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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作品集-第19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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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的寿命,但他不知道,还满怀希望地补栽十二棵核桃树。从二亩地往上,经过一段土路,伏牛梁上的“退耕还林”有他一块地,栽种的核桃树死去了十二棵,当他领取“退耕还林”的补贴时,上善责令他一定得把死去的树补栽齐,他就去补栽了。他三年前去潼关的金矿上打工,今春回来钱没挣下多少却患上了矽肺病,手脚无力,几乎成了废人,所以补栽树后又担着水去浇灌就很艰难,爬坡几十步,便停下歇歇。狗剩是歇着的时候,看见了夏天义,他高了声说:“老主任,老主任,你种起俊德的地了?”夏天义醒来,说:“你干啥哩?瞧你的脸,土布袋摔过一样!”狗剩说:“我补栽些树苗。”夏天义说:“这个季节你栽树能活?”狗剩说:“缺了十二棵,原本想冬里补上,可上善须让我补上么。”夏天义说:“补上也是死的。”狗剩说:“能活就活,就是不活从远处看数儿是整齐的。你咋样种俊德的地?”夏天义说:“除了缴土地税,一年给他二百斤毛粮。”狗剩说:“那有些划不来。”夏天义说:“总不能让地荒着啊!”狗剩说:“地荒着是让人心疼。这‘退耕还林’国家是给补贴的,可头两三年树苗子小,行距又这么宽,地这么闲着多可惜!”夏天义说:“是可惜!”狗剩说:“那你说,这行距间能种吧。”夏天义说:“不影响树苗么。”狗剩就喜欢了,说:“咋能影响?不影响!种不成庄稼了也能种些菜么。”

  这一边说话,狗剩真的就在树苗的行距间翻地松土。清风街的人是南山的猴,一个在阳坡里挠痒痒,一群都在阳坡里挠痒痒。看了狗剩的样,七家八家也去翻地松土,翻松开了就等着天下雨。

  天旱得太久了,肯定是要有雨的,许多人家刚刚翻松过了伏牛梁上的坡地,天就阴了。那天天阴得很奇怪,先是屹甲岭上起了蘑菇雾,蘑菇云越长越大,半个天就暗下来,戏楼南的埔畔上,一疙瘩一疙瘩的黑云往下掉。掉下来又飞走了,那不是云,是乌鸦。哪儿来的这么多乌鸦?大清寺的白果树也成了黑的,落住了一只猫头鹰呜呜地叫。猫头鹰一叫,是猫头鹰闻见了人将要死去的气息,狗剩的老婆听到了,心里陡然地发慌,想到:是不是狗剩要死了?这念头刚一闪过,她就骂自己想到哪儿去了,啪,啪,打嘴巴。从家里出来要到伏牛梁上找狗剩,才到街上,便见狗剩从伏牛梁往回跑。狗剩是跑得一双鞋都掉了,提在手里还是跑,后来气就不得上来,窝蹴在路边歇着。

  正好夏天智过来,说:“狗剩,娃娃学习咋样?”狗剩哎哟一声趴下来磕头,说:“多亏你出钱让娃娃上了学,我还没谢你老哩!”夏天智说:“起来起来,我是稀罕你谢呀?干啥么,累成这样?”狗剩要回答,气又噎得说不出来,举了手指天。夏天智说:“天要下雨呀。”狗剩说:“是天意!”夏天智说:“也该下雨了。”脚步未停就回去了。

