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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_王旭烽-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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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下门板。
陈君倒是在门口久久地等着他,肩上背着胡乱扎成一团的被絮:“我本来前天就要走了,为了送你我才硬留下的,我爹在乡下吐了血,捎信来让我去顶班教书,要不这一碗饭就吃不下去了。”
嘉和说:“没关系,你快走吧,我自己一个人去,我识路的。”
“你看,说好我们三个人一起去的,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这有什么,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好处,我带着那么多书,正好到庙里去读呢。”
陈君陪他走出城门,停了脚步,说:“嘉和,昨夜我一宵没睡,我母亲得着肺结核,如今又染给了我爹,什么时候,我也得吐血。”
嘉和想了想,说:“赶快改造这旧社会吧,新社会一到,什么都好了。”
就这样,忘忧茶庄的长子杭嘉和,怀里揣着写给大弟嘉平的那叠信,背上行囊里塞着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和鲁哀鸣的《极乐地》,眼里散发出新世界的光辉。光辉的中心,是一片膝航温柔的绿色,毛茸茸地抚慰着他那焦渴的心。在绿色的中间,恍馆又有红瓦白墙,错落有致,明明灭灭,忽隐忽现。他一阵阵的心血来潮,便一个人向那绿色走去了。
《茶人三部曲》
第一部:南方有嘉木
第二十八章
嘉和对胡公庙的环境十分地满意。庙里果然就有两株来梅,围墙之外,又有一片乌柏,开了春,新叶闹成了一团浅绿。胡公庙左侧的老龙井,清冽甘甜,又兼那满山的茶园,犹如浓稠的绿瀑从半空中挂了下来,映着嘉和,便一脸的绿了。
庙里的住持,对嘉和竟是十二分的小心,专门打扫了厢房,倒也窗明几净,还说,吃饭可以专门为他做。嘉和听了连连摇手,说:“那怎么行?我又不是来山里住着玩的。我可是来实践新村的,从现在开始,每日两餐,一碗白饭,一碗白开水也就够了。“
“那,杭少爷拿什么菜下饭呢?”
“榨菜、霉干菜也就够了。实在没有,酱油拌饭亦可,不劳动者不得食嘛。“他说着便皱起了眉头,”师父不要叫我杭少爷,我们已经主张废弃姓氏了。再说,师父又是怎么晓得我原来姓杭的呢?”
师父笑了起来,说:“龙井茶区,还有谁不晓得忘忧茶庄哇!山前山后那一片茶园,就是贵府买下来的嘛,如今虽卖出去了,毕竟还是从前的主人。你一来,撮着早就打了招呼的了。“
杭嘉和听到这里,一屁股坐到新搭好的门板床上,半晌也说不出话来了。他实在是没有想到,孙悟空翻了三十六个跟头,到头来,还是没有翻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他泡了一杯上好的龙井,桌上摊开了《桃花源记》,读了几行就觉得不太对头,觉得他这个样子,和在忘忧茶庄里也没有什么两样了。
这样,他便消消闲闲地出了门。没有留声机,不可能给农民放音乐。没有农场,因为茶园已经卖给了有钱人家。关于新农村,他还能干什么呢?
站在他这个位置上,仰头看去,正是清晨时分,露水渐干,三三两两的,便有村姑村妇们在采茶,腰里还挎着个篓子。走来走去,倒像是在一带绿云之间值戏,又像是在一衣绿袖中舒展。天气又是晴得透明,看得见游丝在半空里隐现,昨日下过一场小雨,现在暖洋洋的,水气正在从地心里往上蒸冒。野草野花,嘉和又叫不出名,只觉得看了眼中妥帖。天上,又有鸟儿飞过了,那是什么鸟儿呢?叫得那么动听?完全是新社会的鸟儿,却到旧社会里来歌唱了。
他便又听见了村姑们渐渐呀呀地歌唱了。远远地看去,洋红和阴丹士林蓝的衣衫,土黄的笠帽,银铃一样传来的歌声笑声,和仙境又有什么样的区别呢?
