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鎏韶天阙[洪武32 棣保]-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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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德州。
李景隆别的本事没有,若论跑路却无人能与之相当,带着数万残兵不出半月就抵了德州,惶然入城。
入了城却又整日忧心忡忡,两次败战损兵百万,这战罪可天大了去。就算皇帝肯饶他,那老脸被丢到十八层地狱下去的黄子澄却哪里肯?是以盘亘在德州也不敢回朝,又听闻燕军正在追来,急得成天在城楼上团团转。
过得数日平安带兵也回到了城上,径自登堂入室,说有好消息报奏都督。李景隆哪里还高兴得起来,随便敷衍了平安跟着他去了囚室。平安推开门躬身请李景隆进入,又神秘兮兮关了门才带他顺着幽暗的楼梯走下。
李景隆意兴阑珊地踱下囚室,一眼看到那刑架上吊着个人,蓬发披面全身血痕累叠,已不成人形了。平安带着他走至那人面前,两把拨开那人面上乱发,说道:“末将所说有价值的俘虏,就是他。”
李景隆凑上去细细辨认了一番,才隐约认出是朱棣身边的人。只是他面上污渍血渍交错,着实叫人难认。所幸早前他跟着燕王在京都一年多,李景隆也是见过他几次的。“就是那个叫做——马三保的?”
“都督好眼力。”平安伸手到旁边的水桶里舀了一瓢水,举到那人头顶,又一手揪住了他后脑发根将他脸仰起,冷笑着任水哗然淋在他脸上。
李景隆不由错愕:“你是如何擒得他的?”
平安一手扔了水瓢,俯首凝神看他睫羽瞬忽着,缓缓醒转过来。“这小子那日潜入我们营地来放火,却并不知道粮仓中藏有火药。正跟我们的守兵打斗时火药库爆炸了,他避之不及给炸伤了,昏倒在营地里,才被末将手下的人捆了来。如此,可真是天助都督。”
三保浑身全无知觉,意识模糊,只听得耳边有人窃窃私语,眼皮沉重却怎么也睁不开。身体似乎是被束缚住了,两手高高吊于头顶,而身躯无力低垂,将那手腕扯得似要断裂。他拼力摇了摇头,勉强才拼回一丝神志。下巴被一只手擒住抬高了,仰对的视线首先触碰到的,是俯首凑近的一张脸。
恍惚不知身在何处。直到那人冷冷一笑热气呼在他脸上:“醒了?”
下意识地要扭头避开,却被用力掐住了不让他动弹。消耗殆尽的体力让他身体绵软地跪在地上,全靠了捆绑吊住手腕的绳子才不至于倒下。他厌恶地抽了抽眉宇,双眼直直望住平安。“有种的……就杀了我……”
这倔强的模样惹得平安笑意更深,飞起一脚狠狠踢在他胸口,看着他脸侧到一边几乎又昏死过去,口中鲜血喷涌不由得意大笑:“瞧瞧,这就是燕王殿下最爱看的倔强样子了吧?”然身后李景隆看了厌烦也没兴致,催促道:“不过是燕王身边的随侍,还是赶紧杀了干净。留着——也没什么用处。”
“都督有所不知——”平安终于罢了手,转身去跟李景隆说话。“末将十多年前跟随燕王镇守大漠东胜城,对这人的事却是知根知底的。都督可知当时军中传言,燕王宠爱随侍太监马三保,到了何种地步?”
李景隆一愣,却是未曾想到这一层去。“如何?”
“日日同进同出,同食同榻,宠爱粘腻恩赏有度。这马三保的地位,可只在燕王一人之下了。都督怎么能说,这人留着没用呢?”
“那么——你欲何为?”
“眼下燕王正率兵赶来,若德州再失,他就能直奔济南了。此城进可攻京都,退可守北平,要是被他得了,都督与我就算不战死,皇上也绝饶不了我们。所以——我们就写信告诉燕王,这个人在我们手里,让他带兵来城下谈判。”平安将手往桶中洗净,目露冷光,从怀中掏出一粒药丸,慢慢走至三保面前。“到时候,我们就把这个马三保吊在城楼上,让弓手拿箭对着。燕王若是不谈,就当面射杀了他;若是他谈,我们一早在城下两边做下埋伏,正好将燕军包抄。前有坚城后有围堵,我倒要看看这燕王还能如何插翅飞出生天了!”
说毕一手捏开了三保下颚,将药丸塞了进去。李景隆略略一惊:“你给他吃的什么?”
