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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_王旭烽-第9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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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样子让得茶不安起来,他拉着她的行李包,说还是回去吧,他一定负责把吴坤给找回来。姑娘却使劲地摇摇头,抽泣了一会儿,再次抬起头来时,目光里都是焦虑。她说她想早一点赶回去看看父亲,这场革命到底怎么回事,谁也摸不清,还是先回单位再说。
“可你为什么嫁给他呢?”杭得茶终于问。
她摊开了手,近乎于惨然一笑,说:“因为牵骆驼的人只有他。”
她再也没有用曾经让他出冷汗的那种目光看他,她是低着头和他分手的,甚至没有和他握一握手。
白夜走后差不多一个星期,吴坤才从外面回来。他几乎变成另一个人了,到校务处去领了纸墨毛笔来,把他和得茶原来视为书斋的宿舍弄得硝烟弥漫。得茶进门,见桌上床间,到处墨迹斑斑,就指着吴坤摇头,说:“你啊,操之过急了。”吴坤一边对不起对不起地收拾东西,一边说,正等着他杭得茶回来,道一声告别呢。得茶说:“好嘛,学校分房子让你结婚,你倒想用房子当起造反总部来了!”吴坤听出得茶的弦外之音,却也不反驳,只是笑指他的额头,说:“妇人之见,妇人之见。”他倒也不劝得茶加人他的行动,反而问他,最近又有什么收获。得茶这才兴奋起来,说发现一把大盘肠壶,从前吴山顶上茶馆中用的。吴坤听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说:“你倒还有心做学问,我想写的《秦桧论》,现在也只有搁一搁了。”
吴坤研究宋史,到抗金那一段,学问反着做,不从岳飞处下手,却从秦桧这个人物来解剖,得茶原来是很佩服的。他说这就从一种乡愿式的非学术态度中解放出来,以历史主义的严肃态度进人史实了。吴坤所以要把秦桧从道德层面的声讨中剥离出来,摆到南宋初年的大时代背景下深究其行动的社会动因,得茶也是极为赞赏的。个人品行与大时代间的关系,他们过去也时有争论。他们私下里讨论的东西,和吴坤发表在杂志上的不少论文,往往大相径庭。渐渐地,得茶就以为吴坤起码在学问上是心口不一的了。所以他现在即便长叹一声,得茶也不怎么当真。他只是劝他别忙着革命,连结婚都忘记了。吴坤正要走,听了此言,开玩笑似地说:“你看你,白夜已经回湖州了,你比我们还急呢。”得茶听了,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果然,吴坤搬走之后,就听得到他的惊天动地的响声,静坐啊,点名啊,通报啊,致电啊,果然,婚也顾不上“结“ 了,人也见不着踪影了。”文化革命“工作组进驻院校之后,运动有人领导,吴坤他们一行人就显得犹如另类,仿佛无政府主义者一般的了。个把月过去,朝今夕改,工作组突然又被撤回去了,说是执行了一条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吴坤这一派大获全胜,廉廉洒洒杀了回来,在学校里冲杀了一阵,又搬出去和别的造反派联合造反。这其间他倒是回来过一次。这一次得茶再劝他冷静一些,他就不像第一次那么客气了。他说:“我本来还想劝你和我一起干呢,没想你到底还是采取保守主义立场。”
“你没说我保皇派,算是客气了吧。”得茶笑笑说,他还是不愿意因为观点问题破坏他们之间的友谊。吴坤也笑了,说:“因为单纯轻信而受蒙蔽,历史上不乏其人。”
“这话难道不是应该由我来说给你听的吗?”得茶说。两个青年人,仿佛半开玩笑,其实是越来越当真的了。
吴坤愣了一下,突然神色一变,笑了起来,从口袋中取出一封信说:“好了好了,暂时休战,给你。”
得茶打开一看,却是当年徽商开茶庄时的茶票,这可是宝贝,坊间已见不着这些东西了。得茶大为高兴,一边小心地对着天光看品相,一边笑着说:“你还没忘记为那个未来的博物馆收集实物啊,这可都是四旧。”
“家里人一从安徽寄来,我就立刻转给你。放在我手里,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它破掉了。“
得茶盯着那张茶票,爱不释手地看,他像是已经被这张茶票吸引似的忘记了他们刚才的争论,实际上完全不是这样。他们两个智商相评,且都是生性敏感之人,在这方面,得茶一点也不比吴坤逊色。只是得茶常常内化为理解,而吴坤则往往外化为多疑,又往往不能控制他的多疑,你从他的脸上总能看到那猜疑的蛛丝马迹。正因为如此,得茶不相信吴坤和得放他们一样不假思索就一头扎进运动。恰恰相反,吴坤在许多方面甚至比他更为深思熟虑,难道他真的以为在1966年的夏天之前,中国已经有了一个足以颠覆党中央毛主席的资产阶级司令部吗?
