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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以后-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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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高桥就此略加思索,“怕是因为我看上去没什么害处吧?”
“没害处?”
“就是说即使一时交心也构不成威胁。”
“不好明白啊!”
“就是说,”高桥难以启齿似的吞吞吐吐,“说来奇怪,我时常被误认为是同性恋者,在路上时常有不相识的男人向我打招呼、引诱我。”
“其实不然?”
“我想我大概不是……但不管怎样,过去就有人向我说心里话。无论男女,即使不怎么要好、甚至素不相识的人都向我公开心里非同一般的秘密。怎么回事呢?又不是我想问那些事。”
玛丽在脑袋里咀嚼他的话,然后说道:“总之,爱丽对你说出心里话了?”
“嗯。心里话,或者不如说是个人话题。”
“比方什么?”玛丽问。
“比方……对了,比如家人的事。”
“家人的事?”
“比方说。”高桥说。
“那里边也包括我喽?”
“是啊。”
“具体说来?”
高桥约略考虑了一下该怎么说。“比如……她想和你更要好些。”
“想和我更要好些?”
“她好像觉得你有意和她保持距离,自从过了某个年龄以来。”
玛丽用手心轻轻包拢小猫,微微的温煦传递到她手上。
“可是,即使保持适当距离,人与人不也可以要好的么?”玛丽说。
“当然,”高桥说,“那当然可以做到。问题是对于某种人来说是适当的距离,对于另一种人则未免过长——这类情况可能也是有的。”
一只褐色的大猫不知从哪里赶来,往高桥脚上蹭脑袋。高桥弯腰摸猫,丛衣袋里掏出鱼肉山芋饼,撕开塑料包装,分一半给它。猫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那就是爱丽怀有的个人问题?”玛丽问,“就是说,没办法和妹妹进一步要好?”
“那是她个人问题里面的一个,不止这个。”
玛丽默然。
高桥继续道:“跟我说话的时间里,浅井爱丽吃了所有种类的药。手袋里全是药,一边喝番茄汁伏特加一边像吃花生米一样一粒一粒地吃药。我当然认为是合法药品,可是用量不正常。”
“她那人是药物迷,过去就那样,越来越严重。”
“应该有人劝阻。”
玛丽摇头:“药,算卦,减肥——就她来说,谁也劝阻不了。”
“我委婉地说,是不是最好找专科医生看看,例如精神疗法专家或精神科医生。可她似乎完全没有前去就医的念头,或者不如说压根儿就没觉察出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因此,怎么说呢,作为我也相当放心不下——浅井爱丽到底怎么样了呢?”
玛丽面露难色。“那种事,打电话直接问本人不就得了?如果你真正关心爱丽的话。”
高桥轻叹一声:“这就回到今晚一开始所说的了。我往你们家打电话,浅井爱丽接起,我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说、说什么好。”
“两人当时不是喝着酒亲密地说了那么长时间吗?而且说的是深入的个人话题!”
“呃,那倒是那样的。不过,虽说是说了,但实际上我那时几乎没开口,基本上是她一个人说,我只是哼哼哈哈地听着。况且,我觉得现实中我能为她做的,好像并不是很多。就是说,除非在更深层次上有个人交往……”
“作为你又不想深入到那个地步。”
“莫如说……我想我是做不到的。”说着,高桥伸手去搔猫的耳后,“或许应该说没那个资格。”
“直截了当说来,你对爱丽无法怀有深到那个程度的关心?”
“如果那么说,浅井爱丽对我也不是说就有深度关心。刚才也说了,她只是想找个人说话。对她来说,我不过是一堵能够适当哼哈作答的、多少有点人情味儿的墙壁罢了。”
“这且不说,你对于爱丽有还是没有深度关心?Yes还是No?”
高桥不知所措似的轻搓双手。微妙的问题。如何回答非常困难。
“Yes,我想我对浅井爱丽怀有关心。你的姐姐拥有极其自然而然地闪光的东西,那种特殊的东西对于她是与生俱来的。例如,我们两个喝着酒亲切交谈的时间里,大家都眼盯盯地看着,大概心里在想,那般美貌的女子为什么和我这样其貌不扬的男人在一起呢?”
“可是……”
“可是?”
