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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4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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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无依者,赐帛赐米之类……总之加恩中外,寓意天下更始、万民同庆。
另外还有追封杜康妃为皇太后,陪葬永陵;明年改元隆庆,等等,这些都是诏书应有之意,无须赘述。
诏书宣读完毕,百官山呼万岁,万万岁。登极仪式便宣告完成,整个过程简短而庄重,妥善解决了欢庆与悲痛之间的冲突……仪式少,便保证了对先皇的尊重;但所进行的每一步,都无比隆重,又恰到好处的庆贺了新君登基,设计者可谓煞费苦心。
看着仪式结束,百官散去,沈默暗暗松口气,整个仪式还算圆满,自己这个二把刀,好歹没有出糗。
因为二十七天的大丧刚刚过半,所以没有赐宴,百官也不能回家,包括皇帝在内,所有参加典礼的人,都乖乖除下礼服,换上丧服,继续给大行皇帝守灵。
但沈默是个例外,因为他还要马不停蹄的,为大行皇帝的葬礼筹备,不过这比登极礼轻松多了,慢悠悠的准备了半个月,九月初一这天,先帝出殡,隆庆帝和百官一起,将嘉靖的灵柩送到天寿山永陵下葬。
望着地宫大门缓缓关闭,众人都暗暗松口气,终于把折腾大明四十五年的嘉靖皇帝,彻底送走了。
看着年轻的隆庆皇帝,想到他宽仁恭谨的美名,所有人的心中,都升起无穷的希望。
回京的路上,隆庆便下了三道谕旨,其一,大丧期间,百官疲劳,恩准休朝七天;其二,立即特旨释放海瑞;其三,拆除玉芝坛、两观,以及西苑的一切道教建筑。
接到旨意,辅臣们面面相觑。皇帝的道行还太嫩,瞒不过他们的火眼金睛——第一道奏疏,是隆庆帝自己累了,想要休息几天,大家知道他素来体弱,所以也就不说什么了。可他要求马上释放海瑞,拆除道观神坛就有些不妥了。虽然都符合《遗诏》、《登极诏》的精神,但毕竟是对先帝的不敬。理当由臣下提出,然后皇帝‘痛苦思量’之后,再‘勉强’答应,这才是体面的作法。
像隆庆这样,迫不及待的露着袖子上,倒是痛快的发泄愤懑了,可其行迹几近‘鞭尸’,让天下人怎么看他?
但这毕竟是新君第一次下旨,就那么顶回去不太好看,徐阶便拍板道:“海瑞可以放,但道观神坛不急着拆……”众人皆以为善。
第七六八章 上朝喽(上)
为老皇帝出殡回来,大丧算是办完了,朝野上下都松了口气。这一个月来,不能洗澡、不能刮脸、不能换衣服,都要把人活活逼疯了。在衙门里守孝的官员还好些,毕竟大家心照不宣,偷偷洗洗澡、回家松缓松缓,咬咬牙也就过来了。可在皇宫里陪皇帝的内阁九卿老大人们,可没法含糊过去,全都严格按照礼制来的,早就一个个篷头垢面,活像是一群囚犯了。
互相看看对方的样子,众大人不由苦笑,这真是活见鬼了,便匆匆别过,各自回家洗澡收拾去了。
沈默却没有立马回家,而是在沈明臣等人的陪同下,乘车来到了东厂衙门前。
在门口静候片刻,便见一个长发披肩,于思满脸的瘦削男子,从侧门中缓缓出来,正是得特旨开释的海瑞海刚峰。自从得知皇帝晏驾后,海瑞便不再梳理须发,头顶上只束着一根布带,任一把长发披在背后;除了两眼和鼻梁,面部也都被胡须遮住了,就像野人一样,出现在沈默眼前。
沈默本来觉着自己蓬头垢面,不好意思见人,待见到海瑞这副尊容后,顿觉自己还算不错,便朝海瑞拱手道:“刚峰兄,恭喜重见天日。”
听到沈默的声音,一直低头默默行走的海瑞,这才慢慢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沈默悚然发现,这双向来神光逼人的眼睛,此刻竟是一片灰暗,了无生机。
沈默心中一紧,又叫了一声:“刚峰兄。”
海瑞没有应声,扶着墙漫无目的地向前走,沈默只好跟着他。两人一前一后,在枯叶飘黄的胡同里,走了足足一个时辰,也不知转到何处,沈默实在走不动,看看不远处的一个招牌,竟大声道:“我请你泡澡!”原来不知不觉,两人竟来到一间澡堂子门口。
海瑞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沈默强行拉了进去。
这是普普通通的一家澡堂子,店面不大、倒还干净,门口挂着‘金鸡未叫汤先热,红日初升客满堂’的俗烂对联。有伙计在门口招呼,一张嘴就是浓重的保定口音:“呦,这位爷,头次来吧,来得真是时候,刚刷得池子刚放得水,快快里面请。”待把客人迎进去,才问道:“爷几位呀?”
