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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_王旭烽-第1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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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一张吗?吴坤要是还能为自己脸红的话,他是要为自己刚才说过的那句话脸红的。难道她一点也不明白,她根本就没听出这一句话的另一个翻版——谢谢你,你能不能以后不要再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见我了,其实我并不想再和你有什么瓜葛呢!
吴坤心里明白,他这样做是不公正的。这时候的姑娘赵争争,并非一点也不可爱的啊!
他一边拿过一件大衣给她披上,一边说:“那么晚了,我送你回家。”
采茶从吴坤房间里出来,请了假,她就到布朗的煤球店里去了。布朗正从外面送煤回来,灰不溜秋的,下了车就开始铲煤。穿着旧工装,浑身的胜子肉,非常帅,像电影新闻简报里那些炼钢炉前的工人。
采茶隔着一条巷口看着他心又开始动摇,她吃不准自己该跟她的未婚夫说什么好,在巷口她是决定一刀两断的,可是一看到未婚夫她又糊涂了。她又想,布朗他虽然在城里铲煤,但还是比在乡下种茶要好,而且他马上就要到香喷喷的茶厂去工作了。你看他有多快乐啊,她看到他铲煤时快乐的白牙。在他身上仿佛没有什么运动——一那些半夜三更开会,到哪里哪里去抓当权派之类的事情,统统和他无关。当然他的妈妈很麻烦,不过听说查来查去没有查出花头来——她现在连国民党臭婆娘也不是了,她已经和那个国民党离婚了。她想着想着,温情上来了,快快地跑到煤球店门口,说:“小布朗,我来了。”
小布朗一边于活一边说:“采茶姑娘你真好,跟我分手了还来看我。”
“说什么,你倒当真了?我等你下班,去看看我准备的那些东西。”
小布朗吃惊地拉下了口罩摊开手,问:“为什么,我们不是已经分开了吗?”
谁说的!采茶害怕周围的人听见,把他拉到外面:“那么简单,你说分手就分手?”
“但那是你说的分手啊!”小布朗回答。
“我说分手你就分手啊?你就那么不把我当一回事情?“ 采茶说。
小布朗久久地盯着这张脸,这张红红的苹果一般的皮肤厚厚的脸。他觉得她太厚了,他进不去。他喜欢那种轻轻一弹就会出水的姑娘,她不是。他抱歉地说:“对不起,你不是我要的那种姑娘。”
采茶听得连眼乌珠都要弹出来了,小布朗一眼望去,姑娘脸上除了一双牛眼一般大的眼睛,什么也没剩下了。他急得大声地说:“我不是说你不会流眼泪,我是说,我喜欢那种流眼泪的时候,既不喊叫也不跺脚的姑娘。”
他刚刚说完那句话,就发现眼前那个只剩下一双眼睛的姑娘,无声地流下了眼泪。她说:“你要到茶厂去了,你就可以不要我了吗?你叫我回去怎么做人呢?“她既不跺脚也不喊叫,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在一秒钟内,她就成了那种小布朗必须去喜欢的姑娘了。而小布朗也愣住了,他怎么能够这样做人呢?这是患难时刻答应跟他约会的姑娘啊。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件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他就把放在内衣口袋里的那只戒指,套到采茶手上去了。
那天夜里,他在爱光家里坐了很久,他唉声叹气,手抱脖子,不停地问她:“你怎么不跑出去串联啊,你怎么不跟着得放这些家伙一起出去造反啊对
谢爱光搓着手问道:“你怎么啦,不就是结个婚吗?你要是不愿意结,你就不结呗。”
“可是我必须结婚啊,我大舅说了,只有等我结了婚,他才放心给我介绍工作。我必须工作,必须有一个家。“他突然眼睛一亮,盯着单薄的谢爱光,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谢爱光正在小口小口地喝着一杯茶,她的家里破破烂烂的,她坐在一堆破烂中,活像一个灰姑娘。她手里提着个小茶杯,傻乎乎地看着小布朗,突然鼻翼抽动,轻轻的一声:“——妈啊——“她哭了起来,吓得小布朗连连摇手:“算我刚才胡说,行不行,你别哭,这算什么?你这小屁孩子,我还不想娶呢。”
谢爱光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说:“你别吓我,我胆子小,我才十六岁呢。我特别想要个哥哥,他们都欺侮我。“
“谁?”
