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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短篇小说精选-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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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对我的态度变得多么厉害!”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叹了一口气。
“嘿,那才好。”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的脸上一阵抽搐,她走到炉子旁边,哭了起来。
“对,现在只差眼泪了。算了吧!我有成千上万种理由哭,但就是不哭。”
“成千上万的理由!”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呜咽着说,“最根本的理由就是您已经把我当成了累赘。是的!”她说完,放声大哭起来,“说实话,您现在已经为我们的爱情感到羞耻。您想方设法提防着那几个画家,其实这是瞒不过去的,他们早就知道了。”
“奥莉加,我只求您一件事,”画家央求道,一手按着胸口,“只求一件事:别再折磨我!除此之外,我对您没有任何要求!”
“但您得起誓,说您现在仍然爱我!”
“这是折磨人!”画家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他跳了起来,“到头来我只好去跳伏尔加河,要不然去发疯!你饶了我吧!”
“好啊,您打死我吧,打死我吧!”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嚷起来,“打呀!”
她又放声大哭,跑回隔间去了。在农舍的干草顶上,响起刷刷的雨声。里亚博夫斯基抱着头,在小屋里踱来踱去。后来他一脸果断的神色,似乎想对谁证明什么,戴上帽子,把猎枪往背上一搭,走出了农舍。
他走后,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躺在床上哭了很久。她首先想到,最好服毒自尽,让回来的里亚博夫斯基发现她已经死了。后来想象又把她带回自家的客厅,带回丈夫的书房。她想象着自己一动不动地坐在戴莫夫身旁,享受着身心的安宁和洁净,到了晚间坐在剧院里,听马西尼①演唱。她想念文明,想念城市的繁华,想念那些名人,想得她满心愁闷。有个农妇走进屋来,开始不慌不忙地生炉子做饭。烟熏火燎,满屋子都是焦糊味。画家们回来厂,高统靴上沾满了烂泥,脸上挂着雨水。他们分析画稿,聊以自慰地说:伏尔加河即使遇上恶劣天气,也自有它的魅力。那只便宜的挂钟在墙上滴答作响……冻僵的苍蝇聚在放圣像的屋角里嗡嗡地叫,可以听到长凳底下那些厚纸板中间有蟑螂爬来爬去……
……
①马西尼(一八四四……一九二六),意大利男高音歌唱家。
里亚博夫斯基直到太阳西下才回到农舍。他把帽子往桌上一扔,也没有脱下脏靴,脸色苍白、疲惫不堪地落坐在长凳上,立即闭上眼睛。
“我累了……”他说,他动动眉头,竭力想抬起眼皮。
奥莉加·伊凡诺大娜为了对他表示亲热,表明她没有生气,就坐到他的身边,默默地吻了他一下,把小木梳插进他的浅色头发里。她想给他梳头。
“这是干什么?”他问,猛地一哆嗦,好像有个冰凉的东西碰到他的身体,他睁开眼睛,“这是干什么?您让我安静一会儿,求您了!”
他把她推开,自己走掉了。她觉得他的脸上显出憎恶和恼火的神情。这时候,农妇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盆菜汤给他送来,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看到,她的两个大拇指都泡在汤里了。勒紧肚子的农妇,里亚博夫斯基吃得津津有味的菜汤,小屋以及这整个生活,此刻都让她感到十分可怕,虽说刚来的时候她很喜欢这种生活的简朴和颇有艺术趣味的杂乱。她突然感到自己受了侮辱,便冷冷地说:
“我们须要分开一段时间,要不然由于无聊我们当真会吵翻的,我讨厌这样。今天我就走。”
“怎么走?骑棍子吗?”