“都督放心吧,这马三保功夫了得,不给他吃了这化功散,只怕他折腾出什么变数来。”
李景隆这才点了点头,转念一想似乎想到了什么,犹疑道:“不过燕王素来强悍刚硬,只怕不会轻易就范。我们虽有人质在手,他若狠心自己一箭射死了马三保,我们这布局岂不是白费了?”
“哈哈哈!”平安却是仰首大笑,“以我对燕王的了解,换了别人,他不是不可能这么做。但是都督不要小觑了眼前这人,这个人,绝对非同寻常。若是——燕王真的狠心杀了他,所谓伤心蚀骨,到时候都督就看着,那能征善战的燕王殿下会有什么漂亮脸色给你看!反正我们埋伏下好,只要他来城下就等着前后夹攻了他,马三保死不死,又有什么干系呢?”
平安躬身请李景隆上城楼,又吩咐守卫把门看严实了。李景隆思来想去似乎这也是唯一诱敌之法,也不禁开怀起来。燕王朱棣,总要叫你也尝一次失败的滋味吧!
与此同时,在与燕王行军方向平行的路线上,山东参政铁铉一路收编流军,组织军队前往济南。
五月末沉郁的天际,乌云层层压顶,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逆世之战。
作者有话要说:JUDY啊,很桑心是不是呢?可是某啖抬头一看文案的第一句,,,,,,心里的魔鬼马上战胜了天使。。。。
☆、(五十九)
囚室在城楼最低的地下室,围墙高筑不透一丝亮光。唯有四个角落上点了长明灯,微若的火光在地上投射出,被吊在刑架上的那人的影子。灰扑扑地如一滩水渍。李景隆和平安已经离开,暗道上方的铁门哐然砸上的声音弹射到囚室里,听得人心头狠狠一颤,几乎可以听出那道门是如何厚实牢固,绝不是眼下这身上仅余的力量可以轻易闯破。
平安强行喂下的化功散更加剧了肢体的无力感,急速流失的内息犹如硬生生扯开他身上唯一的屏障和加护,伤口的剧痛便如潮水般涌来致使三保终于抵不过煎熬,低低的□从绞紧的唇边流泻出来。
很痛。战场搏斗时刀剑的伤,火药炸裂时被灼的伤,绑回来在囚室内被鞭的伤,方才平安那拼力一脚踢在胸口的伤,每一处都似将他生生撕裂。可是,却顾及不上了。
没能回去,那个人,一定很担心吧?可是这两人正筹谋着要设计引诱他前来再埋伏歼灭,必须要告诉他内情才行。没了功力,想要从这里逃出去的确困难,然而天明平安就会派人去送信,不出三五天信就会到他手里了。时间紧迫,无论如何只得试上一试了。
用来拘禁他的刑架上,扣住手腕的是两枚分置相连的铁环,中间用一枚细铁环套住。铁环贴合紧致地箍在手上,上下两头边沿扁薄而粗糙。长时间的吊挂使得手腕深深陷入,被铁环钝利的边沿来回摩擦切割,几乎要将手腕卡断。三保屏息缓了口气,忍住剧痛将身体挺直一些,用力转动着手腕,将那切口再深入地切进去。
只要断开一只手,就可以打开这个禁缚了吧!只要可以出去,舍弃掉一只手,又算得上什么!
这一转动,原本就血肉模糊重复扯开又愈结的伤口顿时血流如注,漫过铁环顺着被吊起的手臂绕行滑下,粘腻而温热,却带着令人作呕的冲鼻冷腥。剧烈的痛楚让三保极力地绷直了身子,几乎再度昏死过去。他张开了唇大口大口喘息,喉咙间呼出抑制不住的痛吟。强行忍了许久,才又拼回微弱神志,咬了咬牙,再狠狠一扭!
空荡荡的囚室阴暗潮湿,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三保顷刻又是血流满身却仍是拼命地将手腕往铁环上撞去,只听得愈来愈沉重难抑的急促喘息,如泛滥而起的浪潮,一波一波地冲撞在厚实的青砖墙上。
未几,忽而听得楼梯上方传来人声。
“做什么呢?”