三月采茶桃花红,手拿长枪赵子龙,
百万军中救阿斗,万人头上逞英雄。
四月采茶做茶忙,把守三关杨六郎,
偷营劫亲是焦赞,杀人放火是孟良。
十一月采茶雪花飞,项王坡下别虞姬,
虞姬做了刀下鬼,一对鸳鸯两处飞。
嘉和远远听了,喜得也顾不上礼节,大声叫道:“你们停一停,且等我取了纸笔来。”
他便跌煞绊倒地往屋里取了纸笔,穿了一双圆口布鞋往山坡上冲。村姑们叽叽咕咕地笑成了一团,他冲到她们眼前时,她们却又复然而止了。
“唱呀!”嘉和便催她们,“唱呀唱呀,我记下来。”
村姑们脸孔红扑扑的,鼻尖上流着小汗珠,互相之间就挤眉弄眼了一番。一个右耳下长有一粒黑病的高挑姑娘说:“我们晓得的,你是杭家大少爷。”
嘉和一阵泄气:“怎么你们也都晓得?真是脱不了这个杭字的了。”
“哎哎,我们当然晓得赔,从前我们采的就是你们忘忧茶庄的茶嘛。”
嘉和摆手说:“快别提那茶庄了,我已经脱离家庭脱离茶庄,实行无政府主义主张了。你们就叫我嘉和便可以了。“
村姑们没有读过书,也不知道山外还有什么无政府主义、工团主义,什么国家主义,只是觉得这个少爷眉清目秀,言语和蔼,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便也不拘泥起来。嘉和闲着也是闲着,便和她们有搭没搭地说话。他原来倒是一个极其拘谨的男孩,到这大自然之中,风和日丽,鸟语花香,便只觉得呼吸也畅了,心胸也开阔了,连话语也多了。
又见那些姑娘采茶速度飞快,特别是那个叫跳珠的高挑姑娘,采得情急,竟然两手齐下,鸡啄米一般的了,抖得茶蓬一阵阵哗啦哗啦响,叫他看得眼花镜乱。那茶叶一芽一蕊,雀舌一般的,新鲜得叫人爱怜。嘉和叹道:“真不知一斤茶叶,要有多少的芽头呢。”
“四万多个吧。”跳珠说。
嘉和听了,舌头都要吐出来了。
也许怕扫了嘉和的兴,旁边的姑嫂们都催跳珠唱歌。那年纪稍长、三十上下年纪的叫做九溪嫂的少妇说:“跳珠是江西过来的,她唱的歌都是江西采茶调,跳珠你唱一个。”
跳珠便要挟:“我唱一个,九溪嫂子你也唱一个。”
九溪嫂说:“唱就唱,又没外人,嘉和你说是不是?”
嘉和连忙说是是是。
跳珠破衣烂衫的,但脖颈长长,长眉星眼,丰润的双唇,比嘉和在城里见过的那些矫情的太太小姐漂亮多了。她亮开了嗓子,唱道:
温汤水,润水苗,一筒油,两道桥。
桥头有个花姣女,细手细脚又细腰,
九江茶客要来媒。……
“要来什么?”嘉和没听明白。
“就是要来讨了去做老婆啊。”九溪嫂子一说,姑娘们便哈哈笑成了一团。嘉和也跟着笑,笑着笑着便发了痴想,多么美好啊,一个到外地卖茶的年轻商人,看上了站在桥头的苗条少女,便决心去娶她,新社会也有这样美好的事情吗?没有的,新社会里茶叶统统都是分配的了,哪里还会有卖茶的年轻商人?
那边的姑娘们,便都在催九溪嫂子唱了,九溪嫂子说:“我是龙井唱法,没啥好听的,都是伤心事体。不唱不唱!”
嘉和连忙说:“伤心事情也要唱的嘛,古人还说长歌当哭呢。”
“那我就唱一首《伤心歌》吧。”九溪嫂子清了清喉咙,直着嗓子,就唱开了:
鸡叫出门,鬼叫进门;日里采茶,夜里炒青。
指头起泡,脑子发晕;种茶人家,多少伤心。
唱完,九溪嫂子叹了口气,说:“我说不唱不唱嘛,越唱越伤心的。”
嘉和说:“你不唱我也晓得的,翁家山的撮着给我讲过的,每年要交贡茶,不好延误,茶商又要来低价收购,批了条子,又拿不到现款……”
九溪嫂连忙说:“凭良心讲,从前忘忧茶庄来购茶,都是付现款的,价格也还算公道。唉,山里茶农嘛,还有什么办法?外头人吃龙井,香喷喷,还道我们都泡在茶堆里呢!做梦,一口都轮不着的。“
这么说着,便又唱开了头:
龙井,龙井,多少有名……?
那帮仙女一样的采茶姑娘,竟是都会唱这“龙井谣“的,便跟了伤伤心心呜呜咽咽地唱开了:
龙井,龙井,多少有名,
问问种茶人,多数是贫民,
儿子在嘉兴,祖宗在绍兴。
茅屋蹲蹲,番薯啃啃,
你看有名勿有名?