“今天星期四,所以九点半钟有一班轮船经过这里。”
“是吗?对,对……那有什么,你走吧……”里亚博夫斯基温和地说,他用毛巾代替餐巾擦了擦嘴,“你在这里很烦闷,没事可做,想把您留下的人,必定是个十足的利己主义者。你走吧,二十号以后我们又会见面的。”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高高兴兴地收拾东西,快活得脸都红了。“难道这是真的,”她暗自问自己,“难道很快就能在客厅里画画,在卧室里睡觉,在铺着桌布的餐桌上吃饭?”她心情轻松愉快,已经不生画家的气了。
“我把颜料和画笔全给你留下,里亚布沙①,”她说,“我留下的东西,将来你都给我带回去……注意了,我走以后你别偷懒,别闷闷不乐,你要工作。你是我的好样的,里亚布沙。”
……
①里亚博夫斯基的昵称。
九点钟,里亚博夫斯基跟她吻别,她立即想到,他这样做是免得当着画家们的面在轮船上吻她,他把她送到码头。轮船不久就来了,把她带走了。
过了两天半她才回到家里。来不及脱掉帽子和雨衣,她激动得喘着粗气跑进了客厅,又从那儿来到了餐室。戴莫夫没穿上衣,只穿着敞开的坎肩,坐在餐桌后面,在叉子上磨刀子。他面前的盘子上摆着一只松鸡。当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走进住宅的一刹那,她确信,这一切必须瞒过丈夫,对此她有足够的能力和本事。可是现在,当她看到他那开朗、温和、幸福的微笑和那双发亮的、快活的眼睛时,她立即感到,要瞒过这个人是卑鄙丑恶的,同时也不可能,她做不到,诚如要她去诽谤、偷窃、杀人一样。刹那间,她决定把发生的事和盘托出。她让他吻她,拥抱她,随后她跪在他脚前,双手蒙住了脸。
“怎么啦,怎么啦,亲爱的?”他柔声问道,“是想家了吧?”
她抬起羞得通红的脸,用负罪的恳求的目光望着他,但是恐惧和羞愧阻止她说出真情。
“没什么,”她说,“我这是太……”
“我们坐下吧,”他说着把她搀起来,扶她坐到餐桌后,“这就好了……吃松鸡吧。小可怜,你一定饿坏了。”
她贪婪地吸进家里温馨的空气,吃着松鸡;他呢,温存地瞧着她,快活得笑了。

大约直到冬季过了一半的时候,戴莫夫开始怀疑他受骗了。他好像自己做了亏心事似的,遇见她时已经不能正视她的眼睛,脸上再也没有愉快的笑容了。为了减少跟她相处的时间,他常常把他的同事科罗斯捷列夫带回家吃午饭。这个身材矮小的人留着短发,面容惟淬,为人腼腆,每当他跟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谈话的时候,总是尴尬地把自己坎肩上的全部纽扣先解开再扣上,然后用右手去捻左侧的唇髭。吃饭的时候,两位医生谈的都是医学问题,如横隔膜一旦升高有可能导致心律不齐,如最近一个时期经常遇到许多神经炎患者。有一次戴莫夫谈到,他昨天解剖了一具尸体,诊断书上写着“恶性贫血”,他却在胰腺上发现了癌变。两人所以这样做,似乎只是为了让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可以沉默,也就是可以不必撤谎。饭后,科罗斯捷列夫坐到钢琴旁,戴莫夫叹口气,对他说:
“唉,老兄!算了吧,这有什么!你给弹个忧伤的曲子吧。”
耸起肩膀,伸开十指,科罗斯捷列夫在钢琴上奏出几个和音,然后用男高音唱起来:“请你告诉我,在什么地方俄罗斯的农民不呻吟?”①戴莫夫又长叹一声,一手支着下颊,沉思起来。
……
①歌词引自涅克拉索夫的诗《大门前的沉思》。
近来,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的行为举止并不检点。每天早晨她醒来后心绪总是很坏。她想到,她已经不爱里亚博夫斯基,谢天谢地,这事已经结束了。可是喝完咖啡,她又想到,里亚博夫斯基夺走了她的丈夫,现在她既失去了丈夫,又失去了里亚博夫斯基。后来她回想起一些熟人的谈话,说里亚博夫斯基正准备在画展上展出一幅惊人之作,是风景画和风俗画的混合体,带有波列诺夫①的风格。据说,凡是去过他的画室的人,都为此感到欣喜若狂。不过她又想,他是在她的影响下才创作出这幅画的,总之,多亏她的影响他才发生很大变化,达到艺术的高峰。她的影响十分有益,十分重要,一旦她丢下他不管,那么看来他就要毁了前程。她又回想起,上次他来看她的时候,穿一件带小花点的灰上衣,系着新领带,懒洋洋地问她:“我漂亮吗?”是的,凭他那翩翩的风度,长长的鬓发和蓝蓝的眼睛,他的确很漂亮(也许,这是最初的印象),而且他对她很温柔。
……
①波列诺夫(一八四四……一九二六),俄国风景画家。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迟迟才穿上衣服,随后万分激动地去画室找里亚博夫斯基。她来到那儿时,他心情很好,正自我陶醉于那幅真正出色的画。他跳跳蹦蹦,嘻嘻哈哈,对严肃的问题总是开个玩笑了事。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嫉妒里亚博夫斯基,痛恨他的那幅画,不过出于礼貌,还是在画前默默站了五分钟,最后,她像人们在圣物前叹息那样,叹了一口气,小声说:
“是的,你还从来没有画过这样的画。你知道,简直大惊人了!”
