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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_王旭烽-第1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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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茶站住了,问:“你怎么知道你还能回寺?”

  “杭老师,你怎么啦,你不是读书人吗,你怎么也问我这个?书上不是都写着吗?历朝历代,种种劫难,反正总是要轮回的啊。没有毁寺,哪里来的建寺啊?哪里会总是这样下去的呢,阿弥陀佛,你不是也要回去教书的吗?“

  得茶真没想得那么远,他甚至有点吃惊了,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回去教书呢?”

  小释得意地说:“猜猜也猜出来了,你不回去教书,你跑到山里头来干什么?你不好在城里头搞运动啊。我看出来了,你要是出家,肯定是个高僧。“

  得茶想了想,说:“我永远也不会出家。”

  “为什么?你有家吗?如果你有妻儿,你可以在家当居士啊。”

  “我也不当居士。”

  “啊,我知道了,你有女人,破不了执。”小释得意地说。

  登至华顶,天已傍黑,人们将歇下来。听山风阵阵,心中便有些戚戚。刚从杭州城跑出来的时候,一心只想有一个安全的地方藏身,现在这个地方算是安全了吧,不知怎么地却开始想念起不安全的杭州城来。小释给他们一个个安顿好,又跑去烧水,一会儿开水上来了,每人冲了一碗茶。得放便问得茶,这是不是他刚才说的云雾茶。得茶到底没有爷爷的那点功底,他只听爷爷说过,好茶未必都是明前茶,比如华顶茶,便是谷雨后立夏前采摘细嫩芽叶制成的,但他自己也没有看到过,更不要说是尝了。现在看到大粗碗底躺着的这种山中野茶,条索细紧弯曲,芽毫壮实显露,色泽绿翠有神,一股热水冲下去,香气就泛了上来,尝一口,还真是滋味鲜醇。虽如此,还是不敢妄加断语,眼睛就看着小释。那小释真是个机灵的人儿,想必在国清寺时也是个称职的茶僧,一边给各位倒茶,一边就口占诗一首:“江南风致说僧家,石山清泉竹里茶,法藏名僧知更好,香烟茶翠满袈裟。各位现在喝的,正是华顶云雾茶。“

  杭家人虽然茶字挂在口上,其实这些年来,和大家一样,也喝不到什么名贵茶,爬了这一日的山,口又渴了,如今一碗下去,真是醒酸灌顶,琼浆玉液一般,纷纷地只道“好茶“二字。得茶头上密密的汗出来,心里却一下子清了许多,坐在床板一头,说:“可惜是过了炒茶的季节,否则真是要好好看看你们是怎么样制作这茶的,和龙井茶真有另一番特色。”

  “这有什么难的,我跟你一讲你就明白了。鲜叶摊放,下锅杀青,再摊凉,用扇子扇水汽,再揉,再烘,再摊凉,再扇,再锅炒,再摊凉,再炒,再干,再摊凉,再藏。“

  小释说得快,大家又不是真正懂制茶的,满耳朵听去都是摊凉。就有人笑说:“这茶可真是够热的,只管摊凉。”释却一本正经地说:“这就叫水里火里去得,热里冷里经得嘛。没有这番功夫,哪里来的好茶。做人也是一样的,也是要摊凉的,你们这会儿不是正在摊凉吗?”

  各位端着茶的,正喝得起劲,听了这小释一番话,竟然都如中了机锋一般,有些愣怔起来了。得茶便到屋外茶园去领略天风。小释跟着出来问道:“杭老师怎么还不休息啊?”得茶笑了笑说:“爆炒了那么多天,我正要好好地摊凉摊凉呢。”

  华顶山头,旧有茶园二百多亩,还分了两千多块地方。又因为山头坡度大,茶园多建筑石坎,成梯形茶园,有的还在那梯级上种粮食,只在坎边种茶树,称为坎边茶。别小看这坎边茶,每年每蓬大的可采五斤,小的也可采一二斤。茶园的周围,都种植着高大茂密的柳树、金钱松、短叶松和天目杜鹃、沙萝树,还有野生的箭竹和等竹等,它们形成了一道挡风避风的天然屏障,是茶树生长的阳崖阴林的又一个极好的例证。小释告诉得茶,从前这里是有许多个精巧的茅蓬的,每个茅蓬里都住着一二个寺僧,专门管理着附近的一二片茶园。现在,这些茅蓬都没有了。

  得茶问他,是不是一个也没有了,小释有些黯然地说:“反正我是没有看到过。我也没有在那些茅蓬里住过。“

  他突然说:“小释,我托你一件事情好不好?”

