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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瑜 长河吟断-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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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瑜一愣,说:“程公你说什么?!”
程普莫名其妙,又重复道:“我说,没了士气的军队不过是一群草扎的人儿,放把火一烧就没了!”
“火!”周瑜猛地站起来说,“破曹贼,正是要用火!”
黄盖不解说:“这江里到处都是水,难道曹操会怕我们放火?何况舟楫灵活,一船着火,余船皆四散,怎么会乖乖挨火烧!”
“黄公还记得上次甘宁探看水寨后,说起曹军战船首尾相连吗?”黄盖一愣,猛地恍然大悟一拍脑袋,周瑜点头说:“北军不习水战,所以将战船首尾相连,只为平稳如陆地,但是一旦火起,根本来不及解开钉铆,只能坐看火势延绵起来。拼船拼人,我们都没有丝毫优势,所以只有一把火烧了曹军战船和大营,再乘胜追击,才能擒杀曹贼,保我江东!”
“此计甚好!”程普抚掌,下令说:“速去部署船只油料,以此破敌指日可待!”
“程公稍等,”周瑜止住他说,“眼下用火攻还不行,一来……”
卫士忽然从门外进来禀报,说孙权的使者方从京口过来,带数艘大船靠近水寨。众人忙出帐迎接。
使者按孙权命令,带来吴侯亲卫军三千人增益周瑜部曲。“至尊交代,若前方事有不谐,可尽早回转东南,不要勉强而为,万望都督保重身体,一切以稳妥为要。”周瑜接过使者呈上的信,心里有些惊讶,因为孙权的武卫并不多,一共才有五千人,况且自己还要守住京口,竟然又强分出三千来给他。程普在一旁看了,方才的同仇敌忾之心渐被怒意取代,看来孙权所承认的统帅只有左都督周瑜,他这个右都督完全是个摆设,料想他定然无功无过,也没什么机会以身犯险。程普强压下怒火一起招待使者宴饮,酒过三巡就托故离席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陆机《辨亡论》里有“悉委武卫,以济周瑜之师”句,作为文史小知识在文里打个补丁。
☆、第 82 章
“经南野之旧都,聊弭节而容与。遵往初之旧迹,顺归风以……”曹丕洋洋得意诵到一半,忽然一瞥之下才注意到曹操一直没有停下搦管写信,心里蓦然一沉,像一脚踏空了阶梯。
曹操听他停下,抬起眼睛问道:“以什么?”
“以、以长迈。”曹丕紧张地吞下口水,“……镇江汉之遗民,静南畿之遐裔。”整首述征赋念完,他垂首肃立等着恭听曹操的评价。
曹操冷冷地看了他半晌,放下笔管道:“我听说,你近来和司马懿走得很近。”
曹丕没想到曹操忽然间提起这个话题,更加紧张,忙说:“司马仲达出身河内大族,为人沉稳内敛,又兼博学聪颖,我自陪伴父亲南巡以来在船上与他结识,一见如故,遂结交为友。”
“你与这些人往来密切,却日渐与子建生疏,我每想起,心中并不喜悦。”曹操说。
“子建是不是在父亲面前说了什么?”曹丕心头一震,面色也莫名涨红了起来。
“你知道子建是从来不在背后议论你的。”曹操说,“无论如何,你们既然是一母同胞,理应孝悌相爱,纵然他文章写得比你更好些,不像你爱玩些精致的玩意,但你做兄长的,也不该无端疏远他。”
曹操这番话讲得更加严厉,曹丕只悚立垂首唯唯而已。等走出了曹操的军帐,他心中才来得及泛开五味,一时恍然间竟不知所之。
许褚晚间布好岗哨,看见有人独立在高处望向大江,走过去才发现是曹丕,忙说:“公子怎么站在这里?天不早了,高处风又大,公子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担心战事,睡不着,所以起来看看对岸。”曹丕回头见是曹操的近卫许褚,忙笑着答说。
“丞相常夸公子谨慎,果然非虚。”许褚随口恭维道,这话落进曹丕心里,却激出更复杂的况味。
“丞相其实从不看重我的谨慎,更喜欢子建豪气纵横才华横溢。”曹丕沉思说,“我视之为轻浮,彼视之为飞扬,我忧思以沉郁,彼豪兴以干云……”
许褚听不明白曹丕口中的“彼”到底指谁,更不关心曹丕曹植哪个更受宠,只觉话题尴尬,四顾想找些别的东西说,忽然睁大眼睛瞪视着对岸大叫到:“吴军水寨怎么有火光?难道今夜有什么动作!速报丞相,严加戒备!”
