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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当代小说、散文精选集-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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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架上有几本。爸爸从不露自己的身分,但妈妈偶然会指著爸爸说,「诺,他就是林语堂!」店员和顾客会都围过
来,爸爸也乐得在他的书上为他们签名。我则难为情得快点走出书店。不过爸爸说,他的读者看见他一定会失望,
因为他们以为这位东方哲学家一定是位须眉皆白的老人。
    爸爸收到的信件很多,每天可以有四、五十封,很多是崇拜他的读者写的。他没有时间看,就叫我先看,发现
特别有趣的才给他看。我也替他回信,有时他口述,我打字,他总是口述得头头是道,标点符号、另起段,什麽都
讲得清清楚楚。
    不用说,爸爸在百忙之中也抽空教我们中文,并且要我们练习书法。他和徐悲鸿有许多通信,因为悲鸿希望爸
爸协助他来美国举行画展,也寄了许多画给爸爸,我很喜欢悲鸿的字,爸爸就叫我临摹。至於悲鸿的画,因为收到
许多,有的被我乱塞在抽屉里,弄脏了,真是踏蹋!但是有一张是悲鸿送给我的,他题了款。这张画我保存得很好,
现在还挂在我家墙上。
    一九三九年九月,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德国并吞捷克,夺回默麦尔,德苏订互不侵犯条约,德意成立轴心同
盟,德攻波兰,苏俄侵芬兰,而德俄瓜分波兰。
    在国内,日本空军对後方的轰炸,远及於兰州、西安、昆明,而以重庆为主要目标。那年五月,重庆市区被炸
大火,精华付之一炬,死者四千馀人,市民二十多万紧急向乡间疏散,但是我国对日长期作战早已有预备。七七事
变後,政府立即筹备迁移上海地区的工厂——上海拥有全国半数以上的制造工业。八一三战起之後,敌机不断轰炸,
长江、铁路交通拥挤,人们多用木船经内河向上游输送机器和材料,先至武汉,再西移鄂西、四川,南移湖南,北
移陕西。许多大学也已迁移到内地,政府也在後方开办不少一等学校。
    向後方迁徙的人约在一千万以上,包括偷过日本封锁线的知识青年,和一般老百姓。他们有的受政府救济,有
的自己想办法,冒著腥风血雨,到後方垦辟荒地,开筑道路,加入军队或做小生意。
    这时,被日本侵扰的地区北起察哈尔、绥远,南至广东,东至上海,西抵武汉,包括长城内外,东南多省及长
江下游,俱属中国精华地区。但是日军只能勉强控制城镇及水陆交通线,却控制不了乡村。中国政府不只仍统有西
北、西南及华北、华中、华南的大部,军队撤退後,会留一些人在沦陷区,教导人民从事游击战。
    父亲认为,该是回国的时候了。
    15。 可怕的月光
    搬家,我们是习惯的了,但是又一次把我从学校里拉出来,我很难受。然而,我们这次是要回国,去对日抗战
的大后方,所以同时也觉得很兴奋。我们搭船去香港,在马尼剌停了一停。爸爸应邀在那里发表演讲,我们并且和
六叔一家人相聚。笑嘻嘻的六叔非常可爱。「我是个不可救药的乐观者,」他对爸爸说。「我还没有放弃发明永恒
运动。但我对社会最大的贡献也许将是我的两个女儿。她们不是天才,两人却有对事物的判断能力和艺术家的气质,
这是罕有的配合。」
    林家艺术家的气质和不可救药的乐观,我的伯父姑母堂兄弟姊妹也都多多少少遗传到——祖父的基因是那麽强。
在香港,我们又和他们见面。原来大姑和她的女儿钦容,三伯和儿了伊仲、伊磐,二伯的儿子国荣都来香港和我们
