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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4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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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他前几天,刚听到一个关于高拱的段子,说是高阁老龙精虎猛,欲望强烈,受不了整天住值房的清苦,才入阁没几天,竟把家搬到西安门外,半夜不在西苑直庐值班,隔三差五偷跑回去跟老婆办事。
这虽是编排高阁老,但也有事实根据。高拱属鸡,今年五十二了,仍然膝下无儿,他怎能不着急?所以频频往家跑是为了延续香火,没别的意思。本也是情有可原,所以大家都当个笑话说,完事儿也就一笑了之了。而且高拱也没耽误工作啊,为了晚上也能办公,他还把一些办公用品拿回家,在辛苦造人之余,还要连夜工作……当个成功男人容易吗?
可就怕小人作祟,没问题也能整出问题来。胡应嘉把这件事,和嘉靖目前的身体状况联系起来,问题就大条了。
于是他连夜写了篇奏章,弹劾高拱‘身受陛下大恩,却于皇上病重之时脱离职守,擅自回家,并将其值庐内的物品尽数搬回家中,臣实不知其有何用心?’有何用心,不就是以为皇帝要死了,用不着在西苑值班了吗?
毒啊,真是毒!这哪是教训教训高拱,分明就是要把他打入万劫不复!
也不能怨胡应嘉心狠手辣,如果不能一下把高拱彻底打倒的话,万劫不复的就会是自己。
奏疏第二天便递上去,依照嘉靖的性格,如无意外,他看到这封弹章之日,即是高拱完蛋之时——无论哪个皇帝,都不会容许他的大臣,另有所图的。
但人算不如天算,他这封奏疏竟没有引起任何反响。
倒不是嘉靖变得大度了,而是皇帝终于要走到生命的尽头,谁也不可能再把奏章拿给他看了……
第七六六章 宫车晏驾(上)
八月初十是嘉靖皇帝的甲子大寿。
皇帝很想活到那一天,至少也算是一种圆满。所以他一直坚持着,在那天籁般的琴声陪伴下,他静静平躺着,像一盏熬干了油的灯,只一双眼还泛着一丝活气,苟延残喘着……
但天道无情,视万物为刍狗,不会因为你是皇帝,就为你延长寿限,哪怕一天都可能。
初三日,第一片秋叶从树上落下。一直关注着圣躬的李时珍,向徐阶禀告道:“龙体油尽灯枯,升天就在这一两日。”
“终于到了么?”徐阶正在圣寿宫的值房中阅看奏章,他手中拿着的,正是胡应嘉弹劾高拱的那本。
见徐阶的表情十分怪异,李时珍轻叹一声道:“阁老,有些事要开始准备了。”说完轻叹一声,道:“我这个医生已经没用了,阁老好自为之吧。”
徐阶看看李时珍憔悴的面容,才发现他比几个月前消瘦了一圈,柔声安慰道:“李先生已经尽力了,若没有你,皇上也不可能又撑过百日。”
李时珍黯然道:“又有什么意义呢?终究逃不过那个字。”
“至少尽了做臣子的孝心。”徐阶轻声道:“先生随我前去寝宫,咱们陪皇上最后一程吧。”说着他又看了一眼那奏本,心中暗叹一声:‘高新郑气数未尽……’便将其收到了一摞奏章底下。
两人往值房门口走几步,李时珍突然站住道:“阁老,在下有个请求。”
“请讲。”徐阶站住,回头道。
“能不能……”李时珍道:“趁着最后再求求皇上,赦免了沈默?”之前他已经求过很多次了,但每次都被嘉靖以‘医生不议政事’挡回去了,求助徐阶,又告诉他时候未到。但他从未放弃。想趁着皇帝弥留之际,再做一次尝试。
徐阶知道李时珍一点都不懂政治,所以也不跟他细说,只是淡淡道:“快了……”说着便迈步出了值房。
“唉……”李时珍心情无比郁闷,和这些大人物打交道,总是云山雾罩,让人琢磨不透。
来到寝宫中,徐阶已经调整好心情。看见黄锦捧着一碗老参汤,用小勺舀了,小心的服侍皇帝喝下去。
嘉靖很努力的张嘴喝一口下去,但食道已经彻底闭上,凭他怎么用力,也咽不下去,结果汤水又从嘴角溢出来,顺着胡须往下淌。
黄锦流着泪,赶忙拿起搭在胳膊上的白棉巾,小心的给皇上擦干净嘴和胡须。
徐阶的眼眶也早蓄满了泪水,但他身为首相,此刻大明的主心骨,别人能悲切,他却不能,他必须要‘观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要比平时更加冷静才行。深吸口气,将眼泪收回去,徐阶躬身道:“臣,恳请陛下回宫。”
“回……宫?”嘉靖的目光有些迷茫,自己不就在宫里吗?