“杭得放他们!”
“这狗东西又不知道上哪里去了。等他一回来,我打烂他的屁股,你等着。“
“算了吧,到那时候你那个新娘子还不管着你?你再也不会给我送煤来了,我再也见不着你了。”
“她敢!她要敢拦我,我就揍她,她要闹,我就跟她离婚。这一次是她求着我。我没说错吧,我小布朗在云南就是一条好汉,有多少姑娘喜欢我啊,要不是因为回杭州,我把她们一百个也娶下来了。”
谢爱光叫了起来,她还分不清男人的吹牛和实话,她惊讶地说:“你可不能那么做啊,婚姻法规定一夫一妻制,你千万不要犯法啊!”
小布朗深深地看了一眼谢爱光——天哪,都十六岁了,在西双版纳,从前的邦成爸爸,就可以让她们当妈妈了,我多么喜欢你啊.多么想和你上床啊……小布朗使劲摇了摇头,站了起来,在今天刚发的工资里抽出了二分之一,说:“看到了吧,我一份,你一份,没少吧?”
十五支光灯光下的爱光的眼睛里,又流出了眼泪:“我妈妈已经两个月没给我寄生活费了,我给她写信她也不回,我告诉她这两个月的生活费都是向人借的,她怎么还不回信啊,我真担心
小布朗突然一搂,把爱光搂到怀里,迅速放开,拍拍她的肩膀,说:“不是都跟你说好了吗,等我这里稍稍安定一些,我就替你跑一趟,不就是江西吗,不远,打个来回,方便着呢。”这么说着,他已经推门而出,还没忘记回头交代一声:“外面乱,别出去闹,闹得男不男女不女的,不好,听到了吗?我会常来看你的;你不听话我就要揍你了!”这才消失在暗夜中。
现在,一个老男人出场了。他出现在小布朗家的门前,他看上去的确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叫花子,衣衫褴楼倒就不去说它了,奇怪的是那套槛楼的衣衫还东一个洞西一个洞,边角又都是卷了上去的,像是刚被从火里抢出来。鉴于前些天一直在广场巷口烧那些旧戏装和旧画报,所以凡与火沾边的东西都让人们怀疑。这高个子的老男人往那院门口一站,老工媳就从门里头走了出来,上下打量着他,问:“你是什么人?”
那男人衣衫虽破,一头花白头发却十分茂密,他露出那种一看就知道是装出来的谦卑的微笑说:“我……找个熟人,听说就住在这里……“
小布朗一家已经被赶到门口的厢房里,因为房子太小,布朗只好睡在吊床上。铲完了一天煤灰、正在吊床上睡觉的小布朗,仿佛是在梦里头听到过这声音,他一个翻身,背起一件大衣,跃下床来,直冲门口,看着那男人,他说:“走,我带你去。”
他推起自行车就往外跑,老工媳万分警惕地想:这家伙会是他们家的什么人呢?她搜肠刮肚,从五十年代开始想起,也没想出这家伙何许人也。
小布朗陪着那花白头发的高个子男人一直走到巷口,把大衣一把裹在那人身上,然后拍拍自行车后座说:“你先上来。”
那男人说:“上哪?”
小布朗说:“我先带你去翁家山,我要结婚了。”
他们就这样对视了一眼,小布朗突然说:“爸爸,你没什么变化。”他笑了,罗力的眼睛挤了一阵,没让眼泪出来,说:“长这么大了。”
父子两个就往虎跑路上走,罗力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一路上见那些大字报大标语,说:“你这辆自行车好。”
“飞鸽牌,大舅送的。”
“大舅景况好不好?”