“将军吩咐小的给下面的犯人送碗水,说是别让他死绝了。”
紧接着门上的锁被哗啦打开的声音,极轻的脚步声便沿着楼梯哒哒走下来了。三保一惊,只得停止了动作,低垂下头去假作昏迷不醒。
那送水的小卒下来闻得囚室内阴潮血腥之气,嫌恶地捏了鼻子走至三保面前。真是倒霉啊,刚吃过饭就摊上这种差事!他嘴里唧唧咕咕叨着,看犯人还是昏迷的更是火冒,居然还要他喂给他吃!然而想到平安关照若是他死了,他们也都要跟着倒霉只好拧着头上去一手捏开了他的嘴巴,一股脑儿地把水灌了进去。
做完了就直接把碗扔进水桶,不耐烦地拍了拍手掌。一时只感觉手上粘腻难受,就着灯火凑近细细一看,不由娘咧就大叫了一声。尚算机警的小卒赶紧冲上前去查看犯人,这才发觉他手腕被磨得几近断裂,血汩汩地流了一地。
小卒大叫了一声急冲冲上去找报告平安,若是这个人死了,可别连累了他们一并受罚!
听得来人慌张离去,三保慢慢睁开了眼睛,又紧紧闭上了。居然,还是被发现了!
平安闻讯匆匆赶下来,手提一柄大刀劈手就是一刀砍在刑架的铁链上。铁链应声而断一下子断开了吊挂的拉力,三保全身无力只得顺着从那刑架上滚落,狼狈地扑倒在平安脚下。平安面目盛怒劈手又是一刀削断了束缚在他手腕上的铁环,一把扔了刀蹲下去看他。
三保喘气不止被他拎住衣襟,嘴角却是微嘲一笑。“怎么,还不舍得杀了我?”
见他果然是醒着,平安嘴角冷冷一拧,面容几近扭曲。“你想死?”因为不想连累燕王陷阵,所以想一死以保全了他?当小卒慌张来报时,平安就已想到了这一层,这才怒不可遏直冲冲赶了过来。若真被他死了,他全盘计划不都泡汤了!
他倏地站起了身子冲着三保的腹部就是一脚。“你想死!爷叫你死个够!我让你寻死——让你寻死!”
武将发狠地将加护包铁的战靴一脚接一脚踢在他腹部胸部,间或踩踏在他背上极力碾动,那狂怒发狠的模样直像是要活活将他给拆了。三保本就虚弱已极,被他横竖死命地踢了一阵,出气多进气少,便蜷缩在地上再没了声息。他口角鼻端的血几乎是止不住地涌出,整个身子只剩了微微抽搐,不多时便彻底放松下来了。
“将军息怒!若真把他打死了,只怕燕王不依不饶全力攻城,到时候我们没有筹码在手,可没有万全的胜算啊!”平安身后都指挥使盛庸忙上前将他劝住,再这么打下去可真把人打死了。
平安被他一拉,这才停下了施暴,亦已是气喘吁吁。“带军医来给他医治,别让他死绝了!”他张狂着面目冷冷睨了地上的人一眼,转身即往城楼上走去。快走至门口时又顿了一下,转身来望着那快死的人道:“你若是再敢寻死,我就找十几二十个军士来侍候你,好叫你死个痛快。”
德州以北两百里地,数十万人马浩浩汤汤如长龙盘亘,向德州挺进。此时暮色将近,张玉命全军驻营休整一夜,等天明再行军直奔德州。
王狗儿帐里帐外进进出出忙乎了半天,才把燕王安顿好了,抹着额角出帐来缓口气。远远看得朱能从前头又折回来了,王狗儿忙迎上去拉着他离朱棣的营帐远开几步。朱能见他这样,皱眉道:“王爷睡下了?今天精神可好一些?”
随侍愁眉不展地摇了摇头,轻声道:“还是那样,饭食也没心思吃。这两天吃的东西,加起来还不够两顿的。”
才刚答了一句,就听得帐内传来隐隐约约咳嗽声。王狗儿眼眶一热,喋喋道:“将军您听听,这哪儿是好的迹象?王爷这次为了故人思病,眼看着人瘦了一圈,军医那儿药也用了不少却就是不见好。依我看,这是心病难医啊!”
咳嗽声断断续续,听着极为吃力。朱能亦是揪了眉道:“你别多心,王爷会好起来的。多给他几日,自然就振作了。”
“哎。”王狗儿躬身应着,回头跟朱棣说声去火头那儿取药,跟着朱能一并往营帐后方走去。“将军您天天还是派人去白沟河那儿周边村庄打听,可有什么消息没?”
问着,朱能却许久没答话。走过了两座营帐,才长长叹了口气。“没有。该问的都问过了,没有任何进展。我本来觉得,三保不会那么容易死,或许是被人救了也不一定。难道,是我的直觉错了么?”
