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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作品选-第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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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那单氏对于这种音响不大去关心的,但这一夜,她却感到特别有兴致。她听着这迷人的音乐,不知不觉间有点神往,她仿佛自己也已置身在这歌舞场中了。
这时候,她觉得腹内的婴孩也似乎在响应着节拍动弹,当晚她就分娩了。瑙儿生出之后,单氏又恢复了她的贞静慈善的性气,并且也绝不对于音乐发生兴趣了,这情形,即使她自己也觉得颇为怪异的。瑙儿弥月的那天,单氏的母亲请了一个老尼来给瑙儿开解关煞,那老尼一看见这婴孩,便合掌说道:“阿弥陀佛,这位小姐是有来历的人,不消解得关煞,只是可惜了一念之差,不免到花花世界里去走一遭。”单氏听了,也不理会,因为膝下无儿,便把这女孩子疼爱得如同儿子一般。
再说马士才四十年鸡窗萤案,虽则学贯天人,争奈命运不济,生在国难期间,朝廷非但不要文人,并且还深恨文人干预朝政。难得有几个忠心赤胆的人物,也都是杀戮的杀戮,流窜的流窜。虽然照旧开科取士,真有学问的人往往总是落第的多。难得有几个侥幸登科的,也只为了贪恋玉堂富贵,不惜到权臣奸相门下去投帖子供使唤。马士才看着这种光景,心中早已冷绝了仕进之想,非但如此,甚至当他妻子单氏怀孕的时候,也曾想过,假如这番生个男儿的话,将来长成之后,也不着他应考求官了,倒不如改儒习商,虽则身分低微些,也总能够丰衣足食,强如自己这样的穷老青毡。况且这身分又算得什么大不了的事,左右只赢得人家叫一声“官人”罢了。马士才这一番思量,到他妻子产下瑙儿来,全部都用不着了。马老头儿非但不因为所生不是男孩而懊恼,倒反拊掌大笑道:“好也好也,索性生个女儿,落得免了操心,将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全看她自己的命运。”因此上,马士才倒完全不介意于嗣续问题,而一例地钟爱着瑙儿了。
瑙儿在七八岁时,便渐渐地显出她的性癖来了。她虽然像她母亲一样地沉静寡言,但并不像她母亲一样的和善。有时她不声不响地坐在她母亲身旁,她母亲以为她正在看自己做女红,却不道她是在使气。每逢她正在着恼的时候,不论是她的母亲和父亲,谁都说她一句不得。愈说她,她的恼恨愈长久。
至于她之所以着恼的理由,除了她自己或许知道以外,也没有人能够了解。
但只是有一件,她虽然不时着恼,可是从来不哭,不骂,甚至竭力自己掩饰着不使旁人觉察,所以邻里人家起先全都不知道,即使她母亲说了,人家一时也不肯相信。
马士才晚上闲着没事,便在灯下教瑙儿识字读书。瑙几天资异常聪颖,真可说是过目不忘,不消五七年,已把四书五经熟读如流,有时马士才高兴起来,出个题目,命她出手作文,也常常有新颖的意思。因此马士才夫妇益发珍爱她。那马老头儿甚至改变了鄙薄仕进的念头,常常指着瑙儿慨然说道:“这孩子若是个男儿呀,一定不愁得没有前程的了。”他完全忘记了当时一些有前程的读书人倒反而全是草包。
