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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以后-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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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给他续一杯咖啡。”他指着玛丽的咖啡杯说。

   “明白了,咖啡马上送来。”

   男子注视着女服务生离去。

   “不喜欢鸡?”他问。

   “不是不喜欢,”玛丽说,“只是在外面尽可能不吃鸡。”

   “那又为何?”

   “因为连锁店里端出来的鸡往往喂了莫名其妙的药物,像催生素之类的东西。鸡被关在又窄又黑的笼子里,打很多很多针,吃含有化学成分的饲料长大,然后放在传送带上,用机器‘咔喳咔喳’拧断脖子,拔毛也用机器。”

   “噢——!”他说。接着微微一笑,微笑时眼角皱纹深了。“乔治·奥威尔④式鸡肉色拉。”

   玛丽眯缝眼睛注视对方。她无法准确判断自己是否受到了嘲笑。

   “那且不说,这里的鸡肉色拉可是不坏的呦!不骗你。”

   如此说罢,他忽然想起似的脱去皮大衣,叠起放在邻座,而后在桌上“喀哧喀哧”地搓手。大衣下套着一件粗粗拉拉的绿色圆领毛衣,毛衣的毛线也和头发一样到处乱蓬蓬的。看来他是不怎么修边幅的那一类型。

   “上次见你,是在品川那家宾馆的游泳池吧?两年前的夏天。记得?”

   “多多少少。”

   “有我的好友,有你姐姐,有你,顺便有我,一共四人。我们刚上大学,你好像高二。是吧?”

   玛丽兴味索然地点头。

   “我的好友当时和你姐姐有一点交往,所以加上我算是来个double date⑤。从哪里弄来了四张宾馆游泳池的招待票,你姐姐就把你领来了。可是你没开口说过像样的话,一直泡在游泳池里,像发育良好的海豚一样游来游去。之后大家走进宾馆茶室吃冰淇淋,你要的是水蜜桃冰淇淋。”

   玛丽皱起眉:“为什么那样的细枝末节都一件件记得这么清楚?”

   “因为从来没和吃水蜜桃冰淇淋的女孩约会过,况且,不用说你又是那么可爱。”

   玛丽漠然地看着对方的脸:“瞎说!你不是直勾勾地盯着我姐姐不放?”

   “是那样的?”

   玛丽以沉默作答。

   “那种情况说不定也是有的。”他承认,“不知为什么,我清楚地记得她穿的游泳衣非常小。”

   玛丽取一支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

   “跟你说,”他说。“倒不是我袒护‘丹尼兹’,但我觉得同或许多少有问题的鸡肉色拉相比,吸一盒烟对身体的坏处好像更大。不这么认为?”

   玛丽不予理睬。

   “那时本该另一个女孩去的,不巧最后关头她身体不舒服,结果我被硬拉去了,为了凑数。”她说。

   “所以情绪不太好。”

   “对你是记得的。”

   “真的?”

   玛丽手指触在自己右脸颊上。

   男子手摸脸颊上那道有深度的伤疤:“啊,你指这个。小时候,自行车骑太快了,在坡路上拐弯没拐过来,差两厘米右眼就失明了。耳垂也变形了,想看?”

   玛丽皱起眉,摇了摇头。

   女服务生把鸡肉色拉和烤面包片端到桌上,往玛丽的咖啡杯里注入新的咖啡,继而确认点的东西是否上齐。男子拿起刀叉,以熟练的手势开始吃鸡肉色拉。接着,他拿起烤面包片目不转睛地看着,皱起眉头。

   “无论怎么叮嘱要咯嘣咯嘣的,却一次也没烤出那样的面包片,莫名其妙!以日本人的勤劳、高精尖文化以及丹尼兹连锁店追求的市场原理来说,把面包片烤得咯嘣咯嘣理应不是什么难事,对吧?然而不知为什么偏偏做不到。连一片面包都无法烤得让顾客满意的文明有何价值可言?”
   玛丽没怎么理会。

   “不过,你姐姐可曾是个美人。”男子自言自语似的说。

   玛丽抬起脸:“哦,为什么要用过去时⑥说?”

   “为什么……只是因为说的是过去的事,所以才用过去时罢了,并不是说现在就不漂亮了什么的。”

   “现在也很漂亮。”

   “那再好不过。不过嘛,说实话,我对浅井爱丽并不怎么了解。高中时代倒是同班了一年,但那时没正经说过话,或者不如说没搭上话更合适。”

   “可是挺关心的吧?”