会合了!还有务实的廖家人,二舅,姨母和她的女儿佩兰和本来住在香港的桐姊和师基兄和他们的儿子。爸爸在九
龙海边一家酒店赁了五间房间。姨母则往在桐姊家里。
    四年不见,林家廖家都有许多变化。大姑丈去世了,留下大姑和八个子女。大伯也去世了,留下七八个子女,
有的去了内地。二怕在上海失业,他有七个子女,大儿子国光在内地银行里做事,国荣从上海来要跟我们一起去重
庆。三伯带著家眷在广州失守之後逃到桂林。《 宇宙风》 半月刊已在那里复刊。大舅,即舜姊的父亲多年抽鸦片,
已经去世,外祖父母健在,廖家没有人做事,一家二十多人靠外公的一点储蓄过日子。林家廖家共有约五十人的生
活费大部分靠爸爸津贴。
    四年不见,我们也变了。爸爸变成举世闻名的作家,我们姊妹也都长大了。林家廖家的女人看见我们,好像要
用眼睛把我们吞下去似的。在廖家女人的眼里,妈妈变得比以前更加「摩登」,身著旗袍,脚上是时髦的皮鞋,手
握著个大皮包,脸上淡抹脂粉。金耳环,金戒指,金手表,但是并不耀目。头发还是老样子,前面杭梳得光光的,
后面一个大髻。翠凤小时候患肠热病之後,头发比较稀疏。廖家的女人猜想,她的发髻大概是假发,但这可以慢慢
打听出来。至於我们三姊妹,她们一个个拉过去仔细研究。姊姊十七岁,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少女。我十四岁,梳著
两条辫子,最活泼调皮,妹妹十岁,文文静静,很听话。
    「啊唷,您拢真水,一定是呷牛奶呷到皮肤真白。您英文一定讲得真好,著教伯呀!您还会晓讲厦门话勿会?」
    肥胖的姨母早年守寡,有四个没出嫁的女儿。姨母坐在椅子上稳如泰山,一坐下来整天就很少再起来。「你们
住在美国好好的,何必回来呀?」她问我们。「内地很穷,四川有很多老鼠,日本飞机轰炸得很厉害。你们怕不怕?」
    「不怕」我们说。
    我们也仔细研究她们。廖家的女人个个朴朴素素,实实在在,表姊们穿白底印小碎花「西洋布」做的宽宽的旗
袍,脸上乾乾净净,不抹多少脂粉。她们有点木讷,只谈家常,不谈时事。
    林家人刚刚相反。大姑瘦骨如柴,满面皱纹,一对亮晶晶的眼睛,伶牙俐齿。她对在沦陷区的生活,对时局,
对殖民地的香港,对物价,对汪精卫,对杜月笙都有己见。至於三伯憾卢庐,他更不得了。他对一千万人走向内地
的大迁徙,对国共的明争暗斗,对苏俄对中国的态度,对日本鬼子在国内肆虐的种种情形,对日军四万人登陆大亚
湾,占领广州的情形,对山西阎锡山如何组织军民「牺牲救国大同盟」,成立新军及工人武装自卫队,对父亲的作
品在国内的评价和对《 宇宙风》 在桂林复刊的情形,讲个不完。他那股爱国的热忱,感性的丰富,与二舅形成强烈
的比对。二舅不谈政治,不论日本人,更不谈共产党。我们每顿在酒店餐厅开一大桌,二舅却常自己一个人坐在一
张小桌子吃吐司喝牛奶茶,据说是因为有胃病,但也许是他不屑和口若悬河的林家人坐在一起吧!
    三伯带来的儿子伊仲兄、伊磐兄,两人都长得很帅,伊仲已有点像电影明星罹拔。泰勒,我们跟他开玩笑时对
他说。伊磐兄很和气,也很活泼。二伯的次子国荣是复旦大学经济系毕业生,他很有礼貌,做事细心,而且一反林
家作风,不高谈阔论。堂兄堂姊们和我们三姊妹的不同,像音乐主旋律的变奏。我认出我们相同的林家的基因,也
认出我们从廖家遗传到的特质。
    这麽多亲戚聚在一起,妈妈要里外应付,头都大了。她要我们每天去给大姑请安,因为大姑最难侍候,不要得
罪她。
    我们三姊妹的房间和父母亲的是通的,到处都是箱子,有许多装的是爸爸的书。我们要搭飞机去重庆,所以要
重新整理行李,每人随身只能带一个小箱子,大件行李将要经由越南运去内地,大概需要三个月。我们随身要带什
麽,所有的亲戚都有意见,这个拿出来,那个放进去,每人意见不同。啊呀,好热闹!
