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鎏韶天阙[洪武32 棣保]-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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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甲利刃以装,直冲外城渡口码头而去。可见这跑路之人定是要犯。
锦衣卫都指挥使司严进亲率众人将所有码头渡口一一搜罗,却不见燕王踪影。敖笑风心头隐有计较闪现,却捉不着头绪。本想提议跟进清风渡船只追击,却又说不上原委,严进不批,只得作罢。严进下令众人分散到沿江各处搜查,敖笑风叫了一艘小船,沿长江往东追去。
金陵外城官道上,两人一骑正疾速飞奔。疾风烈马,官道两旁农田村庄一一倒驰掠过。握缰弛马的人全身罩在一件玄色大麾下,只露出一边凝霜瓷白的侧脸。他眉目冷峻,全神贯注地拥紧了坐在身前的人,清冽的声音低低漾在风中。“王妃坐好了,请恕三保逾矩。”女子轻声答了句“无妨”,牢牢拥紧了身上衣襟,俯身贴近马背。
官道上车辆行人渐次稀落,应天城被疾速奔腾的马蹄声遥遥甩在身后,金碧的皇城如嵌在青翠苍山之间,渐渐缩成掌心大小一方天地,只手可握。上坡的山道上,□马匹嘶嘶喘鸣,脚步渐已不支。三保翻身下马,牵马前行,让燕王妃也可喘口气。
找了处水源饮马,三保把马背上的牛皮水囊灌满,取水递给燕王妃。一路奔波,燕王妃早已脸色煞白,香汗满襟。徐仪华接过水囊一口气喝了半袋,才以袖口拭着嘴角,把水囊递还给三保。
“三保,马匹像是不行了,我们天黑之前能和王爷会合么?”
琥珀般的眼眸微微眯起,凝神扫视山峦湖泊、极地四野的动静。暮色渐合,极地交界处有浓密黑云涌起,显示入夜之后行将有一场大雨。若能及时赶上船只,届时水流湍急,倒可以顺势而行,省去不少气力。现在,王爷应该快入运河河道了吧?
“王妃放心,过了这个山头,我们就弃官道改走栈道。入夜之后将有一场雨。天黑雨大,密林更容易隐藏。只要按照原先设定的路线,子时前定能赶上王爷的船只。只是要辛苦王妃,连夜冒雨赶路。”
女子淡淡一笑。休说连夜冒雨赶路,先前为助王爷装疯,为分散皇后那边的注意力,都舍得狠下心设计一场意外小产。于女子来说,与自身骨肉相连的孩子本是最大的寄托,可如今为了那个男人,她什么都舍得牺牲。
从容站起身子,徐仪华挽起裙摆缠在腰间。“走吧。”流离奔逃的路途掩去她盛装琼衣的姿仪,却掩不去眼眸中决绝的坚毅。或许,这就是朱棣爱她的所在吧?
三保收起马缰,扶着徐仪华踏镫上马。就在女子落定马背之时,忽听得三保急促喊了声“小心”,便觉得整个人被他一带,复又翻身落下马腹。但觉自己被抱在怀内,落地翻滚了几周,才在一棵粗壮的树干后稳住了落势。吹毛断发的一个瞬间,徐仪华听到马匹悲厉嘶鸣,抬头一望,自己的坐骑前蹄高高腾起,昂首竭力悲鸣!但见马的头颅、侧腹、后背已被十几支利箭穿透,悲鸣之后,马儿重重倒地,抽搐将死。
本已料到北归的路途定会险阻重重,却没想到伏击来得这么快。徐仪华忧虑地拉住三保:“怎么办三保?朝廷已开始追击,王爷会不会有事?”
眼前情景却仿佛已在预料之内,三保容色凝肃,尽是无懈可击的平静。“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追击而来的,除了一个人,不会有别人。王妃放心,既然他已经来了,说明王爷无事。”
树林善遮蔽,当然也会遮蔽敌人的踪迹。而此人如此善于隐藏,正是三保心中所想之人。只听得树荫帘幕外有人放声:“皇上有旨,请燕王殿下速速回宫!在下新军都督李景隆麾下先锋平安,特来接燕王殿下回宫!”
