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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_王旭烽-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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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不下来,我怎么走哇。”少女终于又笑着点破他们。两兄弟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权当演讲台的黄包车,乃是小姐她代步的“油壁车“哇。

  两兄弟立刻就从黄包车上跳了下来,口里连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少女说:“什么对不起啊,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刚才不是你说的吗?我们女子蚕桑学校,也参加游行的。今天是我父亲想喝春茶,要我来忘忧茶庄买那'软新'。要不然,我也说不定在哪里发传单呢。”

  两兄弟一见来了个女同党,便分外热情,也不管男女授受亲不亲的,三个人站在路口就开了讲。女孩子是个读书人,说话便大气得很,问:“你们参加烧日货吗?今天下午在城站,新市场上。”

  “怎么不参加卢嘉和素来不敢和女人说话,见有大弟在,便有了胆量,热情洋溢地说:“我们学校还做了木笼,谁还敢私藏日货,就抓去游街!”

  简直就跟为了印证嘉和的话一样,一阵口号锣声之后,从官巷口就拖来了一只装有四个轮子的木笼,笼子里果然站了一个人,那人戴着瓜皮帽,头发蓬乱,又闹着眼睛,也看不清楚面目。一群学生们围在周围,大喊大叫着,周围又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市民。那女学生说:“看,游街的过来了。”

  “是我们学校的。”嘉和兴奋地说。

  但那笼子也是行进得奇怪,一会儿停,一会儿进,还有个小孩哭哭啼啼的声音。再定睛一看,竟是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哭哭啼啼地倒走着,面对着那木笼子哭着:“干爹啊,干爹啊,干爹你可别死啊……”

  那干爹睁开了眼睛,阴沉、仇恨、无奈、疲倦和耻辱,杭天醉已经转过身要回家,却用眼睛的余光撞到了这宿怨的枪口下。吴升!他的心不由地悸动起来。

  那群学生见着了嘉和兄弟,便高兴地大叫,七嘴八舌地说:“你看这个不要脸的昌升布店老板,把日本人的布换上中国标签,还敢放到外面来骗国人买,被我们当场抓住了,又想赖帐,不老实,就抓来游街!”

  嘉平狠狠瞪了一眼吴升:“游得好。这个人,一肚子坏水,早就该那么游一游,煞煞他的威风了。“

  嘉和一言不发,瞥了吴升一眼头便别开了。他厌恶这个人,又害怕见到这个人,哪怕他已经关在笼子里,他也不愿见到他。

  吴升那双已经变得老奸巨猾的眼睛,被千万道皱折过早地包围了起来,像是千万道栅栏锁住了目光。人们只看到他浑饨的眼珠,扫过嘉平,嘉和,最后扫到他哭哭啼啼的干儿子嘉乔身上。

   “把眼泪擦了!”他说。

  嘉乔听到干爹的话,像接了圣旨似的,倒地收回泪水,挥着小拳头,对嘉和他们叫道:“把我爹放了,你们这些坏货!”

  “嘉乔!”嘉平有些惊愕地叫道,他还认得出这个弟弟,但嘉乔三年不见嘉平,却已经不认识了。他此时不顾一切地冲了上来,一头撞在嘉和身上:“把我爹放了!你这个坏货大哥!“

  嘉平来了气,一把拉开了嘉乔叫道:“你还长不长心肝?谁是你爹!是他还是他!“

  他指了指天醉,又指指笼里的吴升:“你晓不晓得,他卖日本货,要当卖国贼,你认贼作父,就是小贼!”

  嘉乔是个暴虐的孩子,听到有人竟敢说他小贼,一把冲上去,就咬嘉平,气得嘉平反手给他一个耳光。

  孩子到底小,一巴掌打借了,嘉和连忙拉开了嘉乔,说:“二弟,你不认识了,这是北京回来的二哥,你怎么敢咬他?”

  嘉乔气得一脸泪水,鼻翼一张一张地,看着笼里的吴升,叫了一声干爹,就趴在笼子上哭开了。

  周围那些学生子,哪里弄得清他们家里那层复杂关系,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有人便问:“还游不游?”

  嘉平立刻说:“游,怎么不游?杀一做百,叫杭州人看看,卖日本货的下场!”

  那少女小心翼翼地问:“这孩子,是你家的弟弟吗?”

  嘉平生气地挥挥被嘉乔咬伤的手:“谁认贼作父,谁就不是我们杭家的人!”