    我们每天进进出出地忙碌,有一晚姨母在桐姊家里做薄饼请我们吃。厦门的薄饼,在我所看过的书和食谱都没
有人好好的赞颂过。
    在厦门烹饪中,没有什麽比薄饼好吃的了。厦门人过年,做生日,家人团圆,都以薄饼款待客人。薄饼皮是在
菜市上买的很薄很软的面粉皮,包薄饼的料子有猪肉、豆干、虾仁、荷兰豆、冬笋、香菇,样样切丝切粒炒过,再
放在锅子里一起熬。熬的工夫很重要,料子太湿,则包起来薄饼皮会破,太乾没有汁,也不好吃,太油也不好。熬
得恰到好处,要几个小时。吃的时候。桌上放著扁鱼酥、辣椒酱、甜酱、虎苔、芫荽、花生末,还有剪成小刷子般
的葱段,用来把酱刷在薄饼上。包薄饼的时候,先把配料撒在皮上,然後把热腾腾的料子一调羹一调羹放上去。会
包的人包得皮不破,也不漏汁。吃的时候,是用双手捧著,将薄饼送到嘴边。薄饼皮本身没有什麽味道,好像手里
捧著一份用白纱包的礼物。一口咬下去,有扁鱼的酥脆,花生末的乾爽,芫荽的清凉,虎苔的甘香,中心的料子香
喷喷,热腾腾,湿湿油油烂烂,各种味道已融合在一起,实在过瘾。天下实在没有什麽比薄饼好吃的了。厦门人深
信这个事实,也只有厦门人才懂得真正欣赏吃薄饼。
    我一连吃了七卷,刚要把第八卷送到口里时,二舅忽然大声吆喝,「阿NO!姆通更呷了!(不可再吃了)」吓
得我只好把第八卷放下来,心里好难过。爸妈都没有说我,为什麽二舅要对我那麽凶?我後悔不及,不应该吃一卷
宣布一卷,这样才不会引起二舅的注意。我实在要学会嘉宝那种冷静的态度!
    三伯总是笑嘻嘻的。他对我说,「要继续给《 宇宙风》 投稿呀!」我在船上就写了一篇文章,在酒店里抄出来
交给他,事後却发现我写错了一个字,难过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心想,他看了不但会笑我,还会把错字指给他的
儿子看。我恨不得把稿子收回来,又不敢向他要。从此以後我没有再向《 宇宙风》 投稿,我发奋要把中文学好。
    如今回想,写错一个字有什麽关系?但也许正因为我脸皮薄,中文才会有进步。
    我们要飞去重庆的那天晚上,有许多人到酒店来和父母亲握别。由於飞机必须飞过沦陷区上空,我们要在凌晨
三点到机场,等到月光不大亮的时候才起飞。客人走了之後,我躺在妈妈的床上休息。我没有坐过飞机,听说起飞
降落时耳朵会痛,我们买了口香糖,据说嚼口香精耳朵就不会痛。我们还带热水瓶,以便在飞机上喝水。听说在内
地跑警报时,人人都带个热水瓶。我不知道跑警报的滋味会是什麽。我在念觉民小学时,先生便告诉我们,中国人
是一头睡狮,中国的版图像一片海棠叶,而日本想蚕食这片叶子。所以睡狮必须醒来,自卫,中国的前途才有希望。
这头睡狮现在醒了,中国人要抗战到底,把日本鬼子打倒!我想到陶尔顿学校的同学,她们好像在很遥远的地方。
我真的曾经和白尼丝去看米基鲁尼的电影,呵呵呵笑得像两个傻子吗?我想著想著,睡著了。闹钟响时,是凌晨两
点。我们赶快带着行李坐汽车到机场。月光把机场照得雪白,我想起那次我们在瑞士月光里滑雪,月色多麽美丽。
现在照亮机场的月光却充满凄凉、恐怖。在咖啡室里等到四点半,一片云才把月亮遮住。我们和来送行的亲戚说再
见,便上飞机了。我感到头昏,上飞机不久就睡著了。
    16。 轰炸季刚开始
    醒来时,从窗口望外,下面是青翠的山和稻田。重庆的机惩建造在嘉陵江中。国际宣传处长董显光先生来接
机,检查行李之後,我们便搭小渡船到岸边,要爬三百个很陡的石级上去路面。黄先生问我们要不要坐滑竿,我们
说不必,但是爬了两百级,大家都已经喘不过气来,只好停下来休息。国荣兄的热水瓶碰碰撞撞,撞破了他手表的
玻璃。石阶上有许多人上上下下,挑水的,挑菜的,搬运箱子的,董先生说我们很幸运,空袭警报刚刚解除。今天
是雨天,日本飞机大概不会再来了。他带我们到一个招待所。有许多新闻记者在等父亲。妈妈说我们女人还是避开,
赶快走到房间里去吧。当天下午,蒋委员长和夫人就请父母亲去喝茶。父亲在《 中日战争之我见》 一文说,他认为
蒋委员长是一位伟大的领袖,他的智慧及道德操持足以应付日本的侵犯以及国共的纠纷。委员长及夫人也深知父亲
在外国的声望和他为中国宣传的努力。
    国荣兄也出去了。父亲的朋友张海戈陪著我们在招待所。他说,今天不会有空袭,我们出去走走吧。我们沿著
