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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作品选-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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添出许多兴致。她摸出十年前的爱尔琴金表来。十二点还差十分。这样早。还好在马路上走走呢。
于是,昆山的婵阿姨,一个儿走到了春阳和煦的上海的南京路上。来来往往的女人男人,都穿得那么样轻,那么样美丽,又那么样小玲玲的,这使她感觉到自己底绒线围巾和驼绒旗袍的累坠。早知天会这样热,可就穿了那件雁翎绉衬绒旗袍来了。她心里划算着,手却把那绒线围巾除下来,折叠了搭在手腕上。
什么店铺都在大廉价。婵阿姨看看绸缎,看看瓷器,又看看各式各样的化妆品,丝袜,和糖果饼干。她想买一点吗?
不会的,这一点点力她定是有的。没有必需,她不会买什么东西。要不然,假如她舍得随便花钱,她怎么会牺牲了一生的幸福,肯抱牌位做亲呢?
她一路走,一路看。从江西路口走到三友实业社,已经过午时了。她觉得热,额角上有些汗。袋里一摸,早上出来没带着手帕。这时,她觉得有必需了。她走进三友实业社去买了一条毛巾手帕,带便在椅子上坐坐,歇歇力。
她隔着玻璃橱窗望出去,人真多,来来去去的不断。他们都不像觉得累,一两步就闪过了,走得快。愈看人家矫健,愈感觉到自己的孱弱了,她抹着汗,懒得立起来,她害怕走出门去,将怎样挤进这些人的狂流中去呢?
到这时,她才第一次奇怪起来:为什么,论年纪也还不过三十五岁,何以这样的不济呢?在昆山的时候,天天上大街,可并不觉得累,一到上海,走不了一条马路,立刻就像个老年人了。这是为什么?她这样想着,同时就埋怨着自己,应该高兴逛马路玩,那是毫无意思的。
于是她勉强起身,挨出门。她想到先施公司对面那家点心店里去吃一碗面,当中饭。
吃了面就雇黄包车到北火车站。
可是,你得明白,这是婵阿姨刚才挨出三友实业社的那扇玻璃门时候的主意。要是她真的累得走不动,她也真的会去吃了面上火车的。意料不到的却是,当她望永安公司那边走了几步路,忽然地让她觉得身上又恢复了一种好像是久已消失了的精力,让她混合在许多呈着喜悦的容颜的年轻人底狂流中,一样轻快地走……走。
什么东西让她得到这样重要的改变?这春日的太阳光,无疑的。它不仅改变了她底体质,简直还改变了她底思想。真的,一阵很骚动的对于自己的反抗心骤然在她胸中灼热起来。
为什么到上海来不玩一玩呢?做人一世,没钱的人没办法,眼巴巴地要挨着到上海来玩一趟,现在,有的是钱,虽然还要做两个月家用,可是就使花完了,大不了再去提出一百块来。
况且,算它住一夜的话,也用不了一二十块钱。人有的时候得看破些,天气这样好!
天气这样好,眼前一切都呈着明亮和活跃的气象。每一辆汽车刷过一道崭新的喷漆的光,每一扇玻璃橱上闪耀着各方面投射来的晶莹的光,远处摩天大厦底圆瓴形或方形的屋顶上辉煌着金碧的光,只有那先施公司对面的点心店,好像被阳光忘记了似的,呈现着一种抑郁的烟煤的颜色。
何必如此刻苦呢?舒舒服服地吃一顿饭。婵阿姨不想吃面了。但她想不出应当到什么地方去吃饭。她预备叫两个菜,两个上海菜,当然不要昆山吃惯了的东西,但价钱,至多两元,花两块钱吃一顿中饭,已经是很费的了,可是上海却说不来,也许两个菜得卖三块四块。这就是她不敢闯进任何一家没有经验的餐馆的理由。
她站在路角上,想,想。在西门的一个馆子里,她曾经吃过一顿饭,可是那太远了。
其次,四马路,她记得也有一家;再有,不错,冠生园,就在大马路。她不记得有没有走过,但在她记忆中,似乎冠生园是最适宜的了,虽则稍微有点憎嫌那儿的饭太硬。她思索了一下,仿佛记得冠生园是已经走过了,她怪自己一路没有留心。
婵阿姨在冠生园楼上拣了个座位,垫子软软的,当然比坐在三友实业社舒服。侍者送上茶来,顺便递了张菜单给她。
这使她稍微有一点窘,因为她虽然认得字,可并不会点菜。她费了十分钟,给自己斟酌了两个菜,一共一块钱。她很满意,因为她知道在这样华丽的菜馆里,是很不容易节省的。
她饮着茶,一个人占据了四个人底座位。她想趁这空暇打算一下,吃过饭到什么地方去呢?今天要不要回昆山去?倘若不回去的话,那么,今晚住到什么地方去?惠中旅馆,像前年有一天因为银行封关而不得不住一夜那情形一样吗?再说,玩,怎样玩?她都委决不下。
一溜眼,看见旁座的圆桌子上坐着一男一女,和一个孩子。似乎是一个小家庭呢?