这口气隐伤难掩,王狗儿又是心思灵动之人,自然是听得出来那抹遗恨。他抹了抹眼角,说道:“王爷心里可不也是这样想的,就盼着那人哪天还能活生生地在眼前看着。若真是日复一日都不得回应,那种不肯死心不肯甘心又不得不接受的绝望,怎不是生生煎熬折磨?连我看了心里都堵得难过,何况是王爷——”
“只是如今战事一日比一日吃紧,我也只是担心王爷的身体撑不住。平日里你好生劝他多吃些东西,千万别倒下了。”
“哎。”王狗儿低声应着,两人一时又无话。朱能去找张玉商议战局之事,便与王狗儿分头走了。王狗儿到火头处等了一刻,拿了刚煎出来的新药,匆匆地往回走。正走了一半突然听得后营边地里有吆喝声,似乎是有乡民闯了进来,正遭驱赶。本不欲理会的,却隐约听得那人高呼“有人给燕王殿下传信,接马三保回营”之类言语,心里不由一动,折身就走了回去。
被守军拦下的正是一位乡民,尚年轻,尚算聪明也不跟守卫冲突,只是徘徊在营地外高声呼喊。王狗儿命人将他带进来,询问了一些话,他却只从兜里摸出一封信,说要亲呈燕王殿下。此人不知来路哪里能信,王狗儿叫他先拿信来看了,一看落款也不敢怠慢,匆匆领他把信交给了朱棣。
朱能张玉闻讯也都赶了过来。朱棣病了多天脸色不甚好看,披衣看了信,那攫住信纸的手却突然有力地握紧了。他目光炯炯盯住王狗儿朱能张玉几人,一字一句道:“他还活着!”
几日来那彻骨锥心之痛直如锈钝的锯齿在他心上来来回回拉锯撕磨,一想起那人便觉连呼吸都是痛的,痛得让人肢体冰冷头晕目眩。然此时,那酷刑一般的桎梏只在看到他尚在人间时便彻底粉碎了,再没有什么能令他感觉受缚。
朱能看过了信,疑虑道:“若李景隆真有诚心与我们谈和的,又岂会拿了三保做人质?何况这战事本是王爷与朝廷的纠葛,却哪里是李景隆能自作主张的?”
张玉也道:“正是这样。李景隆不过受命于君主,他要做的只是尽力杀灭我军,又何来谈判一说?”
朱棣闻言点了点头,冷道:“他要谈,本王就跟他谈。反正我军本就要去德州,这是顺其自然的事情。本王要三保,也要德州城!他李景隆耍什么花招,尽管来好了。”
回头吩咐张玉传令狼师,又叫朱能督促涿州都司运出的火炮先往德州。“到时候十几门大炮对着他,本王倒要看李景隆还有什么花招!”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不算极限,厚?这章亲们没看见,厚?
☆、(六十)
两日之后,燕王率大军直逼德州城下,不避南军锋芒直接在城下数里处扎营驻军,声势之大来势之猛唬得李景隆在城楼上团团转,不停地问平安,光凭一个马三保,真能挡得住十数万人马么?
平安陪着他在城上了望巡视,听闻哨探来报燕军扎营于城下,不由大喜。“都督,我们本来就是要让燕王率军前来,再派人突袭他军队后翼。如今他自己把营地都搬到城下来了,到时候我们就以其人之道,让前去后围包抄的两队军也去他营地里放一把火!到时候趁着混乱给他来个夹攻,管叫他有来无回!灭燕之功,当成于此役!”
李景隆下意识清了清紧涩的喉咙,点了点头。无论如何,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了,决不能输!
城头有哨探急奔而来,一叠声“报”伴着脚步飞掠扑到李景隆面前。“禀都督,燕王带领大军正逼近城下,只差三里了!燕军阵前运来的,共有十八门火炮!”
李景隆脚下一软,几乎踉跄地撞在城砖上。他扭头望着平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平安亦看似底气不足,咬牙道:“来人!给我把那个囚犯吊到城门上去!燕王的火炮要轰,先轰死了他再说!”两名士卒应声而去,平安顿了顿,对李景隆道:“都督放心,只要这里能撑上两个时辰,我们派去突袭的人马到位之后,这仗还有的打!”
