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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作品选-第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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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秀道:“快说!我不杀你。”
  头陀便说道:“海黎和潘公女儿有染,每夜来往,教我只看后门头有香桌儿为号,便去寺里报信,唤他入钹;到五更头却教我来敲木鱼叫佛报晓,唤他出钹。”
  石秀听了,鼻子里哼了一声,又问:“他如今在哪里?”
  头陀道:“他还在潘公女儿床上睡觉。我如今敲得木鱼响,他便出来。”
  石秀喝道:“你且借衣服木鱼与我。”
  只一手把头陀推翻在地上,剥了衣服,夺了木鱼,头陀正待爬起溜走,石秀赶上前一步,将刀就颈上一勒,只听得疙瘩一声,那头陀已经倒在地上,不做声息,石秀稍微呆了一阵,想不到初次杀人,倒这样的容易,这样的爽快。再将手中的刀就月亮中一照,却见刀锋上一点点的斑点,一股腥味,直攒进鼻子里来,石秀的精神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似地,不觉的望上一壮。
  石秀穿上直裰,护膝,一边插了尖刀,把木鱼直敲进巷里来。工夫不大,只看见杨雄家后门半启,海黎戴着头巾闪了出来。石秀兀自把木鱼敲响,那和尚喝道:“只顾敲什么!”
  石秀也不应他,让他走到巷口,一个箭步蹿将上去,抛了木鱼,一手将那和尚放翻了。按住喝道:“不要高则声!高声便杀了你。只等我剥了衣服便罢。”
  海黎听声音知道是石秀,眼睛一闭,便也不敢则声。石秀就迅速地把他的衣服头巾都剥了,赤条条不著一丝。残月的光,掠过了一堵短墙,斜射在这裸露着的和尚的肉体上,分明地显出了强壮的肌肉,石秀忽然感觉到一阵欲念。这是不久之前,和那美丽的潘巧云在一处的肉体啊,仿佛这是自己的肉体一般,石秀却不忍将屈膝边插着的刀来杀下去了。但旋即想着那潘巧云的狠毒,离间自己和杨雄的感情,教杨雄逼出了自己;又想着她那种对自己冷淡的态度,咄!岂不都是因为有了你这个秃驴之故吗?同时,又恍惚这样海黎实在是自己的情敌一般,没有他,自己是或许终于会得和潘巧云成就了这场恋爱的,而潘巧云或许会继续对自己表示好感,但自从这秃驴引诱上了潘巧云之后,这一切全都给毁了。只此一点,已经是不可饶恕的了。嗯,反正已经杀了一个人了。……石秀牙齿一咬,打屈膝边摸出刚才杀过那头陀的尖刀来,觑准了海黎的脖子,只一刀直搠进去。这和尚哼了一声,早就横倒下去了。石秀再搠了三四刀,看看不再动弹,便站了起来,吐了一口热气。
  在石秀的意料中,恍惚杀人是很不费力的事,不知怎的,这样地接连杀了两个人,却这样地省事。石秀昏昏沉沉地闻着从寒风中吹入鼻子的血腥气,看着手中紧握着的青光射眼的尖刀,有了“天下一切事情,杀人是最最愉快的”
  这样的感觉。这时候,如果有人打这条巷里走过,无疑地,石秀一定会得很餍足地将他杀却了的。而且,在这一刹那间,石秀好像觉得对于潘巧云,也是以杀了她为唯一的好办法。因为即使到了现在,石秀终于默认着自己是爱恋着这个美艳的女人潘巧云的。不过以前是抱着“因为爱她,所以想睡她”
  的思想,而现在的石秀却猛烈地升起了“因为爱她,所以要杀她”这种奇妙的思想了。这就是因为石秀觉得最愉快的是杀人,所以睡一个女人,在石秀是以为决不及杀一个女人那样的愉快了。这是在石秀那天睡了勾栏里的娼女之后,觉得没有甚么意味,而现在杀了一个头陀,一个和尚,觉得异常爽利这件事实上,就可以看得出来的。石秀回头一望杨雄家的后门,静沉沉的已关闭,好像这个死了的和尚并不是从这门户里走出来的。石秀好像失望似的,将尖刀上的血迹在和尚的尸身上括了括干净。这时,远处树林里已经有一阵雀噪的声音,石秀打了个寒噤,这才醒悟过来,匆匆地将手里的刀丢在头陀身边,将剥下来的两套衣服,捆做个包裹,径回客店里来。幸喜得客人都未起身,轻轻地开了门进去,悄悄地关上了自去房里睡觉。