但女的好像比男的年长得多。她大概也有三十四五岁了吧?婵阿姨刚才感觉到一种获得了同僚似的欢喜,但差不多是同时的,一种常常沉潜在她心里而不敢升腾起来的烦闷又冲破了她底欢喜的面具。这是因为在她底餐桌上,除了她自己之外,更没有第二个人。
丈夫?孩子?
十二三年前,婵阿姨底未婚夫忽然在吉期以前七十五天死了。他是一个拥有三千亩田的大地主底独子,他底死,也就是这许多地产失去了继承人。那时候,婵阿姨是个康健的小姐,她有着人家所称赞为“卓见”的美德,经过了二日二夜的考虑之后,她决定抱牌位做亲而获得了这大宗财产底合法的继承权。
她当时相信自己有这样大的牺牲精神,但现在,随着年岁底增长,她逐渐地愈加不相信她何以会有这样的勇气来了。
翁姑故世了,一大注产业都归她掌管了,但这有什么用处呢?
她忘记了当时牺牲一切幸福以获得这产业的时候,究竟有没有想到这份产业对于她将有多大的好处?族中人的虎视眈眈,去指望她死后好公分她底产业,她也不会有一个血统的继承人。算什么呢?她实在只是一宗巨产底暂时的经管人罢了。
虽则她有时很觉悟到这种情形,她却还不肯浪费她底财产,在她是以为既然牺牲了毕生的幸福以获得此产业,那么惟有刻意保持着这产业,才比较的是实惠的。否则,假如她自己花完了,她底牺牲岂不更是徒然的吗?这就是她始终吝啬着的缘故。
但是,对于那被牺牲了的幸福,在她现在的衡量中,却比从前的估价更高了。一年一年地阅历下来,所有的女伴都嫁了丈夫,有了儿女,成了家。即使有贫困的,但她们都另外有一种愉快足够抵偿经济生活底悲苦。而这种愉快,她是永远艳羡着,但永远没有尝味过,没有!
有时,当一种极罕有的勇气奔放起来,她会想:丢掉这些财富而去结婚罢。但她一揽起镜子来,看见了萎黄的一个容颜,或是想象出了族中人底诽笑和讽刺底投射,她也就沉郁下去了。
她感觉到寂寞,但她再没有更大的勇气,牺牲现有的一切,以冲破这寂寞的氛围。
她凝看着。旁边的座位上,一个年轻的漂亮的丈夫,一个兴高采烈的妻子,一个活泼的五六岁的孩子。她们商量吃什么菜肴。她们谈话。她们互相看着笑。他们好像是在自己家里。当然,他们并不怪婵阿姨这样沉醉地耽视着。
直等到侍者把菜肴端上来,才阻断了婵阿姨底视线。她看看对面,一个空的座位。
玻璃的桌面上,陈列着一副碗箸,一副,不是三副。她觉得有点难堪。她怀凝那妻子是在看着她。她以为我是何等样人呢?她看得出我是个死了的未婚夫底妻子吗?不仅是她看着,那丈夫也注目着我埃他看得出我并不比他妻子年纪大吗?还有,那孩子,他那双小眼睛也在看着我吗?他看出来,以为我像一个母亲吗?假如我来抚养他,他会不会有这样活泼呢?
