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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作品选-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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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今以后,你倘若出门去,请不要忘了带一方手帕在袋子里。万一忘了的话,在街上买一方新的固然最好,不然,即使离家已远,回去拿也还是最聪明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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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话
两月前在上海晤邵洵美先生,因为他正在对于西洋文学中的鬼故事发生很大的兴趣,我也曾表示想写一篇关于鬼怪文学的小文及一篇介绍英国鬼怪小说家勒法虞(LeFanu)的文字,但这只是一种夸张的述愿,虽然洵美先生竭力怂恿我把它们写出来,但回头一想,在种种情形之下,尤其是因为现在据说是一个崇尚现实主义的时代,我的文章似乎还是以不写为妙。
这回《论语》要出一个鬼故事专号了,洵美连写了两封快信来要我供给一点文章,来凑个热闹,因为,据他说这个专号之成为事实,乃我“当时捧潮之故。所以,非给写文章不可。这样说来,我竟无意中做了这个专号的发起人,即使不写文章,也已逃不了提倡鬼怪文学的嫌疑,于是索性放笔来谈谈鬼了。
罗两峰以画鬼趣图出名,然而有人却以为这本领并不希罕。理由是画鬼容易画人难。
画人的眉眼精神,像不像有活人可对证;画鬼的眉眼精神,像不像便无可对证,惟其无可对证,便可任意画之。因此上,罗两峰笔下之鬼,说不来还是罗两峰心底之人,鬼趣图实在还是人趣图。非鱼者子安知鱼之乐,鬼趣图之是否逼真,实在连罗两峰自己也不明白,而况乎非罗两峰心底人之鬼,更而况乎非罗两峰画中鬼之人!
喔唷!这样一来,大有要把鬼故事专号这个计划全部推翻的气概,未免做了杀风景事。诚然,即使有人以“姑妄言之妄听之”这句妙话来“打圆潮,这个“风景”也是准“杀”定了。倘若是你来“妄言”,那么我既然知道你是妄言,如何还能“妄听”得进去?倘若要我来“妄言”,即使你有“妄听”的本领,我也实在“妄”不出“言”来。
真的,就是“姑”也无从“姑”起。眼前老老实实的都是人,加紧工夫说人,也还没说得像一个;那里还有工夫和能力去说一些素昧平生的鬼?
若是学学罗两峰,做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说是讲鬼了,而讲出来的还是人,在我是不甘愿的。然而世界上却真有人喜欢这个,言者与听者皆无不然。《阅微草堂笔记》里的鬼更不必说,那非但决不是鬼,(其实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样才决然是鬼!)简直更不是人了;就是被称为讲鬼讲得最好的《聊斋志异》,那些鬼,似乎也个个都不是鬼——若不是已经转世投胎的鬼,便是还未死却的人。
而言者和听者双方都承认这是讲得很好的鬼故事,好就好在那些鬼都不是鬼。这情形有一个专门名词,叫做“讽刺”,据说也是属于现实主义范围里的。
我虽然不能说要怎样讲鬼故事才使人觉得这实在讲的是鬼而不是人,但我以为既然要讲鬼故事(最好自然是根本不讲),那至少限度就应该讲得一点也不像是人。但是我知道,倘若真有这样一个伟大的讲鬼故事者,人们非但会忽略了他,甚至会攒殴他的,理由是:谁叫他讲得一点也不像鬼!