  回到家里,满院子还挂着新画的脸谱马勺,四婶却在院角用禾秆苫盖一棵榆树苗,夏天智就说还苫禾秆怕树苗晒吗,天要下雨了。四婶却说就是要下雨了才苫盖的,雨要是大了会把树苗拍死的。夏天智拿了个竹篓去盖,才发现榆树苗小得只有四指高,叶子嫩得像水珠。苫盖了榆树苗,收拾了脸谱马勺,狗剩却又来了,狗剩手里提着一只鸡。夏天智说:“我说过我不稀罕你谢的,你拿了鸡干啥呀?”狗剩说:“这是个母鸡,但入夏来就不下蛋了。”夏天智说:“我说不收就不收!”把狗剩往院门外推。狗剩抱住门框说:“四叔,我还有一句话给你说的。我不会说话,说好了你老听着,说不好了全当我没说。”夏天智说:“你咋这么嗦!你说。”狗剩说:“你要不收就不收,我把鸡押在你这儿,你看行不?”夏天智说:“你咋连一句完整话都说不清,平白无故地把鸡押在我这儿?”狗剩说:“我实在不知道咋开口的。”夏天智简直有些躁了,说:“说话!”狗剩说:“这雨要下呀,我想在地里种些菜,可没钱买菜籽,我把这鸡卖给书正媳妇,她说要买就买一只下蛋的鸡。鸡下蛋哩谁能卖?我气得就来寻你了,我想把鸡送给你,你借我些钱,等菜收成了,卖了钱我就还你。”夏天智听了,口气就软了,说“你坐下你坐下”,让四婶倒了一碗水递给了狗剩,问:“你种菜呀,在哪儿种?”狗剩说:“伏牛梁上我那一块地种了树啦,可树还小,间距大,我把它翻松了。”夏天智说:“那能种呀?”狗剩说:“能种,好多人都翻松开了。真是天意,地荒着时就是没雨,才翻松开雨就要来了。”夏天智看看天,天上的黑云变成了两股粗道,粗道交叉成一个错号,一个石头掉下来,四婶吓了一跳,过去看时,不是石头,是一个麻雀,小脑袋已经碎了,她尖叫着:“麻雀能飞着飞着就死了?”夏天智说:“这鸡你带回去,钱我也不借你,但我给你菜籽,我家里正好有五六斤白菜籽的。”狗剩兴奋得搓手,说:“我要不了那么多,几两就够了。”夏天智说:“都拿上,看谁家要就给谁,真长出菜了,给我提一笼子就是了。”狗剩拿了菜籽袋,放下鸡就走。夏天智拉住他,让把鸡带上,狗剩就手捏了鸡脖子,鸡被捏了脖子,鸡冠子发红变紫,两只眼睛亮晶看着狗剩,狗剩也就看着鸡。人鸡对视了十几分钟,狗剩突然扬起掌,啪啪扇了鸡头两下,鸡头就垂下来,眼睛闭上了。狗剩说:“四叔不要活的,我把它弄死了你该要吧!”放下鸡就走了。四婶看得目瞪口呆,狗剩已经走到巷子里了,她才说:“这狗剩多可怜的,心咋恁狠的?!”