她呆看着坚硬的饭颗,不敢再溜眼到旁边去了。她怕接触那三双眼睛,她怕接触了那三双眼睛之后,它们会立刻给她一个否决的回答。
她于是看见一只文雅的手握着一束报纸。她抬起头来,看见一个人站在她桌子边。
他好像找不到座位,想在她对面那空位上坐。但他迟疑着。终于,他没有坐,走了过去。
她目送着他走到里间去,不知道心里该怎么想。如果他终于坐下在她对面,和她同桌子吃饭呢?那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在上海,这是普通的事。就使他坐下,向她微笑着,点点头,似曾相识地攀谈起来,也未尝不是坦白的事。可是,假如他真的坐下来,假如他真的攀谈起来,会有怎样的结局啊,今天?
这里,她又沉思着,为什么他对了她看了一眼之后,才果决地不坐下来了呢?他是不是本想坐下来,因为对于她有什么不满意而翻然变计了吗?但愿他是简单地因为她是一个女客,觉得不大方便,所以不坐下来的。但愿他是一个腼腆的人!
婵阿姨找一面镜子,但没有如愿。她从盆子里捡起一块蒸气洗过的手巾,揩着脸,却又后悔早晨没有擦粉。到上海来,擦一点粉是需要的。倘若今天不回昆山去,就得在到惠中旅馆之前,先去买一盒粉,横竖家里的粉也快完了。
在旅馆里梳洗之后,出来,到那里去呢?也许,也许他——她稍微侧转身去,远远地看见那有一双文雅的手的中年男子已经独坐在一只圆玻璃桌边,他正在看报。他为什么独自个呢?也许他会得高兴说:——小姐,他会得这样称呼吗?我奉陪你去看影戏,好不好?
可是,不知道今天有什么好看的戏,停会儿还得买一份报。他现在在看什么?影戏广告?我可以去借过来看一看吗?
假如他坐在这里,假如他坐在这里看……——先生,借一张登载影戏广告的报纸,可以吗?
——哦,可以的,可以的,小姐预备去看影戏吗?……——小姐贵姓?
——哦,敝姓张,我是在上海银行做事的。……这样,一切都会很好地进行了。在上海。这样好的天气。
没有遇到一个熟人。婵阿姨冥想有一位新交的男朋友陪着她在马路上走,手挽着手。
和暖的太阳照在他们相并的肩上,让她觉得通身的轻快。
可是,为什么他在上海银行做事?婵阿姨再溜眼看他一下,不,他的确不是那个管理保管库的行员。那行员是还要年轻,面相还要和气,风度也比较的洒落得多。他不是那人。
一想起那年轻的行员,婵阿姨就特别清晰地看见了他站在保管库门边凝看她的神情。
那是一道好像要说出话来的眼光,一个跃跃欲动的嘴唇,一副充满着热情的脸。他老是在门边看着,这使她有点烦乱,她曾经觉得不好意思摸摸索索地多费时间,所以匆匆地锁了抽屜就出来了。她记得上一次来开保管箱的时候,那个年老的行员并不这样仔细地看着她的。
当她走出那狭窄的库门的时候,她记得她曾回过头去看一眼。但这并不单为了不放心那保管箱,好像这里边还有点避免他那注意的凝视的作用。她的确觉得,当她在他身边挨过的时候,他底下颔曾经碰着了她底头发。非但如此,她还疑心她底肩膀也曾经碰着他底胸脯的。
但为什么当时没有勇气抬头看他一眼呢?
婵阿姨底自己约束不住的遐想,使她憧憬于那上海银行底保管库了。为什么不多勾留一会呢?为什么那样匆急地锁了抽屜呢?那样地手忙脚乱,不错,究竟有没有把钥匙锁上呀?她不禁伸手到里衣袋去一摸,那小小的钥匙在着。但她恍惚觉得这是开了抽屜就放进袋里去的,没有再用它来锁上过。没有,绝对的没有锁上,不然,为什么她记忆中没有这动作啊?没有把保管箱锁上?真的?这是何等重要的事!
她立刻付了帐。走出冠生园,在路角上,她招呼一辆黄包车:——江西路,上海银行。
在管理保管库事情的行员办公的那柜台外,她招呼着:——喂,我要开开保管箱。
那年轻的行员,他正在抽着纸烟和别一个行员说话,回转头来问:——几号?