见他拿了几件换洗衣服要走,得茶从抽屉里拿出那个相夹,白夜仰着脖子在玻璃后面向他们微笑。他吸了口气,说:“物归原主,拿去。”
这一次吴坤没有像上次那样随意,他英气焕发的脸灰暗下去,接过相夹说:“到现在还没把事情办了,倒把白夜给气走了,真是罪该万死。”
“跑一趟接回来就是了嘛,别再耽误了,自己的事情也是事情,何况还是终身大事。”这话把吴坤说感动了,相片夹重新放到桌上,回答说:“我是真走不开,特别是现在,每天都有可能发生不可预测的事情,大家眼睛都瞪着我。你别看我在你这里不算个什么,我在他们那里就是一个精神支柱,说实话,我哪怕想隐退,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再说我就是去了湖州,白夜也未必肯跟我来,她生我的气。这些大我打了多少电话她也不理我。你别看她笑得那么甜,她骨子里就是不肯妥协,我有时候真是觉得自己迷上了一个反革命。这样吧,你就帮我跑一趟,她一个人在湖州我实在不放心。拜托了。“
得茶连连摇手,他可没想到吴坤会来这一招,他心里一惊,口吃起来,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地拒绝着,他说他的新娘子应该让他自己来安排,吴坤却一边看表一边作揖一边强调地说:“拜托拜托,如果连你我也靠不住,我还靠谁去!”
得茶说:“真是岂有此理,那可是你的新娘子!”吴坤摊开手说:“拿来,茶票!”得茶一愣,吴坤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说:“帮帮忙吧。也不是我真没有时间,问题是她现在生我的气,我去了反而带不回来,这个女人,我看出来了,对你倒还算客气,哎,帮帮忙吧。“
他走后,得茶才发现桌上那个相片夹又被吴坤留下了。她看着他,有一种受难的圣洁感,还有点无可奈何,仿佛说:你们到底想把我怎么处置啊?得茶就用自己那只大薄掌,把相片夹遮了起来。
眼下这个姑娘显然也是吴坤的同道,却不知中学生杭得放怎么跟她搞到了一块。他只得重申,吴坤已经不在这里住了,你们到你们的造反总部去找他。姑娘也不搭腔,两手叉腰,像是插了两翼翅膀,双脚呈八字形,在方寸之地来回走动,戴着军帽的小脑袋昂首朝天,审视周围,像是高级将领决策大战之前在大地图面前的运筹帷幄。杭得放用完全崇拜的目光看着来回走来走去的女中豪杰,说:“她们是女中'全无敌'战斗队的。”
“什么?”得茶真的没听明白。
“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的'全无敌'!”姑娘说。
和她的奇大无比的口气刚刚相反,她的声音暗哑,仿佛被囚禁在嗓子眼里,难见天日。听见这样的声音你有一种婉约派词家的遗想。当然你不能看她,一看就是一个悻论。现在她终于伸出了手来:“我叫赵争争,注意,不是珍宝的珍,是斗争的争。你就是杭得茶?我见过你,我上小学的时候,那时你和现在很不一样。你那时还没戴眼镜,你给我们全市优秀少先队员作报告:做共产主义的接班人。我那时候很崇拜你,不像现在。贵校已经有人和我们联合去北京串联,取革命火种,吴坤去了,你为什么不去?我们已经核查过你的烈士家庭出身,你不革命谁革命?同志,我可以叫你一声战友吗?两个司令部的斗争已经开始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暴风骤雨已经到来,国际悲歌歌一曲,狂猕为我从天落。我们的身上都有红色的印记,我们是天生的红色接班人。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基本如此。参加我们的战斗队吧,我们虽然受到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迫害和压制,但我们不怕,有毛主席给我们撑腰,我们刀山敢上,火海敢闯——没事没事,我口不渴,我们已经百炼成钢了。“最后一句话是对给她递上水来的得放说的。得茶不满地看着得放,他竟然把他已经喝过的茶杯递了上去。他想说那样不卫生,但已经晚矣,她还是口渴了。
趁她喝水,杭得茶打断了她的滔滔不绝,问:“请问你到底要我干什么?”