“两位。”
“二位爷是泡池堂还是盆堂?”伙计又问道。
“盆汤吧,清静。”沈默和徐渭他们跑过几次澡堂子,知道池堂是大澡堂子,而盆汤则是单间小池子,还有伙计在边上伺候,有钱人的享受。
海瑞明显魂不守舍,行尸走肉般得听从指挥,进了单间、宽衣解带,然后赤条条的站在池边。
沈默伸手一试水温,赶紧缩回手来,笑骂一声道:“烫脚正合适……”话音未落,便见海瑞已经钻到池子里,连头都沉进去,只看见一头乱蓬蓬的长发,水草般飘在热气腾腾的池面上。
沈默起先以为他扎猛子,心说待会儿就浮上来,谁知半晌也没见海瑞露头。也不管烫不烫了,赶紧跳下去,把他捞上来,扯到池壁边上坐下。
只见海瑞的头发胡须,全都紧贴着脸,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有口鼻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估计差点就憋死了。
摇摇头,沈默坐在他身边,用水打湿自己的肩膀道:“没死成很难过吗?”
海瑞的喘息声一下停了,双手将遮脸的头发拨开,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泪珠子吧嗒吧嗒滴在汤面上。其实他心中早存死志,只是不想在诏狱里了结自己,以免先帝蒙冤。
一出诏狱,他便准备找个安静的地方结束一生,以谢辱君犯上之罪。谁知沈默恭候多时,稀里糊涂竟把他带到了澡堂里,让热水一泡,海瑞身上沉重的枷锁、心中郁积的块垒,似乎都松动了一些,终于能说出话来:“我拼死上书,本意只是尽为臣本分,结果却于国事无补,于君王无益,只成全我一人之直名。现在君王升天,海瑞却无罪开释,不啻于讪君卖直之伪君子,还有何面目,再苟活于世?”
听着海瑞的话,沈默冷笑连连道:“原来内心深处,海刚峰还是最在乎他的名声!”
“不是!”海瑞抬头望向沈默,嘶声道:“我……”想要辩解,却发现无言以对。其实海瑞所轻贱的是自己身体,所重视的是自己的精神,所以身体重获自由,海瑞毫无欢欣,却因为精神上的压力,不想苟活于世。精神上的高贵,其实跟身外虚名不是一会事儿,很多时候两者甚至完全相反。但在海瑞身上,却少见的实现了统一……他因为思想的道德获得了崇高的名声。以至于海瑞自己,都没法分清这两者了。
沈默正抓住这一点,劝解海瑞道:“先帝说:‘海瑞忠比比干,朕却不是纣王!’如果你放弃生命,就说明自己从前的所作所为是错的!说明两代帝王对你的看重,也是错的!”
海瑞的目光现出纠结,摇头道:“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海瑞生而无益,不如以死挽回先帝的尊严。”
“大明还没到亡国的时候!”沈默低喝一声道:“不需要忠臣殉国!”说着握着海瑞的肩头道:“先帝去前,已经原谅你了,说‘海瑞说的都对,只是朕病重,没机会再改正了。’所以才授意新君,赦免了你的罪过!如果你真要尽为臣的本分,就该用下半生用来弥补先帝的过失!拯大明百姓于水火!而不是像个懦夫一样,只知道以死逃避!!”
一番当头棒喝,让海瑞如梦初醒。虽然海瑞没再吭声,但见他开始用力的给自己搓灰,沈默知道他不会再寻死了,便放下心来,唤澡堂的师傅过来,给自己搓澡。
师傅问海瑞要不要,不出意料,不要。海大人习惯自己动手。
热气缭绕的单间里,沈默趴在澡池边光滑的木床上,享受着丝瓜瓤在身上不轻不重的搓动着,积攒一个月的老灰滚滚而下,全身的毛孔好像全部打开,舒服的眼皮直打架。
就在迷迷糊糊之际,沈默听到外面传来推搡争吵声,然后是胡勇的大声呵斥,一下乱成一团。
沈默也懒得理会,这只卫队虽然还达不到三尺他们的水准,但要是些许摩擦斗殴都应付不了,就该找块胰子撞死了。
感到那搓澡师傅有些紧张,沈默懒洋洋道:“别害怕,没人能进得来。”谁知话音一落,单间的木屏风便轰然倒塌,几条身影猛然窜进来。
沈默瞪大眼睛,心中惊叫道:‘难道是刺客!’好在下一刻,便看到胡勇几个,把个汉子死死压在底下,解除了威胁。缓了缓神,仍然趴在那道:“什么情况?”