徐仪华听到对方名字,大为惊讶:“居然是他!”
三保淡淡一晒,唇边浮出一抹冷笑。“正是他。早年跟随王爷麾下,讨伐北元时任的就是先锋。正是因为他,我才临时让王爷冒险改走水路,从长江沙石滩向东进入运河。”
说话之际,外头那人又朗声喊道:“请燕王殿下现身!若抗旨不遵,末将等只好格杀勿论!”
平安此言一出,整座山林蓦地静了下来。虚空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巨弓拉扯住,稍一施力,便要离弦破空而出。几不可闻的悉梭声显示出包围圈正一点点收紧,三保耳中听其动向,附在徐仪华耳边轻声道:“平安一共带了十五个人。等一下我出去,伺机冲破他们的包围。王妃你留在原地不要动,等我夺了平安胯//下坐骑,带你突围!”
说毕已长身而起,自树干后走出。平安见身着燕王大麾之人乃是马三保,皱眉搭弓对了准头,道:“怎么是你?燕王殿下何在?”
黑色大麾的帽沿顺着扬起的头颅缓缓滑下,露出整张冠玉凝霜的脸。平日里总带着淡淡笑意的眼眸如润盛泽甘霖,迎着平安的箭尖,透出嘲讽的傲然。“三保知道你熟知王爷用兵之道,三保也知道你三月前被李景隆提拔任用,所以今次特来此候你。你想知道王爷何在,也要先看看能不能拿下我了!”话语何其轻慢,伴随古玉般修洁的手指缓缓搭在大麾搭扣上,轻轻一错,大麾哗然褪落。淡浅白色衣襟微微漾开,好一把修细矫健腰肢。
平安已知燕王避走他途,不由大怒。利箭即刻离弦,射向三保眉心。继而他圈指于口中一声尖啸,喝道:“燕王已逃,闲杂人等一律就地狙杀!”
林间顿时乱箭齐放,皆盯住马三保所在,箭箭断石穿金。平安手上一把雁翎弓,架的是玄铁打造的精钢箭,喝声甫落,已双箭并发,直射对手心窝处。
原先燕王与北元军作战,知元军最善骑兵,特于部下训练了一支悍勇精锐的骑士。而平安当年追随燕王,虽其名未见经传,实际上却是燕王手下得力骑士中的先锋人物。此时平安重用于李景隆,也正是因了这个缘故。
燕王离京,皇帝在殿上下旨只可生擒不得截杀,然齐泰黄子澄等众臣私下商议,君上过于仁善,此时不借此机会彻底剪除燕王势力,今后必不得相安。特密令李景隆派兵追击,一见燕王格杀勿论,君上日后追究亦由众臣力担。李景隆分了兵力跟随锦衣卫水路追去,独平安思忖以燕王一贯用兵之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定会冒险陆路逃离。便率手下最精锐骑兵十五人,沿官道追击而来。
此军皆善骑射,平安一声令下,强弩连环,铁箭横空如牛毛雨,密密织成一张天网朝马三保兜头罩下!平安手上精钢箭更是煞煞飞旋,卷起惊天激流!一旦被这箭网兜住,便是飞鸟猛兽也无法挣脱,必万箭穿心,千疮百孔。
然,直面万箭所向,竟见得马三保唇角微扬,涡出了一丝笑意!但见他袖风一甩,手中已擒了一柄铁扇。那扇通体玄青,冷光凄厉,在三保手中划出一道光弧。弧线如破空的冷电,随扇锋指向,犹如一柄柄雪亮的飞刀!平安记得,那是燕王在讨伐北元时在北境得到的一块上古玄铁,该是朱棣疼惜这个马三保,赏了他为他铸了这么一把独特的兵器。
铁扇逆风一挥,平安眼看着马三保迎着万箭指向,犹如惊鸿照影,竟飞身掠起!不禁惊喜交加,大喝一声:“来得好!”扬手搭箭,顺势挽了一个满弓!