江边走,经过一所军校,听见学生们在里面唱歌: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造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著发出最後的吼声,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冒著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
    那排山倒海的气势令我听了很激动,我们终於到了大後方!路上有许多军人,学生,男女老少,好像大家趁著
下雨天都出来了,男人有许多穿著黑色的中山装,女学生穿著蓝色阴丹士林布的制服,有人赤著足,有人穿草鞋或
布鞋。我们的美国皮鞋突然变成奢侈品。市里处处是废瓦颓垣,街边有许多防空洞,处处听见人在用凿子打石头的
声音。张先生说,防空洞是用火药炸开石岩,再用凿子修好的。房屋上贴了许多标语:「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抗战必胜,建国必成」等等。后来我们走到一个空地,张先生说,去年五百个人在这里被炸弹炸死。现在是五月,
「轰炸季」刚刚开始。
    国荣兄留在重庆找工作。过两天,我们便雇汽车驶到离重庆四十哩外的北碚。爸爸在美国的时候已经汇钱给张
海戈,请他买一幢房子。大家说北碚没有被轰炸过,是安全的地方。我们的房子不在镇里而在乡下。房子非常简陋,
砖头是灰色的,屋顶是黑色的瓦,以避免日本飞机注意。房子建在小山坡上。从北边和东边看,是一层的,从南边
和西边看,是两层的。没有自来水,要从井里汲取或是从嘉陵江挑来,还要用明矾过滤使水里的黄泥沉淀然後才能
用来烧饭。房子也没有电,晚上要点煤油灯或小油灯。厕所建在竹丛中,是个小木头房子立在岩石边,走进去向下
一看,深不可测,排泄物不必人掏!房屋後面是山,据说那里的军营暂驻十八路军。我们一到就听见他们练习开机
关枪达达达的声音。附近有个木匠已经为我们造了苯重的家具。张先生为我们请了个男仆名叫做青山,女仆傅嫂,
他们帮我们买了许多东西,腊烛,电筒,脸盆,炉子,蚊帐,盘碗等等。
    我们把随身衣物稍为安顿之後,挂起蚊帐,已经是下午五点钟。王向辰先生,即作家老向来看我们了。他在教
育厅做事,他欢迎我们来北碚,并且请我们去吃晚饭。我读过他的幽默文章,很高兴遇见他。天色已黑,我们每人
拿著电筒跟他出去,走十分钟到他家找王太大一起去吃饭,镇上还没有人点灯。我们走进一个饭馆,摸黑爬楼梯到
楼上,围著一张桌子坐下。同桌还坐著别人,但是由於没有灯光,王先生没有为我们介绍。
    突然间,大家「啊!」的一声,鼓起掌来,因为电灯亮了。原来餐馆里坐满了人!我们一面吃,一面打听空袭
的清形。大家说,北碚没有轰炸过,但还是要有准备。走回家时,没有路灯,一片漆黑,田中的蛙声很响亮。我想
起有一年我们在维蒙特州过暑假,傍晚走去看电影,回家时也拿电筒照明道路,满天星星,脚下是芬芳的松针,那
情景和现在多麽不同!住在隔壁的杨太太看见我们回来,便对妈妈说,如果有警报,她会过来把我们叫醒。从她的
房子可以看见升红旗,从我们这里看不见。
    第二天是好天气,意思说下雨。我们仔细看看周围。我们的房子前面是块空地,西边是山坡,半山坡上有条公
路叫做蔡锷路,直通北碚镇。沿着公路向镇外方向走,没多远,左边便是江苏省医学院。向镇内方向走,经过国立
编译馆。镇子只有三条大街,今天因为下雨,大家都出来了,镇上熙熙攘攘。有的孩子看出我们是从外国来的,好
奇地跟著我们走。街边有许多小贩,笑嘻嘻地向人兜生意。有几家小餐馆,几家书店,还有菜市,复日大学设在嘉
陵江边,草坪上有牛有丰,大学饲养来供应北碚牛奶和羊肉的。
    傅嫂是本地人,因为打仗,所以才见到从外地来的人,她没有见过外国人,问我他们是什麽样子。我说他们的
头发有黄的红的,眼睛可以是蓝的绿的或灰的。她听了大为吃惊,不知道我是不是在骗她。她又问,日本鬼子什麽
样子。妈妈说,日本鬼子外貌和我们差不多,但是比较矮。傅嫂听了又不肯相信。她以为他们真的是「鬼子」,要