男子把刀叉停在空中略加思考。“这关心嘛,也就类似知性好奇心吧。”

   “知性好奇心?”

   “心想:如果能同浅井爱丽那样的大美人来一次幽会,那到底会是怎样的心情呢?就是指这个。毕竟是可以当杂志模特那一类的女孩。”

   “这就是知性好奇心?”

   “一种。”

   “可是当时同爱丽交往的是你的朋友,你算是陪同吧?”

   男子嘴里塞的满满的,点了下头。他不慌不忙地花时间咀嚼。
   
“总的来说,我这人属于低调的,闪光灯习惯不来,更适合陪同那样的角色——凉拌生菜丝啦炸薯片啦威猛乐队⑦的小角色啦。”

   “所以不得不注意我。”

   “不过,怎么说呢,你也曾十分可爱。”

   “喂喂,你这人生来就喜欢用过去时不成?”

   男子微笑道:“哪里,不是这个意思,仅仅是从现在这个时刻坦率表达那时的心情。十分可爱,真的,尽管你几乎没跟我说话。”

   他把刀叉放在盘上,喝玻璃杯里的水,用纸巾擦嘴角。

   “这么着,在你游泳的时间里,我问浅井爱丽:你妹妹为什么不太跟我说话呢?莫不是我存在什么问题?”

   “怎么回答你的?”

   “她说你平时就不怎么主动和谁说话。还说你有点与众不同,身为日本人,却中国话比日本话讲得还多。劝我不必介意,并非我有什么特殊问题。”

   玛丽默默地把烟头熄灭在烟灰缸里。

   “不是我有什么问题?”

   玛丽略一沉吟。“记不那么清楚了,但我想不是你有什么问题。”

   “太好了!相当耿耿于怀来着。当然我是有几个问题的,但那终究是我自身的内在问题,若是那么容易给人看出来可就麻烦了。特别是在暑假的泳池边。”
   玛丽确认似的再次看对方的脸:“我想我没怎么看出你的内在问题。”

   “这我就放心了。”

   “名字倒是想不起来了……”玛丽说。

   “我的名字?”

   “嗯。”

   他摇头道:“忘了也无所谓,平庸到极点的名字,自己都时不时的想忘掉。但自家名字这东西,还真不容易忘掉。别人的名字嘛,即使非记不可的也转眼忘个精光。”

   他像寻找不慎失去的东西似的往窗外瞥了一眼,然后重新注视玛丽。

“我一直百思莫解,为什么那时你姐姐一次也没有下水?尽管天气又热,又是好不容易才去了一次漂亮的游泳池。”

   玛丽做出那种事哪里晓得的神情。“因为不愿意弄掉化妆,还用说!再说穿那样的泳装怎么可能真的在水里游泳呢!”

   “是吗。”他说,“同胞姐妹,活法也相当不同的嘛!”

   “毕竟各有各的人生。”

   男子就她说的琢磨了一番,而后开口道:“我们为什么要走各自不同的人生道路呢?就是说,以你俩的情况为例,同一母亲所生,同一家庭长大,一样的女孩,可是性格的色调为什么截然不同呢?岔路口是在哪里出现的呢?一个是穿着像打旗语的小旗那么大的比基尼,只管魅力四射地躺在泳池边,一个是身穿高中泳装像海豚一样在水里游个不停……”

   玛丽看他的脸。“要我此时此地用不到两百字向你作出解释在你吃鸡肉色拉的时间里?”

   男子摇头:“不,不是那样的,只是把忽然浮上脑海的东西——大概是好奇心吧——诉诸声音罢了。你用不着回答,我只是自己问自己。”他刚要吃鸡肉色拉,转念又继续道:“我没有兄弟姐妹,纯粹是想知道一下,想知道兄弟姐妹相似到什么程度,又从哪里开始不同。”

   玛丽沉默不语。男子依然手拿刀叉,若有所思地望了一阵子桌面上方的空间。

   他说:“看过一个故事,讲的是兄弟三人漂流到夏威夷一座岛上。是个神话,过去的。小时候看的,准确情节忘了,大体是这样的——年轻的三兄弟出海打鱼,遇上风暴,在海上漂流了很长时间,漂到没人住的海岛岸边。岛很漂亮,长着椰子树什么的,果实压弯了树枝,岛正中耸立着一座很高很高的山。那天夜里,神人出现在三人的梦里,说道:在前方不远的海岸上,你们会发现三块圆形巨石,随便你们把巨石推去哪里。巨石停住的地方就是你们分别生存的场所,地方越高看到的世界越远。至于到底去哪里,是你们的自由。”

   男子喝着水打住了。玛丽的神情似乎漠不关心,但耳朵听得分明。

   “到这里听明白了?”