嘉和望着这群低头采茶又忧伤歌唱的女人,他的心被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打动了。这又不是一般的同情和恻隐之心,这里面有着对一切不公正的事物的强烈的愤超,又有一种无法证明的认同和归宿感。最令嘉和惊惊的是,他竟然就在这样的时刻,想起了他的生身母亲小茶,他的目光恍饱了,在那群衣衫褴楼的女人中,他看见母亲挎着竹篓,半佝着身在慢慢地采茶,他一惊,背上的冷汗都出来了。
七天之后,他给远在北京的大弟嘉平写了第4号信件。
嘉平同志:
我在郊外狮峰山的胡公庙里,已经住了七天。白天跟着村姑们采茶,夜里到村子,看男人炒茶,空闲的时光,就拿来读书。我已坚持一天两顿白饭,用萝卜干和榨菜当菜。村里没有学校,我想请农民们夜里到庙里来,我给他们讲解新村的主张,他们都不肯来,说是夜里要炒茶。妇女们又说要烧饭带孩子。女人很怪,白天采茶和夜里在家中,竟如两个人一般。有个叫跳珠的,是江西讨来的童养媳,老公是个傻的,她会唱好多歌,回到家里却是一声也不响。还有个九溪嫂,也会唱很多歌,昨天我去她家作宣传,她的丈夫正用草鞋底打她呢!她在破院子里逃来逃去,还是我阻隔了不让打。倒是很想跟他们讲解我们未来的目标,但是一切又从哪里说起?
我给你这样写信的时候,肚皮很饿,烛灯如豆,我很有点孤掌难鸣之感。而且我也弄不清楚,我这样做,到底算不算是改造旧社会、建设新社会了。
但是住在这里,对我们这样家庭出身的人,倒是真正的长了见识。说起来,我们也可以说是茶叶世家了,但是,龙井茶为何这样好,也是我来了此地之后才开始知道的。
原来西湖的山山相连,土壤倒是以黄筋泥土、油红泥土等土质为主,但水系却是有隔的。北高峰与狮子山,又好像 是一道屏障,挡住了从西北吹来的干风,又把东南方向的雾 气阻隔住了,让它在山间回旋着。再则,从九溪十八涧进来 的钱塘江江风,和从东向西吹来的西湖气流,在狮子山(也就是我现在身处的位置)集结。相互斗争又相互交融,由此雾气镣绕、云遮气挡,阳光呈漫射状,真正应了陆羽《茶经》所说的阳崖阴林之言了。
说到龙井茶的形状和沙制,也是极有趣的。从前我什1只晓得龙井茶之所以扁状,乃是因为乾隆下江南把龙井茶芽夹在书中送往京城给太皇观赏,因此,竟夹扁了茶,这自然是无稽之谈。照九溪哥的说法,龙井茶竟然是靠手一颗一颗摸出来的呢。九溪哥打老婆虽然很凶狠,但是他的炒茶的功夫也实在是首屈一指。用手掌当了炒勺,直接在滚烫的锅里翻弄,这哪里是一般的人就敢于下手的?又总结了一下,竟有“抓、抖、搭、拓、捺、推、扣、甩、磨、压“等十大手法呢。劳动的人民,原本智慧是极高的呢。
我之所以较为详尽地向你介绍了这方面的情况,乃是因为我近日认得了一个人才,此人名叫都锦生,对我的主张有甚大的启示。原来他是主张实业救国的,正在筹划着用锦缎织成了西湖的风景,拿到市场上去,甚或拿到世界上去。因此,我便想到了龙井茶。中国实乃茶之故乡,把中国的好茶叶卖到外国,不是正好来解决民生倒悬的苦难吗?
况且这件事情,又是可以从一个人做起的,十分务实,不像我们目前实践的无政府主张,过分的遥远而不可行。不知你以为如何?我在这里闭塞失聪,真正地成了一个五柳先生,却又是不甘心就这样“好读书不求甚解“下去的。
不知你工读团行动搞成了什么样?倘若十分地理想,我亦不妨扔下了这破胡公庙,投奔你来了事。
致礼
嘉和
第二天,嘉和自觉有些头昏眼花,便一头扎在床上,盯着帐顶发愣。
才一个星期下来,他已经有些腻味了。农民们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说来就来。他们倒是更喜欢开那些粗俗不堪的玩笑,或者赌博,或者吹灯睡觉。
他和妇女们还算有点共同语言。他宣传了很多男女平等的知识,着重讲了卢骚的天赋人权,人生来就是平等的道理。女人们听了十分地诧异,九溪嫂说:“老话一直都说,男人生落是块玉,女人生落是块瓦,被你少爷说来。竟然都不是玉也不是瓦了。“
“正是这样说的。男人女人都是人,男人做的事情,女人也可做,男人想的事情,女人也可想的,人人都有自己的意愿,要做自己心里想做的事情。“
跳珠一直认真听着想着,这时方说:“自己想做的事情,自己就可以做得吗?”