“回大内。”徐阶轻声道。
嘉靖的目光一紧,他知道徐阶什么意思了——自己的大限到了!皇帝是一国的体面所在,起居行止都必须合乎礼仪,就是死,也得死在合适的地方。
正德武宗皇帝,常年不在宫中居住,最后在宫外的豹房中驾崩,丢尽了国家脸面,且必为后世所嘲讽。徐阶一直担心的,正是皇帝重蹈武宗的覆辙。这几个月一直恳请皇帝移驾回宫。
但嘉靖是绝对不想回那阴森森的大内,那里有他太多惨痛的回忆,大殿里盘绕着阴魂,龙床上虽是都有索命的怨灵,让他无比的恐惧与厌弃。所以自壬寅宫变后,二十余年来,他便没在紫禁城中住过一宿,因为他坚信只要住一晚上,那些鬼魂就会把自己害死。
所以无论徐阶如何请求,嘉靖都坚决不答应,听得实在烦了,对自己的首辅下令道:“除非到朕驾崩的那天,否则别再提此事!”徐阶果然再不说了。
现在时隔两个月,徐阶旧事重提,必然是限定条件满足了……
见皇帝愣在那里,徐阶只好再说一遍道:“恳请皇上回宫……”
“终于到日子了吗?”嘉靖回过神来,惨然道:“回去,朕不能学堂兄,让人家笑话朱家的皇帝不懂规矩……”
“万岁圣明……”徐阶高声道:“准备起驾,回乾清宫!”外面的仪仗卫队早就准备好了,闻声把銮舆直接抬进了寝宫。
看到銮舆上的御座,已经改成了龙床,嘉靖的瞳孔一缩道:“朕……要坐着。”
“皇上……”徐阶和黄锦为难的望着他到。
“扶起朕来。”嘉靖却目光决绝的下令道:“替朕梳洗。”
黄锦望了望徐阶,见他点头,便赶紧起身,在两个小太监的协助下,把软绵无力的皇帝扶起来,驾到躺椅上。小心翼翼的给他梳头挽髻。黄锦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给皇帝梳洗了,所以每一个动作都无比的用心,竟有了郑重庄严的意味。
替皇帝净了面,梳好了胡须,两个太监扯着嘉靖的藏青色道袍,要给皇帝套上。
看看那熟悉的道袍,嘉靖闭上了眼睛,缓缓道:“衮服……”
黄锦没听清楚,心说怎么骂起人来了?正在那迟疑着呢,身后的徐阶却沉声道:“皇上要穿龙袍!”
“哦……”黄锦心中一阵惊喜,赶紧斥退小太监道:“把这件收了!”
‘还找得着吗?’徐阶突然有些担心。
当然找得着!黄锦小跑着到墙角处的一排衣柜,来到最中间的一个,双手拉开柜门,帝王最郑重的衮冕之服,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黄锦擦干净手,小心翼翼的先捧出玄表朱里、冠上朱覆、前后十二旒的皂纱帝王冕,身后的小太监赶紧用托盘接了;再捧出日月在肩、星山在后、龙在两袖、衣玄裳黄的十二章帝王衮服,又一个太监,上前用托盘接了。
接着是素纱青缘的中单;绣着龙一火三的黄色蔽膝;素表朱里的大带;以及革带、玉佩、大绶、朱袜等;这些帝王之物,虽然许多年没被穿戴过,但仍然一尘不染,就像新的一样。
把所有部件拿齐了,太监们整齐的跪在嘉靖面前,高高举起托盘。
这套帝王冠冕仅仅就是摆在那里,也使寝宫中的庄严之气大盛,那些因为嘉靖老病,而心里不把他当回事儿的宫人,一下恢复了对皇帝的敬畏,全都瑟缩着不敢仰视。
看着这些东西,嘉靖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不舍,但很快又无影无踪了。
“奴婢,伺候主子更衣……”黄锦脸上挂着笑,笑中带着泪,跪在龙床边,先给嘉靖穿好朝靴,然后直起身子,将皇帝的一只手臂挽放在自己的颈背上,把他架起来,想给他把衮服穿上。这活一个人可干不了,几个太监上前,一起协作着给他一件件穿好。
但更麻烦的是,穿完了怎么办?嘉靖完全坐不住,可也不能老让人扶着吧?
