流。仇封建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麻袋把狗装了,两人拖回厂工去。徐长卿一手抓了两瓶老酒,哼着小曲也到了。
老叶用绳子把狗拴好了,吊在树上,口里衔着一把尖刀,正挽袖子。周围除了刘卫星他们三个,还有一些围观的人,连童队长也在一旁看热闹,一边和老叶闲话三七,说应该怎样杀狗取皮,这皮要怎么硝制,冬天可以做一床狗皮褥子。
老叶挽好了袖子,取过搭在树杈上的工作布围裙系了,取过旁边凳子上的一只碗,仰脖喝了一口含在嘴里,一直脖子,全喷在狗身上。然后入刀,劈缝,好似庖丁解牛一般的把整张狗皮剥了下来。看得旁边的人称赞不绝。
剥完皮,老叶用几根竹篾把狗皮撑开晾干,再剁骨切肉,加上八角茴香生姜大蒜,用一只大号的炖锅,就在楼下的空地上,把狗肉红烧了。老叶烧起菜来的架式很有派头,又对徐长卿说:“你师傅胆子小,不肯来看我杀狗,又不许我回家用她的锅子炖,我只好问食堂借了一口锅。嘿嘿,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到时候你看她吃不吃。她连獐子都敢烧,却不肯煮这只狗。”
“狗和獐子还是不一样吧?”徐长卿说,“尤其这条狗,天天见惯的,师傅怕是看了心里不'炫'舒'书'服'网'。”
“没错,女人都胆子小,这个不吃那个不吃的。”老叶同意,“你师傅娇气得很,连鱼都不肯杀。哪次吃鱼不是我杀好了她才去烧的。”
徐长卿笑说:“师傅尤其胆小,上次看见一条蛇也怕。”
老叶促狭地一笑,说:“好,下次我们抓蛇来炖蛇羹,马上要冬天了。冬令进补,春天打虎。”
自从慰问团走了之后,老叶再没有意气风发过了,一有空就拉着徐长卿打牌下棋,要不就琢磨着弄点什么好吃的。他这样万念俱灰的样子,徐长卿看了难过,因此说话也是顺着他的意思说,不想让他不痛快。
炉子上狗肉煮得喷香,童队长不肯走了,留下来陪着老叶东拉西扯,那意思是也想弄点狗肉吃吃,老酒杯杯。老叶和他一向客客气气,见他有这个意思,便开口留他吃饭,童队长当然一口就答应了,说:“老叶,来杀两盘?”
老叶应了,让徐长卿进去拿棋,说要在门口看着这锅肉,不然的话,不晓得要被哪个嘴馋的人偷吃去了。
徐长卿得令,上楼去老叶家拿棋盘棋子,一进屋,里面同样是香气扑鼻,朱紫容在灶上烧芋艿鸭子。这天恰好是中秋节,上海人的食俗,中秋这天要吃鸭子、芋艿、藕、毛豆节等。
朱紫容见徐长卿来了,把煤油炉的火调小,脸上带笑地迎上去,问:“又跟你师傅学坏了?”
徐长卿笑着回答说:“哪里学坏了?我跟师傅学的都是本事。师傅的本事太多,一时半会哪里学得完。”
朱紫容嗤的笑一声,“本事?打牌抽烟逮猫杀狗的本事!”把棋盘和棋子自己拿了,让徐长卿多拿两张凳子,两人一起下去。到了楼底下,把棋子棋盘往老叶怀里一递,佯怒着说:“我的徒弟,怎么就变成你的徒弟了?什么都跟你学,你就不会教点好的?又是烟又是酒,又是棋又是牌的,来的时候可什么都不会。”
徐长卿笑笑说,“师傅,我烟酒是不会,棋牌可是懂的。要说师傅本事多,也别把说得我像个阿木林。”旁边的人听了都笑起来,说老徐的本事也不小,这俩师徒那叫投缘。
老叶接过棋盘摆了,回答老婆的嗔怒说:“这你就不懂了,酒是美男子,烟是大丈夫,棋是诸葛亮,牌是活神仙。我徒弟跟我学的都是男子汉的本事,不比你教的差。”
“哟,是不是还琴棋书画的,那你就算是才子了?有你这么自封的吗?”朱紫容取笑老叶,“还诸葛亮呢?那明天下不下雨,你给掐指算一算?”