  可怜人肯定有他的可恨处,狗剩是这样,武林和瞎瞎是这样,即便是秦安,也这样。秦安的病原本不重,可他不愿意出门,一看见人多就发慌出虚汗,病竟然就一天比一天沉了。秦安的老婆老想不通,秦安当领导的时候,家里啥时人断过,她烦得理都不理,待一出事,全都躲开了,她想寻一个人给秦安说说宽心话,又不好意思给人下话,终日只在家偷偷抹眼泪。这期间君亭是来过,秦安的老婆从门道里看见君亭在院门外停摩托车,一阵高兴,就进屋告诉秦安:是君亭来了。秦安问:“他来干啥,看我笑话呀?”老婆说:“他能来就好。”秦安说:“还有谁?”老婆说:“就他一个。”秦安拉被单盖了自己,说:“那我服了药瞌睡了!”老婆在院子里招呼了君亭,君亭放下一竹篮鸡蛋,问秦安病怎么样了!老婆说:“还能怎样,这一睡倒怕是不得起来了。他给乡上打了辞职书,你没见到吗?”君亭说:“清风街怎么能没有他?让他安心养病,养好了,我们这个班子还有许多事要干呀!”秦安在里屋炕上听着,一时觉得喉咙痒,忙吞咽了唾沫。秦安老婆说:“你两个调换了位子时,你不知道他多高兴,还对我说君亭的能力强,这一届肯定能给清风街办大事哩。没承想就有人害他!清风街上谁不玩个麻将,偏偏派出所就来抓摊子!他是个没嘴儿的葫芦,生了气爱窝在肚里,我对他说你被人捉弄了窝在家里干啥,你就不能出去喊一喊,骂骂那些报案的人?!”君亭一直等秦安老婆把话说完了,他看着秦安老婆,说:“嫂子,你恨那个报案的人,那我就给你说,那个报案的人就是我。”秦安老婆本要指桑骂槐,给君亭个下马威,没想君亭说出这话,她一时慌了,张了嘴不知还要说什么。案板上有了老鼠在偷竹篮里的鸡蛋,一个老鼠把鸡蛋抱着仰躺在案上,另一个老鼠咬着抱鸡蛋的老鼠的尾巴,一下一下往前拖。秦安的老婆看见了老鼠偷鸡蛋,没理会,她说:“是你?”君亭说:“是我。我哪里知道秦安在那里打牌?也是怪,那天派出所偏偏换了新人手!等我知道已经晚了,我就给所长说情,让不要再追究也不要再提说,可秦安心眼小,竟自己先吓住了自己。”秦安老婆这才吆喝老鼠,老鼠逃跑了,鸡蛋滚下案板,一摊蛋清蛋黄。秦安老婆说:“你这么说了,我倒不生你的气。我就想么,你们兄弟俩搭班就像你二叔和引生他爹当年一样,一个是笼沿一个是笼攀,不应该谁离了谁!”君亭说:“就是的!他这一病,我倒没处挖抓了!”说着就往里屋走。秦安老婆说:“他吃了药刚刚瞌睡。”但君亭已经进了里屋门,秦安立即将脸转向墙去。秦安老婆说:“秦安,秦安,君亭看你来了,还给你拿了一篮子鸡蛋!”秦安没有动。秦安老婆说:“药一吃人就迷糊,是睡实了。”君亭说:“那我就不等了,你好生服伺他,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扇了扇被单上的苍蝇,竟手里抓到了一只,握了握,甩在地上。秦安老婆就送君亭出了院门。

  君亭一走,秦安倒训斥老婆,嫌老婆恳求了君亭。老婆说她之所以那样一是把话挑明了,让君亭心明肚知秦安的病与他有干系,二是秦安心眼小,让君亭多来看看或许秦安的病好得快些。秦安却说君亭并不像夏天义,夏天义把引生的爹做了一辈子反面典型但也把引生的爹认作是最好的知己朋友,而君亭学会了夏天义作怪,却没夏天义的耿直。秦安说:“你给我把人丢尽了!你以为君亭盼我病很快好起来吗,以为君亭就会常来看我吗?”果真,君亭来过了一次,就再没闪过面。秦安的老婆曾经到市场工地上去,君亭在那里指调这个吆喝那个,看见了她也没有和她搭话,觉得秦安说得对,伤心地又哭了一场。

  君亭提来的那一篮鸡蛋,提来时怕破碎,上下铺了麦糠,秦安不愿意吃,老婆也就没敢给秦安煮,一直放在厨房。天气热,鸡蛋就臭了。市场工地上挖出了土地公土地婆石像,秦安的老婆回来给秦安说:“人都说这是吉兆,或许是你错了。”秦安说:“我错啥了?我还没死哩你就向着别人啦?”秦安老婆一肚子委屈坐到厨房台阶上,想:别人家田里都拔过二遍草了,自己忙不到地里去,而市场工地上那么多人热闹着,秦安就这么呆在家里,服伺又服伺得惹气,就可怜了秦安,又恨秦安。一只斑鸠从村外的槐树上飞来,站在她家院门楼上叫:咕,咕!她听着是:苦,苦!扬了扫帚打,斑鸠噗哧拉下一股稀粪,白花花留在瓦楞上,顿觉晦气,对天呸呸地吐唾沫。秦安在里屋呆得心烦,听见老婆在院中呸呸吐唾沫,骂道:“你吃了死娃子肉了,吐?!”老婆说:“唉,秦安,我看我得死到你前头!”秦安听了,不再言语,坐了一会儿,挪着步走出来,竟弯腰把掉在地上的衣服晾到竹竿上。身子虚弱,一弯腰已是一身汗,他说:“土地爷石像现在放到哪儿了?”老婆没理他。他又说:“天义叔知道不?”老婆还是没理他。秦安自言自语说:“好多天没见天义叔过来了。你去把枕头底下那个小本本拿来。”老婆去拿了小本本,秦安记着他病后谁都来看望过他,数来数去,是八个人。老婆不忍心看,说:“你记这些干啥,记着生气呀!”夺了小本本,把那一页撕了。秦安说:“别人不来也罢,他上善也不来了?!”用脚踢面前的捶布石,鞋却飞到了院门口,正巧夏天智进来。夏天智提着宰杀过的鸡。