这个伟大的讲鬼故事者,不仅在人间会遭逢到不被了解的命运,便是在鬼域中也是如此。让我们先承认真有一个群鬼咻咻的鬼域的存在。若把这伟大的讲鬼故事者的杰作送到鬼域中去,在第一流作家们所主办的杂志上发表,也不见得会有一个鬼读者来捧场的,因为这些鬼们也需要“讽刺”,定要把题目改过,说是讲的是人的故事才行。
呜呼,关于鬼的事情,不亦难言已哉!罗两峰若以他的鬼趣图改题作人趣图,就不会得盛名藉藉如此了。人岂可以有“趣”?有“趣”斯有闲矣。有闲之人,尚且有干罪戾,而况画“有闲之人”之人哉!为罗两峰计,若要把“鬼”字改做“人”字,必须连带的把“趣”字改做“苦”字。因为人是只许有痛苦的,虽然脸上实在显着笑容,并不妨事。再说蒲松龄笔下之鬼,若当时直截痛快地一概说明是人,他的小说就是“鸳鸯蝴蝶派”,因为有饮食男女而无革命也。人有三等,上等人有革命意识而无饮食男女之欲,中等人有革命意识亦有饮食男女之欲,下等人则仅有饮食男女之欲而无革命意识。写上等人的文章叫做社会的现实主义,写中等人的文章叫做革命的浪漫主义,写下等人的文章叫做鸳鸯蝴蝶派。所以蒲松龄如果要把他笔下的鬼一律说明了仍旧是人,必须把这些人派做是上中两等的,才可以庶几免乎不现实不革命之讥,虽然说这些人的革命意识到底还是为了饮食男女,并不妨事。
我的话似乎愈说愈远了。然而实在并不远,还是在这里说鬼话。我承认我的唯一的失败,无论我用什么理由去反罗两峰和蒲松龄,但在大多数人的心理,前者总是善画鬼的人,后者总是善讲鬼故事的人。而这所谓大多数人的心理,可以分做两派,一派是以对于人的认识去了解罗两峰蒲松龄所“创造”出来的鬼,以为真像鬼,这就是现实主义的杰作。一派是明知其画鬼和讲鬼,实在是画人和讲人,因为一口咬定了说是“鬼”,觉得够味儿,这就是“讽刺”,这就好!
而我呢,看看画的是人,听听讲的是人,而画者讲者却坚执说是鬼,我不明白。我明知道如果真有鬼,那一定有异于人的眉目精神。而眼前却没有一个真能讲鬼故事的人,来给我讲一些眉目精神迥异于人的鬼的故事。我愿意把这个意见供献给《论语》鬼故事专号的作者与读者,要谈鬼故事就得找一些真正的鬼来谈谈,若要在讲鬼故事的时候还不能忘情于人,那才腐气得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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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玲珑阁丛谈
小引
杭州是我的原籍,但我从来没有在杭州城里住到二星期以上过。这回到杭州来教书,算来至少总可以住上一年半载,对于杭州也许能发现一点以前所不知道的民情风物。黎庵海戈合办《谈风》,遥想海上谈风,必然甚健,近又来信要我助一阵风,于是想把到杭州后一切所见所闻,所思所感,胡乱写一点下来,聊以存一时鸿爪。这些文章,本想题名“杭州杂话”,但又一想,如果《谈风》不中途停刊,也许我将来写的就不尽是关于杭州的事情了。故另外给题一个总名曰玉玲珑阁丛谈。玉玲珑阁者,澹园中一小楼,为鄙人授徒之地。这些文章虽实非在此阁中写成,但到底借用了它的名字者,无他,附庸风雅云耳。
黑魆魆的墙门
我在城站下了车,正是红日当空的下午三点钟时分。俞平伯先生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描写他自己乘夜车回到杭州家里时的那情状。嘴里叫着“欠来欠来”的人力车夫拉着颠簸的敞车,载着一个睡眼惺忪的回家的旅人,从两边黑魆魆的高墙深巷中左冲右突,而终于停在一个黑魆魆的墙门外。这一节文章我看了很动心,我觉得那些黑魆魆的高墙和深巷很够味儿,小时候随着父母到杭州来上坟时也曾经遭遇到这种境况,十余年前在苏州旅行时,夜间九点半钟从观前雇人力车到阊门外时也曾经过这境况,那车夫嘴里并不叫,可是手里不停地摇着一个铃,我觉得更有味。甚至在甲子年齐卢战争时,我到杭州来接我的正在女子师范读书的大妹,因为客车为兵车所阻,到城站时已在上午三时,霜风凄紧,人心惶惶,那时乘着一辆人力车去投奔亲戚家,站在门外敲了一小时门的境况,当时也许还以为苦,后来想想却也怪有味道。可是这一次,我晓得,即使车到城站亦是在晚上——譬如我乘夜快车来杭州,这颠簸的人力车穿过黑魆魆的高墙深巷的滋味是再也休想领略的了。
我不知杭州的地价是不是已经涨到和上海同样的贵,为什么新造的屋子都完全成为上海式的石库门,最考究的也学了上海式的三层楼小洋房。一个里或邨或坊中间,家家的灯火都从窗帘中透露到街上来,再加以普遍的路灯临照着,再加以喧嚣的无线电声音从住宅中或大街上的店铺中传播出来,坐着人力车经过的旅客,绝对没有了黑魆魆的感觉。市政也许是修明了,人的生活也许是摩登了,但到杭州来的旅客已经不能感觉到他是在杭州了。
山里果儿
我把行李安顿在亲戚家里之后,走出大门,就听见了一个卖“山里果儿”的。“山里果儿”是一种像山楂一样的果实,叫卖者的声音读做“山林果儿”。每二三十颗穿成一个圆圈卖给小孩子,又可套在项颈上玩儿,又可吃。这是我小时候所曾喜欢过的东西。
现在听见了那老头儿的叫卖声,仿佛如回复到总角时去一样。但当我看到他那担子中的货色时,我不禁慨然了。当我小时候所曾买过的山里果儿总是又大又红又甜的,叫卖的老头儿在巷底里叫着“山林果儿噢,五个龙连①一串,五个龙连一串!”于是我检了五个小钱赶出去挨着邻里孩子群中拣得了一串最大的回来,玩好吃完,总可以消磨得一小时。可是现在的山里果儿怎么样?那样的小,那样的干瘪,那样的青,老头儿叫着要卖三个铜板一串,我看他走了半条巷,也没一个小孩子来作成他的生意。山里果儿也没落了,它的地位自然只好让咖啡糖牛奶糖抢了去。只是我还不明白,到底还是因为没有孩子再爱买山里果儿,以至于山里果儿愈来愈坏的呢?还是因为它愈来愈坏,因而没有小孩子再爱买它的呢?