“比二舅好一些,“小布朗虎背熊腰,有力的背脊一弹一弹,“大表嫂死了,大表哥关起来了,就这些。”
“你妈妈呢?”罗力一只手按在了小布朗的背上,小布朗身上的热气,仿佛透过棉袄传了过来,脸上被冷风吹着的寒意,也仿佛没有了。
小布朗就跟他说妈妈一开始很倒霉,现在开始好起来了,就是那个占了我们院子的老工媳讨厌。她不是一个好东西,要知道你回来了,会闹得天翻地覆,所以我今天先把你带到我们准备结婚的新家,等明天我们再把妈妈接过来。你不用担心,到了杭州,有我呢,儿子嗡嗡嗡地敲着胸脯。罗力看不见儿子的脸,心里就想,太像我了,太像我了,这话就是二十多年前我对寄草说的。
正那么想呢,儿子又问:“爸爸,你是怎么出来的?逃出来的,放出来的,还是请假出来的?“
罗力这才有机会说说自己,他拎起手里那只塑料口袋,说:“农场起火了,我什么都没抢出来,只抢出了一只鞋,倒是我专门为你的脚准备着的呢。”说着就把那一只火里逃生的棉鞋取了出来,交给布朗。布朗一只手单放,接过那只鞋,贴在自己的脸上,说:“真暖和。”罗力说:“可惜只有一只了。”小布朗说:“没关系,叫妈妈再做一只。”
话说到这里,小布朗车龙头一弯,进了满觉陇。两边山色一暗,扑面而来的便是黑乎乎的茶坡。罗力一把抱住儿子的腰,把头靠在儿子的腰上。
这一次,采茶的确认为杭布朗是疯了,如果不疯,他不会作出这样丧失理智的事情,他竟然敢把他的劳改犯父亲接到翁家山来住。采茶不会一让再让,她现在越来越觉得感情问题的重要,她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轻率。原来,经吴坤的力荐,翁采茶已经作为杭州市郊农民造反派的代表常驻造反总部。她立刻就从从前招待所四个人一间的宿舍搬出,住到了吴坤的隔壁,昨天还睡在她下铺的那一位小姐妹,今天早上就开始给她倒茶,今天中午,小姐妹又重提上次介绍给她的那个解放军叔叔了。而今天夜里,他们还有一个重大活动呢,她要和吴坤他们并肩战斗,去夺报社的权了。后天,1967年1月1号,那就是翁采茶的另一个人生的开始T。这是怎么样的翻天覆地的变化!翁采茶深深地感到了革命的伟大,而且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要革命。
她有许多事情要做,首先就是要学习文化,要扫盲。她小学里的这点东西,后来已经飞快地还给了老师,她觉得,要配得上和吴坤他们这样的人坐在一张会议桌上,起码你得识字啊。这是从今天就可以开始的。再一个,这次她下了铁血之决心——必须和小布朗解除婚约。这件事情麻烦一点,因为她和小布朗短短半年打了那么多的回合,弄得大家眼花缘乱,不要说别人,连自己也被自己搞糊涂了。不过这一次采茶已经有了后路,有那解放军重新接头,还有吴坤就睡在她隔壁,她突然觉得她的感情生活将开始山阴道上应接不暇。哪怕这云南佬再发噱,她也绝不和他在一个锅里喝粥。
她已经有很多天没回翁家山了,今天回来,就是和爷爷宣布这件事情的。她还没宣布呢,爷爷却开始宣布了,说:“采茶你去跟你们那些造反派说,叫他们赶快给毛主席拍个电报,就说是我小撮着叫他们拍的。”
翁采茶心里真是感到好笑——你以为你是谁?1927年跟蒋介石对打过,你就有权利给毛主席打电报?而且电报的内容又是这样的反动。原来这些天农村吹风,说是要开始割资本主义尾巴,要农民捐献自留地、宅边地和零星果木。听说再发展下去,就要合并生产队。农民们不干,这是可以理解的,连毛主席都教导我们说了,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问题是小撮着带头闹事,他说:是不是又要我们回到五八年大跃进共产风,又要我们过饿死人的日子。采茶说:你为来为去还不是为了你门前门后那几株茶树。那几株茶蓬,能采出几两茶来,你好好一个老革命不做,要去做资产阶级的尾巴!
小撮着大叫起来:“我就是为了那几株茶树,怎么样?那几株茶树还是我爸爸手里种下的。他也是老革命,被蒋介石杀掉的。他种下的树,怎么到我手里就要送出去?土改的时候都没送出去呢。“
孙女也叫:“那是什么时候,现在是什么时候,现在是文化大革命,你头脑清不清?”