“好好想想看,”玛丽说,“我问你‘对于爱丽有还是没有深度关心’,你回答‘怀有关心’。其中漏掉了‘深度’一词,让人觉得有什么被束之高阁。”
高桥心悦诚服:“你真够细心的啊!”
玛丽默然等待对方下文。
高桥有点儿困惑,不知如何回答。“不过……对了,和你姐姐面对面长时间地交谈着,渐渐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心情。最初没意识到多么不可思议,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感觉开始猛烈撞击胸口。怎么说呢,那似乎是自己不被包括在那里的感觉。尽管她就在眼前,却又相距好几公里。”
玛丽依然一言不发,轻咬嘴唇等待他继续说下去。高桥花时间寻找合适词句。
“一句话,无论我说什么都无法抵达她的意识。我和浅井爱丽之间隔着一道像是透明的海绵地层的东西,我出口的话语在通过那里的时间里基本被吸干了养分。在真正意义上,她没有听我说什么。说话之间,我看出了这点。这一来,她出口的话语也变得难以抵达我这边了。那是非常奇妙的感觉。”
明白金枪鱼三明治不再有了之后,小猫一扭身子从玛丽膝头跳到地面,箭也似的跑到栽植树丛里去了。玛丽团起包三明治的纸巾塞进挎包,拍去手上沾的面包屑。
高桥注视玛丽的脸:“我说的,你可明白?”
“说明白也好……”玛丽略一停顿,“刚才你所说的,说不定很接近我一直对爱丽怀有的感觉,至少是这几年的感觉。”
“话语不容易抵达——是这样子的?”
“是的。”
高桥把剩下的鱼肉山芋饼仍给凑上前来的另一只猫。猫警惕地嗅了嗅气味,旋即喜不自胜地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嗳,问你个问题,能老实回答?”
“能。”
“跟你一起去‘阿尔法城’的那个女孩,莫不是我姐姐?”
高桥惊讶地扬起脸看着玛丽,犹如注视小池塘水面上荡漾的波纹。
“为什么那么想?”高桥问。
“不由得。作为直觉。不对?”
“不对,不是浅井爱丽。是别的女孩。”
“真的?”
“真的。”
玛丽思索片刻。
“再问一个可好?”
“当然。”
“假定你和我姐姐一起进那家旅馆做爱,作为一个假定。”
“作为一个假定。”
“作为一个假定。进一步假定我问‘你和我姐姐一起进那家旅馆做爱了么’,作为假定。”
“作为假定。”
“那么,你能老实回答Yes么?”
高桥就此略一沉吟。
“我想不能。”他说,“有可能说No。”
“为什么?”
“因为这里面涉及你姐姐的隐私。”
“像是保密义务?”
“一种。”
“那么,‘对此不能回答’不也是正确的回答吗?如果是保密义务的话。”
高桥说:“问题是,如果我说‘对此不能回答’,那么从前后关系分析,事实上等于说了Yes,对吧?而那未必不是故意的。”
“所以无论如何只能回答No?”
“理论上。”
玛丽紧盯着对方的脸说:“跟你说,作为我可是怎么都无所谓的,就算你和爱丽睡了——如果她寻求那个的话。”
“浅井爱丽寻求什么,恐怕她本人也弄不清楚。不过别再说这个了,因为理论上也好现实中也好,和我进‘阿尔法城’的都是别的女孩,不是浅井爱丽。”
玛丽轻叹一声,停顿有顷。
“我也希望同爱丽更要好一些。”她说,“尤其十二三岁的时候常那样想,想和姐姐成为最要好的朋友。当然那也是出于一种憧憬。可她那时候忙得一塌胡涂。当时就已经当上了一家少女杂志的模特,要练习的东西也很多,周围人又一个劲儿夸奖,没有我挤进去的空隙。就是说,在我寻求那个的时候,爱丽没有回应这个寻求的多余工夫。”
高桥默默地听玛丽讲述。
“虽说我们作为姐妹出生以来一直住在同一屋顶下,但成长背景有很大差别。就拿吃的东西来说也不一样。喏,她对那么多东西过敏,食谱自然跟其他大多数人不同。”
略一停顿。
玛丽继续道:“我倒不是想指责——我认为母亲过于娇惯爱丽,不过现在怎么都无所谓了。我想说的总而言之就是:我们之间存在着那样的历史或者说类似原委那样的东西,因此即使现在她提出想要更好,老实说,作为我也是不知如何才好。这个感觉可明白?”