他立刻呈现了一种诧异的神气,这好像说:又是你,上午来开了一次,下午又要开了,多忙?可是这诧异的神气并不在他脸上停留得很长久,行长陈光甫常常告诫他底职员:对待主顾要客气,办事不怕麻烦。所以,当婵阿姨取出她底钥匙来,告诉了他三百零五号之后,他就检取了同号码的副钥匙,殷勤地伺候她到保管库里去。
三百零五号保管箱,她审察了一下,好好地锁着。她沉吟着,既然好好地锁着,似乎不必再开吧?
——怎么,要开吗?那行员拈弄着钥匙问。
——不用开了。我因为忘记了刚才有没有锁上,所以来看看。她觉得有点歉仄地回答。
于是他笑了。一个和气的,年轻的银行职员对她微笑着,并且对她看着。他是多么可亲啊!假如在冠生园的话,他一定会坐下在她对面的。但现在,在银行底保管库里,他会怎样呢?
她被他看着。她期待着。她有点窘,但是欢喜。他会怎样呢?他亲切地说:——放心罢,即使不锁,也不要紧的,太太。
什么?太太?太太!他称她为太太!愤怒和被侮辱了的感情奔涌在她眼睛里,她要哭了。她装着苦笑。当然,他是不会发觉的,他也许以为她是羞赧。她一扭身,走了。
在库门外,她看见一个艳服的女人。
——啊,密司陈,开保管箱吗?钥匙拿了没有?
她听见他在背后问,更亲切地。
她正走在这女人身旁。她看了她一眼。密司陈,密司!
于是她走出了上海银行大门。一阵冷。眼前阴沉沉地,天色又变坏了。西北风。好像还要下雨。她迟疑了一下,终于披上了围巾:——黄包车,北站!
在车上,她掏出时表来看。两点十分,还赶得上三点钟的快车。在藏起那时表的时候,她从衣袋里带出了冠生园的发票。她困难地,但是专心地核算着:菜,茶,白饭,堂彩,付两块钱,找出六角,还有几个铜元呢?
(原载《良友图画杂志》,选自良友图书印刷公司版《善女人行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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扇子
天气热起来了,男的女的的手里,出门时都摇着扇子了。将穿敝了的一件夹衫换去了身之后,我也想起:这时令是可以带了扇子出门了。记得去年曾用过的那柄有朋友叶君写着秦少游《望海潮》词的福州漆骨折扇还并不破旧,中秋以后,将它随便放进了那只堆存旧扇秃笔的橱抽屉里,不知如今还可以用用否。现在是百物昂贵的时候,一副起码的粗粗地制成的扇骨,配上一页白扇面,也得要半块钱呢。如果去年的旧物,还拿得出去用用的话,何必再去买新的呢。
开了那只久闭了的橱抽屉,把尘封了的什物翻检了半晌,一个小纸包里的是记不起哪年代收下来的凤仙花籽,一个纸匣里的是用旧了的笔尖,还有一枚人家写给父亲的旧信封里却藏着许多大清邮票,此外,还有几付残破的扇骨,一个陈曼生的细砚,倒是精致的文房具。再底下,唉,这个东西还存在吗!一时间真不禁有些悠远的惆怅。
那是安眠在抽屉底上的,棉纸封袋里的一柄茜色轻纱的团扇。
现在,都会里的女士是随处都有电扇凉风可以吹拂她们的玉体,而白昼没有电气的内地的城市里的女士是流行着雀羽的扇子了。团扇,当然是过了时,市面上早已没有了这一注货色,年纪轻的后生,恐怕只好在旧时代的画本中去端详一个美人的挥着团扇的姿态了。我之看见了旧藏的团扇而惆怅,倒并不是因为它的过时,一种扇子的过时,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之所以觉得惆怅,只是为了这一柄团扇是于我有些瓜葛的。那还是住在苏州的少年时候的事哩。
父亲因为要到师范学堂做监督而全家迁苏的那一年,我才只九岁。到苏州之后的第一个月,我记得很清楚,我整天地藏躲在醋库巷里的租住屋里,不敢出外,因为我不会说苏州话,人家说话,我也不懂得。但有一天是非出去不可了,而且是出去和许多的说苏州话的小朋友接触,那是父亲送我进附属小学继续读书的第一天。先一夜,父亲说:“阿宁,明天又要读书去了。”
我说:“哪里去读书?”父亲说:“附属小学。就在师范学堂对面,放了夜学你还好来看我呢。我已经去和学校里的先生说好了,原旧是三年级……”他又回过头去对母亲说:“将来阿宁可以住到我学堂里去,省得每天来来去去的走。”
母亲笑笑,没有加以可否。我心里也木然,因为住在家里和母亲一处和住在学堂里和父亲一处,在我是都愿意的。
语言的难题又来到我心里,我痴想着:一群男女小同学在种着花的学校园里环绕着我,笑着我的家乡话。
过了一会,母亲笑着说:“阿宁,为什么发着呆,为了明朝要进学堂去,所以不高兴着么?”