老叶哈哈一笑说:“肯定不下。你不过是嫌这狗皮晒着讨你的嫌了,巴不得下雨给淋坏,你好扔了它。我跟你说,再过三天都不下雨,你就等着冬天有一张狗皮褥子吧。”
朱紫容冲那张狗皮皱皱鼻子,说:“我才不要。”回身进楼去了。
老叶解嘲似的咕哝一句:“女人。”朝童队长说:“别理她,来,我们下棋。”
童队长在老叶对面坐下来,摆着将相车马,说:“叶兄是才子,嫂子是佳人。佳人配才子,天生一对。”
老叶嘿嘿笑一声,“下棋下棋。”拿了车就往前摆。
童队长应一手,又说:“嫂子真是,卖相灵得来,那就是天下掉下个林妹妹呀。”
老叶轻轻哼了一声,不搭他的话,只是下一着狠招。
徐长卿一直听着,不插话。他们新职工都不喜欢童队长,看他来了,自己在一边开了一桌打牌,这时听他越说越不着调,忽然说:“老童,你的越剧唱得不错嘛,来,唱一段我们听听。你会唱何文秀吗?就是走过三里桃花渡,行过六里杏花村那个?”
童队长这一听来劲了,说:“我就这段唱得好,”清了清嗓子,“听我的:路遇大姐得音讯,九里桑园访兰英。走过三里桃花渡,行过六里杏花村,七宝凉亭来穿过,九里桑园面前呈。”
徐长卿大喊一声好,示意刘卫星他们也跟着起蓬头。刘卫星本来就是不等人家使坏,他先要坏的人,有人挑头,他更是骨头轻得来没四两重,等他唱完《何文秀》,马上就问:“沪剧会勿啦?我顶欢喜‘燕燕作媒’,老童,来一只。”
童队长被两人奉承得忘乎所以,真的唱了一段《罗汉钱》。
师哥舒拍手赞道:“没想到老童还有两手。‘阿必大’会伐?阿拉娘会得唱这个,交关日脚没听到了,我老想听。老童,侬会伐?”
童队长唱发了性子,《鸡毛飞上天》也唱了一段。唱得邻居都来听,一迳地夸他。童队长很少为动粗打人的事受到关注,这下人家贯他戏唱得好而另眼相看,把他高兴得忘乎所以了。
等晚上月亮上来了,狗肉也炖好了,朱紫容把芋艿烧鸭子和盐水毛豆节端了出来,和大家在楼下吃酒吃肉,说起打倒“四人帮”的欢喜来,还是觉得回上海是会有希望的。这一个中秋节,过得是少有的开心。
酒足饭饱后,徐长卿仇封建帮忙把碗筷子收拾了,又吹了一阵牛,才醉醺醺的回自己宿舍。躺在床上,刘卫星忽然说:“叶师傅结婚有好几年了,怎么没说生个孩子?”
徐长卿干巴巴地说:“这种地方,谁想呆下去?不回去,生了孩子还不得在这山沟里一辈子?谁不想回去谁才生孩子。”
刘卫星还要再说下去,徐长卿爬起来拿了牙刷毛巾去洗脸,才打了岔不提。
流言
中秋节后,天气渐冷,山里比起上海又冷一些,几场秋雨一下,山里变得绚丽起来,枫杨树黄栌树红的红、黄的黄,真应了毛泽东的那句词: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徐长卿在东进上海彻底无望后,心反倒静了下来,星期天不再和仇封建刘卫星他们闲聊磨牙,看书练字听收音机,也不再去老叶家下棋打牌,而是揣上两个冷馒头,带上一包牡丹烟,爬山去了。
只要不下雨,每个星期天都去。秋高气爽的,闷在厂里有什么意思?老叶家的棋局少了,牌局多了,老叶师傅又重新变回了老叶子,常邀人来打牌胡混,赌点小钱。刘卫星和师哥舒常去,仇封建有了女朋友,星期天不和他们玩,改陪女朋友了。徐长卿总觉得下棋尚可,打牌玩玩也行,但沾上赌,就不容易控制得住自己。在这个地方,要想放任是很容易的,不容易的恰恰是洁身自好。
都是一个厂的,天天见面,又是师傅徒弟,叫到了,老说不去,实在是说不出口。何况老叶和朱紫容对他确实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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