侍卫将程咨押到周瑜帐中。
灯光下,程咨面带酒晕,骂骂咧咧的似乎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禀告都督,我等晚间巡视,望见西寨岸边起了火,等赶到是发现是程咨擅自命部曲将油料柴草搬上斗舰,驾船正欲渡江。我等迅速灭火,仍有数艘斗舰毁损了。”
此时刚过三更,东西水寨各队的将校纷纷闻悉,陆续赶到。程普急匆匆跨进来,一望见地上被五花大绑的程咨,脸色忽红忽白,张了张口没有说话,恨恨地一屁股坐到周瑜下首。
“伯询,方才巡官所说可属实?”周瑜没有看程普,开口问程咨。
程咨刚被迎面浇了冷水,清醒了不少,回过味来不禁开始后怕,战战兢兢地看了看程普,又看了看周瑜,嗫嚅说:“是、是末将所为。”
“为何要如此行事?”
程咨又抬头看了眼程普,艰难说:“早间在麾下听都督有意用火计对付曹操,末将欲立头功,所以趁众人宴饮时兼夜备下燥荻、枯柴,意图伺机奇袭曹营,未料到今夜天燥风干,北风甚烈,灌油时无意中……”
“伯询!”程普忽然大喝一声,程咨吓得浑身一凛,低头住了口。
周瑜转过头望了望程普的脸色,又正色对众人说:“事情至此已明了,程咨擅自行动,毁损战具,押下去暂行监禁,天明付有司发落。”
鲁肃站起来说:“伯询虽然鲁莽,但也是一片公心,且念在程公面上,我想,不如减免……”
“军令不是你我订的,也不由你我来卖人情,”周瑜打断鲁肃厉声说,“赏优罚罪,理所应当,今夜幸而发现及时,如若不然,失火毁损战船是小,被曹军发现火攻企图,则我军数月努力付之一炬!江东六郡、吴侯基业更要毁于一旦!”程普闻言,脸色倏忽发白,周瑜转向他说:“我亦为人父,深知舔犊之情,但伯询不仅是程公的爱子,更是江东未来之梁柱,若一味放纵宽待,梁柱崩塌,则日后吴侯江山墮頽不远!因此减免之言实乃短视之见,于情于理都应按律重罚!程公三世老臣,定能以公义为重。”言罢,不由众人再做分说,喝令道:“带出去,俟天明当众责军帐八十!”
黄盖忽然冲出来拦住,大声嚷道:“是我怂恿伯询备船的,要打,我也一并挨罚!”
程普如坐针毡,但是仍旧没有开口,周瑜冷冷地瞥了黄盖一眼,笑说:“既然如此,一并责以军杖!”
众人惊诧间,侍卫已将黄盖与程咨押了下去。
程普终于坐不住了,跟着冲出帐门,走到门口,又立住,怒气冲冲回头指着说:“周瑜!你!”恼羞成怒又无可奈何,狠狠地瞪了瞪眼睛就夺门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 83 章
吴军昨夜大火,第二天又毫无动静。曹操料不到原因,便决定照旧不作理会。
马喷着响鼻,踏着清晨的白霜前行。
“我帮你跟程普卖个乖,免得他再跟你纠缠,你倒好,反把我抢白一通,”鲁肃追在周瑜身后一路抱怨,“我对你没脾气,说我什么也不计较,可你重罚了程咨,已经撕破了程公的老脸,现在又巴巴地去西水寨赔罪,他还能理你?”
“我为什么要去找程普赔罪?”周瑜头也没转说,“我秉公执事,何错之有?若当众饶他,众人还以为我法令不严,效仿起来,我军岂不是要乱作一团!”
“你有理,那你现在又去西水寨做什么?”
“我要去——”周瑜顿住说,“我要去看看黄公覆。”
“哦!”鲁肃说,“那我就不奉陪了,还以为你要去跟程普对阵,赶着去调停呢。”说罢勒转马头唤上侍从就要打道回营,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嘱咐:“要是碰见程普,说两句好话,大战当前以和为贵,得饶人处且饶人!”