嘉和便拍一拍自己薄薄的胸脯说:“你看我,想改造旧世界,建设新社会,我不是一个人就来了吗?”
女人们都十分崇拜地望着他,跳珠又说:“倘若世道真能像你说的那样,命就随了心,少爷就是胡公再世了。”
嘉和连忙摇手:“我和他不一样的,他是什么?封建官僚!听皇帝的。我呢?谁的话也不听,只听凭我自己这颗心。“
虽然那么说着,被女人崇拜,依旧是暗暗地得意。
第二天又去山上时,九溪嫂头上一个大包,半个脸都肿了。嘉和吃惊地说:“哎呀,九溪嫂,你这是怎么回事,上山摔的?”
“怎么回事,问你自己好学。”九溪嫂子也就顾不得高低贵贱,说,“都是你说什么男人女人一样的,男人做得的事情,女人也做得。昨日夜里,男人又打我,我便与他对打,哪里打得过他?他边打边说——呆都要呆死了,女人也来动手动脚,今年茶叶若是惹了晦气,卖不出去,打死你!呜呜呜……?”
九溪嫂子就哭了起来,两只手却一停也不敢停地忙着采茶。嘉和见不得人哭,九溪嫂这一哭,嘉和便觉得太阳都淡了,青天都白了,一眼望去的新绿都旧了。他又没有别的办法,自己一天只吃两顿,清汤寡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免不了阵阵头晕,见人哭,他就眼冒金星,说:“九溪嫂子,你多歇歇,我去给你弄点水来,你且坐一会儿吧。”
九溪嫂哪里敢歇,边掉着眼泪边采着茶,说:“歇不得的,歇不得的,茶叶这个东西,早采三天是个宝,迟采三天是裸草了。”
说完用烂袖口子抹了一把眼泪,倒倒倒地采了起来。别的女人也不再答理嘉和了,只管自己满腹心事地你追我赶起来,眼里,便再也没有了一个杭嘉和。
夜里,天上打起了闪雷,胡公庙被仲春的雨吞蚀着,窗外是一个漆黑的世界,说不出来的不祥,也不知深浅浓淡,就在黑暗中,向那些年轻鲜活而又颤栗的心虎视眈眈着。嘉和点着的那一豆烛灯,莹莹地发的竟是绿光,他听着庙外山溪哗哗的涨水声,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才能继续坚持下去。
他便只好再拿了《桃花源记》来读:晋太原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恰在此时,哗啪一声,墙上掉下一大块粉皮,半砸在嘉和头上,半砸在了《桃花源记》上。幸亏不大,因潮湿也没扬起灰尘,只是彻底砸掉了嘉和好容易鼓起来的这点读书的兴趣。他呆呆地看着那块被潮湿的气候浸软了的石灰块,哺哺自语说:“真是落英缤纷啊。”便一把推开了书和石灰块。
呆坐了一会儿,却是无法平息了心中的块垒,取出了纸笔,想一泄白天所见不公正且愚昧之事又无能为力的一肚子窝火。搜肠刮肚地想了半日,也是找不到一个字,没奈何,便抄了一段《富春谣》,来平息自己。
富阳江之鱼,富阳山之茶,
鱼肥卖我子,茶香破我家。
采茶妇,捕鱼夫,官府拷掠无完肤。
吴天何不仁!此地亦何辜!
鱼何不生别县,茶何不生别都?
富阳山,何日摧?
富阳江,何日枯?
山摧茶亦死,江枯鱼始无。
放戏!
山难摧,江难枯,我民不可苏!
录罢,他呆呆地坐在木板椅子上,再也想不出,还能干什么了。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见窗栏格格格地响了起来,黑暗中这个声音,格外地令人毛骨惊然。嘉和一个翻身,跳得老远,问:“谁?”