嘉靖望向李时珍,双目露出浓重的乞求之色。
李时珍明白病人的心理,便出声道:“你们都闪开。”
太监们早习惯了李先生的喝令,赶紧让开地方,李时珍凑在嘉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嘉靖的目光顿时变得狂喜,道:“好!”李时珍便从医箱中拿出针囊,在嘉靖的脖颈、四肢、躯干各处,都植入了纤细若毫的银针,做完这一切,他仍不退下,仿佛在等嘉靖说点什么。
嘉靖却只是轻声道:“等吧……”李时珍真要抓狂了,什么叫‘等吧’,‘快了’,就不能痛快点吗?
也不知李时珍施了什么魔法,嘉靖竟能不靠人扶着,便端正的坐在囤背龙椅上了。徐阶诧异的望向李时珍,他必须了解全部的内情。
李时珍轻声道:“我把皇上的周身穴道封闭,圣体便僵直起来。”原来如此……
但无论如何,解决了一个大问题,要不皇帝瘫在龙椅上,或者被人架着坐在上面,都太不雅观了。
黄锦替皇帝戴好帝王冕,将黄色的丝带,端正的系在嘉靖的下巴上,最后把前后十二道旒紞理顺了,便彻底为他穿戴整齐。
望着终于换回龙袍的皇帝,徐阶不禁老泪纵横,不停拿袖子擦拭自己的眼角。
嘉靖看着他道:“很难看?”
徐阶连忙摇头道:“天日之表,帝王之姿。”
“那哭什么?”
“微臣终于见皇上穿回龙袍了。”徐阶擦净泪水道:“是喜极而泣。”
马森赶紧和人把穿衣镜抬过来,想让嘉靖看清自己的全身。
嘉靖从下往上,贪婪的看着身上的龙袍,不得不承认,这比穿道袍的感觉,更让人迷醉。
“不看了……”待看完上身,嘉靖便闭上了眼,他不愿看到自己死气沉沉的面孔。
马森赶紧把镜子撤下,太监们上前,小心将皇帝的龙椅,抬到銮舆上固定好。
待准备妥当,黄锦又在皇帝身上加了件玄狐皮大氅,躬身小声问道:“主子,还有什么吩咐?”
“他们都来了吗?”嘉靖缓缓道。
“早就在宫外候驾。”黄锦回道:“要宣见吗?”
“到乾清宫再说吧……”嘉靖垂下眼睑道。
“皇上起驾回宫!!”黄锦立刻站起身子来,大声道。
“皇上起驾回宫……”
“皇上起驾回宫!”宫人们一声接一声传下去,最后响彻整个京城……
乌云密布、亘空阴霾。
西苑的正门洞开着,沉寂二十四年的午门也洞开了,跸道上铺了红毯,道边每隔七尺,便站着一对手持刀枪的御林军士兵,他们面无表情,直视对方,拱卫着即将从西苑出来的皇驾,以及肃立在红毯两边的京中勋贵、文武百官。
这些官员贵戚全穿着庄重的朝服,凝神屏息,恭候着銮舆的到来……左侧全部是贵戚勋旧,右侧则是文武官员。右侧为首的不是三位大学士,而是太子太保、兵部尚书杨博,他低垂着面孔,看不清有何表情;左侧为首的,却是当今陛下唯一在世的儿子、裕王朱载垕;他怀里还抱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同样穿着绣金龙的明黄服色,乃是他的世子,也是嘉靖唯一的孙子朱翊钧,本来挺灵动的小家伙,却被压抑的气氛所震慑,趴在父亲的怀中,一动不敢动……
辰时正,宫城上响起一声清脆的响鞭,紧接着又是两声,然后韶乐奏响,两队身着金甲的大汉将军,手持龙旗、金瓜、长戟、华盖,缓缓的从西苑门中走出。
当那辉煌夺目的銮舆,出现在西苑门前时,乐声变得愈加庄重起来……
“恭迎陛下……”群臣齐声高唱,全都跪在御道两旁。
銮舆缓缓向外行来,走到跪迎的群臣面前时,缓缓停了下来。黄锦拿个马凳放在銮舆边上,声音前所未有的洪亮道:“皇上有旨,着裕王携世子上舆!”