  一连五七日,石秀没有出去,一半是因为干下了这样的命案,虽说做得手脚干净,别人寻不出什么破绽,但也总宁可避避锋头。一半是每天价沉思着这事情的后文究竟应当怎样办,徒然替杨雄着想,石秀以为这时候最好是自己索性走开了这蓟州城,让杨雄他们依旧可以照常过日子,以前的事情,好比过眼云烟,略无迹象。
  但是,如果要替自己着想呢,既然做了这等命案,总要彻底地有个结局,不然岂不白白地便宜了杨雄?况且自己总得要对杨雄当面说个明白,免得杨雄再心中有什么芥蒂。此外,那要想杀潘巧云的心,在这蛰伏在客店里的数日中,因为不时地又想起了那天晚上在勾栏里看见娼女手指上流着鲜艳的血这回事,却越发饥渴着要想试一试了。如果把这柄尖刀,刺进了裸露着的潘巧云的肉体里去,那细洁而白净的肌肤上,流出着鲜红的血,她的妖娇的头部痛苦地侧转着,黑润的头发悬挂下来一直披散在乳尖上,整齐的牙齿紧啮着朱红的舌尖或是下唇,四肢起着轻微而均匀的波颤,但想像着这样的情景,又岂不是很出奇地美丽的吗?况且,如果实行起这事来,同时还可以再杀一个迎儿,那一定也是照样地惊人的奇迹。
  终于这样的好奇和自私的心克服了石秀,这一天,石秀整了整衣衫走出到街上,好像长久没有看见天日一般的眼目晕眩着。独自个呆呆的走到州桥边,眼前一亮,瞥见杨雄正打从桥上走下来,石秀便高叫道:“哥哥,哪里去?”
  杨雄回过头来,见是石秀不觉一惊。便道:“兄弟,我正没寻你处。”
  石秀道:“哥哥且来我下处,和你说话。”
  于是石秀引了杨雄走回客店来。一路上,石秀打量着对杨雄说怎的话,听杨雄说正在找寻我,难道自己悔悟了,要再把我找回去帮他泰山开肉铺子么?呸!除非是没志气的人才这么做。倘若他正要找我帮同去杀他的妻子呢?
  不行,我可不能动手,这非得本夫自己下手不可。但我可是应该劝他杀了那个女人呢,还是劝他罢休了?不啊!……决不!这个女人是非杀不可的了,哥哥若使这回不杀她,总有一天她会把哥哥谋杀了的……
  到了客店里的小房内,石秀便说道:“哥哥,兄弟不说谎么?”
  杨雄脸一红,道:“兄弟你休怪我,是我一时愚蠢,不是了,酒后失言,反被那婆娘瞒过了,怪兄弟相闹不得。我今特来寻贤弟,负荆请罪。”
  石秀心中暗想,“原来你是来请罪的,这倒说得轻容易。难道你简直这样的不中用么?”
  待我来激他一激,看他怎生,当下便又道:“哥哥,兄弟虽是个不才小人,却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如何肯做这等之事?怕哥哥日后中了奸计,因此来寻哥哥,有表记教哥哥看。”
  说着,石秀从炕下将过了和尚头陀的衣裳,放在杨雄面前,一面留心看杨雄脸色。果然杨雄眼睛一睁,怒火上冲,大声的说道:“兄弟休怪。我今夜碎割了这贱人,出这口恶气。”
  石秀自肚里好笑,天下有这等卤莽的人,益发待我来摆布了罢。便自己沉吟了一回,打定主意,才说道:“哥哥只依着兄弟的言语,教你做个好男子。”
  杨雄很相信地说:“兄弟,你怎地教我做个好男子?”
  石秀道:“此地东门外有一座翠屏山好生僻静。哥哥到明日,只说道:”我多时不烧香,我今来和大嫂同去,‘把那妇人赚将出来,就带了迎儿同到山上。
  小弟先在那里等候着,当头对面,把是非都对明白了,哥哥那时写与一纸休书,弃了这妇人,却不是上着?“
  杨雄听了这话,沉思了好半歇,只是不答上来。石秀便把那和尚头陀的衣裳包裹好了,重又丢进炕下去。只听杨雄说道:“兄弟,这个何必说得,你身上清洁,我已知了,都是那妇人说谎。”
  石秀道:“不然,我也要哥哥知道和海黎往来真实的事。”
  杨雄道:“既然兄弟如此高见,必然不差,我明日准定和那贱人同上翠屏山来,只是你却休要误了。”
  石秀冷笑道:“小弟若是明日不来,所言俱是虚谬。”
  当下杨雄便分别而去。石秀满心高兴,眼前直是浮荡着潘巧云和迎儿的赤露着的躯体,在荒凉的翠屏山上,横倒在丛草中。黑的头发,白的肌肉,鲜红的血,这样强烈的色彩的对照,看见了之后,精神上和肉体上,将感受到怎样的轻快啊!石秀完全像饥渴极了似地眼睁睁挨到了次日,早上起身,杨雄又来相约,到了午牌时分,便匆匆的吃了午饭,结算了客店钱,背了包裹,腰刀,杆棒,一个人走出东门,来到翠屏山顶上,找一个古墓边等候着。
  工夫不多,便看见杨雄引着潘巧云和迎儿走上山坡来。石秀便把包裹、腰刀、杆棒,都放下在树根前,只一闪,闪在这三人面前,向着潘巧云道:“嫂嫂拜揖。”
  那妇人不觉一怔,连忙答道:“叔叔怎地也在这里?”