  “哪个要做你们抗家的人?我不姓杭了,我又不住在杭家!”嘉乔哭着哭着,竟然这么来一句。

  “你不姓杭,你想姓什么?你想跟这个贼,姓吴吗?“嘉平又要暴跳如雷嘉乔却大叫:“姓吴,就姓吴好了!哪个要姓杭!姓杭的没一个好东西,我最好姓杭的一家门死掉!“

  那边杭天醉正端着他那只曼生壶走来,恰恰听到这句话,手一抖,壶嘴里就抖出了水。吴升看到了茶壶,却立刻就大声呻吟,说着:“水啊,我渴死了,阿乔啊,你快给我喝水啊,阿乔你救救我啊……”二 升 壶他 吴 把

  嘉乔泪眼婆婆,一下子就看到他亲爹手里的那把茶壶话不说,跑上去,一把守了过来,就跟起脚爬上车喂吴升喝着喝着,眼泪就下来。嘉乔喂完了下来,也是二话不说一把塞进杭天醉的手里。

  游街的木笼子又开始往前移动了,嘉和没有跟上去,他被他二弟的行动惊愕震撼了。

  那少女也没有跟上去,她小心翼翼地指着那个喊口号的身影,问:“他也是杭家人吗?”

  嘉和看看她,有些茫然地点点头。少女上了黄包车,沉思地说:“奇怪,杭家人也不一样。”

  杭氏父子和绿爱,都怔怔地站着,很久很久,绿爱才叹了一声:“作孽啊!”

  “是我作孽,我给儿女作孽了,报应要来了。”杭天醉盯着嘉和,说道。

  坐在黄包车上的少女,把她那双弯弯的笑眼睁大了,盯着这奇怪的一家人。然后,才若有所思地被车缓缓地载走。黄包车的车棚,用布幌子遮了起来,从后面望去,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方“字。看来,这便是一位出身在殷实人家的五四新女性了。
 
 
 
 
 
 《茶人三部曲》

 
 
第一部:南方有嘉木
 
 
第二十六章
 
 
  忘忧茶庄忽然进入了一个混乱的时期,这个时期并不长久,但后人的议论却经久不衰。在那样一种叙述中,茶这个杭氏家族赖以生存的无所不在地渗透生活的主体仿佛不见了。是退隐了,消散了,还是被排挤了?没有人去关心它,人们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杭家新生代。而新生代中,人们又把注意力倾投在了二少爷杭嘉平身上。

  二少爷杭嘉平乃忘忧茶庄之“混世魔王“,一个不协调的捣乱的音符,一个温文尔雅的江南儒商之家的叛子逆孙。二少爷杭嘉平在北方学会了饮酒,故而在他身上散发的不再是茶的典雅和冲淡的清香。他浓烈、激昂,说话滔滔不绝,心潮逐浪而高;他极端、虔诚,一腔热血到处寻觅可以供他献身的地方。他对有关茶的一切话题,听也不要听,以为做生意这种事情,与他向往的信仰风马牛不相及。他本来是准备重返北京的,但家中发现几年不见的嘉平,变得这样无法无天难以控制,又担心给寄客带去麻烦,便决定留他在家读书。然嘉平他转入浙江第一师范学校之后,也根本没有好好地读过什么书,他终日琢磨着怎么样向劳苦大众靠拢,并救他们于水火之中。所以他虽没有好好地读书,却好好地在校园里卖了一阵自己办的油印小报,撰稿人主要是他和他的异母哥哥杭嘉和。小报名为《忘忧》,这是哥哥坚持的报名,他说唯其如此方能从家中取得办报资金。杭嘉平在《忘忧》上所宣传的 主张五花八门,有社会达尔文主义、工团主义、国家主义、社会主义。不过他最热心的还是无政府主义,这种主义很合他砸烂旧世界的激情的胃口。

  “什么叫无政府主义?”刚刚听到这一主义称谓的杭嘉和感到很新鲜。

  “一切权力都是罪恶,个人绝对自由,反对一切政府和一切权威,反对有国家,反对密谋、暗杀、暴动,反对建立一切政权——这就是无政府主义。”

  “那不是无法无天吗?”

  “就是无法无天!”嘉平又间,“你信奉什么主义?”