裕王一直木然的脸上,这才出现一丝表情,忙大声道:“臣遵旨!”便抱着朱翊钧,在黄锦的搀扶下,登上了只能皇帝乘坐的銮舆,便见他的父皇身着龙袍,端坐在正中的龙椅上,两边还各摆了一个锦墩。
“儿臣朱载垕率世子朱翊钧,叩见父皇。”朱载垕连忙拉着儿子,跪在皇帝面前。小世子也奶声奶气的叫道:“拜见皇爷爷……”
嘉靖本来神情凄然,但听到孙儿清亮的声音,眼睛亮了一下,道:“朱翊钧,到皇爷这边来。”听到叫自己的名字,小世子抬起头来,但看到皇冠龙袍、端然高坐的皇帝,心中便生了怯意,跪在那儿不敢过去……他根本不认识这老头,方才那一声也是鹦鹉学舌而已。
裕王赶紧小声道:“朱翊钧,过去。”
小世子这才爬起来,怯生生的挪到嘉靖面前。
看着相貌可爱的小世子,嘉靖的心柔软起来,他多想抱抱自己的孙子啊,可根本没那个力气,只好慈爱道:“来,坐边上。”
黄锦便赶紧去抱小世子,世子却不让他抱,奶声奶气道:“我自己来!”说着按着锦墩,短短的小腿儿一使劲,就爬了上去。一转身坐过来,挺直腰,像模像样的,就是头上的王冠有点歪。他得意的望着嘉靖,意思是,看,我能行吧……
嘉靖发自内心的笑了,欣慰道:“还好朕有个好孙子……”说着看一眼裕王道:“你也坐吧。”
“是。”裕王轻声应下,坐在嘉靖的另一侧。
“起驾!”銮舆再次向前,载着天家祖孙三代,沿着跸道缓缓向东,从午门进入了紫禁城。
帝王气象的金水桥、气势恢宏的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嘉靖望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景象,如坠梦中。
他突然想到当年自己十五岁,第一次进宫时,也感觉像做梦一样,一个不起眼的藩王,突然吉星高照,被接到北京来当皇帝,世上恐怕再没有更梦幻的际遇了吧?四十五年来的一幕幕,浮光掠影般浮现在眼前,一切都在这场梦中……这梦充满了得意失落、悲欢离合、有权掌天下的快意,有孤家寡人的孤苦,百味杂陈,难以言喻,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但终归是一场幸福的黄粱梦,他苦求长生,不就是为了美梦永久吗?
可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今天,终于到了梦醒时分……
才发现人生不过大梦一场,不管你是天子,还是草民,不管这一生成功或者失败,终究韶华白首,不过转瞬,最后还是要化成土。
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
自己辛苦斋醮,渴求天道,这一刻才终于明白,原来这就是天道。天道恒在,往复循环,不曾更改——
原先以为,自己身为天子,得天独爱,便比世间生灵、天下万民更加高贵,但现在才知道,高贵个屁!不还是像那祭祀用的‘刍狗’,用时显贵,用后废弃,天地万物,莫非如此,自己也不例外。
早知这样,何必当初?悔之不及,徒呼奈何……
也罢,醒就醒了吧,生有如何?死又如何?不过是又一场梦而已,愿下一场梦中,自己能为天下人做些好事,补偿一下这一世所造的孽……
三花聚顶本是幻,脚下腾云亦非真;
大梦一场终须醒,无根无极本归尘。
嘉靖四十五年七月二十,嘉靖皇帝终于回到了阔别二十四年之久的皇宫大内;是夜亥时,景阳钟响,帝崩于乾清宫中,享年六十周岁……
第七六六章 宫车晏驾(中)
深夜,大内,乾清宫。
这间二十四年没有住人的皇帝寝宫,如今遍布致哀的灵幡,已经变成了大行皇帝的梓宫。
大殿内的‘正大光明’牌匾下,满目都是白色的幛幔、白色的屏风,白色的几案,白色的孝服……冷风吹过,一片呜咽之声响在耳边,让跪在灵柩边上的裕王朱载垕,感到一阵阵的头皮发凉。
朱载垕已经除下了吉服,为大行皇帝戴起了重孝,但看着身边人一张张悲痛欲绝的面孔,他也知道自己该痛哭流涕了,但始终无法调动起情绪来。但这时候得哭啊,他伸手拧自己大腿一把,钻心的疼痛过后,却一阵阵的想笑……
目光落在灵柩之中,大行皇帝已经移箦,从朱载垕的角度,正好能看到他的遗容。只见嘉靖皇帝仿佛睡着了一般,脸颊上还略带一点潮红……那是多年服用丹药的结果。