  小释说:“杭老师有慧根,只管吩咐。”

  得茶说:“这件事情并不难办,别让我弟弟看到刚才的通缉令。”

  小释想了想说:“知道了。”

  不知什么时候,小布朗已经守在他的身边,他们两人谈了很久。得茶把许多话都告诉他了,包括通缉令的事情,包括他回去后可能会遭遇的境况。很有可能他会被隔离审查,这还是轻的,不过再严重的后果他也已经考虑到了。他希望他能够照顾好得放——他太年轻气盛,没有韬晦,但他纯洁,正直,他相信得放绝不是什么反革命。躲过了这一阵子就好了,关键是要把这一关躲过去。拜托你了,表叔,你虽和我年龄一般大,可你是我的长辈。你自己也在逃亡当中,不过你没有被通缉,再说你的生存能力比得放强,你有你的大茶树,不是吗?你比我们都强,因为我们没有大茶树下的故乡。

  小布朗按着心口说:“我的大茶树,就是你们的大茶树啊!”

  两人就无言了,再从山头放眼,又有一番景象,真如史书记录的那样:东望沧海,少晴多晦,夏犹积雪,自下望之,若莲花之尊,亭亭独秀。坎边茶倔强地生在石岩山土之中,在暮色中就像修行打坐的老和尚。得茶想起了他还曾经记录着的一首有关天台茶的诗:华顶六十五茅蓬,都在悬崖绝洞中。山花落尽人不见,白云堆里一声钟。现在他就站在华顶,白云就在脚下,但他听不到钟声。他命运的钟声啼哑了。城里的亲人啊,我必须回到你们的身边,我还要尽我的责任啊。

  反动标语的事件之后,小学应届毕业生抗迎霜,已经将近有大半年离校逃学。家里的灾难,一波又一波就没有停过,甚至连她这样敏感的小姑娘,都被灾难整麻木了。虽然如此,初冬的早晨,在西湖边法国大梧桐树上看到那张大大的通缉令,看到通缉令上哥哥得放的相片,迎霜还是差不多吓昏过去了。她一把抱住树身,仿佛想用自己的身体遮住通缉令,抬头一看,二哥还在她眼睛上头,他的熟悉的大眼睛,他的英姿焕发的眉间一病,依然向她发着特有的光芒。他微微抿着的嘴唇里发出的声音,只有小妹妹一个人听到了,他正在问她:小妹妹,除了加加林,谁能记住那第二个登上月球的人?

  胆小如鼠的迎霜,偶尔却会冒出一些胆大包天的念头。她一只眼盯着通缉令,一只眼盯着湖边人行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天知道她怎么突然出手,昏头昏脑地一跳,扯下了那张通缉令,三叠两叠地就塞进裤子口袋。至少有十个人以上看到了她的出其不意的反动之举。他们张大着嘴,被这种光天化日之下的无法无天惊得目瞪口呆。还没等他们开口叫出声,迎霜已经跳上了一辆公共汽车,扬长而去。一队游行队伍恰巧过来,人们的目光就被新的节目吸引,声音也被新的口号掩盖。每天都有新的号外传来,这一次是庆祝什么?嗅,是庆祝郊县的一次武斗胜利。战斗发生在三国东吴领袖孙权的故里。一千多年前他们就爱打仗,现在这传统被再一次光荣地继承了。一这一仗打死了一百多人,伤残了三百多人,关押了七百多人,烧毁房屋一千二百多间,砸了两千多间,顺便砸了一百六十多个单位。这是多么辉煌的战绩啊——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在一片打倒和万岁交错沉浮的口号声中,小姑娘迎霜立在车厢里,一只手抓车把,一只手捂住那通缉令,她已经吓得灵魂出窍,眼神失散,几乎昏倒。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车,下到了哪一个车站,走进了哪一扇大门,推开了哪一间屋子的窗。李平水正坐在窗前发愣,突然窗子打开了,一张面色苍白满脸汗水的小姑娘的脸出现在他面前。他惊讶且疲倦地站了起来,问:“迎霜你怎么来了?快进来。”

  迎霜摇摇头表示自己不进这个家门,李平水突然明白了,说:“进来吧,她不在。”但仿佛已经吓破了胆的小姑娘还是不进来,李平水叹了一口气走出门去,一边搂着那小姑娘的肩,把她往里推,一边说:“你放心,她不会再来了,我们刚刚办完离婚手续。”