瑙儿的女红是她母亲传授的,学问是她父亲传授的,但是她的音乐才能却不能不说是天生的了。马士才是最厌恶音乐的,非但一般的鼓吹弹唱,是靡靡之音,不可亲近;甚至琴瑟之乐,舒啸之欢,为古圣人所不禁者,他也以为在这宗社危殆的时候,上至士大夫,下至庶人,都不能有这种闲适的心情去赏玩的。那马士才的妻子单氏,虽则幼小时候曾经为了解闷之故,在女红之暇,常好掐弹,可是自从嫁了过来以后,却始终摒绝了这门消遣。这与其说她是被丈夫所禁止,毋宁说是被感化了。
至于瑙儿则迥不相同了。瑙儿从小就爱好音乐,家里虽则没有乐器,瑙儿即使敲打水缸的边缘或茶杯碗盏也会发出和谐清越的音调来。有时她会用竹管竹叶做一个哨子,低都低都地吹出塞上胡笳的声音。街头巷口如果有什么人在唱流行小曲儿。她只要听得一遍,便都记熟了。父亲不在的时候,便会照样地唱出来,俨同素习的一般。后来,在十岁左右的时候,瑙儿常常跟着邻家的女孩子出去游玩,于是在庙会里,在市集上,或是在她的小朋友家里,学会了笙箫管笛的吹奏。但这是她瞒着父母做的,事实上,她的父母还没有知道呢。
瑙儿在十三岁上死了父亲。她父亲在临终的时候,曾经执着妻子单氏的手,嘱咐道:“拣个老诚可靠的后生,早早把瑙儿嫁了,你自家也有个依赖。
有读书人固然最好,若是没有,就是经纪人家子弟也好,只是要看郎君行品端正,家里过得去就是,切莫计较钱财,反而耽误了。“单氏听着丈夫遗言,一面仍旧给彩线铺子里做些活计度日——可怜她这时已是老眼昏花,每天做不了几针,亏得瑙儿帮她,才得勉强挨得一口苦饭。一面却随时托人给瑙儿物色郎君。
像瑙儿这样的容貌才能,照理是一定有许多人家愿意来求配的。但只是为了二件,一件是如今街坊邻舍都晓得了瑙儿性子不好,动不的要不声不响地赌气,若是有人讨了她时,兀不是请了位“息夫人”去看脸嘴,又一件就是她母亲,娘家既没了人,夫家也没有靠傍,要女婿供养的。为了这两件事,瑙儿一时竟找不着个好丈夫。
后来瑙儿终于嫁给一个商人做后妻。关于她的丈夫,记载不一,小说上有的说是“遇人不淑,流而为伎。”不知倒底嫁给了谁,那人又怎样地“不淑”。有的书上说:“母死贫甚,鬻身为妾,主人得罪,恼娘并被籍没,发为官奴。”惟有《比丘尼传》上则曰:“嫁茶商李某为妻,李因事得罪,遂为南昌知府某所得,越一年,某亦陷于法,师遂辗转为妓。”这一段比较的可靠,但是这些事实的真相,原来却都是由于瑙儿一身。瑙儿在十六岁上,因为她母亲听信了一个花言巧语的媒婆的话,被嫁给了一个姓季的茶商,传上说是姓李者,想是抄写之误。那姓季的茶商年已三十五六,娶妻薛氏,已在五年前故世,久想续弦,只是因为他粗眉大眼,性情暴躁,又兼贪鄙成性,没有什么人家的女儿肯嫁给他。后来恰巧被他买通了一个积恶的虔婆,到瑙儿母亲单氏那里一说再说,居然被他娶成了瑙儿。当日成亲之后,瑙儿的母亲一看是这样的一个女婿,不免暗暗叫屈,自悔作事鲁莽,耽误了女儿终身。
可是瑙儿自己,却是出人意外,好像一点不以为意的样子,既不埋怨她娘一言半句,也不背地里暗自哭泣,只是照往常一样地不声不响。