马三保却仍是身影掠飞而起,堪堪朝平安所在,扇锋在半空划了一道满乾坤!他姿容焕发,面上竟带着微微浅笑。水泽清润的眼眸映着箭尖的冷光,愈发清洌幽邃,透射出野兽一般寂远的光芒。
作者有话要说:打哈欠,我讨厌写过渡章啊过渡章~~~JUDY;下章让你伺候三保勒你get ready哦!① 李景隆于朱棣造反后被黄子澄推荐为明军主帅与朱棣对阵,在此之前他纯粹是个纨绔子弟,没带过兵。这里俺是按电视编的,负责新军训练的都督。啊哈,就酱紫吧。
☆、(五)
箭芒如雨,在幽寂的树林间嗖嗖飞射。平安所带一班骑士见箭羽如织困杀,更是群情激扬,连环挽弓,个个要争先立功。然而箭矢交织横飞之处,却见白衣人影不知用的何种身法,竟轻巧避走于箭雨中,瞬间已跃至树梢垂荫!他手中铁扇顺势划出一道回旋,堪堪阻住平安那支铁矢去势,单凭一把铁扇翻转乾坤,已把那铁箭猛地折回,伴一声轻叱,当平安面门扫来!平安促马跃位,亦扬弓瞄准,双箭齐发。
三保人在半空中一折,任箭矢如针险险贴身擦过,就是伤不着他半分。足下横扫,踢开三五支箭,借势再往上腾起,手已触到枝叶。借力旋身倒挂金钟,铁扇翩然而舞犹如云中逐月,银光粼粼又如水落鱼梁,几个转身间已有十数支箭矢嗖嗖倒射向平安一队人马,势如奔雷。平安那双箭还未出手,听得身边几人中箭大叫,不由暴怒。掷手弹弓,双箭上取咽喉下取心脏,箭身极速旋转射出,连带着风声飒飒。
然马三保手中攀着枝桠,身轻而矫捷,如灵蛇一般顺着树枝弹力盘绕飞跃,箭矢再猛再利,已然不能自行改变指向。三保嘴角微扯,矫健的腰肢在弯曲的树丫上轻轻贴靠,顺着回弹的力道,凌空飞起,迎上平安箭尖,铁扇飞旋舞动,银光如练。平安心道不好,转瞬间已见得白衣人影从箭雨中激射而出,扇锋化作一道银弧袭至面门。
弓箭的优势在于远距离射杀,待对手攻至鼻尖时哪里还有半分施展的余地。面对三保凌厉攻杀的扇锋,平安只好弃箭以弓身格挡。三保飞扑至平安,一个眨眼的瞬间便和平安身影交叠,弓弩手怕误伤先锋平安,一时不敢再放箭。
三保飞身攻近平安身侧,见平安挥弓抵御,正中心头之计。平安一定不知道自己这把玄铁青扇有断金之利,才会贸然以弓抵御。借着黄昏最后一缕微光,平安仰面的眼睛里映入三保唇角微末笑意,然浅色莹透的眼眸内却闪现出催命的狠厉。或许是日光太昏沉,平安霎那有一瞬错觉,觉得对手那副面容难得有异族人的英挺璧立,却透出秦淮女子都难有的那种精致风雅,即便是绝杀一击,他眼中的狠厉决绝,也带了难以言喻的流光溢彩。
错觉仅维系了一次呼吸的瞬间,平安直觉手中力道狠狠一错,雁翎弓应声而断。伴耳边一声轻叱如随风喟叹,鼻端内被一股淡香扑扫而充盈。对手衣袖藏香,几乎在弓身断裂的同时,轰然一掌重重拍在了平安胸口。久经沙场的先锋副将几乎猝不及防,胸口空门处被三保一掌拍到,身子随即一歪悬出马背外。
三保笑意更甚。他的目标本来就是平安□马匹,方才看准时机全力一击,本已无可能再退返。此刻平安倒翻,三保凭借树枝弹力跃至跟前,反手拎住缰绳侧身一个飞旋踢,人已稳稳落定马上。平安经他一脚,整个人凌空飞去,落地时一口血自口中激射而出。手下骑士见其状,靠得近的便要抢上前护卫。平安勉强撑地仰起上半身来,竭力喊道:“快快射杀贼人!”