沈明臣赶紧凑过来道:“也不知哪来的疯汉,好大的牛劲,胡勇他们好几个都没拽住。”
澡堂掌柜的也赶忙一脸惶恐的过来赔罪。
沈默让那搓澡师傅给自己冲刷一下,便扯条浴巾裹住下身,盘腿坐在床上,看看那已经被胡勇等人控制住的汉子,顿时被其样貌吸引,只见他猿背蜂腰、豹头环眼,虽然瘦骨嶙峋,满脸病容,但仍让人感觉十分危险。尤其是那双愤怒的眼睛,和桀骜的表情,让沈默觉着此人八成是龙游浅底、英雄落难。便起了好奇道:“贵店与这汉子有何过节?”
“唉,您可别被他的样子糊弄了,”掌柜道:“别看他皮囊不错,实则一肚子草包,就是个骗吃骗喝的混混!”
“呔,休要血口喷人!”那汉子涨红了脸道:“谁没个穷途末路的时候,不就欠你两个泡澡的钱吗?待咱将来转运了,十倍百倍还你!”
“就你这文不成武不就的穷酸样?”掌柜的嗤笑道:“我也不要你将来十倍百倍的还,只要你把欠得钱还清!你还得清吗?连这点钱都还不清,还想要时来运转,你道衙门口是开粥场,专门接济穷鬼的?”
“你……”这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那汉子已是身无分文,被掌柜的挤兑地无地自容。
沈默发现这掌柜的确实欠揍,一张嘴实在太臭了,心中不由同情起那汉子来,便打断掌柜的道:“他欠你多少钱?”
掌柜的听这意思,这位贵人似有替穷鬼还钱的意思,变脸似的摆出一副谄笑道:“他在这儿吃住仨月了,只给了一个月的钱,还欠六十天的。敝店童叟无欺,泡澡一日包吃喝是三钱银子,一共是十八两。”澡堂里晚上是可以住宿的,还有三餐提供,要比寻常旅馆便宜许多,乃是许多囊中羞涩外地人的栖身之选。
听说这么多钱,沈默不由哑然,心说:‘呵,这家伙,以澡堂为家了。’
掌柜的以为他嫌多,便嘟嘟囔囔道:“谁让我有眼无珠呢,小店自愿折八两,大老爷能出十两,就跟他一笔勾销了。”
“拿钱给他。”沈默看看沈明臣,淡淡道:“该多少就是多少,英雄不受小人恩。”
那汉子一直紧闭着眼,听到这话,浑身一震,紧绷着的身子也松弛下来,感激的望向沈默。
沈明臣把十八两银子悉数递给那掌柜的,笑道:“你这店家好生奇怪,既然他两个月前就付不起钱了,为何早不赶人,非要拖到现在?”
“唉,还不是被他蒙骗了?”见了银子,掌柜的喜不自胜,自然问啥说啥道:“他说自己是有军职的,还拿文书给我看,倒也不假。本以为他袭了军职就是大将军,还能缺这两个钱,所以才……谁知左等右等三个月,也不见他飞黄腾达,倒病得死去活来。要是再如此下去,小店就得生生被坠垮了。”
“不要啰唣,拿了钱就快走吧。”那汉子见他抖自己的老底,羞恼道:“来日定把你这铺子拆了!”
掌柜的想起他起先的凶相,还真有些担心,缩缩脖子道:“算你运气好,有贵人相助……”便灰溜溜的出去了。
“放开他吧。”沈默穿好了衣服,吩咐胡勇道。
胡勇迟疑一下,还是遵从吩咐,将那汉子放开了,却见他仍然趴在地上。
“起来吧。”胡勇踢踢他道。
“娘球,”汉子骂一声,强撑着起了身,满脸豆大的汗珠子,朝沈默拱拱手道:“多谢这位先生相助,请留下台甫住处,来日俺李成梁必定十倍报答。”
“呃……”沈默感觉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在哪听过,但又想不起来,只好笑笑道:“萍水相逢就是缘分,我观你也是一条豪杰,何须记挂这点小事儿。”
那汉子嘿然笑道:“要不是您帮忙,我现在,咳咳……就该在顺天府大牢了。”
沈默早就看他面色难看,关切问道:“你病了?”