事已至此李景隆也无话可说,前两次的失败已令他信心俱丧,如今手上军士只剩了不足二十万,还能有什么奇迹,他也不再相信。
不出两个时辰,燕王已率军到了城下。朱棣此番是首当其冲立马于前军阵前,策马直冲城楼之下,近得他抬眼一望,李景隆已觉后背冷汗淋漓了。他身后黑压压一片方阵席地铺展,一眼望不到尽头。朱棣挥了挥手,十八门火炮一里一距工整地对准了城楼,黑洞洞的炮口仿佛一只只冷冷注视的死神之眼,睁开了看着城楼一瞬不瞬。每门虎蹲炮旁各列两卒,一人填弹一人举火,随时准备大肆轰炸。
刻有“德州”两字的城门上,有一人被绳索缚住双手吊在上方。他衣衫上血痕交错看去触目惊心,唯有已被擦拭干净的脸庞仍可辨出,那正是三保!城门两侧的瓮搂探风口各伏有弓弩手十名,均开弓对准了三保,随时准备射杀人质。
即便知晓他落在李景隆手上得不到善待,亲眼所见这情景仍是令朱棣心中狠狠一痛,双目灼灼盯住了他,握缰绳的手几乎要将之拧断。
三保浑身俱伤命也只剩了半条,平安不过叫军医做了最简单的诊治,施了些药喂了些饭食汤水,保证他死不了罢了,却哪里善待了他。此时被吊于城门不止羞辱万分,更成了平安用来牵制王爷的筹码,意在拖延时辰,好给燕军后方来个突袭,攻其不备。
他强撑着抬起头,一眼望见了那策马缓缓靠近城门下的男子,心下亦是狠狠地一搐。
朱棣的目光是坚定而庄重的,仿佛这样的相见是一种肃穆的仪式,他率领千军万马日夜行军,就是为了来见他这一面。他喝令全军停止前行,单人匹马穿过火炮列阵,一步一步靠近城下。而后他勒停了坐骑,翻身跃下马背,站定在城门正下方,与他仅两丈之距。三保想笑,却无力再笑,全身最本能的反应只是鼻翼一酸,一股难言的苦涩和痛楚从心底泛起,令人晕眩。
其实,何必如此?这样的情深缱绻,直如一潭最深瀚的渊澜,叫人沉溺其间直至溺毙仍是面带满足的微笑。然而他见得底下那男子亦是嘴角微微颤了一下,抬头仰望的双眼竟泛起潮涌。那样子,似有无限心痛,却又有说不清的宽怀。
“三保,我来了。”
十数万军阵前四目相望,仿佛身后的一切都可不顾,他来这一遭,只是为了他。
朱棣面色凝霜,双眼只是看住那人,却看也不看李景隆,曼声道:“本王已经来了,马上放人!”
李景隆咬了咬牙,想起平安的计策乃是要拖延燕军留驻城门的时间,好让潜伏而去的两队人马依计到位,便硬着头皮与他对话:“燕王殿下留下兵马在此,亲自入城与我坐下来谈,我自然马上放人!”
此言一出,城下燕军一片肃静。此时燕军火炮架上了膛,只要对着南军一顿猛轰,再以攻城木顶撞城门,这德州城不过一日就下来了。这李景隆毫无胜算竟还提出谈判,而筹码不过是燕王身边一个随侍的太监,实在令人可笑。
军中已有千户百户熬不住,大声道:“王爷,如今兵临城下一两日即可下,牺牲在所难免。何不一箭射死了他,立时下令攻城!”燕军气势正盛,这话一喊出来,当下即有人响应不竭。“射杀人质!下令攻城!”倒要看看没了这微不足道的筹码,南军要怎样狼狈倾城而亡!
城下喊杀声桀桀震天,李景隆一把扯住平安脚下几乎站立不稳。平安亦没了主张,箭在弦上倒不料燕军如此彪悍,燕王又岂会为了区区心头所好违逆众意,寒了众军士的心呢!这情势保不定他就当真牺牲了那马三保,驱使铁蹄将德州城踏个粉碎了!事已至此平安只好强作镇定,轻声道:“只要再等一刻,后方就能发动攻击了!都督稍安勿躁!”
果然,朱棣扬手一顿,军中喝声立止。即刻有单骑奔去双手奉上了弓箭,交与朱棣。
朱棣伸手接过了弓箭,熟练地错手拉开了铁弓。猛然绷紧的弓弦上一支冷箭箭头在日光下凛凛一瞬,即对准了城门上的三保。
三保心下一震,随即嘴角微微一颤。这是最好的结局了。为成就他的大业而被他射杀于敌城,大军就可长驱直入攻下德州,接着趁胜再下济南,燕军南下的门户就此大开,直取皇城的那一天指日可待。而他将舍身成仁于此役,百年之后,得他追封敕赏,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了么?
况且死在他手上,又何尝不是他此生最荣耀的结局?半生以来天下人间,他只臣服于他。就像武士最终死在只与自己匹敌的对手之下,何尝不是最崇高的尊重!
他眼眸微微一闭,即刻又张开凝视朱棣,唇角蔚然一笑。“王爷,请放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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