  “我信奉陶渊明的桃花源生活。要说主义,就算是陶渊明主义吧。“

  “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陶渊明主义,就是无政府主义。”嘉平斩钉截铁地说。

  嘉和很是吃了一惊,竟然闹了半天,陶渊明主义就是无政府主义。不过他到底年轻,脑子急转弯,接受新鲜事物也快。况且此时此刻的杭嘉和已经被他的弟弟杭嘉平彻底征服了。在他这样的年龄,思想这种东西,只要有力,摧枯拉朽,反叛一切,振聋发喷耸人听闻,便必是光明的自由的科学的进步的。所以杭嘉和几乎没有经过什么思索,便立刻臣服于无政府主义。为了表示他的实践勇气,他听从了嘉平的建议:因为无政府主义是主张废除血缘关系的,所以,他们要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把抗氏姓“无“掉了。

  他们接下去的勇气和胆略震撼了里里外外,1919年的整个夏天,忘忧茶庄和楼府,都被嘉和几个兄妹弄得B瞪口呆。一方面,他们不准他们的茶庄卖茶,另一方面,他们又万分诚恳地拿出自己不多的钱来,敬请撮着、婉罗这些所谓的“劳工阶级“们到西湖边忘忧茶楼去品茗喝茶。”劳工阶级“们很生气,说:“别瞎胡闹了,今年的春茶到现在还不让卖,你们到底还是不是杭家门里的人?”

   “我们早已不是杭家的人了。我们谁的人都不是。我们'无'人。”

  他们说出来的话,忘忧茶庄的“劳工阶级“们真是一句也听不懂,但他们不在乎。话说他们把家里的下人们赶得一个不剩都去逛了西湖,让他们的母亲沈绿爱下厨,并给坐在禅房里的父亲杭天醉送去一副水桶挑担。杭天醉朝他们白了白眼,便去了灵隐寺,在那里品茶,茶禅一味,心静。他的儿女们却心热如火,他们几个,包括小姑娘嘉草在内,则统统跑到忘忧茶楼里去跑堂,当店小二茶博士。他们免费让穷人坐茶楼,轰动全城。一时四方乞丐蜂拥而至,臭气熏天,污秽遍地,吓得老茶客们落荒而逃。茶楼老板林汝昌年事已高,本来就惨淡经营,勉力支撑,见一帮少爷小姐胡乱糟蹋家业,气喘吁吁地跑到羊坝头告状。

  谁知羊坝头忘忧楼府的整个情况,比茶楼有过之而无不及,嘉平大开了后门,一群南来北往的小乞丐们占据了偌大一个后花园。嘉草正指挥着他们在从前养金鱼和睡莲的池塘里洗澡。嘉和给他们在厢房里安顿地铺,他们打算建立一个孤儿院,来实践他们的无政府主义之理想。

  嘉平跑到父亲的禅房,张开两只手掌:“天醉同志,请给我一些钱,不用多,只要够让我们开办孤儿院就行。”

  天醉手里拿了庄子的《逍遥游》,瞠目结舌了半天,才说:“你别跟我说话,找你妈去!”

  “绿爱同志说得由您批准,否则她不给。”

  “你叫你妈什么?”

  “无政府主义者是只有同志没有爹妈的。”

  杭天醉僵立了一会儿。他感到又气愤又荒唐又不知所措。没有人教他该怎么办?除非赵寄客在场。他倒也没有觉得儿子们的行为有多少大逆不道,在道德的叛逆上他和他的儿子们至少在走向上相同。可是他需要清静、安心,他还需要一种适意的渐次有规律的生活,这是他对从前拍大烟生涯的彻头彻尾的反动。从前杭天醉一向讨厌有规律的生活,人到中年以后,却觉得这种静褴的生活滋养了他,他非常需要这样一种纯自然的生存方式。至于社会,他是背对着它的,来自社会的声音,无论欢呼还是抗议,对他个人灵魂的拯救都起不了决定性作用。可以说,此时的杭天醉,走向社会的独木桥已经抽掉了。他隔着深渊,用他的梦眼看着彼岸的喧哗与骚动。他也找不出语言来与儿子们对话。如果他用他自己的语言,儿子们根本不懂,如果他用儿子们的语言,他却完全地不会用了。“还是吃茶去吧。”他便想起了赵州和尚的喝语,这是他企图用悬置的方法来对待生活了。他突然发现他对从小浸淫在其间的“茶“,有了一种崭新的认识。原来不管你碰到万千烦恼,只需吃茶去,便一了百了。他为这进入了佛理的茶禅而快慰起来,脸上便有了几分和悦。

  “我吃茶去了。”

  “那办孤儿院的钱呢?”