①杭州方言谓铜钱曰龙连。
茶
到杭州来了一个月,除了看过一次曾在上海看见过的电影而外,一切的假日与余暇差不多都花在吃茶吃酒两件事情上。茶是我自己吃的,所以常常独自个去,酒则是陪了朋友去吃,因为我自己实在不吃酒。
现在先谈茶。我爱吃茶,但是不韵得很,一向只吃红茶,吃绿茶的兴趣是这回才发生的。因为素来没有品过茗,不大懂得茶道。我只以平时吃惯了自来水或雨水泡的普通红茶的感觉来尝啜杭州的茶,深觉从前所吃的实在算不得茶了。近来到湖滨吃茶者,最普通的地方是第六公园里的挹翠轩茶室。坐在那里看看湖光山色,抽一支烟,喝一盏茶,可算是每日下午工作之余的好消遣法。只是那里的茶虽还差强人意,而点心却很不见佳妙耳。
佐茶的小吃,叫做茶食,但现在茶食店虽然仍在,而真正的中国风的茶食却愈来愈少了。现在的茶食店里,我们所可以买到的都是朱古律葡萄干果汁牛肉之流的东西了,洋化的上海固然如是,中国本位的杭州也未尝不如是。丰子恺先生曾做了一篇小文章,深致推崇于敝乡的云片糕,岂知我小时候所吃的云片糕,还要比丰先生所赞赏的好十倍乎?从前都是松子云片,后来变成胡桃云片,而现在则又一变而为果肉云片矣。从松子而降为果肉,此趣味宁非愈趋低级哉!
我在西园吃了一碟茶干,我以为这或许是硕果仅存的中国本位的茶食了。据说扬州的肴肉是佐茶的妙品,但我想以肉佐茶,流品终有点介乎清鄙之间,不很得体。干丝也是淮扬一带的茶食,但叫来时总是一大盘或一大碗,倒像是把茶杯误认做酒杯,俨然是叫菜吃酒的样子,不很有悠闲之趣。因此我推荐杭州西园的茶干。小小的一碟,六块,又甜又香又清淡,与茶味一点没有不谐和的感觉,确是好东西。若到西园去吃油包,予欲无言矣。
且不谈茶食,我们还该谈到茶。最近几天来,从满觉陇到九溪十八涧一带真是异常热闹,因为满觉陇以桂花闻名,这几天桂花正在盛开。游人到满觉陇赏了桂,或是简直折了桂,一路行到九溪十八涧,便在九溪茶场吃一盏茶,泉水既特别清湛芳洌,茶叶也细若霜芽,真可作半日勾留,所惜人太多了,有时总不免反而觉得此事雅得太俗了。
茶虽则好,可是亦有美中不足之处,那就是茶具似乎太坏了。我以为用白磁壶泡茶已经不很有趣,而现在则又大都改用沪杭沪宁两路火车上的那种有盖玻璃杯了。这种杯子在火车上用固然很适当,但在这些并不以供人解渴为目的的茶寮中,似乎显得太武气了些。于此我不禁慨然回念起十三年前石屋洞的老和尚所曾款待过我的那一套阳羡砂壶了。虽然,不会品茗的人而斤斤较量到茶具之好坏,也许是吹毛求疵了吧。
酒
东坡诗曰“薄薄酒,胜茶汤”,薄酒尚余于茶,则醇酒与茶味,当有霄壤之判。我平生不善饮,一杯啤酒,亦能使醉颜酡然。故于酒的味道,实在说不出来。但虽不善饮,却喜少饮,欲求薄醉耳。得好酒二三两,醉虾一盘,或卤鸡一碟,随意徐饮之,渐渐而面发热,眼花生缬,肌肤上有温柔纤软之感,口欲言而讷讷,心无感亦凄凄,乍若欲笑,忽复欲哭,此薄醉之时也。清明则逼视现实,沉醉则完全避去,欲求生趣,总非薄醉不可,故我不善饮而辄喜少饮也。
杭州酒好。上海高长兴到杭州来开分店,就常被杭州酒徒引为笑料。故不善饮如我,亦不得不承认杭州酒确实好了。到杭州后,饮酒亦既五七次,辄得薄醉,余味醰醰。倘在此一住三年,或者会变做一个高阳酒徒亦未可知。