女中学生赵争争瞪着眼看了他半天,红红一对薄唇奇怪地颤动:“干什么?除了干革命,还能干什么?“
这个嗓子幽幽的少女好像天外来客,她的言行举止,她的豪情壮志,不知道是从哪一个世界搬来的,得茶有一种他们正在彩排什么的感觉。赵争争很漂亮,有一种刻薄美,言行举止,一板一眼,像个正在无意识表演的演员。得茶把目光转向了得放,他实在不明白,堂弟为什么要把这个“全无敌“带到这里来。
赵争争本来是代表女中红卫兵来找吴坤,想成立一个两校联合的革命联络站的。吴坤不在,正巧在大学门口碰到了杭得放——一年前他们在团市委组织的夏令营活动上认识的,得放就自告奋勇带她过来。
得茶的回答令他们失望,他说:“这事我不能答应你们。我们是大学,你们是中学,不是一个系统。再说,我们的认识也不尽相同,至少我不同意血统论。赵争争同志,你有事情,可以找我们的学校领导——”
这个正常的回答反而使赵争争小将感到了反常,她摊摊手,问杭得放:“怎么回事,他们竟然还有领导!”
得茶说:“还没人下令撤了他们。”
赵争争叫了起来:“迟早要撤!”
“那就等撤了再说。”他边说边开始整理东西,作为下逐客令的表示。
两个中学生呆呆地看着这个大学助教,赵争争突然冷静,恢复刚才不可一世之傲气:“联络站的事情,也不是想成立就可以成立的,还要审批,还得看看够不够格。你这里封资修的东西也不少啊。这里,这里,这里,这是谁?”
她指着桌上夹着白夜的相片夹子。得茶终于不耐烦了,说:“你去问吴坤吧,是他放在这里的。”
得放为难地看看赵争争,不知道怎么解释好,说:“要不先到别处看一看?”
赵争争想了一想,爽快地答应了,说:“杭得茶同志,我们过几天再来拜访,有不同的观点,我们也可以辩论,真理越辩越明嘛!”
“我也还有点事情,要和我哥哥商量。”得放为难地对赵争争说。赵争争打量了他一下,突然一拍他的肩膀,说:“行啊,小不点儿,商量去吧。”
看着她迈着那仿佛经过训练的矫健步伐扬长而去的背影,杭得放发了一会儿愣,突然抓住杭得茶的手臂,叫出声来:“去北京见毛主席,他们没有选我!”
他的一向自信的大眼睛里,此刻,流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神情——这是哥哥杭得茶没有看见过的被嫌弃的人的深刻的恐惧。
杭得放与杭得茶,犹如白堤与苏堤,是杭氏家族中的“湖上双壁“。这位杭州重点中学的高一男生,无论从哪一个方面而言,都可与他的堂哥杭得茶相映生辉。杭得茶,杭得放,一个烈士子弟,一个学者后裔;一个大学毕业留校,一个初中毕业保送;一个前途无量,一个后生可畏。这个年方十七的杭家后人,雄心勃勃,目标明确,在内心世界与众不同的同时,外表也长得与众不同。他的容颜是吸收了父母身上的优点的:一个抗汉般的大额头与一双黄蕉风热带丛林中马来人种特有的深陷的大眼睛。他的鼻梁却是承继了奶奶叶子的——日本女人特有的那种秀气挺拔的、略带些鹰爪形的鼻梁。他的脖颈和脊梁也和他的鼻梁一样挺拔,眉心奇特的一病使他走到哪里都众目腹膜。他长得并不高大,在瘦削略高的杭家人中,他只能算是个中等个子,但看上去他甚至比那个酷似爷爷嘉和的得茶还要高。得茶虽然才二十几岁,可是他的背却已经略略地弯下来了。得放不一样,他从来就是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小公鸡。他走到哪里,就把他的声音和形象带到哪里。他走后,人们就会相互打听:这孩子是谁?长大后可不得了!