   玛丽点了下头。
   “想听下去?没兴趣就算了。”

   “如果不长的话。”

   “没多长,故事算是简单的。”

   他又喝了口水,继续下文。

   “神人说的不错,三兄弟在海岸上发现三块大石头,并按神人的吩咐滚动石头。石头非常大非常重,滚动都很吃力,往坡路上推就更辛苦了。最小的弟弟最先开口道:‘两位哥哥,我就在这儿了。这儿离海边近,又能捕到鱼,完全过得下去,不跑那么远看世界也没关系。’年长的两人继续前进。但来到山腰时,老二开口了:‘哥,我就在这儿了。这儿到处有水果,生活完全没问题,不跑那么远看世界也不碍事。’老大继续在坡路上爬。路很快变得又窄又陡,但他不灰心。一来他性格顽强,二来想尽可能往远一些看世界。他拼出浑身力气继续往上推石头。一连几个月几乎不吃不喝,终于把那石头推上了高山顶端。他在那里停下眺望世界。此刻,他可以比任何人都远地纵览世界。那里既是他居住的场所。寸草不生,飞鸟不过。说起水分,只能舔食冰霜;说起食物,只能嚼食苔藓。但他不后悔,因为可以将世界尽收眼底……如此这般,夏威夷那座岛的山顶至今日剩有一块孤零零的大圆石。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沉默。

   玛丽发问了:“故事里可有类似教训的东西?”

   “教训大概有两点。一点是,”他竖起一根手指。“人各自不同,即便是兄弟。另一点是,”他竖起第二根手指。“如果真的想知道什么,人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我倒是觉得下面两个人选择的人生方式地道些。”玛丽述说意见。

   “那是。”他承认。“谁都不愿意跑到夏威夷舔霜吃苔藓活命,的确。但老大想尽量往远观看世界,他无法抑制这种好奇心,不管为此付出的代价有多大。”

   “知性好奇心。”

   “正是。”

   玛丽思索着什么,一只手放在厚厚的书上。

   “就算我彬彬有礼地询问看什么书,想必你也不会搭理我的吧?”他说。

   “有可能。”

   “书看上去好重嘛。”

   玛丽默然。

   “书的尺寸好像不是女孩子平时放进包里带着走的那种。”

   玛丽依然保持沉默。他不再问了,接着吃东西,这回一声不响地专心对付鸡肉色拉,吃的一点不剩,又花时间咀嚼,喝很多水,让女服务生添了几回。最后一片面包也吞了下去。



   “你家像是住在日吉那边吧?”他说。吃罢的碟盘已经撤下。

   玛丽点头。

   “那,末班车赶不上了。搭出租车倒也罢了,电车可是要到明天早上才有喽。”

   “那点事晓得的。”玛丽说。
   “晓得就好啊。”

   “住在哪里我不知道,不过怕你也是没有末班车了吧?”

   “高圆寺。不过我一个人住,再说反正要一直练到早上,况且一旦需要,同伴有车。”

   他“咚咚”轻拍旁边的乐器盒,像拍爱犬的脑袋。

   “乐队在附近一座楼的地下室里练习呢。”他说,“那里出多大声都没人抱怨。暖气几乎不灵,这个季节是够冷的,但因为免费使用,所以也 挑剔不得。”

   玛丽的目光落在乐器盒上:“那,可是长号?”

   “正是。蛮懂行的嘛!”他略显吃惊。

“长号的形状是知道的。”

   “唔。不过么,连世间存在长号这种乐器都不知道的女孩也是相当不少的。啊,也是难怪。米克·贾格也好埃利克·克拉普顿也好,都不是靠 吹长号当上明星的。若问吉米·亨德里克斯和皮特·汤森是不是在台上弄坏过长号,不至于。弄坏的肯定都是电吉他。弄坏长号只能招来嘲笑。”

   男子往女服务生端来的咖啡里加入奶油,啜了一口。

   “上初中的时候,偶然在旧唱片店里买了一张名叫《布鲁斯女人》的爵士乐唱片,很旧很旧的密纹唱片。何苦买那么一张东西呢?想不起来了。因为那以前听都没听过什么爵士乐。反正A面第一支曲是《天黑以后的五点俱乐部》(Five Spot Afterdark),好得叫人喘不过气。吹长号的是卡蒂思·弗拉。最初听的时候,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心想是的,这就是自己的乐器。我和长号,命运之约。”

   男子哼出《天黑以后的五点俱乐部》最初八小节。

   “知道的,那个。”玛丽说。

   他满脸困惑:“知道?”