  李平水这些日子,和他们杭家人,真算得上是同死落棺材,倒霉在一起了。他所在的部队保护的地方省级领导,全都成了“二月逆流“,李平水死心塌地忠于的首长们,被造反派们像一大串螃蟹般地拎到台上,强扯了领章帽徽还算客气,干脆剥了军装就按着跪倒在地上,又是打又是拔头发又是喷气式。本来李平水他们这些下级军官也只是在台下看着,算是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还有功呢。但巧不巧的,李平水这乡村教师的儿子这时候耳边却突然响起了年初周恩来总理给他们打来的电话,他那年轻的胸腔一热,跳了起来就憨喊:“周总理说我们这支部队是好的,是为了顾全大局才受委屈的,你们敢反周总理吗?”

  上上下下的人看着这青年军官一时都傻了,这挡车的螳臂!这撼树的帆蟀!这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小爬虫!吴坤坐在主席台上,看着这群氓中的一分子,这小数点后面的又一个零,心想:又一个历史的牺牲品,他们永远不懂何谓政治,永远不懂什么叫此一时彼一时,永远不懂什么是政治角逐中的丛林法则。你这块弱肉,我本不想强食,但你送到我嘴上来了,我有什么办法?

  和李平水一起闹事的军官民兵,这下可被整惨了,一个个被打得七荤八素,还有人被打死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时采茶还没有和李平水离婚,打得还算手下留情。不过李平水一点也不后悔,他要不是那么主动跳出来,恐怕那翁采茶还不肯跟他一刀两断呢。现在好了,打也打过了,人也弄臭了,就等着转业后发配了,你还不跟我离吗?

  迎霜来之前,李平水刚刚和采茶办完了离婚手续,采茶开了一辆车来搬她的东西。她指挥这个指挥那个,搬这搬那的,眼睛尖得很。整个过程中李平水就坐在桌旁的那张椅子上,背对着他们这群强盗坯。他一点也不生翁采茶的气,只是纳闷,从认识到结婚再到离婚,不到一年,这女人从开头到结尾完全不一样。究竟她生来就是一个强盗婆呢,还是这不到一年的时间内才变成了一个强盗婆?她那又愚蠢又庄严的样子,让人看了哭笑不得。他不愿意再去想她。但她还是不放过他,临走时高喝一声:“李平水,你过过目,看看我欠了你什么?”

  李平水回过头来一看,好哇,清汤寡水的一个家,比他单身时更加家徒四壁。他没意见,只要她肯离开他,就是他天大的造化。此刻,她正用苦大仇深的目光盯着他,仿佛要用目光的利剑把他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也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微微地笑了,他说:“很好,你走吧。”

  哪怕翁采茶已经被吴坤的迷魂汤灌得失了本性,这微微的一笑,还是让她心里一动。然而也就到此为止了,她不会也没能力让这心再继续动下去的,于是,她哼了一声,昂首阔步,飒爽英姿,永远地断开了她的短暂的第一次婚姻。

  遵照李平水的嘱咐,迎霜记住了不要把通缉得放哥哥的这件事情,告诉家中的爷爷奶奶。一切都变了,爷爷死了,大爷爷的\

  \ 地位也改变了。单位里的人,不再像从前那样把他当作烈士家属 看待了,现在他是几乎接近于反革命家属了。单位里好几次把他 叫去要他说出他那个侄孙的下落,陪斗也有过好几次了。

   奶奶的日子更不好过,居民区三天两头把叶子弄去,要她说 清楚她和日本鬼子的关系。也不知怎么回事,每一次叶子被召去, 会议到的人都特别齐。说起来也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但运动 一来,突然重新陌生,大家看着她就像是看西洋景。她怎么到的 杭州,怎么先嫁的嘉平后嫁的嘉和,真是打破沙锅里到底,一遍 又一遍,永远也不厌烦。每次叶子还没有到现场,老远就听到这 些放了半大脚的老太婆津津有味地肆无忌惮地扳着手指头,老大 啊老二啊谁先谁后啊说个不停。等她终于受尽污辱出来之后,门 口总也会围着一群看热闹的男女,仿佛她是那种秘密从良的妓女, 运动一来,底牌翻出,洋相出尽。