季茶商娶了瑙儿之后,满心以为获得了一朵能行白牡丹,可以享尽温柔艳福,谁知瑙儿总是那样冷冰冰似理不理,似睬不睬的,笑面奉承她,她也没有喜色;辱骂而甚至于痛打她一顿,她也绝不啼哭一次。这却使他束手无策了。至于瑙儿在那季茶商家里,因为上无翁姑,中无伯叔妯娌,下无子侄,况且自己母亲又由那姓季的迎养过来,倒过着与未出嫁的时候一样的生活。
丈夫每天到铺里去照顾买卖,她们母女两个也落得眼前清净,虽则如今不愁衣食,可是仍旧做些针黹,消遣光阴。她母亲几次三番想和她说一些心事,大约总不外乎向她表示自己在这场婚事上的歉疚,可是每逢看到瑙娘那种似觉得又似不觉得,似在原谅她又似在怨恨她的神秘的眼色,她就嗫嚅地把话噙住了。
在瑙儿出嫁之后二年,她母亲就死了。母亲死后不到五个月,她的丈夫因为犯了罪被逮捕到南昌府里去了。关于她丈夫犯罪的事情,记载也各各不同。大抵是伪造了当时通用的关子宝钞,所以情节似乎很重大,几乎有被判死刑的可能。
那季茶商之幸而不死,乃是全亏了瑙儿。原来关于那茶商印造伪币的事情,曾经有过拘提家属审问的必要,因而瑙儿也上了几次公堂。在审讯的时候,那南昌知府却心惊于瑙儿的艳丽了。退堂以后,那知府就密召他手下一个亲信的书吏,授以机宜,于是那茶商始得以藉没家财发配岭南这样的判决了结他的罪案。不久,瑙儿便被一个不认识的老妪用一乘锦舆载入南昌知府的后堂了。
但是据说当时瑙儿的态度却使多数人不能了解。无论如何,她总是那茶商的妻子,但她自从他丈夫的案发被逮一直到狱成定谳,绝不曾显露过一点悲戚的容色或言辞。就是在府吏押着她丈夫回来抄没家产的时候,她也只是不声不响地整理了两个箱子带了一个婢女径自出门去了。她丈夫起解的时候,她也曾备着些路菜到城外官亭上相送,可是她也并不如一般看热闹的人所意料的号陶大哭。那季茶商看见妻子这般相待,不觉摇摇头长叹一声,众人也都为之凄然,但是瑙儿却反而微笑着执着她丈夫的手轻轻地——真是很轻的,旁人很少有得听到的——说道:“不要愁,都是数。”
人家以为瑙儿本来不满意于她丈夫,所以这般冷淡,如今进得官府中去,锦衣美食,想必一定快活了,哪知事实竟又不然。瑙儿在南昌知府衙中,也无异于在那茶商家里,平素总还是那样不言不语地坐着。知府本来已经有了一妻五妾,瑙儿进衙内来之后,最先几天,她们都怕瑙儿夺了她们的宠,说话中间多少带着骨子,无奈瑙儿除了在礼数上必须的以外,不大和她们多答话,她们就都以为瑙儿不愿意伏侍知府,所以整天地着恼,大家就都叫她恼娘,不去排挤她了。
但是那知府却十分中意恼娘,说她沉静端庄,有大家风范,尽管恼娘待他冷淡,他却愈是欢喜每夜宿在恼娘房里,十几天不去存问一下别的妻妾。
甚至批押文书也都在恼娘房里,整天地不出去。在这样情形之下,恼娘开始受人嫉妒了。她们开始疑心恼娘的冷静是一种战略,是表示给旁人看的,或许她对于那知府全然换了一副面貌,要不然,那欢喜阿谀狐媚的知府何以会忍受得了这样的漠视而反加以宠爱呢?她们时常唆使自己的婢女去窥觇恼娘的行动,尤其是她对于知府的行动,但是她们终于发现不出什么可以资为口舌的情形来。恼娘常是静坐着,蹙着眉头,看那知府签押文书,或是管自己拈拢着琵琶。
是的,来到那知府衙内以后,对于乐器的接近或许是恼娘唯一的愉快的事情。幼小时,是格于父亲的禁令,在季茶商家里,是绝对没有一件乐器,作为一个良善人家妻子的她,也不便去购办这种家伙,因此她虽然自幼有音乐的嗜好和才能,但无禁忌地玩弄乐器的机会,却是那南昌知府供给她的。