这可真把爷爷气死了。这个孙女,从小黄脓鼻涕拖拖,十个数字一双手点来点去点不清的人,城里造了几天反,竟然问他头脑清不清。他说:“我头脑不清?我头脑不清你哪里来的钞票结婚?你以为你到城里倒那么几天的茶就够你活了?自己肚子填饱算你不错了。你那些热水瓶、挂钟,那些棉被,还不是我辛辛苦苦这点私茶摘了来偷偷摸摸去卖掉,几年几年攒下来,才凑起这个数字的。“
翁采茶听到这里,门脸的一声关紧,指着爷爷鼻子轻轻跺脚:“你还要叫,你还要叫,你就不怕抓了你去游街?这是投机倒把你晓不晓得,要坐牢的你晓不晓得?“
“我不晓得?我不晓得还是你不晓得?“小撮着看不得孙女这种造反派脾气,说了一句正中翁采茶下怀的话:“你有本事自己挣钱结婚去!你不要我的房子,也不要我的钱!“
翁采茶说:“我本来就不想结婚,是你硬要我结的,我现在就不结了。你也不准再拿我结婚的名义去卖私茶。我跟你说了,我现在身份和从前是不一样了,我是参加革命造反派的人,我不想让人家把我爷爷抓到牢里去,为了几两茶,犯不犯得着?”
“你造反!你造反!你造反怎么也不为农民说说话,毛主席都是被你们这些说造话的人骗的。五八年就这样,现在还这样!“
采茶听得慌起来了,她想她这个爷爷,这样乱说,迟早要进大牢。她甚至觉得奇怪,城里许多没说什么的人都被打得半死了,她这个爷爷怎么还没有人来抓。
正那么想着,小撮着一脚踢开门走了。采茶问:“爷爷你要到哪里去啊?”小撮着对着满山的茶蓬,说:“我去给毛主席拍电报。你们都给毛主席说假话,我给毛主席说真话去!”
他前脚走,布朗后脚就到了,你想,这种时候,他们父子两个,还能听到好话?一听说站在小布朗旁边的那一位竟然是劳改释放犯,采茶快刀斩乱麻,站在门框上,手指着外面,说:“快走,快走,趁现在天还不太晚,你们想上哪里就上哪里去。我这个地方,你们就不要来了!”
小布朗走上前去,一把拖过采茶到灯下,慌得采茶直喊:“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小布朗一声也不响,把采茶摸到灯下,仔细辨认了一会儿,确认是她之后,才轻轻地放开,说:“把戒指还我。”
采茶就心慌意乱地还戒指,她也没往手上套,放在她那个百宝箱里了。箱子又上着锁,七弄八弄好一会儿才打开,找到了祖母绿,一声不响地还给了布朗。这只戒指,严格意义上说,她是连一天也没有戴过的。小布朗依然不走,站在那里,看着她。她不解,问:“你怎么还不走?”
小布朗突然大吼起来:“不要脸的东西,退我的订婚茶!”
这是翁采茶从来没有见过的小布朗的发怒,她吓得尖叫一声,跳了起来,哆啸着问:“什么,什么,什么茶?”
小布朗啪的再打开那箱子,从里面取出那两团被旧报纸包好的沦茶,举到她面前:“看到了吗?就是它!就是它!我的心,我把我的心取回来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你是我见到过的最最不可爱的最最丑的女人!你照照镜子吧,你丑死了,我现在看到你就要恶心!“他懊澳地竟然还做了几下呕吐状,捧着他那两块沦茶,一下子扔给爸爸罗力,说:“快走,快走,这个人臭死了!”罗力还没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呢,就被重新拉上了自行车后座,扬长而去了。
翁采茶也是愣住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第一件事情就是走到镜子前照自己,镜子中一个哭丧着脸的姑娘,前几天因为想到自己,做了造反派代表,要老成一些,故而辫子剪成了短发,因为剪得过短,头发又多,如今堆在头上,衬出一张阔嘴大脸,左看右看都是一个丑字。翁采茶立刻对自己失去了判断力,对着镜子里那个蓬头垢面者就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整理衣服。她不敢再在茶山住下去了,在这里,她已经自己认不得自己了。
她披头散发地冲到了造反总部,已经过了夜里八点。放下东西,看看隔壁房间灯还亮着,就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看到小吴还在,还有那个赵争争。屋里一股热气,暖洋洋的,慰藉了她那颗受伤的心。她热泪盈眶,心潮澎湃,猛然一扑,到吴坤的床上,大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已经彻底地和他们划清界限了!我已经彻底站到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一边来了。”