   干脆批斗就批斗,坐牢就坐牢,这也罢了。但现在就像钝刀 子杀人。对他人隐私的热衷夹杂在高昂的批判运动中,就像味精 撒在了小菜中。没有这种所谓的风流事情可揭发批斗,人们来开 批判会的热情就不高,甚至假借各种事情不来了。随着运动的无 休止,叶子的位置也越来越颠倒。她本来是佐料,最后却成了主 菜。时间长了,有人甚至奇怪叶子怎么还不自杀。居民区里已经 有好几个差不多问题的女人死了。叶子比她们的事情都要复杂,她 却不自杀,还每天去买菜。日本佬儿,到底心凶命硬,你看他们 杭家被她克成了什么样子。革命的老太婆们咬着耳朵散布着迷信, 看着她那隐隐独行的背影说。

   迎霜从李平水处回家,在弄堂口碰到来彩。来彩也被揪出来 了,不让她管电话了,让她天天扫弄堂。她倒不在乎,扫就扫吧, 她也就重新从来卫红回到了来彩。那么多人见了叶子都不敢说话 了,就她见了还喊:“杭师母,买菜啊。”这会儿看到了迎霜,她 也不避讳,叫着说:“哎呀迎霜你怎么才回来?你奶奶发病了,爷爷刚刚把她送到医院里去呢。”

  迎霜急得耳朵就嗡嗡地响了起来,就在弄堂口跺着脚叫:“来彩阿姨啊,我奶奶生的什么病啊,昨天她去菜场,回来我就看她不好了呢,她生的什么病啊,到哪家医院去了啊,来彩阿姨,我爷爷留下什么话了吗?”

  来彩看迎霜急成这样,说爷爷只让她乖乖在家等着,她让她赶快回家看看,也许家里会留下纸条什么。迎霜急忙回到家里,奶奶床头乱翻一阵,什么也没翻出来,正急得要哭呢,枕头底下突然飞出半张纸来。迎霜看了眼睛都发直了,那不是刚才她留在了平水哥哥家里的通缉令吗?怎么奶奶的枕头底下也会冒出来呢?得.放哥哥的脸上还有泪痕呢,迎霜明白了奶奶为什么昨日回来就生病了。“奶奶啊……”迎霜捧着那张扯成了小半张的通缉令,泪水又叠到泪水上去了。
 
 
 
 
 
 《茶人三部曲》

 
 
第三部:筑草为城
 
 
第二十五章
 
 
  杭嘉和的视力是越来越不行了,但叶子一病,他的眼睛仿佛又亮了起来。昨天叶子呛了一夜,他们俩都失眠,但互相间却谁也不提。早上叶子起来,跟往常一样发炉子,他也像往常一样跟了出去。叶子提着炉子,蹲下来扇火,突然轻轻地哎呀一声,人就歪了下去,倒在地上。嘉和一看,天都要塌了,一把抱起来,就住屋里冲。叶子拼命挣扎,说不要紧不要紧,昨夜没睡好,头有点昏罢了。嘉和哪里肯听,他预感到大事又要不好了,拿上一点钱,关了门,背了叶子就出门。叶子说:“嘉和,我真没事情啊,你让我躺一会儿就好了。”

  可是这句话说完,她就一下子昏了过去。嘉和背着她出门,医院离家并不远,两站路的光景,下了车,叶子又清醒过来,说:“我真没大病,你一定要来,多礼数。”这最后一句杭谚是说嘉和多事,嘉和却笑了,他产生了错觉,真的以为自己是多礼数了,说:“来也来了,还是看看放心。”挂号的时候叶子坐在凳子上等着,还撑得住。医院里人多得如沙丁鱼罐头,等嘉和急急地挂了号子,回过头来一看,一群人正围着叶子,叶子又昏过去了。有人说她是小中风,有人说是高血压,有人说是心脏病,嘉和急得抱起叶子就往门诊室里冲。帮帮忙,帮帮忙,他的声音让人同情,大家让开一条缝,让他们挤到医生身边。两个医生对面对坐着,一个臂上挂着章,一个胸前别一块黑布。红布的年轻,黑布的年老,红布的气盛,黑布的气馁,红布的面前畏畏缩编没几个人肯上去,黑布的面前挤了一大堆人,嘉和本能地转向了黑布者。

  好不容易轮到了叶子,几句话问下来,黑布老者就说:“老同志,你的爱人病很重,要立刻住院。”

  叶子迷迷糊糊的一听要住院,急得撑起来就要往家里回,被嘉和一把按住了,厉声说:“不准动。” 叶子吓了一跳,看看嘉和的脸色,不再反抗了。嘉和连忙又问黑布老者要不要紧,老者也不说什么,只说快住院快住院。嘉和心一沉,知道这就是医生的诊断,病人已到了非住院不可的地步了。

  叶子就在这时候猛烈地咳了起来,黑布老者看了看红布,小心翼翼地问:“这个人病得不轻,要立刻挂瓶,我去去就来。”

  红布便有些不耐烦,说:“你是在这里看病的,外面的事情要你多管干什么?”