杭州酒店真多,街头巷口,总有几家。可是近来已不见那些白布酒帘,失去了不少旧时意味。杭州人吃酒似乎等于吃茶。不论过往客商,贩夫走卒,行过酒店,闻到香气,就会到柜台上去掏摸出八个或十个铜元来烫一碗上好绍酒,再买三个铜元花生米或两块豆腐干,悠然独酌起来。吃完了再赶路做事。上海虽亦有不少酒店,但一个黄包车夫把他的车子停在马路边,自己却偷闲吃一碗老酒的情形却是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于此我不能不惊异于杭州地方酒之普遍而黄包车夫之悠闲了。
以上说的是一些真正酒店,或曰小酒店。其实你不论要多少酒它尽卖得出,存瓮山积,门面虽狭,酒窖却大。所谓小者,只因它不卖热菜。不卖热菜,现当名之曰小菜馆,今不小其菜而小其酒,在酒亦不免有代人受过之冤了。
我们回头再谈大酒馆。大酒馆和小酒店一样,杭州也多的是。旗下一带,尤其是新式酒馆集中之地。可是馆虽大,酒却未必比小酒店好些。上这些馆子的大概醉翁之意还在于菜。真要讲究美酒佳肴的吃客,大概都会得自己带酒来。这情形我已见过几次。宇宙风编辑陶公亢德最近曾在西悦来大发脾气,怪堂倌送不出好酒来,实在是自己不懂诀窍耳。
介乎大酒馆和小酒店之间的,在旗下一带,另外有一种酒家,仿上海咖啡店之例,每家都有一二个女招待。文君当垆,也许有人会觉得怪有风趣,但他如果一脚踏进那酒店,便无异于误入了黑店,得留神酒里的蒙汗药了。你不点菜,他会给你代点;你不吃,她会代吃;一菜未完,一菜又来;你是欲罢不能,她是多多益善。杭州旧有民谣云:“大清娘,鼓楼前,吃菜吃酒嫑龙连。”大清娘,不知何职,想是浮浪女子之意,我真想不到这些鼓楼前的大清娘如今也赶到了旗下,继续其白吃酒菜的生活,真可谓能赶上时代潮流者。独惜她们的势力,目下尚未伸入到茶馆中去耳。虽然,恐怕为期亦不远矣。
赏桂记
满觉陇素以桂花及栗子著名,而桂花为尤著,因杭人辄称其栗子为桂花栗子,可见栗子固仍须藉桂花以传也。昔年读书之江大学,八九月间,每星期日辄从云栖越岭,取道烟霞洞,过满觉陇,到赤山埠雇舟泛湖。其时满觉陇一带桂花并不多,不过三四百株,必须有风,行过时仿佛有些香味而已。杭人赏桂,其时亦并不有何等热心,余方以为此一韵事只可从武林掌故丛编中求之矣。
今年来杭,八月上旬,就听说满觉陇早桂已开。每星期六下午及星期日,湖上游船骤少,自旗下至六和塔之公共汽车则搭客大拥挤,皆买票到四眼井,参石屋洞天而至满觉陇赏桂者也。其时东南日报上几乎每天有关于赏桂的小品文字,后来甚至上海大公报的大公园地中也有了赏过桂花的雅人发表了一替满觉陇桂花捧场的文章。某画刊上并且刊登了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题曰“桂花厅赏桂之盛况”,我当时心下想大概现在的满觉陇的桂花一定比十五年前多了几百倍,所以值得杭州人如是夸炫,这是从每一个赏桂回来的人绝不表示一点不满意这事实上,就可以看得出来的。
到了八月杪,人们说迟桂花已经开了。我心下想,如果再不去看一看,今年这个机会岂不错过了吗?上个月错过了一个看老东岳朝审的机会,现在可不能再交臂失之了。
于是在某星期六之下午,滚在人堆里搭汽车到四眼井,跟着一批杭州摩登士女一路行去。