“那你还哭什么?”赵争争有些不耐烦地问,她本能地讨厌这个贫下中农的女代表,她总是在她最不应该到场的时候到场。
采茶抬起一双泪眼,飞快地朝屋里那面大镜子照了一下,说:“他说我是世界L最丑最丑的姑娘,还说他看着我就要恶心。”说完她就又倒下痛哭。
吴坤不由自主地和赵争争对视了一下,还没说什么呢,赵争争就站了起来,说:“低级趣味,真正的低级趣味。”
她的脸红了,眼睛却亮了起来。吴坤看看她,再看看蓬发如鬼、身材矮胖的翁采茶,心里懊恼了起来,就说:“该出发了,报社那边,已经有人在接应我们了。”
从虎跑往城里去的路两旁,种满了落叶的水杉树,现在叶子已经快落光了,枝权露出了多指的细骨,一群群地悬在半空,像一只只巴掌,伸向天空。月亮挂在夜空,四周有一圈月晕,这是一种要发生什么的预兆。
四周很暗,又好像很亮,风刮得很紧,那是因为坐在车后的缘故。小布朗把车骑得飞快,他没有再说一句话,他的父亲也没有再说一句话——他的手里拿着两块沦茶。他突然说:“你把我放下,你回去。”
小布朗一声不响地骑着车,不理睬他的父亲。过了一会儿,才说:“爸爸,我谢谢你。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把她打发走。你看,你一来,她就走了。“
罗力想了想,说:“我们下来,我们走一走,好吗?”
下了车并排行走的父子两个几乎一样高,如果罗力的背不是略略驼了一些的话。他们慢慢地走着,好像从来没有分开过。有时他们在黑暗中对望一下,阔别重逢后的感觉并不如事先想的那么难以预料。他们就像多年的父子成兄弟那样亲切默契。罗力说:“我一来就给你们添乱,实际上,我只想看你们一眼就走。管教只给我三天假。你还记得我,这太好了,我真怕你把我给忘了。我还怕你不认我。“
“你走时我快十岁了,我还记得那辆警车。我最后看到你的黑头发。那天风很大,你后脑的头发吹得很高,像长得非常茂密的茅草。你现在头发还是那么多,只是花白了。“
“我不应该回来,你妈妈会恨我的。那个姑娘真的就那么轻率地退婚了吗?”罗力还是不相信似地问。
小布朗却笑了起来,轻声地说:“我们都退了好几次了,我不习惯这些汉族姑娘,她们喜欢把一次婚退许多次。”
罗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儿子旁边,他们中间,隔着一辆自行车,他还不敢想像,他就是这样地获得了自由。他看看夜空,就想起了茶园。他判刑之后一直在劳改农场里种茶,他曾经开辟出多少茶坡啊。
他站住了,说:“往这里面走,是不是花港观鱼?”
“是的。”
“再往里走是金沙港,盖叫天住在那里面。”
“是那个坐在垃圾车里游街的老头吗,武松打虎,唱戏的。”
“他也游街了?”罗力不相信地问儿子。
“谁都游街了,连二舅都游了好几次街了。”
''……9'
他们这样说着话,就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龙井路,他们抗家人在这里演绎了多少故事的地方。夜色里那几株大棕桐树依然如故,在晚风中微微地摇动,它们依然像那些微醉在月夜下得意归来的僧人,他们依旧是那样的一派化境,仙风道骨,不沾红尘。大棕桐树下,一大片一大片的茶蓬依然故我,罗力甚至能够感受到茶蓬下的白色的茶花,以及在她们的花瓣上的晶莹的露水。父子俩把自行车搁下,就一起心照不宣地朝那个地方走去。一直到他们完全置身大茶蓬里,他们站住了,一声不吭地站着,看着这个露水正在覆盖着的世界。
小布朗说:“爸爸,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这话我从来也没有跟别人说过,可是我能跟你说。有的时候,我是说,像现在那样非常非常安静的时候,在这样的茶园里,在山坡上,竹笋突然暴芽的时候,我想到了城里面的事情,我会突然想到放火。我想,我要把这一切都统统烧光,我克制不住自己,想要把一切都统统烧光。放一把火,我想我会很快活的。“
罗力就抚着儿子的肩膀坐下,在大茶蓬下,他们两个人一起披着那件沾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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