“我想明白。”
玛丽再不作声。
“和浅井爱丽说话时我忽然心想,”高桥说,“她对你怕是始终怀有自卑感那样的东西,从相当早以前。”
“自卑感?”玛丽问,“爱丽对我?”
“是的。”
“不是相反?”
“不是相反。”
“何以见得?”
“就是说,作为妹妹的你总是能够准确描绘自己想搞到手的东西的图像,该说No的时候能够明确说出口来,能够以自己的步调稳稳地行事。可是浅井爱丽做不到。圆满完成别人交给的任务、满足周围,似乎从小就成了她的工作。借用你的话说,就是努力当好白雪公主。不错,大家是交口称赞,但那东西有时是很累人的,我想。在人生最关键的时期未能完整确立自己这一存在。自卑这个说法如果过于强烈,说羡慕你也未尝不可,总之。”
“爱丽那么对你说的?”
“不,是我搜集她话语的周边信息,此时在此地想像的。我想不至于偏离多少。”
“不过,我想其中有所夸张。”玛丽说,“的确,同爱丽相比,我或许某种程度上活得自立一些,这我知道。但作为结果,位于这里的现实的我是那么渺小,几乎什么力量也没有。知识不够用,头脑也没什么了不得。长相不漂亮,没什么人拿我当一回事。那么说来,就连我也没有完整确立自己这一存在。在这狭小的世界上,时常觉得脚下摇摇晃晃——这样子的我到底哪里值得爱丽羡慕呢?”
“对于你,眼下还像是在准备期,轻易得不出结论,大概是需要花时间的那个类型。”
“那个女孩也才十九岁。”玛丽说。
“那个女孩?”
“在‘阿尔法城’的房间里被不相识的男人痛打一顿、衣服也被全部剥走、赤身裸体流血的中国女孩。蛮漂亮的女孩!可她所在的世界并没有什么准备期,没有人考虑她是不是需要花时间的类型。对吧?”
高桥默然承认。
玛丽说:“看第一眼我就想和她成为朋友,非常非常想。假如我们在另一场所另一时间见到,我们肯定会成为好朋友。我是很少对谁怀有这种感觉的,很少,或者不如说根本没有。”
“唔。”
“可即使我再那么想,我们所处的世界也有天壤之别。那无论如何都是我无能为力的,无论怎样争取。”
“是啊!”
“只见了一小会儿,又几乎没有交谈,但我觉得那个女孩现在彻底留了我身上,好像成了我的一部分。倒是表达不好。”
“你可以感受到那个女孩的痛楚。”
“有可能。”
高桥在沉思什么,而后开口道:“只是我的一个念头——你看这么想怎么样,就是说,你的姐姐在另一家类似 ‘阿尔法城’那样的地方——哪里不知道——遭受无谓的暴力,发出无声的呻吟,流着看不见的鲜血。”
“在比喻意义上?”
“大概。”高桥说。
“你和爱丽说话时得到了这样的印象?”