   玛丽哼出下面的八小节。

   “你怎么知道?”他问。

   “知道了不行?”

   男子放下咖啡杯,轻轻摇头:“哪里是什么不行……不过么,总有些难以相信,如今居然有知道《天黑以后的五点俱乐部》的女孩子……啊,也罢,总之给卡蒂思·弗拉迷得神魂颠倒,就这样开始了长号练习。向父母借钱买了一把二手乐器,加入学校的吹奏乐俱乐部,从高中时代就搞起了乐队那样的玩意儿。一开始做的像是摇滚乐队的伴奏,类似过去的‘神奇发电厂’⑧(Tower of Power)那样的角色。‘神奇发电厂’知道的?”

   玛丽摇头。

   他说:“无所谓。过去搞那种东西来着,现在专门搞地地道道的爵士乐了。我上的那所大学没什么了不得的,但乐队不坏。”

   女服务生来加水,他谢绝了,随即扫一眼手表:“到时间了,得走了。”

   玛丽无语,表情像在说又不是有人留你。

   “可谁都不会准时的。”他说。

   玛丽对此也未置一词。

   “喂,替我向你姐姐问好可以的吧?”

   “那个,自己打电话不就行了?我们家电话不是知道的么?再说,问好也好什么也好,连你的名字都不晓得嘛!”

   他略一沉吟。“问题是往你家打电话你姐姐接起时,到底说什么好呢?”

   “商量开高中同学会啦……随便什么都想得起来的吧?”

   “不太善于说话,本来就。”

   “和我像是说了相当不少。”

   “不知何故,和你能说。”

   “不知何故和我能说。”玛丽复述对方的话,“面对我姐姐却说不来?”

   “怕是。”

   “可是因为知性好奇心太强烈了?”

   是不是呢这样的暧昧神情从他脸上浮现出来。他刚要说什么,又转念作罢,深深叹了口气,而后拿起桌面上的帐单,在脑袋里计算款额。

   “我这份放下,过后替我一起付没关系的?”

   玛丽点头。

   男子的视线落在她的书上,迟疑了一下说道:“跟你说——也许我多管闲事——发生什么了不成?例如跟男朋友闹别扭啦和家里人吵翻啦……我是指为什么要一个人在街上待到早上。”

   玛丽戴上眼镜,定定地向上看对方的脸。位于那里的沉默是紧密的、冷冷的。男子举起双手,朝她摊开手心,为自己的多嘴表示道歉。

   “早上五点来钟,我想我还会来这里吃点东西。”他说,“反正要填肚子,但愿还能遇上你。”

   “为什么?”

   “这——,为什么呢?”

   “不放心?”

   “也是有的。”

   “希望我替你问候我姐姐?”

   “那或许也是有的。”

   “我姐姐肯定分不清楚长号和面包烤炉的区别。GUcomI和PRADA⑨的区别倒是一眼就看得出。”

   “人各有战场。”他淡淡一笑,随即从大衣袋里取出手册,用圆珠笔写了什么,撕下那页递给她。“我的手机号码。有什么往这里打电话。呃——,你有手机?”

   玛丽摇头。

   “就有那个感觉。”他钦佩似的说,“直觉悄悄告诉我的:这个女孩肯定不喜欢手机。”

   男子拿起长号盒站起,穿上皮大衣,脸仍留有笑影。“再见!”