  夏天智陪着秦安吃鸡的那个下午,雨是下起来了。清风街里里外外的土很厚,雨落下来一声价响,土就飞起来像是烟雾,一时笼罩得什么都看不清。跑着的人,鸡,狗,被呛得全打喷嚏。土雾足足罩了半个多小时,天地才清亮了,能看见雨一根一根从高空中直着下来栽在地上,地上在好长时间却没有水,到处是??的声。大多的人都没避雨,站在雨地让雨淋,染坊后院的叫驴在叫,人也在叫,叫声乱了一片。瞎瞎头一天在屹甲岭上割草,砍了漆树,出了一脸的红疙瘩,眼睛也肿得一条线,他在雨地里见谁抱谁,还把自己的脸和别人的脸磨蹭。他是想让所有的人都染成漆毒,人们骂着他,但并不记恨,就同他一块又叫又跳,故意跌倒,弄得浑身的泥。也有人担心这雨不会太长久,将桶、盆子,罐子都放在屋台阶下接檐水,也扒开了尿窖子边的土堰,让巷道里的水流进去。但雨下到了天黑仍还在下,家家院子里的水满了,从水眼道里流不及,翻过了门道。巷里水流不动,尿窖子溢了,屎橛子就漂。

  我是有一双雨筒子鞋的,清风街只有这一双,是爹活着的时候冬季里下荷塘挖藕穿的。那天我就穿着到处跑。我看见一只鸡张着嘴向空中接雨,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最后就喝死了,倒在泥窝里。小炉匠家的后院墙坍了,正好压住了躺在院墙下淋雨的母猪,母猪当场流产。无数的老鼠从街面上通过,爬上了戏楼,而戏楼前的柳树上,缠绕着七条蛇。伏牛梁上跑下来一群种了菜籽的人,狗剩是跑在最后的,他张着嘴,喘不上气来,见了我却说:“兄弟,兄弟,你要吃菜了,你来寻哥!”我穿着雨筒子鞋呱呱呱地还是往前跑,路上的人都赤着脚,我经过他们身边故意踩着积水,溅他们一脸一身,要惹他们骂我。但是,一道电闪,我看见了半空里突然出现一棵倒栽的树,是红树,霎间就不见了,然后是一个火球,有粪笼那么大,极快地在前边的麦场上转,碰着碌碡了起一团火星,碰着麦秸堆了,麦秸堆烧起来,火又被雨浇灭了。我还要看,嗡的一声,就被什么打着了,昏倒在地上。