“她独自怀有各种各样的烦恼,无法顺利前行,需要帮助,而且正以折磨自己的方式表达那种心情——较之印象,这更是确切无误的事情。”
玛丽从长椅上站起,仰望夜空,之后走到秋千那里坐下。黄色旅游鞋踩动枯叶发出的干巴巴声音很夸张地回响在四周。她像确认秋千的粗绳强度似的在上面摸了一会儿。高桥也欠身离椅,踩着枯叶走到玛丽身旁坐下。
“爱丽现在睡着,”玛丽坦白似的说,“睡得很深很深。”
“大家都睡着,这个时间。”
“不是那个意思,”玛丽说,“我是说爱丽不想醒来。”
(注:①一种菊科草本植物,原产北美,后引入日本,其花粉是过敏源的一种。
②日本的超大型唱片、CD专卖店)天黑以后
12
3:58
白川工作的办公室。
白川赤裸着上半身倒于地板,在瑜珈垫上做腹肌运动。衬衫和领带搭在椅背,眼镜和手表并排放在桌上。他身体虽瘦,但胸脯很厚,身体完全没有多余的脂肪,肌肉硬邦邦地隆起。脱光后,印象和穿衣服时截然不同。他一边简洁地做着深呼吸,一边快速撑起身体左右扭动。胸和肩浮出一层细汗,在荧光灯下闪着光。桌上的便携式CD唱机中淌出布赖恩·亚沙瓦①演唱的亚历山德罗·斯卡拉蒂②的康塔塔,其舒缓的节奏似乎同身体的剧烈运动不相吻和,但他能够随着音乐的流程微妙地调整动作。看来,深夜工作完毕,回家之前在办公室地板上听着古典音乐做一系列孤独的运动成了他的日常习惯,其动作富有连贯性,充满自信。
固定次数的屈伸运动结束后,他团起瑜珈垫塞进衣帽柜,从壁橱里取出白毛巾和塑料洗漱袋去洗脸间,赤裸着上半身用香皂洗脸用毛巾擦脸,然后揩去身上的汗,每个动作都一丝不苟。由于洗脸间的门大敞四开,斯卡拉蒂的咏叹调在这里也能听见。他随着这支十七世纪创作的音乐不时哼唱几声,从洗漱袋里拿出一小瓶除臭剂,往腋下轻轻一喷,把脸凑近确认气味,随后把右手指几次一开一合,试做了几个动作,又确认手背肿起的情况。肿得不很明显,但痛还像多少有一些。
他从洗漱袋里拿出小梳子整理头发。发际略略后退,但因额头形状不错,不至于给人以谢顶的印象。戴上眼睛,扣上衬衫纽扣,扎上领带。浅灰色衬衫,藏青色钩玉花纹领带。对着镜子拉直衬衫领子,按了按领带结。
白川检查自己映在洗脸间镜子里的脸。他不动面部肌肉,以严峻的眼神久久凝视自己。双手置于洗脸台,屏息敛气,眼睛一眨不眨。他心中有一种期待,以为这样有可能出现别的东西。他把一切感觉化为客体,锁定意识,暂时冻结逻辑,尽量阻止时间的推移。这就是他想做的事。他要把自己这个存在竭尽全力溶入背景之中,要使一切看上去都仿佛是中立的静物画。
但是,无论他怎样全神贯注屏息敛气,别的东西也没出现。镜中的他依然只是现实中的他,只是如实反映实物罢了。他无奈地深深吸一口气,用新空气鼓满肺叶,恢复原来的姿势,放松肌肉,大幅度地转动了几次脖颈。之后,把洗脸台上的私人物品重新收进塑料洗漱袋,将擦过身子的毛巾揉成一团扔进拉圾箱。出门时熄掉洗脸间的灯,把门关上。
白川离去后,我们的观点依然留在洗脸间内,作为固定的摄像机继续拍摄黑幽幽的镜子。镜中仍然映着白川。白川——也许该称为白川的图像——从镜中看着这边。他表情不变,不动,从镜中笔直地凝视这边,但不久便泄气似的放松全身肌肉,喟叹一声,转动脖颈。然后把手放在脸上,抚摸了几次脸颊,仿佛在确认那里有无肉体感触。
白川在桌前一边思考什么一边把带橡皮擦的银色铅笔挟在指间团团转个不止。和浅井爱丽醒来的那个房间里掉在地板上的铅笔一模一样,印有veritech的名字,笔尖磨秃了。玩弄片刻,他把铅笔放在笔盘旁边。笔盘里排列着六支同样的铅笔。其他铅笔都尖得不能再尖。
他开始做回家准备。把要带回的文件装进褐色皮包,穿上西装上衣,洗漱袋放回衣帽柜,把旁边地板上的大号购物袋拿到自己桌上。他在椅子上坐下,一件一件取出购物袋里的东西检查。那是他在“阿尔法城”从妓女身上剥走的衣服。
奶油色薄质风衣。红色高跟鞋,鞋底已经磨偏。带水晶珠饰的深粉色圆领毛衣。绣花乳罩。蓝色紧身裙。黑色长筒袜。色调不够谐调的粉色三角裤,镶有廉价化纤花边。这些衣服给人的印象与其说是性感,不如说是令人悲伤的种类。乳罩和三角裤沾有黑乎乎的血迹。廉价手表。黑色人造革手袋。