衙内多的是诸色乐器,恼娘逐件调弄,不上一个月,却像经过名师传授的一般,无一不会了。就中她最喜欢的是琵琶,几乎每天都要弹拢几次。但是她虽则善弹琵琶,却并不像一般伎妾似的为着博取主人或客官的欢娱。当她抱着琵琶奏弄的时候,她的神色比平时加倍的庄严。即使在弹奏一阕融和骀荡的乐调,当着她的面听着的人一定不会感到愉快而反以为她是发泄她的恼怒的。然而按诸实际,恼娘的心里确是没有比这时候更松快的了,但这是旁人绝对觉察不到的。
我们在上文曾经提起过,当那季茶商的家产第宅被藉没的时候,恼娘曾经带了一个侍女出走。这个侍女是恼娘的心腹,如今也带在衙内,可惜我们无从记载她的名姓了。这侍女还有父母住在本城,她父亲曾经做过南昌府衙吏,不知做坏了什么差使,被现任知府责打了一百杖,还革了职,因此赋闲在家,趁人家红白事上帮忙,挣几个散钱过活,又因养育不起女儿,就把来卖在季茶商家中供使唤。恼娘进衙的时候,那侍女的父亲因为知府是自己的仇家,不愿他女儿跟进衙内服侍,但他女儿既然是姓季的人了,由不得他做主,况且恼娘又要她在身边,便任从他女儿去了。恼娘待她的使女很宽和,没事时便放她到家里去看望爹娘,因此她时常出去,回家时便把外间所听到的新鲜话儿来告诉恼娘。
后来那使女从她父亲那里听来了关于她的前主人季茶商的事情,才知道那季茶商的官事是冤屈的。原来这官事是季茶商的仇家诬陷他行使伪钞,那南昌知府的本意只要季茶商孝敬些钱财,便断他直了。不料后来看见了恼娘,便更改了主意,索性把姓季的断配到岭南去,他便强占了恼娘为妾。这事情本来是没有人知道的,只因为当初给知府做这件事情的府吏,一天和恼娘的使女的父亲喝醉了酒,不经心就说了出来。
恼娘得知了这个情实,也不说什么。茬苒三年,正是宋宁宗开禧二年,金兵大犯江淮,江西形势很紧,朝廷里派了制置使驻节南昌。据说这个官非常正直,铁面无私,因此一下车便有许多受了南昌知府椎剥的人民前去控诉,这时恼娘使女的父亲也夤缘在制置使衙署里补上了一名吏目。那吏目是恨极了知府的,便将他从女儿那里得知的南昌知府的贪墨情证供给了那些正在苦于没有证据的控诉者,于是煊赫不可一世的南昌知府便锒铛入狱了。也有人说恼娘在平日早就蓄意搜集了那南昌知府的不法行为,在这时机利用了她使女的父亲去告发的,这个说法固然未尝不近似,但若是恼娘所主动的,那么她一定会以代季茶商申冤的方式堂堂地站出来,而不致于后来终竟和那知府的别个小星一例被发为官伎了。
但事情也是很巧合,正当南昌知府被正了典刑,家产被藉没了,妻妾被押送到妓馆里去的时候,先前的季茶商却回来了。他的回来,是因为三年刺配期满之故呢,还是逃回来的,这却没有人知道了。反正人人都知道他的官事是冤屈的,况且陷害他的人也逃走了,南昌知府也死了,没有人再去盘诘他。那季茶商回到南昌,就去找着了恼娘。这一次的会合,在一般人的心目中,以为他们一定是破镜重圆的了。可是事实却完全出人意外,当那季茶商向恼娘吐露出预备把她赎回去的意思之后,恼娘却向他摇着头表示不愿意了。“我不再跟你去了,现在,我不是你的妻子了。”这是恼娘对他说的唯一的话。