但见围猎者又恢复镇定,引弓拉弦手中动作不停。箭矢复又嗖嗖飞射密集如雨。雨势汹猛,然三保身手迅捷有素,为避箭锋,一时仰面仆倒,整个人薄如毡毯紧紧贴附在马背上,一时手握马缰,单腿跨过整个人滑下马背紧紧贴靠于马腹之上。待一人扶起平安赶上前来,只见三保已引马腾跳至半空,于众人头顶之上跃过,一个起落已到了其方才藏身的大树后。
三保任由马匹狂奔而来,俯身探出一手:“王妃快上来!”
徐仪华心提到了嗓子眼上,见三保出手忙下意识伸出一手,正巧被握住手腕。顺手反扣,也扣住三保手腕处,挽成一个生死结。但觉手臂上猛力一扯,身体凌空飞起。单腿翻跨,眼见行将落定马鞍上,忽听得背后一声爆响,似有一股气流狠狠冲撞过来。徐仪华几乎要讶然惊呼,却感觉手腕上被狠狠握紧,整个人已应力朝三保身前翻了过去。待落定在马鞍上,徐仪华混乱中似乎感觉三保拥着的手臂狠狠一颤,便又狠力扯紧了缰绳,掉转马头朝山林深处狂奔而去。
燕王妃被环护于两臂之间,只觉得身后之人将身体压得极低,几乎是毫无空隙地贴在了马背上。耳边仍有箭矢呼啸之声不绝不断,偶有见得凌乱的箭羽飒飒射入草丛里山石间马蹄下,箭箭致命狠绝。身后马蹄声乱极,乃知平安一行仍追奔不停,身边箭羽横飞。
天际最后一缕曙色渐渐黯淡下去,浓密的黑云一层层倾轧漫上来,目光所及的视线慢慢无法明辨。只隐隐见得前面山崖恍有断层,竟无路可通。徐仪华满心忧虑,想要看得更分明些,却听得三保吐纳在耳畔的生息似极为隐忍:“王妃快快闭上眼,只管坐稳了,一切有三保在!”
徐仪华心有忧疑,然听三保言之凿凿,更觉他身躯绷紧如一张上弦的弓,依言闭上眼双手紧紧抓住马鬃。须臾间忽而听三保急叱一声,身后似有惊呼声交叠泛起,伴随马匹急切嘶鸣,一片狂乱。徐仪华感觉心头一空,仿佛从万丈深渊狠狠落下。大惊之下禁不住睁眼一看,不由失声惊叫。
“啊!”
原来三保正抱紧了她,驱马腾跃在半空!脚下正是方才山崖的一个断口,从马蹄下簌簌滑落下无数枯枝碎石。马匹前蹄蜷曲刨腾不止,后蹄竭力一蹬,两人一马已飞跃而起。耳边风声陡生,身下是黑森森一片深渊,光线昏暗深不见底,如同一张咧开的巨口,要将所有活物一口吞噬。
更可怖的是,借着残余的半缕光线,徐仪华赫然见到马匹即将落下的乃是一块只两丈见方的巨石,悬凸于一侧山壁上,根本无路可走!连番惊吓过度使燕王妃几乎要昏厥,已然是叫也叫不出声,脚下已瘫软毫无知觉。恍惚觉得马匹落地时重重颠簸了一下,那堵在喉咙口的心便是碰地跳出,摔地而碎了。
马蹄甫一落地,只听得身后三保又是一声清喝,驾!那矮脚马又是凌空一跃,引颈嘶鸣不已。两人竟直直自那凸起的山石上跳落,擦着两丈多高的山壁,向下方的栈道急速掉落下去。徐仪华紧紧咬住嘴唇,害怕得不住哆嗦。
最后马匹复又重重一记颠簸,倾斜着滑出老远,几乎将马背上的两人甩下去。结实的马臀似乎是重重撞停在一侧的山壁上,这才终于停了下来。徐仪华睁开眼睛,整个人既无力又抖得厉害,眼前一片昏黑树林,耳边却什么都听不到。好一会儿,才听到三保微弱的声音在不停地唤她:“王妃?王妃?你怎么样?”