“壮实着呢。”那汉子摇摇头,本想向沈默展示一下力量,谁知两腿一软,直挺挺往地上摔去,好在胡勇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抱住了。“大人,这厮身子滚烫,确实是病了……”胡勇说着有些羞愧道:“要是没生病的话,弟兄们还真治不了他。”
“收拾一下他的东西,先带回家去吧。”沈默总觉着这个名字耳熟,干脆先把人弄回去再说。
让这一闹,澡是泡不成了,沈默让人为自己梳头刮脸,穿上干净衣服。那边海瑞也把须发收拾利索,恢复了本来面目。
出了澡堂,来到大街上,沈默对海瑞道:“你家里早空了,还是去我那吧。”
海瑞却摇头道:“我享不惯你家的富贵。”说着竟挤出一丝笑道:“放心,我不会寻死了。”
“那就好。”沈默颔首笑笑,这才放心让他去了。
和海瑞分开后,沈默便急匆匆往家赶,他之所以要先去洗刷干净,其实是怕给孩子们留下不好的印象,更怕吓着自己的小闺女。
回到家,已经快到中午,妻儿们都在巴巴等他回来。一家人好容易得以团聚,自然都很高兴,开开心心吃了顿团圆饭。席上,沈默把孩子们好一个夸,重点表扬了阿吉和十分,大赞他们懂事了、长大了云云。
两个孩子却表现的异常谦逊,低头吃饭不说话,若菡也是面色怪异,似乎不敢苟同。
“怎么了?”沈默问妻子道。
“好容易回来了,还是改天再说吧。”若菡瞪两个小鬼一眼,叹口气道:“闺女又不认识你了,有你这样当爹的吗?”
沈默便顺着妻子的意思,抱过认生的闺女,逗弄起来道:“小丫头,贵人多忘事啊,快叫爹爹……”结果宝儿毫不客气的哇哇大哭,囧得他这个当爹的手足无措。
好容易把闺女哄好了,已经是过午时分,沈默把宝儿交给若菡道:“我去前面看看几位先生,吃过晚饭再回来。”穿过垂花门,到了前院书房中,三位先生都在,但气氛也有些怪异。
不过沈默这是为什么,便若无其事走进去。
看见沈默进来,三人起身行礼,沈默笑着还礼道:“三位先生辛苦,这八个月来全靠你们了。”
稍事寒暄,那个话题终究还是绕不开,沈明臣尴尬的笑笑,道:“还要向大人道歉。您知道三公槐的事情了吧?”
“知道了。”沈默点点头。这三位不跟他商量,便将三公槐辩论的剧本大加删改,把那些振聋发聩的言论删掉,只是不痛不痒的重新解释了‘君君臣臣’,说不应该单方面要求臣民向君王忠孝,皇帝也该对臣民尽义务。虽然言论已经很惊人了,但距离沈默的要求差的还很远,根本没有动摇到君权的至高无上嘛。当时沈默确实很恼火来着。
“为什么?”沈默微笑道:“几位不想给我个解释。”
“因为大人太冒进了。”王寅坦然道:“违背了我们既定的方针,为了不让您的辛苦毁于一旦,所以我把那些过激的内容都删去了。我认为这是对的,又不方便在信中解释,只好擅作主张了。”
“你不觉着步子太小了。”沈默微微皱眉道:“这样能引起多少波澜呢?”
“我却觉着刚刚好。”王寅坦然一笑,沉声道:“大人,您的梦想也是我们的梦想,请相信我们,咱们的目地是一样的。”
“我们为此事讨论了好几天,”那边余寅接话道:“并就未来拟出了整套的计划,请大人钧鉴。”当然这样的东西,是不可能见于纸面的,还得靠他口述。
第七六八章 上朝喽(中)
“洗耳恭听。”沈默肃容道。
“欲要除其祸害,需先究其本源。”余寅正色问道:“那《大宪章》固然是珠玉在前,但彼英国毕竟远隔万里之遥,无论国情还是政体,都与我国大不相同。若是生搬硬套,必会南橘北枳,自酿苦果。”见沈默点头,他便接着道:“要想实现我大明之君臣共治,就得先弄明白,为什么两千年来都是一君独治。”
“或者说,一君独治的秘密在哪里,”王寅接过话头道:“为何可以一以贯之,长盛不衰?”