声音停止了,嘉和以为是风吹动了的响声,松了口气,走到窗前,孰料窗栏又格格格地响了起来,嘉和一口气吹灭了烛光,问:“谁?再不应我喊人了。”
里外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哗哗的山雨,一个微弱的女人的声音:“杭少爷,是我,杭少爷,是我……?”
那个声音凄婉无比,犹如《聊斋》中夜半出没的孤女鬼魂。
“你是谁?”
“我是……我是……“
只听门外咕步一声,像是人翻倒了的声音,嘉和连忙点了灯,门一打开,一个湿淋淋的女人就跌了进来。
嘉和大吃了一惊,扶起一看,不是别人,却是跳珠。她是一身的泥巴,也不成了个样子,脸又脏,露出苍白的脖颈,额角、耳根又是血淋淋的,像是被谁捉抓过了。嘉和把她扶在椅子上,也不敢再问她什么,赶紧就关了门,给她洗脸擦手,又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喝了,好半天,跳珠缓过了气来。
嘉和才问:“怎么回事,你慢慢说来。”
跳珠就咕隆略地又跪下了,额头磕在了泥地上,说:“杭少爷救我一命吧!杭少爷不救我,我是活不成了。”
杭嘉和连拖带拉地把跳珠又搬回到椅子上去,说:“你要再这么跪着,我就不理你了。”
跳珠这才安静了下来,流着眼泪,把前后的经过跟嘉和说了。
原来跳珠本是江西委源地方人,家虽住茶乡,但父亲在外做小本茶叶生意,养了一家七八口的人。不料又飞来横祸,父亲和大哥在长江上遇着了风浪,父亲淹死了,大哥被救起,这个救跳珠大哥的人,正是此地山中的一个茶家,被茶商雇了去押船的。
父亲死后,一家人便掉进了苦海,长兄一是为了感激救命之恩,二是为了家里省口饭,便把十四岁的跳珠,许给了恩人的傻瓜儿子做童养媳。
恩人家里也是穷,但是对跳珠一直都很好,那时她又小,见了白痴也不害怕。如今五年过去了,跳珠已经十九岁,在农村,就是个大姑娘了。前几年,家里的人便逼了她去和傻瓜圆房。傻瓜也是,别的事情不知,这件事情倒是记在心里,有事没事,人前人后,抓一把捏一把,口水鼻涕一齐流,吓得跳珠逃都没处逃。
近段时间,本是茶农的大忙时节,圆房的事情便拖了下来。跳珠也松了口气,以为又可挨过一年。哪里晓得,这几日,家里人又穷凶极恶地逼她圆房。今天夜里,二者竟然就把她锁进傻瓜房间,那傻瓜又咬又抓,和跳珠打成一团,逼得跳珠跳了窗子逃出来。大雨谤沦,黑夜弥漫,这样一个孤苦伶仔的女孩子,又能往 哪里逃呢?”睁开眼睛看看,我是没有一块屋檐可以藏身,杭少爷,我除 了奔你来,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啊。”跳珠呜呜咽咽地哭着,泣不成声。
杭嘉和在她的身边,走来走去,紧握拳头,犹如一只困兽,嘴里也翻来覆去地念叨:“太黑暗了!太黑暗了!太黑暗了!“
跳珠止了哭声,说:“杭少爷,你白天在山上讲的道理,别看我嘻嘻哈哈,我全部都听进心里去了,我本来就不愿意认命,凭什么我跳珠就偏要和个傻瓜过一辈子?我现在已经晓得了,有个卢骚的人,也是讲过的,人都是爹娘养的,生下来命都是一样的,不分什么高低贵贱的,我跳珠就是死,也不肯和那个鼻涕阿三拜堂!要我的命,我就去死好了,大不了到阴间见我的爹去……”
她开始激奋,滔滔不绝地诉说。嘉和倒有些奇怪,看着这湿淋淋的村姑,问:“这是怎么一回事体?现在是最忙的时光,女人要采茶,男人要挖笋,还要插秧,这种时候,他们为什么要来逼你成亲呢?“
跳珠气愤地回答:“因为你来了呀,村里的人说,你是到我们这里来妖言惑众的,还说你是不肖子孙,被你爹赶出来的,还说你整天泡在山上女人堆里,勾引良家妇女!我们家的人就怕了,说白痴不好和你比,我的心一比二比就比活络了,还不如趁早生米煮成了熟饭了事……”
嘉和听了这番话,先是发热,再是发冷,后来又是发热,一遍遍说:“哪里有这种事情!哪里有这种事情!我是来改造旧社会的,哪里会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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