白川拿在手里一一检查,脸上自始至终浮现着“这样的物件为什么会在这里呢”的神色。含有微量不快的诧异表情。他当然整个记得自己在“阿尔法城”房间里的所作所为。即使想忘,右手的疼痛也会使他想起。尽管如此,这里的一切在他眼里又都是几乎不具有正当含义的东西。无价值的废弃物。本来不该侵入他的生活的劳什子。可是检查作业仍在冷静而认真地持续着。他在发掘不远的过去的寒伧的遗迹。
他掰开手袋的卡口,把里面的东西一古脑儿倒在桌上:手帕、纸巾、隐形眼镜、口红、眼线笔,以及其他几种零碎化妆品。润喉糖。小瓶凡士林和袋装避孕套。止血塞两支。对付无赖汉的小型催泪弹(对白川来说,幸好她没有时间从手袋中取出)。廉价耳环。急救绷带。装有几粒口服避孕药的小盒。褐色钱夹,钱夹里装有三张他一开始递给的万元钞、几张千元钞和若干零币,此外有电话卡、地铁卡、美容室优惠券,没有任何足以判明身份的东西。白川略一踌躇,抽出钞票塞进后裤袋。反正是自己给的钱,物归原主罢了。
手袋里还有个小小的折叠式手机。预付费手机,无法查出机主。手机调在录音电话功能上。他推上电源开关,按下放音键。有几条留言进来,都讲中国话,同一男子的语声,似乎在快嘴快舌地训斥人。留言本身很短,他当然听不懂讲什么,但还是把录下的声音从头到尾大致听完,然后解除录音功能。
他从什么地方拿来一个纸垃圾袋,将手机以外的东西统统放进去,挤压后牢牢扎住袋口,又把它套进塑料垃圾袋,彻底排出空气,再次扎口。惟独手机留下,放在了桌上。他拿起手机,看了一会儿,又放回桌上——似乎在考虑如何处置。或许有什么用处,但尚未得出结论。
白川关掉CD唱机,收进桌子最下端的深抽屉里,上锁。用手帕仔细擦罢眼镜片,提起桌上的电话叫出租车,告以公司名称和自家姓名,让对方十分钟后派一辆出租车到通用出口。他穿好衣挂上的浅灰色双排扣风衣,将桌上的女用手机揣进衣袋,拎起皮包和垃圾袋,站在门前环视整个房间,确认没问题后熄灯。天花板上的荧光灯全部熄灭后,室内也没有一团漆黑,街灯和广告灯的光从百页窗的缝隙里泻进来,隐约照出室内的情形。他关上办公室的门,走到走廊。带着硬硬的鞋音在走廊走动时,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仿佛在说庸常乏味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乘电梯下楼,打开通用出口的门,走到外面上锁。呼出的气已完全变白。等待之间,一辆出租车很快开来。中年司机打开驾驶席的车窗,确认白川的姓名。
白川钻进出租车。
司机面对后视镜说话:“先生,恕我冒昧,以前也好像拉过您一次,同是这个时间来这里接的。呃——,府上是江古田那边吧?”
“哲学堂。”白川说。
“对对,哲学堂。今天也去那里?”
“去。好也罢坏也罢,反正除了那里别无归处。”
“归处确定为一个好,方便。”说罢,司机发动汽车,“不过也真够受的,总是工作到这个时间。”
“不景气,工资不长,加班不少。”
“我也一样,赚不到钱,只好靠延长劳动时间填空补缺。不过么,您还算好的,毕竟加班由公司出钱搭出租车,说实话。”
“让人家工作到这个时间,不出钱搭出租车回不了家的嘛!”白川苦笑。
随后他突然想起:“……啊,对了,险些忘了,前面十字路口右拐,在SEVEN ELEVEN③前面停一下好么?老婆叫我买东西,一会儿就行。”
司机对着后视镜说道:“我说先生,那里往右拐是单性道,有些绕远。其他便利店路上倒有几家,别处不行的?”
“叫我买的东西大概只有那里才有,再说也想早点儿把垃圾扔掉。”
“好好,我无所谓的。只是计程器有可能多跳几下。问一下罢了。”
司机在十字路口往右拐,开了一程,在适当的地方停车开门。白川把皮包留在座席上,提着垃圾袋下车。SEVEN ELEVEN前面堆着几个垃圾袋,他把手里的垃圾袋摞在上面。混在许多相同的垃圾袋之中,自己的那个当即失去了特征。到了早上,回收车就会开来处理。里面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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