不然怎麽大家都要打他们。
    我们到北碚第三天早上,杨太太便跑过来叫道,「林太太!林太太!升红旗了!」那是日本飞机从汉口起飞的
讯号。飞机轰炸重庆,要经过北碚上空,但是由於北碚没有被轰炸过,大多数的人没有躲到防空洞里去。我们和许
多人一样,走到房外看飞机。有人说,来的时候很小,像蜜蜂,但也可以听见它们嗡嗡作响。飞近了,声音就会像
打雷,或像浪潮澎湃的响声。有人说,「听惯了也没有什麽,他们飞他们的,我做我的事。」
    我们终於看见飞机了,二十七架,每架轰炸机由两架战斗机保护,「人」字形飞来。太阳照著银色的机翼,衬
托著蔚蓝的天空。「今天飞得特别漂亮!」有人苦笑道。
    「他妈的!」别人说。有人要爸爸妈妈取下眼镜,不要让玻璃的反光引起日本人的注意。
    一批飞机飞过头,一批又来,每批二十七到三十六架不等。「哈!你看那架轰炸机只有一架战斗机保护,另一
架被我们空军打下来了!还有那里少了一架轰炸机!我们空军真棒!」
    第六批飞机飞得特别近。就在飞机飞过头上时,突然听见炸弹爆炸,轰隆!轰隆!轰隆!一阵又一阵。地震了。
爸爸、姐姐和我飞跑回房里趴在地上。炸弹响得好像雷打在我头上,刺痛我耳朵。我们一直趴在地上,等听不到声
音才慢慢地站起来。
    「妈妈妹妹呢?」我们叫道。幸而不久,她们由楼下厨房走上来,两人都吓得面无血色。我们的房子只是窗子
破了几片玻璃。走出去,只见离我们房屋的三百尺的地方有一个大炸弹坑。「炸了!炸了!」大家在嚷,许多人跑
到山上去,看见北碚蒙在一片黑烟里。後来老向来了,他说轰炸时他跳进路边的沟子里,扭伤了手腕。「我在汉口、
重庆都跑过警报,没有像这次这麽险,」他摇头笑道。他说,他那晚带我们去吃晚饭的餐馆炸毁了,哈哈哈!复旦
大学几位教授炸死了,驻十八路军的军营也炸了,死了不少在球场玩球的士兵。江苏医院也炸坏了,哈哈哈!
    我并不觉得这有什麽好笑,那是因为我还不了解,祸从天降,你如果不肯哭,只好笑。
    从此之後,一有警报,我们就躲进防空洞里去。
    这就是大後方,和我所记得的上海完全不同,而和美国有天壤之别。
    17。 「林太太!林太太!升红旗了!」
    我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是晴天还是阴天。天天都是晴天,我痛恨太阳,我怕那蔚蓝色的天空。妈妈总是叫
傅嫂买些馒头、橘子、煮鸡蛋和烧开水,爸妈有个小箱子装著重要文件,有了准备,一拉警报就可以向防空洞跑。
    爸爸要我们看书自修,但是我看一下书就放下来,走到窗口望望外面有没有人群走向山上的防空洞。我细听,
渐渐能够分辨蚊子嗡嗡作响和遥远轻雷般的飞机声。我最怕的是听见杨太太尖声叫「林太太!林太太!」但是她天
天都这样叫。妈妈和我因为太紧张,一听见拉警报就肚子痛。我们不用竹丛里的厕所,用放在卧房里的马桶。不久,
警报的敲锣声便处处可闻。
    防空洞里又挤又脏,既闷热又很臭。我们在里面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听飞机一批一批地从头顶飞过去,希望
它们不要再轰炸北碚。这样过了一星期,爸爸的朋友梅汝敖先生说,你们还是躲到乡下去吧。梅先生在一个文化机
构做事,在离北碚二、三哩外有个属於文化机构的房屋,我们可以去那里躲警报。
    天气变得酷热,红旗一升,我们便提著篮子小箱子,戴著草帽向乡下走去。路上有许多人,大家都说,看到飞
机就要赶快脱帽子,跳到沟子或躲到稻田里去。日本鬼子会从飞机开机关枪扫射路上的人。大家都穿著暗色的衣服,
红色白色的不能穿,因为容易引起日本鬼子的注意,谁穿红的白的衣服,就有汉奸的嫌疑。有一次经过一个房屋,
有个老和尚在敲锣为死人超渡。那锣声和警报的锣声很相似,路上的人指著老和尚骂道:「死和尚!在敲锣给日本
鬼子听吗?」老和尚马上停了。等我们走到乡下的房屋的时候,往往紧急警报已经拉起。
    那所房屋前面两间房间是用来做小学的,後面住姓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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