在学习兴趣上,得放和他的哥哥一样,更喜欢文史哲。也许受着父亲杭汉的影响,得放也热爱自然与生物。他还正处在少年跨向青年的门槛上,但他那不得了的架势已显端倪。在这个年龄段上,他已经熟读了《可爱的中国》、《钢铁战士》、《星火燎原》、《牛虹》、《斯巴达克思》、《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文学作品,还不止一遍地看过由小说改编的电影《保尔?柯察金》。强烈的成就欲和教育所带来的革命欲搭配在一起,把他培育成六十年代中期的典型的中学生。
高一第一次活动课上,他走上讲台,高声地朗诵保尔?柯察金的名言: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一个人的一生应该是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
第二天,全年级的女生中就传开了一个消息,学校诞生了一个保尔?柯察金式的人物。得放不动声色地听到了这一传闻,继续不动声色地回到家中,锁上卧室之门,便在镜子前摆出种种角度,越看自己越像保尔?柯察金。再继续往镜中人看,竟然又被他看出了《牛虹》中的亚瑟,《绞刑架下的报告》中的伏契克以及《斯巴达克思》中的斯巴达克思……如果他继续那么把自己凝视下去,谁知还会不会把自己看成一个青年马克思。幸亏他终于不能再在镜前自恃,一个跟头翻到了床上,竖靖蜒打虎跳,直到门外的人听到屋里轰然一声——原来床被他生生地折腾塌方。他顶着一头灰尘从卧室中出来的时候,他的爷爷嘉平有些不认识他了:他的孙子有一种电影里要上刑场的仁人志士的伟大庄严的表情。
杭得放一直住在爷爷那宽敞的院子中,由会画画的华侨奶奶、骄傲的黄娜哺育成长。父亲本来就住在郊外云栖茶科所,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后来又出了国,两年多没见人影了。母亲黄蕉风和婆婆一起住羊坝头。她这个人心宽体胖,无心无事,儿女像朋友一般地对待,想起来了看一看,有时候一个星期也不照个面,所以得放不觉得母亲是可以谈心的对象。他和爷爷奶奶倒是能说上一些什么的,但华侨奶奶比较资产阶级,得放便只和她谈生活和学业,不和她谈思想。后来奶奶出国去了,他连生活和学业也无须再与人谈,只与爷爷谈谈思想便可。在家族中,少年得放目前崇拜的对象也只有两个——他的爷爷杭嘉平、他的堂哥杭得茶。
高中才上了一个星期的课,杭得放就已经看清了形势,摸清了底牌:一个班的位使者中,被重点培养的对象亦不过三人。其一为一高干子弟,其二为一工人子弟,其三便是他杭得放。之所以如此排坐次,并非他杭得放谦虚谨慎、不骄不躁。少年杭得放,聪明过人,心高气做,但头脑清醒。他明白,论真才实学,他是当仁不让可以排第一的,可是论出身,他能排上第三也就相当不错了。
他曾经像一个大男人一样地分析过自己:是的,他有一个民主党派政协委员的爷爷,一个具有全部日本血统的家庭妇女奶奶和一个具有一半日本血统的茶学专家父亲,还有一个华侨画家的继奶奶以及一个教师母亲。说句夸张一点的话,他的家就够得上组织一个联合国了。当然,还有另一种成分的排列法,比如太爷爷是一名辛亥革命老人,爷爷是一位爱国人士,父亲是一名抗日英雄,母亲是一个归国华侨,旁及大家族,又有革命烈士数人。但是,和那排第一的女高干子弟董渡江和排第二的工人子弟孙华正相比,他不得不感到心虚,不得不显出底气不足。他那颗敏感的心灵,总弥漫着一层说不出来的危机的阴影。尽管从小学到高中,每到关键时刻,他都没有落下。挂红领巾、当大队长、升重点中学。但人团,他小小年纪,就有危如累卵之感。他能从人们的信任的目光之中,发现某一种尚未言说出来的困惑。
这正是杭家后人杭得放和他的祖父杭嘉平看似相像实质大不一样的原因。一句话,如果嘉平是希腊,那么得放就是罗马。