  石秀道:“在此专等多时了。”
  杨雄这时便把脸色一沉道:“你前日对我说:”叔叔多遍把言语调戏你,又将手摸你胸前,问你有孕也未。‘今日这里无人,你两个对的明白。“
  潘巧云笑着道:“哎呀,过了的事,只顾说什么?”
  石秀不觉大怒,睁着眼道:“嫂嫂,你怎么说?这须不是闲话,正要在哥哥面前对的明白。”
  那妇人见神气不妙,向石秀丢了个媚眼道:“叔叔,你没事自把髯儿提做什么?”
  石秀看见潘巧云对自己丢着眼色,明知她是在哀求自己宽容些了。但是一则有杨雄在旁边,事实上也无可转圆,二则愈是她装着媚眼,愈勾引起石秀的奇诞的欲望。石秀便道:“嫂嫂,你休要硬诤,教你看个证见。”
  说了,便去包裹里,取出海黎和那头陀的衣服来,撒放在地下道:“嫂嫂,你认得么?”
  潘巧云看了这两堆衣服,绯红了脸无言可对。石秀看着她这样的恐怖的美艳相,不觉得杀心大动,趁着这样红嫩的面皮,把尖刀直刺进去,不是很舒服的吗?当下便飕地掣出了腰刀,一回头对杨雄说道:“此事只问迎儿便知端的。”
  杨雄便去揪过那丫环跪在面前,喝道:“你这小贱人,快好好实说:怎地在和尚房里入奸,怎生约会把香桌儿为号,如何教头陀来敲木鱼,实对我说,饶你这条性命;但瞒了一句,先把你剁做肉泥。”
  迎儿是早已唬做了一团,只听杨雄如此说,便一五一十的把潘巧云怎生奸通海和尚的情节统统告诉了出来。只是对于潘巧云说石秀曾经调戏她一层,却说没有亲眼看见,不敢说有没有这回事。
  听了迎儿的口供,石秀思忖着:好利嘴的丫环,临死还要诬陷我一下吗?
  今天却非要把这事情弄个明白不可。便对杨雄道:“哥哥得知么?这般言语须不是兄弟教她如此说的。请哥哥再问嫂嫂详细缘由。”
  杨雄揪过那妇人来喝道:“贼贱人,迎儿已都招了,你一些儿也休抵赖,再把实情对我说了,饶你这贱人一命。”
  这时,美艳的潘巧云已经唬得手足失措,听着杨雄的话,只显露了一种悲苦相,含着求恕的眼泪道:“我的不是了。大哥,你看我旧日夫妻之面,饶恕我这一遍听了这样的求情话,杨雄的手不觉往下一沉,面色立刻更变了。好像征求石秀的意见似的,杨雄一回头,对石秀一望。石秀都看在眼里,想杨雄哥哥定必是心中软下来了。可是杨雄哥哥这回肯干休,俺石秀却不肯干休呢。于是,石秀便又道:”哥哥,这个须含糊不得,须要问嫂嫂一个明白缘由。“
  杨雄便喝道:“贱人,你快说!”
  潘巧云只得把偷和尚的事,从做道场夜里说起,直至往来,一一都说了。
  石秀道:“你却怎地对哥哥说我来调戏你?”