鲁肃走后,周瑜带人径直策马到了程普驻扎的西水寨,报上名号,寨门开启。
程普听说周瑜来了,心头立刻窜起了火,料定他是来赔罪的,端坐在大帐里等了半日却不见人来。唤过兵士一问,报说左都督一行停在黄盖帐前。程普一听就跳了起来,定了定神勉强坐下,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黄盖趴在榻上,并不拿眼睛瞧周瑜。
周瑜便也不落座,恭立在一旁笑说:“黄公受苦了!”
“我人老皮糙没什么要紧!”黄盖哼了一声,“但伯询年少瘦弱,打坏了他,让程老将军心里如何是好?!”
“当日怒恶心急,我现在也颇有悔意。”周瑜忙说,“稍后我便去探望伯询。”
黄盖为人直爽,听了这话不再疑心,脸色立即舒展起来,费力向周瑜扭过头去说:“其实伯询一贯的为人都督也是知道的,胆子不大,不是个闯祸的材料。昨天不过是在筵席上喝了酒,偏他父亲叫他去……”黄盖忽然发觉自己说溜了嘴,忙咬住舌头。
周瑜笑问:“他父亲筵席上叫他出去我也看见了,难道是说了什么和起火有关?黄公又是怎么知道的?”
黄盖面红耳赤,半晌才梗起脖子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黄公当真不知道?那我只好去问伯询了。”周瑜说完作势要走,黄盖忙叫住他,苦着脸说:“你真是逼人太甚,罚也罚了,何苦还追查?”
“罚是罚了,可有人以为我罚得过重,我心里虽知道这件事情背后有隐情,又没有证据,只好亲自来问你们两个。如果问不出来,我就去问问程公怎么说,为什么程咨一向平庸退缩,偏偏昨天晚上忽然想立什么头功——到底是谁想立这个头功?”
黄盖沉默良久,长叹了口气说:“我早劝过德谋不要跟你针锋相对,这下闯出祸来落了把柄……你要把事情禀告吴侯么?”
“我要昭告三军,以明赏罚。不过吴侯有眼线布在军里,他到时也自然会知道。”
黄盖听了,嘴里似乎渗出了苦味。吴侯如果知道,自然会拿掉程普的兵权和头衔,三世老臣,一朝在众人面前丢光了脸,以后恐怕只能随周瑜尽情摆布了。
“我并不想摆布谁。”周瑜忽然说,“只是我为三军统帅,绝不容尔等挑衅。黄公请转告右都督,今后务必遵从军令谨慎从事,这次的事我暂不追究,一切等大战之后再请吴侯发落。”
“若是,”黄盖情急之下说,“若是我等戴罪立功,都督能永不追究,替德谋瞒过吴侯吗?!”
周瑜已经转身要走,闻言停下,回过头说:“戴罪立什么功?”
黄盖在他瞪视下竟然一时有点胆怯,嗫嚅说:“都督定下火计攻曹,此计甚好,但若是有两点做不到,难免还是会像昨夜一般半途而废。”
“一是要有南风,二是要能靠近曹军而不令彼生疑。”周瑜正色说。
“正是,南风要等,但是靠近曹军的办法我现在就有!”黄盖急说,“趁此事尚未平息,我派人向曹军递上降书,诈称被统帅侮辱,意欲降曹,然后约定时日率船向江北驶去,曹操必不生疑!怎样?可戴罪立功吗?!”
周瑜听完沉思说:“这倒确实是个好办法。只是——”
“只是什么?!”黄盖忙问。
“只是右都督的错由黄公一肩承担,略为不妥。”
“你怎么又这么死板起来?我和德谋一起随破虏举义兵,出生入死,也算不清出谁欠谁几条命了,这点事情我还不能替他担上吗?!”见黄盖急的要跳起来,周瑜忙上前扶住他笑说:“二公的同袍之谊令人感佩,既然如此,我也没有什么疑虑了。黄公请珍重养伤,其他事情由我一并发付。”
周瑜前脚刚走,程普就风风火火闯了进来。他已经派近卫偷听过,又看见黄盖脸色,已经明白了七八分,恨恨跺脚说:“是我自己处事不慎,害苦了公覆!”
“我们什么交情,程公何出此言!”黄盖忙劝道,“好在周瑜念我献上一计,已经不追究了,都督请放宽心。”
程普喟叹一声,坐到榻边,垂头说:“我便是没料到周瑜为人这么凶狠,竟然看穿了是我主使,要拿这个将我的军!”