“愿闻其详。”沈默颔首道。
“关键就在于‘秦制’二字!”余寅沉声道:“秦朝虽然兴亡勃乎,但其政治文化遗毒后世,两千年来阴魂不散!《史记》中说‘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立私权,禁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便是对秦始皇‘功业’的最好概括。”顿一顿道:“嬴政死,秦朝灭,但秦制却代代相传,并不断强化,最终演变为以‘儒表法里’治天下,构建‘三纲五常’钳万民的百世不易之制。”
“秦制的核心,即君权之神圣化。”王寅接着道:“秦王自取‘黄帝’之名,易之为‘皇帝’,傲然以‘天子’之居,还称自己是‘真龙’。帮助他这一谎言成为‘公理’的,是两个荀学传人,韩非和李斯。二人外儒内法,鼓吹以苛刑暴乱来实现所谓的社会纲常,自然与以刑治国的秦王一拍即合,通过法与术相辅……一面明目张胆的以严刑峻罚挫折臣民,使其微末渺小;一面通过各种仪式与祭祀,来确定皇帝崇高不可测度的地位,最终使民众放弃本生的高贵,承认君权神圣不可侵犯!自此,民众也就坠入了无底的深渊,君王可以随心所欲的予取予求,也可毫无愧色地虐待臣民。《大宋律》也好《大明律》也罢,没有任何法律,可以约束皇帝的作为,生杀予夺,一切都只在其一念之间”
“说的太好了。”沈默重重点头道:“所以我历来不屑于,历代士大夫关于‘明君’与‘昏君’的辨析。这个真没意义,其实‘明君’也好,‘昏君’也罢,其差异不过是五十步一百步。既然是‘君权神授’,中层又无贵族阶级的制约,士大夫的监察亦无制度保障。大多数明君之过的劝谏,都只是灯蛾扑火,于事无补。唯一指望,就是皇帝陛下的个人素质,和良心发现了。”
“而在尊无与上,富无与敌的环境中,教养出一个好皇帝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余寅接着道:“所以在一人专制之下,天下的‘治’都是偶然的,‘乱’倒是当然的。这才是李贽那一问的真正答案。”李贽当时问,孟子说天下一乱一治,缘何两千年来,称得上治世的,却只有百余年呢?当时他的答案是,因为君主大多数时候,忘了自己的责任,显然没有把话说透。
“那么答案便出来了。”王寅沉声道:“君权神化,就是一君独治的秘密,要想打破这种独治,必须先打破这种神化,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而经过两千多年的演化。”沈明臣接着道:“这种神化已演变为一种具体规范,那就是礼教!而礼教以三纲为首,三纲又以君臣之伦为首,君权至高无上,因为其蕴含着,三种不可质疑的公理:一者,皇权天授;二者,皇权无限;三者皇权始终完美无缺。不打破这三大公理,就没法去动摇君臣之伦,更不要提动摇纲常!”
“我们在三公槐辩论中,要达到的目地只有一个,便是为重塑君臣之伦,颠覆这三大公理,开启一条小小的缝隙。”余寅缓缓道:“所以我们新解了‘君君臣臣’,提出皇帝要享受天下人的忠孝,必须先为天下人付出,便是否定了皇权的无限;又否定了孟子的一乱一治,提出两千年来皆可成称乱世,继而否定了皇权的完美无缺。”
“其实当初我提出来,加上个‘上古无君王,天下人公推之’的说法,否定皇权神授来着。”沈明臣笑着接话道:“但被他们俩给否了,说这样肯定会惹麻烦,还是不要妄想一口吃个胖子,徐徐图之的好。”
“按照大人的布置,三公槐辩论,只是整个计划的第一步,”怕沈默脸上挂不住,余寅轻拍了一记马屁道:“接下来,江南的书院、学校、讲学、报纸上,都会对三公槐辩论继续讨论,我们的人会适当的引导;同时,一些相关的书籍,也将暗中传播;待时机成熟,再对荀学起而攻之,然后才是程朱理学……一步步循序渐进,长则三五十年,短则十年二十年,终究能冲破樊笼,破除对君权的迷信!”
“重要的是引导士林去思考。”王寅道:“秦制发展到现在,对皇权不满的人越来越多,只是大家还没想到罢了,就等着咱们去捅破窗户纸呢。”
听了他们三个的叙述,沈默发自内心的感慨道:“我不如诸位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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