  潘巧云被他逼问着,只得说道:“前日他醉了骂我,我见他骂得蹊跷,我只猜是叔叔看见破绽,说与他。
  到五更里,又提起来问叔叔如何,我却把这段话来支吾,其实叔叔并不曾怎地。“
  石秀只才暗道,好了,嫂嫂,你这样说明白了,俺石秀才不再恨你了。
  现在,你瞧罢,俺倒要真的来当着哥哥的面来调戏你了。石秀一回头,看见杨雄正对自己呆望着,不觉暗笑。
  “今日三面都说明白了,任从哥哥如何处置罢。”石秀故意这样说。
  杨雄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咬了咬牙齿,说道:“兄弟,你与我拔了个贱人的头面,剥了衣裳,我亲自服侍她。”
  石秀正盼候着这样的吩咐,便上前一步,先把潘巧云发髻上的簪儿钗儿卸了下来,再把里里外外的衣裳全给剥了下来。但并不是用着什么狂暴的手势,在石秀这是取着与那一夜在勾栏里临睡的时候给那个娼女解衣裳时一样的手势,石秀屡次故意地碰着了潘巧云的肌肤,看她的悲苦而泄露着怨毒的神情的眼色,又觉得异常地舒畅了。把潘巧云的衣服头面剥好,便交给杨雄去绑起来。一回头,看见了迎儿不错,这个女人也有点意思,便跨前一步把迎儿的首饰衣服也都扯去了。看着那纤小的女体,石秀不禁又像杀却了头陀和尚之后那样的烦躁和疯狂起来,便一手将刀递给杨雄道:“哥哥,这个小贱人留她做什么,一发斩草除根。”
  杨雄听说,应道:“果然,兄弟把刀来,我自动手。”
  迎儿正待要喊,杨雄用着他的本行熟谙着的刽子手的手法,很灵快地只一刀,便把迎儿砍死了。正如石秀所预料着的一样,皓白的肌肤上,淌满了鲜红的血,手足兀自动弹着。石秀稍稍震慑了一下,随后就觉得反而异常的安逸,和平。所有的纷乱,烦恼,暴躁,似乎都随着迎儿脖子里的血流完了。
  那在树上被绑着的潘巧云发着悲哀的娇声叫道:“叔叔劝一劝。”
  石秀定睛对她望着。唔,真不愧是个美人。但不知道从你肌肤的裂缝里,冒射出鲜血来,究竟奇丽到如何程度呢。你说我调戏你,其实还不止是调戏你,我简直是超于海和尚以上的爱恋着你呢。对于这样热爱着你的人,你难道还吝啬着性命,不显呈你的最最艳丽的色相给我看看么?
  石秀对潘巧云多情地看着。杨雄一步向前,把尖刀只一旋,先拉出了一个舌头。鲜血从两片薄薄的嘴唇间直洒出来,接着杨雄一边骂,一边将那妇人又一刀从心窝里直割下去到小肚子。伸手进去取出了心肝五脏。石秀一一的看着,每剜一刀,只觉得一阵爽快。只是看到杨雄破着潘巧云的肚子倒反而觉得有些厌恶起来,蠢人,到底是刽子手出身,会做出这种事来。随后看杨雄把潘巧云的四肢,和两个乳房都割了下来,看着这些泛着最后的桃红色的肢体,石秀重又觉得一阵满足的愉快了。真是个奇观啊,分析下来,每一个肢体都是极美丽的。如果这些肢体合并拢来,能够再成为一个活着的女人,我是会得不顾着杨雄而抱持着她的呢。
  看过了这样的悲剧,或者,在石秀是可以说是喜剧的,石秀好像做了什么过份疲劳的事,四肢都非凡地酸痛了。一回头,看见杨雄正在将手中的刀丢在草丛中,对着这份残了的妻子的肢体呆立着。石秀好像曾经欺骗杨雄做了什么上当的事情似的,心里转觉得很歉仄了。好久好久,在这荒凉的山顶上,石秀茫然地和杨雄对立着。而同时,看见了那边古树上已经有许多饥饿了的乌鸦在啄食潘巧云的心脏,心中又不禁想道:“这一定是很美味的呢。”
  (选自《将军底头》,1932年,新中国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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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之夕 
                 
  梅雨又淙淙地降下了。
  对于雨,我倒并不觉得嫌厌,所嫌厌的是在雨中疾驰的摩托车的轮,它会溅起泥水猛力地洒上我的衣裤,甚至会连嘴里也拜受了美味。我常常在办公室里,当公事空闲的时候,凝望着窗外淡白的空中的雨丝,对同事们谈起我对于这些自私的车轮的怨苦。下雨天是不必省钱的,你可以坐车,舒服些。