望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朱载垕默默回想着,与他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对了,是三年前年册封朱翊钧为王世子的时候,曾经见过他一次,然后就是今天下午了。比起三年前见他,嘉靖只显得瘦削些,颧骨高高的,下巴上的皱纹隐在修长洁白的胡须里,一点也看不出来。
但朱载垕也不确定,因为他和这个‘父皇’,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见面父皇高高在上,他也不敢抬头,几乎等于没见。
现在父皇终于死了,可以随便让他看,想怎么看就怎么看了。朱载垕瞪大眼睛,使劲盯着他的父皇,看着那张刻薄寡恩、阴沉难测的面孔,他一下回想起自己战战兢兢、畏畏缩缩、暗无天日、无休无止的悲惨人生来……
只因为一句‘二龙不相见’的谶语,便被父皇视为眼中之钉!不仅平时不准觐见,就连过年入宫问安,嘉靖都只准在珠帘外磕头,绝不相见。哪怕是在皇帝驾崩前的几个月里,都不许他入宫问安侍疾。回想此生以来,竟从未享受过一天父爱,甚至未得其父一个笑脸、一声温言,以至他一提起‘父皇’两个字,便从内心感到陌生、恐惧和憎恨,完全不知正常父子是如何相处。
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皇帝老子不仅不给他父爱,还百般摧残他本应享受的母爱——自从把他赶出皇宫后,便不许他入宫探视,哪怕在母妃重病弥留之际,也不许他见最后一面。而且在母妃去世后,还不准百官按照应有的礼制,为其安排葬礼……作为现存皇长子的母亲,也极可能是未来皇帝的母亲,她本应像成化朝的纪淑妃一样,享受到美谥和厚葬,作为日后追尊她为皇太后的基础。嘉靖却悍然推翻了礼部拟定的仪注,不准朱载垕以亲子之谊居丧,百官亦不准服丧服,亦不追封为贵妃,总之是力加贬降!
原因不难理解,嘉靖不肯抬举杜康妃,是因为对他异母弟弟朱载圳的一贯偏爱,导致不愿默认他的储贰地位;不让他服丧,乃是嘉靖认为,父皇尚在,儿子服重丧不吉利,为避君父至尊。
当时朱载垕已经十八岁,当然能感受到父皇在生母葬仪上的诸多刁难,亦能品出其中三味……但无论如何,自从就裕邸之后,和唯一疼爱自己的母亲生不得见、死不得诀,他焉能不恨造成这一切的父皇?
更有甚者,这个父皇对自己生儿育女,也非常反感……朱载垕早年育有两子,但均早殇,朱翊钧是第三子。他无论如何也忘不了,当年自己的长子……也是嘉靖的嫡孙出生之时,发生的那场意想不到的风波:
他记得很清楚,当时举国欢庆嫡皇孙的诞生,礼部请告于郊庙、社稷,诏告天下,令文武群臣称贺。此等天大的喜事,嘉靖却违背常礼,不准颁诏、不准称贺、不准禀告太庙和社稷。异常冷淡的对待;与他自己当年生育长子载基、二子载塥时的隆重其事,甚至诏告外国的规格相比,不啻天壤之别!
更令朱载垕无法接受的是,这个嫡孙出生,竟惹得嘉靖暴躁盛怒,甚至要杀人!当时礼部侍郎闵如霖上贺表云:‘庆贤王之有子;贺圣主之得孙!’那孩子首先是他朱载垕的儿子,而后才是皇帝的孙子,如此先后,本合情合理。却惹得嘉靖大怒,用剑砍其疏,愤怒道:“可斩!渠先子而后朕。降俸三级!”
这就是他的父皇,一个极度以自我为中心,以扶乩谶语为根据、以臆度妄想支配情绪的寡人独夫!此人能认为白兔白龟产子育卵,是可喜可贺的‘祥瑞’,却将自己的子孙繁衍,视为莫大的灾祸,引发莫名的恐怖和愤怒,以这样极端自私、极端癫狂的方式对待子孙,怎能不对他的心理,造成巨大的戕害?
又何止是心理上的戕害呢?朱载垕身为皇长子,却始终前途叵测,而且屡生危殆,甚至成为父皇的眼中之盯!嘉靖也知道自己所作所为过分,却非但不思弥补,反而担心儿子会有异动,长期在他的王府四周,布满侦缉逻卒,密切监视着他与何人交往。甚至王府随从们发生的一些琐事,也会被立即报之皇帝……一举一动都会为人侦知,虽贵为亲王,又何异于楚囚?
不仅在处境上朝夕危惧,甚至在最最基本的生活上,皇帝对他也十分苛待,所给的禄米钱钞,仅能连维持王府的日常开支。甚至连这笔数量有限的收入,都经常遭小人克扣,不能如期领取……当然这一切,都因为嘉靖对他的冷遇和打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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