  “我吃茶去了。”

  “你给了钱再去吃吧。”

  “我吃茶去了……”

  “你现在是不能走的。你看你老是吃茶吃茶,多少事情你都不管不顾了——”

  父亲和儿子之间的对话没有能够进行下去,他们都被母亲绿爱突然的尖叫之声干扰了。接下去的场面实在是惊心动魄,只见一名衣衫槛楼的乞儿在忘忧楼府的院落与夹墙里上房下墙,奔走如飞,手里紧紧捧着那把赵寄客送给杭天醉的曼生壶。身后的绿爱则拿着一把菜刀奋力追杀,大喊大叫,头发松散,恰如一位灶下之婢;在她的身后,又是一群长发如草墨面如鬼爪甲如兽的乞儿们穷追不舍,再后面,又是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的嘉和、嘉草追跑。“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嘉平便拽住他的“绿爱同志“问。沈绿爱也实在是气疯了,哪里还有老板娘的半丝风韵,指着嘉平就骂:“你这个现世报,我还有哪一点不依着你?由着你在家中上天入地。千不该万不该你把这批叫花子弄到家里来,你一个人哪里救得了那千千万万的人?你看他们做出来的事情!我正切着菜呢,这家伙捧着把壶就进了厨房,要倒水喝。我一看吓了一跳,那不是曼生壶吗?这还了得?这还了得!“她说到这里也顾不得再说,又要奋力去追杀了。再一看,那家伙却十分了得,抱着这把壶,他竟上了房呢。

  实际上这孩子也不是成心捣乱,他哪里晓得世界上还有什么慢(曼)生壶快生壶,他是被绿爱手里那把菜刀吓坏了,这才上了房的。下面的人用了各种的招儿,也没法让他下来。绿爱把刀扔了换了银元也不行,嘉平用他那套无政府主义理论也不行,嘉草看着孤儿上房倒没哭,看着绿爱声嘶力竭倒吓哭了,但那眼泪也没有把房上那孩子弄下来。杭天醉一碰到这样的事情更是束手无策,他对乞儿可以说是一筹莫展的,但对亲人他却源源不断地冷嘲热讽,结果事情变得很奇怪,家人们骂着哭着教育着上房的苦孩子,杭天醉讥笑着嘲弄着他的家人们。不知原委的人倒还真的以为他和乞儿们同一阶级立场,恨不得也跟着那孩儿上房呢。

  夜幕降临了,天空剪出了那乞儿怀抱曼生壶的剪影,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孤胆英雄。下面的人们说得精疲力竭,也都只好哑口无言。房上房下就大眼瞪着小眼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那孩子听到了呼唤,那是他们自己的声音,来自这座深宅大院的外部。乞儿坐得高看得远,原来他的“孤儿院“的朋友们都已经移到了院外,正在招呼他出来呢。

  又见嘉和走了出来收拾残局。原来细心多谋的嘉和揣摸了良久终于找到了突破口:这吓傻的孩子除了自己同类的声音听得进去,别的一概没有效果。看来他们的第一次的无政府主义实践就只好破产了,因为孩子们根本不信任他们,也不知道这些人把他OJ弄进这大院里来究竟干啥,或者他们还会以为这些人是人贩子呢,把他们洗干净喂饱了卖掉。

  结果,在这件事上嘉和第一次没有请示嘉平,他开了后花园门,这些乞儿们,打哪里来的,也就打哪里走了。他们倒很开心,还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他们在后花园里厮混了一日,到夜里,他们开始怀念流浪生涯了。夏天的西子湖,六吊桥下,便是他们的房屋,他们才不稀罕什么“孤儿院“呢!

  嘉和仿佛和那些孩子心有灵犀,他让家人们各自回房干自己的,然后他独自一人等候那孩子下来。嘉和身上天生一种茶般的亲和力,使人01对他不加设防;他还有一种安全感,与人平起平坐的样子,不像嘉平有救世主的精神,又有法官的咄咄逼人神态。总之最后的结果是乞儿们作鸟兽散,重返流浪王国。而那只历经惊吓的曼生壶,也别来无恙地重新安放到花木深房的禅桌之上了。大厅里灯火通明,老板娘沈绿爱正在重整旗鼓收拾河山。行了,胡闹到此结束,什么挑水下厨下人们都去吃茶,这样的荒唐事情也就此罢休了。大家各就各位,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虽然瞎折腾没多久,但大家都有一种久别重逢的亲切,大家嘴里都翻来覆去地嚼着那个“茶“字。大家都觉得,这个夏天它被冷落了,大家都有一种负疚感。但是不要紧,明天就正常了。谁也不反对要回青岛,谁也不反对抵制日货。但茶是中国人的,要买茶,要卖茶,这是忘忧茶庄赖以生存的两大基本原则。从前,大家由着嘉平胡闹,是看在老板娘面上,如今老板娘发话了,谁还怕那初生的牛犊去?那一年春节,是嘉平的异常落寞之节。在此之前,他的一些同道中人纷纷北上,寻求新人生去了。他因了家庭的经济控制而寸步难行,在家中栖洒惶惶的,倒像是一只丧家之犬。