“他这人确实,不怎么讨人喜欢。”……不过做事这样明朗利落,倒也并不让人讨厌。黄盖想。
朝暾升高,霜露散尽。周瑜驱马近岸,遥望江北。
身后一阵马蹄声,周瑜回过头,原来又是鲁肃追了过来。
“我左思右想还是担心你,正要去西寨,没想到你先出来了。黄公伤势如何?”鲁肃气喘吁吁问。
周瑜没回答,却转过头说:“子敬,黄公献计诈降曹操,和曹军约定时日驾船靠近北岸,好实施火攻。我决定明天派人去江北,向曹操献上降书。”
“这倒是个好主意!”鲁肃一听喜上眉梢,“只是你要派谁冒险去江北?这人选是个关键,依我看,此人必须有胆有谋,临危不乱,不能被曹操看出破绽来,此外也要相机行事,多少刺探些曹军的军机才好……你心里莫非已经有人选了?!”
周瑜遥望江边,慢慢的点了点头。北风带着凛冬的气息,拂动他兜鍪上的长缨。
作者有话要说:
☆、第 84 章
招降的榜文发出不久,从南岸来了使者向曹操递上降书。这并非意料之外的事,却仍旧给曹操带来一丝久违的兴奋,自从来到赤壁以后战事一直胶着毫无进展,此时却无异在死水中宕开微澜。
使者的小船是半夜到达北岸的,渔船模样的小船上只有一人一仆,白衣涉江,并未携有武器。
曹操将降书看过几遍,又把目光钉在了使者身上。此人身形魁梧,大约三十上下年纪,看起来既非年少,也不显得老成,既非文官,又不纯像个武人——此时立在帐中央,在他的凝视下镇定自若地沉默着。
“君趁夜险涉大江,一路辛苦。”曹操睥睨良久,放下书信说,“这么说,黄盖被周瑜打了,才动了投降我的念头,我倒要谢谢周郎。”
“江东老将与周瑜矛盾由来已久,非此一日之寒。”使者回答说,“此次意外失火,周瑜借题发挥责难程、黄二公,甚至当众折辱,黄公义愤之下,派我连夜涉江递书,弃暗投明。”
曹操听了捻须沉思,江东十几年来换过三代主君,手下势力变换消长,在暗中激流涌动也是可想而知的。周瑜本是孙策故旧,在策、权手下任中护军多年,恃宠而骄,必然不把程、黄等人放在眼里。只是大战在即,竟把矛盾激化成这样的程度,实在是他的不聪明。
“现在周瑜军中动向如何?”
“当日吴侯聚拢众人商议是战是降,众人多主降,因而此次出战人心浮动,只是慑于军威不敢多言。诸将多有见过招降榜文的,私下颇有议论,谓丞相替天子讨不臣,理应面缚而降,做此顽抗实为不智之举,并无人看好。”
曹操沉思良久,目光又落在降书上。兵不厌诈,前夜的大火与今日的降书,何以知道不是敌人计算中的圈套?然而使者口中的故事又着实经得起推敲,再何况纵然有所怀疑,也没有招降反而不受降的道理,于情于理,此时只有欣然接纳,再行计议。想到此,曹操笑说:“黄公覆追随孙氏父子数十年,一朝却被周瑜逼走,实在可叹!你可归去回复他,珍重养伤,早日归来,我必重用!”
使者揖首深深一拜,就后退要离去,曹操却又把他叫住。
“尚未请教,足下是何人?”
使者微微一笑说:“无名之辈,现为黄公帐中一幕僚。”
曹操斜倚着凭几,眯起眼睛望向使者:“且勿归去,留待明日欢饮。”
次日天明升帐议事,荀攸等对黄盖投降事各持异见,莫衷一是。
“我军刚投了书,吴寨就起火,偏偏被黄盖撞上,又被周瑜逼得要投降?事出突然,丞相不可不防。”贾诩说。
曹操不以为然道:“虽有疑点,但尚在情理之中,我发榜文即为招降,此刻却又不能容,岂不留人笑柄!”
“既然使者尚在,只消多方诘问,自有办法探得实情。”荀攸说。
“不妥,既然招降,又不与信任,若是黄盖心里因此生嫌隙,岂不是断了今后招降的路?”刘晔说,“何况黄盖一人来降,只要严加防范,又能起什么波澜!”
曹操颔首道:“我意与子扬同,黄盖投降是真是假无关紧要,我拟借机向江东诸人展示胸襟博大,以瓦解其战意,待来年开战时,彼恐怕就要不攻自破了!”