   玛丽面无表情地点头,接过的纸片看也不正经看就放在帐单旁边。然后调整呼吸,手托下巴,回到书上。店里低声流淌着巴特·巴恰拉克⑩的《四月的傻瓜》(April Fool)。

   (注:①20世纪80年代前期在纽约黑人之间兴起的感觉新颖的文化,如摇滚乐、霹雳舞等。——译者注,下同。

         ②指电气列车

         ③Boshon Red Sox,美国棒球队名称,大本营在马萨诸塞州波士顿。

         ④George Orwell,英国小说家、评论家(1903…1950)。著有《动物王国》和《一九八四》等讽刺极权体制的寓言、预言小说。

         ⑤两对男女一起约会,双重幽会。
         ⑥日语有过去、现在、将来三种时态之分。
         ⑦威猛(Wham!)乐队是上世纪80年代最成功的英国流行乐队,主要成员有乔治·迈克尔(George Michael)和安德鲁·维治利(Andrew Ridgely)
        ⑧20世纪70年代著名的放克乐队。
        ⑨均为意大利产高档手提袋、衣服等流行商品的商标名。
        ⑩Burt Bacharach,美国通俗歌曲作曲家、词作家、指挥家(1929…)。)天黑以后



2

23:57
  房间里很暗。但我们的眼睛正一点点习惯这种暗。女子在床上睡觉。美丽的年轻女子。玛丽的姐姐爱丽。浅井爱丽。并没有谁告诉,但不知何故我们知道。黑色秀发如漫出的墨水在枕上展开。

  我们成为一个视点注视她的形象,或者称为窃视也未尝不可。视点成为浮在空间的摄像机,可以在房间里随意移动。此刻,摄像机从床的正上方在拍摄她的睡相。每隔一定时间转换一次角度,一如人之眨眼。她的形状娇好的小嘴唇闭成一条直线。乍看之下,觉不出呼吸的动静,但凝眸细看,可以在喉咙那里不时看出实在是微乎其微的蠕动。是在呼吸。她头枕枕头,取仰视天花板的姿势,可实际上什么也没看。眼睑闭得犹冬天硬硬的花蕾。睡得很沉。恐怕梦都没做。

  注视着浅井爱丽睡姿的时间里,逐渐觉得那睡眠中好像有某种非同一般之处。她的睡眠是那般的纯粹、那般的完美。面部的肌肉、甚至眼睫毛都一动不动。纤细白皙的脖颈保持着俨然工艺品一般的高密度静谧,小巧的下颏成了形状完美的岬角,角度不偏不倚。无论怎么酣睡,人也绝不可能踏入如此深沉的睡眠领域,不可能如此全面地舍弃知觉。

  不过,知觉的有无另当别论,维持生命所需要的身体功能还是运行着的。最低限度的呼吸和心跳。看来,她的存在似乎置于无机性和有机性之间那狭窄的门槛上——悄无声息,小心翼翼。至于这种状况因何故如何产生,尚无从知晓。浅井爱丽好像全身被温暖的蜡丸整个包拢起来,处于完美无缺的睡眠状态中,其中显然含有与自然不兼容的东西。眼下,能做出判断的无非这些。

  摄像机缓缓后撤,传递出整个房间的场景,之后开始进行细部观察,以期有所突破。绝非富于装饰性的房间,也不足以反映主人的情趣和个性。若不细细观察,甚至是年轻女孩房间这点恐怕都难以看出。偶人、绒毛玩偶以及随身饰物之类统统没有。没有招贴画,连挂历都没有。靠窗有一张旧木桌、一把转椅。窗口挂着滚筒式窗帘。桌子上一盏款式简洁的黑色台灯、一个最新型笔记本式电脑(盖子已关合),大号杯子里插着几支圆珠笔和铅笔。

  靠墙有一张简易单人木床,浅井爱丽在那上面沉睡。雪白雪白的无花床罩。床另一侧的墙上安着板架,上面放着小型组合式音响,摞着几个CD盒。旁边是电话和18英寸电视机。带镜子的西式梳妆台,镜前放的只有护唇膏和小圆梳。墙里有个walk in ①式的大壁橱,板架上排列着的五张镶框照片几乎是惟一的装饰。全是浅井爱丽本人的照片,任何一张都只照她自己,没有和家人或朋友的合影,而且无一不是摆出模特架式的职业照,想必是杂志上刊登的。有个小书架,但没有几本书,且多半是大学课堂上的教科书。另外就只有一堆大开本时装杂志了。看样子很难称她 是爱读书的人。

  我们的视点作为虚拟摄像机逐一拾起房间里的这些存在,一丝不苟地花时间拍摄下来。我们是眼睛看不见的无名入侵者。我们观看、倾听、嗅味。然而物理上我们又不位于这里,痕迹都不留下。也就是说,我们遵守与正统时间旅行者相同的规则,观察,但不介入。不过坦率地说,能够根据房间情况得出的关于浅井爱丽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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