当此之时,我满心以为那桂花厅前后左右一定是一片金栗世界,人艳于花,花香于人,两般儿氤氲得不分明,倒似乎也值得消磨它半天。问问行人,你们到哪里去赏桂?莫不回答曰:到桂花厅。我心中十分安慰,以为我的预料是十二分的靠得祝走到一处,离烟霞洞约摸还有一里路,恰在路旁,右边是几份人家,左边是十来座坟山。坟山间隙地上排满了卖茶的白木板桌,坟头上是一座桂树林子,东一株西一株的约摸有百把株桂树。已有许多人在那里吃茶,有的坐在条凳上,有的蹲在坟头上,有的躺在藤椅上——这大概是吃坑茶了,有的靠在墓碑上。吃茶之外,还吃栗子,吃豆腐干,吃梨儿,吃藕,吃沙地老菱。想不到荒凉凄寂的北邙山,却成为鬓影衣香的南京路。我心下想,大概桂花厅上已经挤满了人,所以这些人聚集于此,过屠门而大嚼,总算也快意了一常可是前面的人也不再往前走了。他们纷纷加入了这个坟山上赏桂的集团。招呼熟人的招呼熟人,找茶座的找茶座,我一个人却没了主意。我想既到了这里,总该到一到桂花厅,万一真挤得没有地方好坐,就巡行一周回去也好。但是到底桂花厅在哪里呢?这必须请问人家才行。
“喂,请问桂花厅在哪里?”我问一个卖豆腐干的。
“这里就是桂花厅!”他说。
我一呆!难道我瞎了眼?我抬起头来望望,明明是露天的坟山,怎说是什么厅!
“没有真的厅的,叫叫的!”那卖豆腐干的人懂了我这外路人的疑惑,给我解释了。
“叫叫的”云者,犹言“姑名之”云耳。
原来这里就是桂花厅,我不怪别的,我只怪那画刊为什么印得那样地模糊,若能印得清楚些,让我看明白其所谓桂花厅者,原本没有什么厅,则我对于它也不预存这样的奢望了。现在是,不必说,完全失望了。
但我不甘心回去,找了一个茶座,在一个条凳上坐了。不幸得很,天气还这样热,稀疏的桂叶遮不了阳光,于是我被晒在太阳里吃茶赏桂了。桂花并不比十五年前多些,茶也坏得很,生意忙了,水好像还未沸过。有卖菱的来兜卖菱,给两角法币只买得二十余只,旁边还有一位雅人在买桂花——不许你采,你要就得花钱买——一毛钱只得盆景黄杨那么的一小枝。我想,桂花当然是贵的,桂者,贵也,故中状元曰折桂。又俗曰“米珠薪桂”,足以与珠抗衡,宜乎其贵到如此地步了。
我四周闻闻,桂花香不及汗臭之甚,虽有小姐们之粉香,亦无补于万一。四周看看,也并无足以怡悦神智之处。反而是那些无辜的坟茔,都已被践踏得土崩瓦解。我想从此以后,杭州人弥留时,如果还顾惜到自己身后事,应该遗命子孙不得葬于满觉陇才好。
否则让坟亲(管坟人)也种上了十来株桂花树,就不免要佳城不靖了。
我招呼那临时茶店的老板兼堂倌,预备付他茶钱。他说:“先生,每壶大洋两角。”
我嘴里无话,心中有话,付了他两角法币就走。但那老板兼堂倌很懂得心理学,似乎看出了我满肚皮的不愿意,接着茶钱说道:“先生,一年一回,难得的。”
外乡人到过杭州,常说杭州人善“刨黄瓜儿”,但他们却不知道杭州乡下人还会得刨城里人的黄瓜儿如满觉陇桂花厅诸主人者也。可是被刨了黄瓜儿的外乡人,逢人便说,若惟恐人不知自己之被刨;而这些被杭州乡下人刨了黄瓜儿的杭州城里人却怡然自得,不以被刨之为被创也。所以我也懂了诀窍,搭汽车回到旗下,在湖滨碰到一个北方朋友,他问我:“到什么地方去玩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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