“父亲见解高妙,实超众人!”曹丕忙附和道。
曹操环视众人,众人面面相觑,不再有什么可说。曹操志得意满,宣布入夜即办酒宴鼓乐,以欢迎东吴来使。
诸人陆续步出大帐。司马懿和曹丕走在一起,悄声问:“公子果然以为丞相的决策没有错?”
曹丕有些纳闷:“招降不是先生的主意么?怎么先生还有疑虑?”
“我倒说不上有什么疑虑,只是隐隐觉得不妥。这事太快太巧合了……连在一起像个圈套。”
“纵然是个圈套,黄盖来了也兴不起什么风浪,我水军十万,足以压制他数千部曲,一旦有什么行为不轨,正法了事,何患之有?”
司马懿皱眉,良久叹息了一声说:“诚如公子所说,是我多虑了。”
曹丕笑着拍了拍司马懿的背:“我父亲料事如神,如果江东有什么阴谋,定是逃不过他的眼睛的。此次大战我军天时地利兼有人和,万事遂顺,一切只待明春开战便见分晓!此战之后,天下统一不远了!”
司马懿抬头望着水寨延绵数里的战船,旗斾迎风猎猎招展,一切都像在毫不犹豫地指向胜利。
曹操的兴致并不因为谋主们的异议而有分毫减少,入夜时分,酒宴随鼓乐而起。
江水消长起伏,江浪澎湃中落进了丝竹鼓乐的声音。深蓝的夜幕随黄昏的消失而迅速垂下,水寨中央灯火通明,随军乐伎鼓瑟吹笙,宴席上觥筹交错。曹植半月前奔赴江陵看望抱恙的卞夫人,因不用在酒宴上看到他那副得意忘形的癫狂样,曹丕心里也颇感舒畅,他微微探首,看向与曹操正把酒言欢的东吴使者。
使者身材高大,并不像个南人。五官俊美不失英挺,青衿素服,风度高贵,令人忘俗。但曹丕却觉得他身上少了点什么,以至于显得十分奇怪。
“君请看,我军气势如何?”曹操指着远处黑压压延绵数里的战船笑问。
“威风赫赫,有气吞千里之势。”使者心悦诚服说,“吴侯未曾看见这番景象,实在是江东之大不幸。”
“此话怎讲?”
“吴侯若见丞相雄兵,定然立即卸甲投降,可不是为江东免除场血光之灾?百姓何辜,却为吴侯野心陪葬!丞相兵临江东之日,望体恤百姓,不相杀戮。人心归顺,则天下统一不远!”
曹操闻言哈哈大笑,站起来挥手驱散舞姬,大声道:“取我长槊来!”
音乐声止,众人屏息,看着军士将曹操新制的马槊抬了上来。
曹操单手抓起槊柄,步伐踉跄地走到宴会中央,仰头望向夜空。曹丕也顺着他的目光向上望去,但见高悬着一轮明月。此时夜空深蓝,万里如洗,夜风的吹拂似乎转了方向,从南岸带来江东的温润气息。四下一片静默,只听得到火把燃烧哔哔剥剥的声响。此情此景令曹丕的心骤然间被夜的宁静与靛蓝所吞没,生出一种无以名旷的味道。
四下皆静,众人齐望向曹操猩红的大氅。
忽然几只乌鹊被月光惊醒,呕哑几声,离巢向南飞去。曹丕听见曹操舞起长槊唱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曹丕透过曹操劲拙的舞姿,正看见使者的眼睛,他的目光也落在曹操身上,亮得让人心里一惊。曹丕猛然发觉,使者身上那种小人物在大场面中的拘谨此时消失得毫无痕迹,他的眼神傲慢尊贵,无异于任何一个世族公孙,但却少了轻浮,明媚英朗,沉稳大气。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讌,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脯,天下归心。”
带醉舞罢,曹操将长槊柱在地上,环顾众人,放声大笑。
筵席很晚才结束。
曹操却未尽兴,命人将使者带上前来,握住他的手笑说:“带你见见我军气派。”说罢,拽住使者步上高台。
微风吹拂下,使者望向江岸一片星光璀璨的军营与战舰,却沉默不语,似乎被军寨的声势所震慑。曹操忽然转过头说:“我看足下风姿不凡,全然不像个低级僚属。”
“那丞相看在下应官居何位呢?”
曹操笑而不语,望向使者按在栏杆上细长白皙的手指,良久说:“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若归于我,庶几可任军帅。”
“丞相如此看重在下,不枉在下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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