后来她开始苦苦哀求,要他爱她,不要抛弃她,要他怜悯她这个可怜而不幸的人。她哭泣,吻他的手,要求他对她起誓,说他爱她,而且一再向他表明,离开她良好的影响,他将走上歧途,毁了前程。她败坏了画家的好兴致,心里感到深深的屈辱,最后只好去找女裁缝,或者找熟悉的女演员弄几张戏票。
如果她在画室里找不到他,她就给他留下一封信,信上赌咒说:要是今天不来看她,她一定服毒自尽。他害怕了,就来找她,还留下来吃饭。他并不顾忌她的丈夫在场,对她说话粗鲁无礼,她也照样回敬他。两人都感到对方束缚了自己,都觉得对方是暴君是仇敌。他们大发脾气,在气愤中全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举动不成体统,连科罗斯捷列夫也全看明白了。饭后,里亚博夫斯基匆匆告辞,走了。
“您去哪儿?”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在前室问他,那目光是仇恨的。
他皱起眉头,眯着眼,随口说出一个女人的名字……这人她也认识。显然他这是嘲笑她的嫉妒,故意惹她生气。她回到自己的卧室,倒在床上。由于嫉妒,懊丧,屈辱和羞耻,她咬着枕头,放声大哭起来。戴莫夫撇下客厅里的科罗斯捷列夫,来到卧室,局促不安地、心慌意乱地小声说:
“别哭得这么响,亲爱的,……何苦呢?这种事不可外扬……要不露声色……你知道,已经发生的事就无法挽回了。”
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平息心中的妒火,猜忌折磨着她,她甚至感到太阳穴疼痛起来。她转而又想,事情还可以挽回,于是她洗过脸,朝哭肿的脸上扑点粉,飞一般去找那个熟悉的女人。她在那个女人家没有找到里亚博夫斯基,就坐上车找第二家,然后找第三家……起先她还觉得这样乱找一起有点难为情,可是后来她也习惯了,常常是,一个晚上她跑遍了她认得的所有女人的家,为的是找到里亚博夫斯基。大家也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有一天,她对里亚博夫斯基说到她的丈夫:
“这个人拿他的宽宏大量来压我。”
她很喜欢这句话,所以遇到别的画家时,只要对方知道她和里亚博夫斯基的风流韵事,每一回她总是把手用力一挥,这样说她的丈夫:
“这个人拿他的宽宏大量来压我。”
他们的生活方式倒还跟去年一样。每逢星期三总要举行晚会。演员朗诵,画家作画,大提琴手演奏,歌唱家唱歌,而且一到十一点半,通往餐室的门打开了,戴莫夫面带微笑说:
“请吧,先生们,请吃点东西。”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照旧寻找伟人,找到了不满意,又重找。跟从前一样,她每天深夜才回家,这时候戴莫夫却不像去年那样已经睡觉,而是坐在他的书房里,在写什么东西。他要到三点才躺下,八点钟就起床了。
一天傍晚,她正准备去剧院,站在卧室的穿衣镜前,这时戴莫夫穿着礼服、系着白领带走了进来。他温和地微笑着,而且像过去一样,高高兴兴地瞧着妻子的眼睛。他的脸上喜气洋洋。
“我刚才通过了学位论文答辩,”他说着,坐下来揉他的膝盖。
“通过了?”奥莉加·伊凡诺夫娜问。
“啊哈!”他笑起来,伸长脖子想看看镜子里妻子的脸,她却始终背对着他,站在那里梳理头发,“啊哈!”他又说了一遍,“你知道,他们很可能给我一个病理学概论方面的编外副教授职称。有这方面的迹象。”
从他那张容光焕发、无比幸福的脸上可以看出,此刻只要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能分享他的喜悦和成功,那他会原谅她的一切,包括现在的和将来的,他会把一切都忘掉,可是她不懂什么叫编外副教授,什么叫病理学概论,再说她担心看戏迟到了,所以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坐了两分钟,抱歉地微微一笑,走了出去。

这是最不安宁的一天。
戴莫夫头痛得厉害。早上,他没有喝茶,也没去医院,一直躺在书房里的一张土耳其式长沙发上。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像平时一样十二点多钟又去找里亚博夫斯基,想让他看看自己的静物写生①,再问问他昨天为什么不来找她。她觉得这幅画毫无意思,她之所以画它只是为了找个无谓的借口可以去找画家。
……
①原文为法文,下同。
她没拉门铃就走了进去。当她在前室脱套鞋时,听到好像画室里有人轻轻地跑过去,还有女人衣裙的蟋蟋声。她赶紧往画室里张望,只看到棕色的裙角一闪而过,消失在一幅大画后面。这幅画连同画架,从顶端一直到地板,都蒙着黑布。毫无疑问,有个女人躲起来了。想当初,奥莉加·伊凡诺夫娜也常常在这幅画后面避难呢!里亚博夫斯基显然很窘,他对她的到来似乎感到吃惊,向她伸出两只手,不自然地笑着说:
“哎呀哎呀!见到您真高兴。有什么好消息吗?”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她感到羞辱,感到伤心。哪怕给她一百万,她也不愿在这个不相干的女人,情敌,虚伪的人在场的情况下说上一句话。那女人现在站在画布后面,大概正在幸灾乐祸地窃笑呢。
“我给您带来一幅画稿……”她用极细的声音怯生生地说,她的嘴唇颤抖起来,“一幅静物写生。”
“啊?……画稿?”