脑中是一片空白,三保的声音仿佛隔了老远,她幽幽听进去一些,却无法反应。三保有力的手臂扶住她,她挣扎着将身子直起。颤抖的手往后想要拽住什么,却被手掌的触觉惊得整个人一怵。
三保的侧腰处衣衫破碎,正涌出暖热的液体,迅速沾湿了手掌。徐仪华下意识知道那是什么,不由失声惊叫:“三保!你怎么了!”
惊惶想要捂住伤口的手却被紧紧握住,拖离,顺着她的手搭上马缰。身后的男子两腿一夹马肚,又催马得得小跑起来。“王妃放心,三保无碍。从这里过去,我们很快就能和王爷会合了。”
平稳浅淡的声音显然透着竭力和压抑。徐仪华想到方才恶战,再想到不知王爷境况如何,一时思绪万千,无声哽咽。泪水顺着脸颊急速淌下,竟是怎么也止不住。
想必身后的人也是痛极,隐忍着轻哼了一句,也只管催马快速奔跑。
运河河道口停着一艘轻船,看上去破索不堪。船上破败的布帘随风晃动,不多时,河面上涟漪点点,豆大的雨点来势汹猛,一时覆盖了远距离的视线。
船上没有点灯火,布帘内黑糊糊看不真切。有人凝神端坐其间,似在等待。雨势越落越猛,隐约有倾洒之势。船上的人本来闭目凝思,听雨势猛乱,终于有些抑不住烦乱心焦,一抚下摆躬身站起。掀开布帘,舱外大雨落入河中,咚咚有声。又有乱雨砸落船头,啪啪作响。岸上一条乱石小径蜿蜒爬入山林,微末间听得有人踏雨而来,踩过积水的石路,嚓嚓清脆声。
来人是一名黑衣短装的女子,腰间别一双短剑,从蓑衣下摆穿插出来,鱼形的剑鞘在雨光中微芒。船上的男子掀开布帘站在船头甲板上,撑开一柄暗色油布伞。低沉的嗓音透着长久未语的嘶哑,话音中却有所期待:“焱,前面情况怎么样?有没有见到王妃和三保?”
女子的面容和衣衫一样冷素,梳起的发辫上无一样装饰。她开口,话音平直。“禀王爷,属下没看到王妃和三保总管。请王爷再耐心等待,焱再去看一看。”
说毕转身要走。朱棣轻叹,尤显忧心,却叫住她道:“不必了,你先上船吧。本王相信三保一定会来的。”
焱却站在原地未动。蓑衣上雨水滴滴落落,渗入衣衫有冰凉湿濡的粘腻感。朱棣听她毫无起伏的声音说道:“三保总管交代,若他戌时仍未来到,焱必须先送王爷离开。”
朱棣一震,这些话,为何三保却没向他说起过?“三保这么跟你说的?”
女子微微点头。“是。”
原本按照三保的计划,他们会先后离开内城,通过官道抵达运河。然而在宫宴之前,三保却改变了原先的想法,让他冒险从水路进入运河,等在运河河道口等待他带王妃前来会合,然后再驾船入海,从海上返回北平。
想到他跟焱交代的话,不知为何,朱棣心头泛起些微不安来。
☆、(六)
夜雨势头急迅,下了一阵河水渐渐涨起来。朱棣撑伞立在船头,极目眺望那铺满乱石的来路。燚一身蓑衣湿透,宛如雕像一般等在岸边。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山林那头隐隐有马蹄声音,哒哒起落不停。朱棣心头一动,两步跨下船舷,赶上岸来。燚微微皱眉:“王爷不必下船,属下自有顾看。”若来人是敌非友,一个牵制的瞬间已够一场苦战。王爷却似异常欣喜,也不去管她态度不佳,仿佛是料定来人一定是自己所等的人,只管涉水上来。
马蹄声渐渐清晰,踏碎石缝里汪满的雨水,哒哒哒哒,异常清越。朱棣面上滴水不漏,却觉心头重重压着的大石如风化吹散去,烦闷心绪顿有舒缓。直到两人一马闯入视线内,朱棣重重舒了一口气,举伞迎上前。雨夜光线黯淡,直到视线可明辨的范围,朱棣才停住了脚步。“仪华!”