我一声也不响,呆想着。年老的唐妈在旁边,又唱起她惯用的嘲笑我的歌词:“懒学精,称称三百斤。”
我被激怒着说:“谁想懒学呀,为的是怕说起话来给人家笑呀,况且,况且:我一个人也不认识,走进陌生的学堂里去,叫我怎么好呢。”
父亲就说:“有什么好笑,就是人家笑,也随他们好了,过了三个月你一定也会得说苏州话。如果说没有人认得,那么明朝可以和对面金家的惜官珍官同去,明朝早上我带你去认识认识,搭个小朋友,以后也好一同作伴儿早出晚归,便当些。”
这样,于是在进学堂的那天早晨。我认识了生平第一个女朋友:金树珍。
惜官的名字是树玉,是她的小两岁的弟弟。
在能说苏州话之前,很奇怪地,对了她,我居然很不羞赧地说着家乡的土话,而且说得很多,很琐屑。我告诉她城隍山的风景怎样好,西湖怎样好——其实那个时候的西湖,还是很荒寒的,而我也只跟了父亲,从清波门出去约略地玩了一玩而已。我在家乡的小学堂里读的是哪几本书,父亲有怎样几本有好看的图画的书。她不能全懂地听着我的奇怪的乡音,不时地微笑着,但我并不觉得如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的时候所想象着那样的脸红。
到我能够自由地说苏州话,我和她,当然还和她的弟弟,已经因为同级同学,邻居,两重关系而成为很亲密的朋友了。我之所以后来不愿意住到父亲学堂里去,如今回想起来,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但那时却并没意识地觉察到这种心绪,只说是为了要陪伴母亲。
一年一年地,无知的童年如燕羽似地掠过了。我在学堂里,除了他们姊弟之外,不曾有过第三个朋友,每天,除了睡到我的小床上去的夜间和吃饭的时间之外,不曾有过和他们俩分离的时候。于是到了第五年了。我们是在高等第四级。
如果这一年不遗留这一柄团扇给我,现在我还能够想念起她吗?我的回忆还能不能捉到一个起因而蔓延开去吗?
那时候的学制,两级的小学堂是男女兼收的,但中学堂却男女分校了;高等第四级是两级小学的最末一年,我因此常觉得心里不宁静,为的是暑假毕业后,如果我依照着父亲的主意,升学进草桥中学或师范学堂,而她依照着她的父亲的主意,辍学家居,便失去了许多亲近的机会。那一种心绪,虽然还不曾懂得就是现在所谓恋爱的苦闷,但却时常感觉到有一个空虚的生涯将要来了似的烦乱。
于是,显著的病象是春季小考失败了。
我素来是个好胜的人,但那时候并不觉得是羞耻。我甚至还希望她和我一样的对于功课怠惰下去,如果能得大家都留级一年,也是愿意的。呀,那时候的心情,便是留级到三年,四年,五年,只要她也继续地和我同学下去,也都是高兴的。一年一度地读着同样的书本,只要有着她在课室里,也就好似诵读着新的书了。
但是,她说留级是可羞的事,如果我真的连毕业考试也失败了,在她毕业之后,她将不再和我继续做朋友,也不许我到她家里去,就是托名去看她的弟弟,她也是要叫阿翠赶我出大门的,因为她看轻不用功的人。
我的知道不用功是可羞的,原来是因为她如此想着而我遂也如此想着的。
于是大考的日期在揭示牌上公布出来。我是被逼得每天晚上要在灯下整理功课了。但这倒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在几个清朗的晚间,她和她的弟弟常在晚饭之后差了他们的阿翠过来叫我带了书本去和他们一同温理,而我便一定会得由唐妈管领着在月光下穿过清静的街走进她家的广漆墙门去。
一夜,月亮光光地,好像是五月望日的前后,天气是如现在一样的沉闷。
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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