画家接过画稿,边走边看,似乎是不经意地进了另一个房间。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顺从地跟着他。
“静物写生……一流的,”他嘟哝着,随后信口押起韵来,“库罗尔特,乔尔特,波尔特②……”
……
②分别为“疗养院”、“鬼”、“港口”的音译,与“一流的”尾音“索尔特”同韵。此处为无聊的戏言。
从画室里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和衣裙的蟋蟋声。这就是说,她走了。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真想大喝一声,抓起什么重东西朝画家头上砸去,然后转身跑掉。但是她泪眼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沉重的羞辱感压在心头,她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奥莉加·伊凡诺夫娜,不是女画家,而是一条小爬虫了。
“我累了……”画家懒洋洋地说,望着画稿,不住地甩着头驱赶瞌睡,“当然啦,画得不错,不过今天一幅画稿,去年一幅画稿,下个月还是一幅画稿……您怎么不厌烦呢?我要是您的话,早就把画笔扔了,不如认真槁点音乐什么的。要知道,您算不得画家,您是音乐家。不过,您可知道,我多累啊!我这就去叫他们送茶来……好吗?”
他走出房间,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听到,他在吩咐听差什么。为了避免告辞,避免解释,最主要是为了免得放声痛哭,她没等他回来,赶紧跑到前室,穿上套鞋,走了出来。她这才轻快地嘘了一口气,感到自己跟里亚博夫斯基、跟绘画、跟刚才在画室里压在她心头的那种沉重的羞辱感,从此一刀两断了。一切都结束了。
她先去找了一趟女裁缝,随后去拜访昨天刚到的巴尔奈①,从巴尔奈那儿出来又去了一家乐谱店。一路上她都在琢磨着,她怎样给里亚博夫斯基写一封冷酷无情的充满个人尊严的信,怎样在春天或夏天她和戴莫夫一道去克里米亚度假,从此跟过去的生活彻底决裂,开始新的生活。
……
①巴尔奈(一八四二……一九二四),德国名演员,戏剧活动家。
这天夜里,她很晚才回家,她没有换衣服就在客厅里坐下写信。里亚博夫斯基说她算不得画家,她为了报复,现在写信告诉他:他每年画的都是老一套,他每天说的也是老一套,他停滞不前了,除了已有成绩外,他将来不会有任何进展。她还想告诉他:他在许多方面得益于她的良好影响,如果说他现在行为恶劣,那只是因为形形色色的轻薄女子取代了她的影响,今天躲在画布后面的那个女人就是其中之一。
“亲爱的,”戴莫夫在书房里叫她,并没有开门,“亲爱的!”
“你有什么事?”
“亲爱的,你别进我的房间,站在门口就行了。是这么回事……前天我在医院里传染了白喉,现在……我不舒服。你快去请科罗斯捷列夫。”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对丈夫,就像对她所有熟悉的男人一样,只叫姓,不叫名字。她不喜欢他的名字奥西普,因为它让人联想到果戈里的奥西普①和一句俏皮话:“奥西普,哑嗓子;阿尔希普,爱媳妇。”现在她却喊道:
……
①果戈里的剧本《钦差大臣》中的仆人。
“奥西普,这不可能!”