  我昏迷了,但我没有死,很快睁开了眼睛,我听见远处有人在叫:“引生让龙抓了!”清风街把雷击叫“龙抓了”,七年前西街白茂盛被龙抓过,一米八的大个,烧成了一截黑炭。我看了看我自己,身上好好的,裤子口袋里掉出一枚钢币,我把钢币装进去,可我没有起来,瘫得像被抽了筋。好多人都跑了过来,以为我死了,但他们没有痛苦,却说我是造了孽了,才被龙抓了的。我愤怒着就站了起来,而同时耳朵里充满了声音,声音沙沙的,就像是你拿着麦克风又在麦克风上用指头挠。接着是有了人话,周围的人却并未开口,我才知道这些人的话来自他们的心里,他们想的是:“引生没有死?狗日的命还大!瞧呀,他穿的雨筒子鞋,这是他爹拿村里钱买的。”放你娘的屁!我大声地吼着,回到了家里倒头就睡。下雨天是农民最能睡觉的日子,碕朝上地睡,能睡得头疼。但我那个晚上却睡不着,我的耳朵里全是声音,我听见了清风街差不多的人家都在干那事,下雨了,地里不干了,心里不躁了,干起那事就来劲,男人像是打胡基,成百下的吭哧,女人就杀猪似的喊。我甚至还听到了狗剩的喘息声,他在说:“我要死呀,我要死呀!”就没音了,他的老婆说:“你咋不死么?!”一连串的恨声。这时候我想起了白雪。这时候是不应该想起白雪的,这时候想起白雪是对白雪不恭,清风街所有的女人怎么能同白雪相提并论呢?我问我:哪儿想白雪?我说:浑身都想。我问:到底是哪儿想?我说:下边一想了,心里就想。我扇了我一个耳光。却又想:白雪今夜里在干些啥呢,是排练着戏还是戏排练好了已下了乡巡回演出,而巡回演出夏中星怎么没通知我?我一生最遗憾的是这一夜我刚刚想到了白雪我的耳朵再也听不到远处的和旁边人心里要说的声音,我最终不知道白雪那时间里在干啥事。这已经到后半夜,雨渐渐地稀了,只有屋檐上还滴答着水,再后就一片寂静。

  等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晌午,太阳又白生生照着。院子的地砖缝儿都长上了草,三四十年的土院墙浸湿了一半,几处墙皮剥脱了,而墙头上的裂缝被几片粗瓷瓮片盖着,并没有塌崩,却在瓮片旁生长的苔绒由黑变绿,绿中开了一朵烟头大的小花!清风街的土真是好土,只要一有水,就生绿开花!这花开在我家墙头一定会有原因的,我想了好多它的预兆,我不愿意说出来,怕泄了天机。一高兴,从炕席下取了几十元,我寻丁霸槽打牌去。丁霸槽家里早已摆了两张桌子在搓麻将,人人都是大泥脚,一进门就在地上蹭,门槛里鼓起了一个大土包。我说:“你也不铲铲土包,不怕崴了脚!”丁霸槽说:“这是福包哩!你家的地平,可谁到你那儿去?”我要坐上去打牌,丁霸槽不愿意退下来,让我到另一张桌子上去,另一张桌子是四个妇女,我说:“净是些女的?”丁霸槽说:“女人上了四十还算女人呀?!”我就在另一张桌子上搓起了麻将。丁霸槽的院子里有一棵核桃树,往年的穗花像毛毛虫,挂满了一树,也落得满院都是,现在树枯了,没一片叶子,枝条就像无数的手在空里抓什么。抓什么呢,能抓住些什么呢?我的牌一直没搓好就是我操心着树的手想抓什么。麻将一直搓到半下午,我已经欠下了百十元,在身后的墙上划了十多道,那些女人果然不像女人,凶得像三踅,非要我回家取钱不可。离开丁霸槽家的时候,我说:“霸槽,你应该砍掉这棵树!”丁霸槽嘲笑我是输了,看啥都不顺眼。