  他们会这样善意地劝告我。但我并不曾屈就了他们的好心,我不是为了省钱,我喜欢在滴沥的雨声中撑着伞回去。我的寓所离公司是很近的,所以我散工出来,便是电车也不必坐,此外还有一个我所以不喜欢在雨天坐车的理由,那是因为我还不曾有一件雨衣,而普通在雨天的电车里,几乎全是裹着雨衣的先生们,夫人们或小姐们,在这样一间狭窄的车厢里,滚来滚去的人身上全是水,我一定会虽然带着一柄上等的伞,也不免满身淋漓地回到家里。况且尤其是在傍晚时分,街灯初上,沿着人行路用一些暂时安逸的心境去看看都市的雨景,虽然拖泥带水,也不失为一种自己的娱乐。在雾中来来往往的车辆人物,全都消失了清晰的轮廓,广阔的路上倒映着许多黄色的灯光,间或有几条警灯的红色和绿色在闪烁着行人的眼睛。雨大的时候,很近的人语声,即使声音很高,也好像在半空中了。
  人家时常举出这一端来说我太刻苦了,但他们不知道我会得从这里找出很大的乐趣来,即使偶尔有摩托车的轮溅满泥泞在我身上,我也并不会因此而改了我的习惯。说是习惯,有什么不妥呢,这样的已经有三四年了。有时也偶尔想着总得买一件雨衣来,于是可以在雨天坐车,或者即使步行,也可以免得被泥水溅着了上衣,但到如今这仍然留在心里做一种生活上的希望。
  在近来的连日的大雨里,我依然早上撑着伞上公司去,下午撑着伞回家,每天都如此。
  昨日下午,公事堆积得很多。到了四点钟,看看外面雨还是很大,便独自留下在公事房里,想索性再办了几桩,一来省得明天要更多地积起来,二来也借此避雨,等它小一些再走。这样地竟逗遛到六点钟,雨早已止了。走出外面,虽然已是满街灯火,但天色却转清朗了。曳着伞,避着檐滴,缓步过去,从江西路走到四川路桥,竟走了差不多有半点钟光景。邮政局的大钟已是六点二十五分了。未走上桥,天色早已重又冥晦下来,但我并没有介意,因为晓得是傍晚的时分了,刚走到桥头,急雨骤然从乌云中漏下来,潇潇的起着繁响。看下面北四川路上和苏州河两岸行人的纷纷乱窜乱避,只觉得连自己心里也有些着急。他们在着急些什么呢?他们也一定知道这降下来的是雨,对于他们没有生命上的危险,但何以要这样急迫地躲避呢?说是为了恐怕衣裳给淋湿了,但我分明看见手中持着伞的和身上披了雨衣的人也有些脚步踉跄了。我觉得至少这是一种无意识的纷乱。但要是我不曾感觉到雨中闲行的滋味,我也是会得和这些人一样地急突地奔下桥去的。
  何必这样的奔逃呢,前路也是在下着雨,张开我的伞来的时候,我这样漫想着。不觉已走过了天潼路口。大街上浩浩荡荡地降着雨,真是一个伟观,除了间或有几辆摩托车,连续地冲破了雨仍旧钻进了雨中地疾驰过去之外,电车和人力车全不看见。我奇怪它们都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至于人,行走着的几乎是没有,但在店铺的檐下或蔽荫下是可以一团一团地看得见,有伞的和无伞的,有雨衣的和无雨衣的,全部聚集着,用嫌厌的眼望着这奈何不得的雨。我不懂他们这些雨具是为了怎样的天气而买的。
  至于我,已经走近文监师路了。我并没什么不舒服,我有一柄好的伞,脸上绝不曾给雨水淋湿,脚上虽然觉得有些潮,但这至多是回家后换一双袜子的事。我且行且看着雨中的北四川路,觉得朦胧的颇有些诗意。但这里所说的“觉得”,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具体的思绪,除了“我该得在这里转弯了”
  之外,心中一些也不意识着什么。
  从人行路上走出去,探头看看街上有没有往来的车辆,刚想穿过街去转入文监师路,但一辆先前并没有看见的电车已停在眼前。我止步了,依然退进到人行路上,在一支电杆边等候着这辆车的开出。在车停的时候,其实我是可以安心地对穿过去的,但我并不曾这样做。我在上海住得很久,我懂得走路的规则,我为什么不在这个可以穿过去的时候走到对街去呢,我没知道。
  我数着从头等车里下来的乘客。为什么不数三等车里下来的呢?这里并没有故意的挑选,头等座在车的前部,下来的乘客刚在我面前,所以我可以很看得清楚。第一个,穿着红皮雨衣的俄罗斯人,第二个是中年的日本妇人,她急急地下了车,撑开了手里提着的东洋粗柄雨伞,缩着头鼠窜似地绕过车前,转进文监师路去了。我认识她,她是一家果子店的女店主。第三,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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