驭马之人口中轻斥,矮脚马嘶鸣粗喘着踢踢踏踏停下了脚步。共乘的女子脚未落地,已一声呼唤出口,言语中极尽委屈。“王爷!”三保扶了她先下马,腰侧被女子落下的重量一扯,几乎要闷哼出声。然只是极力咬牙隐忍,冷汗混着雨水淌满一脸,沿着微削的下颌汇流成一条水柱倾泻而下。
“王爷!”徐仪华一叠声唤着,脚步仍见虚浮,一头扑进朱棣怀中。浑身湿透整个身子战栗不已,连声呼唤带着委屈哭腔,泪水雨水早已在脸上混成模糊一片。因连夜奔逃又受了惊吓,徐仪华唇色也见苍白,哆嗦着不成言语。本一路上再受惊吓围杀雨淋都忍住不吭一声的坚强,在见到朱棣的那一刻全数瓦解,委屈一股脑地涌上侵占心头,化作止不住的哽咽呜咽。因为安全了,因为有了依靠,所以,不再需要独自坚强。
燕王心疼已极,忙不迭将她一把揽入怀中,宽袖绕过肩背裹住发妻娇弱身躯,手掌不停歇抚摸她发鬓脸颊,毫不吝啬地给予安慰包容心疼怜惜。连声哄道:“本王让仪华受苦了。仪华莫怕,本王不会再离你一人了。”
他是先帝分封的王爷,于一方之地也是说一不二的雄主。然这样的男子却因少年相知相识的情分,始终都能沉下心来对待她。世上男子万千,却又有几人能独善其身?她并不求他能独善其身,只需要他这番悉心对待,也觉得足够美好。
情深意重,不是每个人都参得透,给得起。何况已经是这么些年。
三保仍跨在马上,夜色猛雨中静默看着这一幕。他甚至来不及见礼,而朱棣也无暇顾及。他一心都在她身上,给她呵护和疼惜,旁人无法介入。他一向威仪的面容是少见的柔和,丝毫不介意属下俱在,温柔地吻着徐仪华布满雨水的前额。那不再是年少时候热血澎湃的恋慕,却如同渊源流淌的时光般缠绵缱绻。那种温柔,细水长流。
不知是初秋的雨太冷,抑或身上伤口流失了太多的血,三保觉得周身泛起一股难言的冷。心底有什么东西破开了,溢出苦涩的味道。那味道被跳动的心脉挤压溢出,一直漫延到喉咙口。
转眼十年过去了,当初那个如同野兽般睁着倔强双眸的孩子,如今甘愿为一人臣服。这十年来,他从来不曾刻意去想过当初惨死在战祸中的亲人,也不曾想自己如何与一群孩童一起被冰冷的牢笼关起押赴京都,又是如何在极度恐惧中被一把勾尾的小刀划过某个尚未觉醒的部位。几十个男童被关在一间破旧的小屋,因为剧痛而只能无力地蜷缩在沾满血污腥臭冲鼻的地上。有些人挨不住剧痛与疾病一一死去,颤抖的身体触碰到的是对方同样弱小却已经僵硬的尸体。
命运让你拥有倔强不肯屈就的灵魂,然而,也会逼迫你面对足够摧毁这灵魂的遭遇。有些人带着绝望想要活下去,最终却被带走;可是有些人,绝望地想要死去,却又偏偏被命运撇下。它如此擅长这样残酷的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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