  输了百十元钱算什么呀,狗剩才是可怜,他就是在这一天死了。

  事后我听供销社的张顺说,狗剩在黄昏时来到他那儿要买一瓶农药,但没有钱,要赊账,他就替狗剩写了个欠条又让狗剩按指印,狗剩用大拇指蘸的油泥,一连按了三次。

  头一天的雨下起来,乡长坐着乡政府那辆吉普车从县上回来,雨在车玻璃上撒一把水点又撒一把水点,然后流成一股一股,乡长很高兴,说:“下得美!下得美!”把头还从车窗里伸出来。他这一伸,糟了,瞧见伏牛梁上有许多人在撒种子,心里就起了疑惑。县长把“退耕还林”示范点定在了伏牛梁,乡长确实是卖了力,也因此进入了乡级干部提拔上调的大名单。乡长一个晚上没睡好,天露明他去了伏牛梁,发现了“退耕还林”地里又有了耕种,气急败坏地就找君亭,下令这是有人在破坏国家政策,要严肃查处。君亭立马做了调查,最先搞破坏的就是狗剩,而且别的七户人家是各种了两溜菜,狗剩竟然翻松了那块地的所有空处。君亭就把狗剩和另外七户人家召集到乡政府,雨还是哗啦哗啦下,乡长日娘捣老子地骂,当下宣布撤销每亩地补贴的五十元苗木费和每年每亩拨发的二百斤粮食二十元钱,还要重罚七户人家各五十元,狗剩二百元。狗剩一回到家就倒在院子的泥水窝里哭。他老婆把他从院子里拖进屋,听了缘故,自己也傻了,说:“这不是要咱的命吗?啥补贴都没了还罚那么多,到哪儿弄钱去,把这房上的瓦溜了也不值二百元啊!你去寻老校长,他人大脸大,又是他给你的菜籽,他会帮你说话!”狗剩上去就捂了他老婆的嘴,说老婆你放屁哩,四叔给的菜籽咱能说是四叔给的?这个时候去寻四叔那不明着要连累四叔?狗剩的老婆没了主意,就埋怨狗剩为什么要种那些地,是猪脑子,真个是狗吃剩下的!狗剩理亏,任着老婆骂,老婆拿指甲把他的脸抓出血印了也不还手,后来就一个人出去了。狗剩是从供销社赊了一瓶农药,一到西街牌楼底下见没人就喝了的,一路往家走,药性发作,眼睛发直,脚底下绊蒜。碰着了中星的爹,狗剩说:“我爹呢?大拿呢?”中星的爹说:“都死了你到哪儿去寻?!”狗剩的爹死得早,大拿是领他去挖矿的,三年前患矽肺病就死了。狗剩说:“那咋不见他们的鬼?”中星的爹说:“你是喝?……”狗剩说:“喝啦!我喝了一瓶!”狗剩想着他得死在家里的,他得吃一碗捞面,辣子调得红红的,还要拌一筷子猪油,然后换上新衣,睡在炕上,但是,他离院门还有三丈远就跌倒了没起来。中星的爹没有去扶他,朝院子喊:“狗剩家的,狗剩家的!你咋不管人呢,狗剩喝醉了你也不管?”狗剩的老婆在院子里说:“他还喝酒呀?喝死了才好!”中星的爹没当一回事就走了,狗剩的老婆也没当一回事没有出去。过了半天,鸡都要上架了,狗剩还没有回来,狗剩老婆出来看时,狗剩脸青得像茄子,一堆白沫把整个下巴都盖了。

  狗剩被老婆背到了赵宏声的大清堂,赵宏声说狗剩还有一丝气,就给狗剩灌绿豆汤,扎针,让上吐下泄。但狗剩就是不吐不泄,急得赵宏声喊:牵一头牛来!清风街自分田承包到户后家家没有了牛,犁地靠人拉,只有染坊那头叫驴。叫驴拉来,就把狗剩放在驴背上,狗剩老婆一边哭一边拉着叫驴转,要把狗剩肚里的脏东西颠簸出来。狗剩还是吐不出来。

  夏天智头一夜睡得早,不知道消息,第二天一早起来去河堤上蹓跶了一圈,才坐下喝茶,夏雨说了狗剩喝了农药的事。夏天智说:“这不是逼着狗剩喝农药吗?!”又问:“人没事吧?”他以为人没事。夏雨说:“昨天夜里听说还有一口气,让赵宏声去治了,现在情况不明。”夏天智说:“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不给我说?你也不去看看??!”夏雨就去了狗剩家。夏天智坐下来喝二遍茶,喝不下去了,抬脚直奔乡政府。

  在乡政府,乡长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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