  老者为难地站住了,来回看了好几次,咬咬牙又说:“病房满了,这个人必须马上挂瓶消炎,我去去就来。”

  红布生气地看着他,终于挥挥手说:“去去去,就你事情多。”

  老者拔腿就走,边走边对嘉和他们说:“跟我来,跟我来。,,嘉和抱着叶子出去时,还能听到那红布故意大声的说话:“牛棚里放出来半天的人,还当自己是从前三名三高的专家,不要看现在这里当着大夫,下半日还不是扫厕所倒垃圾,神气什么?”

  嘉和听得清清楚楚,他不由看看走在他身边的老大夫,那大夫却好像没听见似的,把他们叫到三楼走廊尽头上的一张空折叠床边,一边帮着嘉和把叶子扶下,一边说:“你再来迟一步,连这张床也没有了,先躺下再说吧。”

  老大夫又走到急诊室里面,跟一个小护士说了几句话,那小护士点点头说她知道了,老大夫这才走了出来,告诉嘉和说现在就给病人挂瓶子,赶快治病,半天也不能拖了。嘉和把老大夫送到楼梯口,老者突然回头问:“你是杭老板吧?”

  嘉和不由一愣,已经很多年没有人那么叫他了,偶尔有人这样问,那必是四九年以前买过他们忘忧茶庄茶的老顾客。他点点头,老者一边往下走一边说:“好多年没喝过你家的茶了。”嘉和下意识地跟着他往下走,一边问:“大夫你看她的病——”

  老者叹了口气,“你还是送迟了一点,试试看吧。”

  嘉和说:“拜托你了,我这就去办理住院手续。”

  老者看了看他,像是有话要说,又不知该怎么说,嘉和明白了,问:“是不是住院不方便?”

  老大夫这才回答:“你想想,要不我怎么把你带到这里来。病人先躺在这里再说,能住就住,不能住放在这里我也好到时候过来看看。每个住院的人都要登记出身,我怕你们住不进呢。“

  “没关系,我有烈属证。”嘉和连忙说。

  “就怕他们查她的。实话告诉你吧,我和你妹妹寄草在一个医院工作过,你们家的事情我知道,碰碰运气看吧。“老大夫叹了口气,急急地要走,说:“我也是被监督着呢,再不走又得挨批了。我走了,有什么事情再联系。“

  老人走了,嘉和看着他那慌慌张张的背影,心里堵得自己仿佛也要发心脏病了。

  心里有事,嘉和是能不露在脸上就不露在脸上的,奇怪的是叶子总能从同样的风平浪静中看出旋涡来。一见嘉和那张平静的面孔,她就准确地判断出丈夫的心情。她躺着,头上一盏日光灯直逼在脸上,身边走来走去的到处是人,她不再说她要走了。闭着眼睛,眼泪却从眼角流出来了,嘉和看看不对,掏出手帕给她擦,擦了又出来,擦了又出来,好一会儿也没擦干。周围人的脚在他们身边踏来踏去,有几双脚还停下片刻,不一会儿又走开了。这对老人在这样闹哄哄的走廊上静悄悄地伤心,仿佛只是给那个沸腾的世界作一个注脚。护士来了,叶子顺从地伸出手去,让她们扎针。她一生也没生过什么大病,这把年纪了,看到打针还是害怕,别过头去不看。嘉和一边摸她的头发一边说着好了好了,你看马上就好了。偏偏那扎针的护士把叶子的手当作了实习的器具,扎来扎去的,血出了好多,嘉和心疼得眉头直皱,护士一走,他抱住叶子的脑袋问:“痛不痛,不痛吧?扎进去就不痛了。” 叶子抖着脑袋说:“没事情,你放开你放开好了。”

  看叶子挂了吊针稳定多了,嘉和心里稍微平静了一些,他想出去给得茶打个电话。近来得茶比前一阵子空多了,他已经靠边站,原因是给得放通风报信,帮助得放逃跑。在嘉和看来,得放已经是够狂热革命的了,他只是提出了唯成分论反动、文攻武卫这个口号值得商榷,闹到正式通缉这一步,真是连他也没想到。得放一跑,吴坤派就吃住了得茶,得茶靠边审查,虽不能回家,但比本来却清闲多了。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却说得茶不在,有紧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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