如果他们看上去都是那样的与众不同,那么,青年杭嘉平的所有努力,在于从那个整体秩序中厮杀出去,以个体的形象冲击社会,以对旧有制度的拒不认可为最高原则,以盗火者为最高使命,以叛逆者为最高荣誉。少年杭得放的所有努力却恰恰相反。他渴望参与集体并打人集体的核心,他是以顺从为手段,以认可为目标的。在他的少年血液里流淌着两种成分:一是热爱,热爱党,热爱人民,热爱祖国,热爱一切教我们去热爱的事物;二是斗争,斗争帝修反,斗争地富反坏右,斗争封资修,斗争一切教我们去斗争的。热爱加斗争,等于革命。而革命是不用论证的。最远大的终极的东西,是人家早已为我们考虑好的,就像我们一生出来就有父母一样,我们抓呗落地,扑通一声,顺理成章地就掉在那只金光灿灿的思想的托盘上了。
所以少年杭得放的真正痛苦,不是叛逆的痛苦,而是认同的痛苦。没有人知道,他的少年早熟的心灵总是绷着一根弦,他担心,恐惧,搅得内心世界惶恐不安。从上中学开始,他就迅速地发现了什么叫阵营,什么叫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在任何地方都存在着左、中、右,在少男少女组成的班级中也分成干部子弟、一般人子弟和出身不好者子弟。他怀着一种近乎地下工作者的警觉,每一次都成功地打人左派,但每一次他都疑惑着,都以为别人暗暗地把他划在中间。他恐惧着那种中间的感觉,就像他以为小业主比资本家还差劲,中农比地主还可疑一样,他觉得中间比两边都平庸,而且更危险,甚至更不安全。他形容不出来落在中间的那种上不上下不下的悬置感有多么可怕。那时他已经知道希腊寓言中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了,他觉得,“中间“就是一把随时会落到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为了避免落人“中间“这个深不可测的陷讲,他自己努力地在任何地方都出类拔革。考上高一的那一年,他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就写了人党申请书。这份申请书他只给几乎混饨未开的妹妹迎霜看过。妹妹是他的崇拜者,她也非常努力,可惜能力有限,从上幼儿园开始就是个中间人物。她无限敬仰地看着哥哥,向他取经说:“有什么办法才能做到像你那样的进步呢?我的学习成绩,在班里已经进人前十名,但他们还是不给我评优秀少先队员。”
得放一边仔细地叠着申请书,放到贴胸的口袋,一边语重心长地教导妹妹:“这就说明你做得还不够。像我们这样的人,只能够争第一,第二就不行,一定要第——…除了加加林,谁能记住那第二个登上了月球的人。”
迎霜吃惊地看着哥哥,然后把这段话记在她的小本本上。她是个十分认真的糊涂姑娘,严肃而又轻信,每天晚上都用铅笔记录各种各样的人生格言。在有一段人人都吃不饱饭的日子里的一个晚上,她坐在床头,突然哭了起来。奶奶黄娜走到她身边,问她是不是饿了。她泪眼汪汪地看着奶奶,说她害怕美帝国主义。原来学校白天刚刚宣传了国际形势,说美蒋特务可能要反攻大陆,美帝国主义的飞机常常飞到中国来。迎霜越想越害怕,万一美帝国主义的飞机仍原子弹的时候,她却偏偏睡着了、被炸死了怎么办?
黄娜听了哭笑不得,就把她抱到自己的被窝里来,搂着她睡。就在她快要睡着的一刹那,突然又惊慌失措地醒了过来,疑惑地盯着奶奶,问:“奶奶,如果你是美蒋特务,你一定要告诉我,我带你上公安局去,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黄娜很吃惊,她不明白为什么七八岁的孩子会生出这样奇怪的念头。迎霜却一本正经地说:“你不是要到帝国主义那里去吗?”
那是指黄娜出国探亲的事情。说这话不久,奶奶黄娜就真的去英国。大人们花了很长时间,才让她懂得什么是探亲,什么是到帝国主义那里去。在哥哥得放眼里,她是一个因为缺乏洞察力而犹犹豫豫的头脑一般的姑娘,于是他开导妹妹:“像我们这样的人,如果不能做到第一,那么就有可能做最后一个了,明白吗?”
迎霜不明白,她继承了母亲性格单纯的那一面,生来不要强,也没有危机感。因此得放便叹了一口气,并想到了他们的父亲。他知道,父亲很好,但父亲的面目总是不清,你不知道他到底是站在左边的还是站在中间的。有的时候,你甚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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