“去吧!我不舒服……”戴莫夫在门后说。可以听到他走回沙发那里,又躺下了。“去吧!”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奥莉加·伊凡诺夫娜想道,她吓得手脚发凉,“这病可危险呢!”
她毫无必要地举着蜡烛走进卧室,在那里考虑着她该怎么办,无意间看了一下穿衣镜:一张吓白的脸,短上衣的两个袖子高高耸起,胸前一大堆黄色的绉边,裙子上乱七八糟的条纹,她觉得自己这副模样既可怕又丑陋。她突然痛心地感到她对不起戴莫夫,对不起他对她的那份深情的爱,对不起他年轻的生命,甚至对不起他的这张好久没睡过的空床。她不时想起他平日那张温和、柔顺的笑脸。她伤心得放声大哭起来,立即给科罗斯捷列夫写了一封求助的信。这时已是午夜两点了。

早晨七点多钟,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因夜间失眠而脑袋发沉,没有梳洗,模样难看,一脸悔愧的神色,从卧室里出来。这时一位黑胡子先生打从她身旁走过,进了前室,看来这是医生。屋里有一股药水味。科罗斯捷列夫站在书房门口,右手捻着左侧的唇髭。
“对不起,我不能放你进去看他,”他阴沉地对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说,“这病会传染的。说实在的,您也没有必要进去。他已经昏迷,在说胡话。”
“他真是得了白喉吗?”奥莉加·伊凡诺夫娜间,声音几乎听不清。
“那些明知危险却偏要去冒险的人,真应该送交法庭审判,”科罗斯捷列夫喃喃自语,没有回答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的问题。“您知道他是怎么感染的吗?星期二,他用吸管吸一个病儿的白喉粘液。这是干什么?愚蠢……是的,胡闹……”
“危险吗?很危险吗?”奥莉加·伊凡诺夫娜问。
“是的,都说这病很难治。说实在的,应当请施列克来才对。”
先来了一个身材矮小的人,他头发棕红,鼻子很长,说话带犹太人口音;继而来了一个高个子,他背有点驼,须眉浓重,看上去像个大辅祭;最后来了一个年轻人,他很胖,脸色红润,戴一副眼镜。这是医生们来为自己的同事轮流值班。科罗斯捷列夫值完班后没有回家,他留下来,像个幽灵似的在各个房间里踱来踱去。女仆给值班的医生们送茶,不断跑药房,根本没人收拾房间。家里冷清而凄凉。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独自坐在卧室里,想到这是上帝来惩罚她了,因为她欺骗了丈夫。这个沉默寡言、从不抱怨、不可理解的人,这个温顺得失去个性、由于过分的善良显得没有主见、显得软弱的人,此刻正躺在他书房的长沙发上,默默地忍受着痛苦,连一句抱怨的话也没有。如果他吐出一句怨言,哪怕是高烧中的呓语,那么值班的医生就会了解到,毛病不单单出在白喉上。他们就会去问科罗斯捷列夫:他什么都知道。难怪他看着朋友的妻子时,那眼神仿佛在说:她才是真正的元凶,白喉不过是她的同谋犯。她已经不记得伏尔加河上那个月夜,不记得那番爱情的表白和农舍里的那段富有诗意的生活。她只记得,她由于无聊的苛求,由于娇生惯养,她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沾上了一层粘乎乎的污秽,从此休想洗干净了……
“哎呀,我把他骗得太厉害了,”她想道,记起了她跟里亚博夫斯基的那段烦心的浪漫史,“这种事真该诅咒!……”
下午四点钟,她眼科罗斯捷列夫一起吃午饭。他什么也没吃,只喝了一点葡萄酒,皱起了眉头。她也没吃东西。有时她暗自祷告,向上帝起誓,一旦戴莫夫病好了,她一定再爱他,永远做他忠实的妻子。有时她精神恍榴,望着科罗斯捷列夫,想道:“做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没有一点出众的地方,再加上面容憔悴,举止粗野,难道不枯燥吗?”有时她又觉得上帝会立即来处死她,因为她害怕传染,竟一次也没去过丈夫的书房。总之,她的情绪低沉而沮丧,相信她的生活已经毁掉,再也无法挽救了……
午饭厨天色暗下来。当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走进客厅时,科罗斯捷列夫已躺在沙发床上,枕着一个金线绣的绸垫子,在呼噜呼噜地打鼾。
值班的医生进进出出,谁也不曾留意这种混乱状态。外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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