  嘉和平时也是落寞时多,激烈时少。不能说他对这个冬天的失落没什么感受,我们只能说是他对失落的承受力比较强罢了。在他看来,生活本来就是如此地沉闷,沉闷是我们一生主要感受的生活方式。不沉闷,不过是沉闷之间的亮丽的喘息之隙罢了。

  所以他对自己的沉闷并非不可承受,使他越来越受不了的倒是弟弟嘉平的状态。弟弟不能承受苦闷的样子使他心潮难平。关键是他非常理解嘉平,他甚至理解到有了通感的地步。他也失眠了,他也为无所事事而暴躁了。他知道如果不是嘉平他不会这样,他是被嘉平急出来的。为了平息嘉平那种急躁不安的心绪,他曾经建议嘉平与他一起上虎跑寺拜访弘一法师,也就是没有教过他们的一师先生李叔同。嘉平一向对这种逆常规之举饶有兴趣,在他看来一切标新立异之举亦都是反叛之举,而他当下的生命表现形式就是反叛。他已经不跟父母亲说话了,走进走出一张脸绷得像鼓皮,绿爱对这个宝贝心肝儿子一筹莫展。她不明白,儿子养到十七八岁,怎么倒越养越像是陌路人了。

  话说嘉平跟着嘉和倒是真的上了一趟虎跑寺,他们在寺外山墙边绕了好几圈,嘉和犹疑来犹疑去不敢去通告山人吾辈来也。山风掠过山寺,风吹草动,梵音无声,一片的大寂。嘉和想弘一法师不会走出这样的寂静的。嘉平倒是不耐烦了,他想山中的超脱安详,亦不过如此,不食人间烟火也未必能够给人带来什么出路。但他也不想为难嘉和,他对他的哥哥嘉和,还是从心底里热爱的,他还把他看成是他的亲密的叛逆战友。

  最后嘉和被自己的犹豫不决折磨得终于败下阵来了,他们垂头丧气地在一片暮露之中下了山。不料天空又飘起了小雨,在杭州的忧愁的雨巷中穿于地行走着,没有丁香花,也够愁死人的了。小哥俩的黑浓的头发上缀满了小水珠子,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

  茶可真是件怪事,永远也琢磨不透它的。

  撮着跟在嘉和后面絮絮叨叨地,骄傲中透着凄凉:“你茶清爷爷在的时候,往这走廊上一站,百十来人,那是气都不敢吭一声的。他走路的样子,慢慢地,慢慢地,像是在水上飘;突然,'唆'的一下子,就箭一样射了过去。嘉和,这个地方你要常来的。”

  “为什么?”

  “茶清伯的魂灵在这里飘呢。他是死不甘心的呢。“

  “为什么?”

  嘉和回过头来,撮着怕惊得一把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嘉和那侧过脸来斜包着眼色的神情,和那个死去的人太像了!

  嘉和看着老家人吃惊的神情,不解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一层幼稚的疑惑就附在脸上了。撮着伯松了口气,现在的这张脸叫他放心。许多年过去了,他依旧害怕那张眼睛发绿的脸。在忘优茶庄,吴茶清的魂灵始终还在那梁柱间隐隐现现呢。

  嘉平大喊大叫的声音就在这样的时候冲散了这不肯离去的魂魄,他手里拿着一封信,气急败坏地喊着:“学校……来信了,经校长……被撤职了……走,走,同学们都去学校了……“

  嘉和二话不说,跟着嘉平就跑。撮着伯木愣愣地看着两个少爷跑得无影无踪,空旷旷的大场子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愣了半天,对空中作了揖:“茶清伯,我晓得你不放心,你走不开,你眼珠瞪着我们。茶清伯,我们是真不晓得怎么办了。茶清伯,你保佑保佑我们吧……”

  1919年五四以后的“一师“,是教育厅和给绅01的对头。经亨颐这个当校长的,竟也和嘉平一样地激进,因此便被取了个外号叫“经独头“。

  经亨颐的第一条罪状是废孔。其实说到废孔也很简单,学堂每年都要到孔庙会祭孔,谓“丁祭典礼“,原来杭州师范生是要参加勺\俏舞于庭“队伍的,而经师则为重要的陪祭官,五四之后,清朝的遗老遗少们都在想,看你经亨颐来还是不来?经亨颐偏不来,他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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