不愿意让丈夫取赎回去,而情愿做伎女的恼娘,不到三个月,就成为南昌有名的歌姬了。自从踏进了勾栏之后,恼娘完全变了一个人。虽然仍是那样的颦眉蹙额,可是每逢到了歌场舞席,她却精神抖擞了。她从来不拒绝人家的请求她歌唱,也从来不觉得舞倦了腰肢。歌舞仿佛是她的整个的生命,离开了它们,她就只剩得了寂寞,空虚和恼恨。因此,人家对于她就有了一种嘲讽,说她是生就了一个伎女的性格,但是没有人觉察到她在舞阑歌歇之际的严冷和憎恼的神情,比较未做伎女以前更甚。
因为这个关系,恼娘虽则盛名藉藉,但大多数的客人都只是征她侑酒侍宴,而很少有人企图她留髡送客的。狎伎的人所需要的是欢娱,谁愿意将黄金去买冷漠呢?但是爱冷漠的人也未尝没有,这些人正如那南昌知府一样,厌腻了倚翠偎红的生活,不再从打情骂俏的媚态中感到滋味,骤然受到了这样落寞的款待,反而刺激起了他的久已麻木的欲念,于是有了征服她的冷淡或被她的冷淡所征服的企图,而决心在恼娘那里歇宿了。
这种客人永远征服不了恼娘,也始终没有一个被恼娘所征服过。至多三天五天,他对于恼娘的欲望,或说好奇心,便全然涣散了。于是他去寻觅另外一个温柔的伎女。但当他和别的温柔的伎女厮恋着的时候,他会觉得他对于恼娘的感情乃是崇拜而不是爱了。像恼娘这样的人,必须要是能够了解她的人才能够爱她,这是很显然的。然而事实上,这也还不够。曾经有过一个年少风流的词人,给恼娘赋了一首《浣溪沙》,其句曰:“明月哪堪容易缺,好花争奈不禁秋,恼娘心事古今愁。”恼娘一见此词,不觉破颜微笑,对待那词人居然殷勤起来。可是几天以后,她仍又恢复了原状,那词人在她妆阁里一再讨了没趣,终竟逡巡退出了。她的养娘看着这情形,也觉得诧异,不免去问问她,她也没说什么理由,只说道:“我觉得这个人到底还是不好!”
尽管她这样地鄙薄人家,但人家却尽是崇拜她。“若是早生几十年的话,怕不压倒了汴京李师师么!”人家时常这样夸奖她。于是恼娘在南昌过着这“舞迎南北客,歌送去来人”的生涯,转眼十年。恼娘每次临镜晨妆,常不禁叹息下泪,惆怅于自己的色衰年老。一日,奉召在某酒楼侍应,当她弹了一套琵琶之后,一个酒醉了的鲁莽的客人说道:“恼娘恼娘,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你也该觅一个商人了。”恼娘闻言之下,颜色骤变,掷下琵琶,返身便走,回到家里,便禁不住涕泪横集了。
“休也休也,天下没有一个好男子,我还在这里贪恋些甚么!”恼娘憎忿之余,便这样说着。次日,她便取出历年私蓄一千贯钱交给养娘,叫她挽人去官里求准了落籍,径自买了度牒,在城外妙住庵里披剃为尼,盖嘉定十二年四月八日也。其时琼紫清真人白玉蟾方访道入浙,留滞南昌,闻知其事,大为叹美,赠以诗曰:“如今无用绣香囊,已入空王选佛场;生铁脊梁三事衲,冷灰心绪一炉香;庭前竹长真如翠,槛外花开般若香;万事到头都是梦,天倾三峡洗高唐。”又赠以词曰:“豆蔻丁香,待则甚如今休也,争知道本来面目,风光洒洒。底事到头惊凤侣,不如脱鸳鸯社;好说与几个正迷人,休嗟讶。纱窗外,梅花下,酒醒也,教人怕,把翠云剪却,缁衣披挂,柳翠已参弥勒了,赵州要勘台山话,想而今心似白芙蕖,无人画。”
因为恼娘的出家,是突如其来的事,所以有了种种传说。《比丘尼传》上说:“忽得定慧,遂绝罗绮,买牒为尼,皈归佛法。”这所谓“忽得定慧”
的话,实在是一派玄谈,教人不能相信。《洪都雅致》上虽然有一个绝妙的解释,说是:“一日,有老尼容止甚丑陋,故犯恼娘之舆。婢从诃之不去,恼娘遂搴帷审视,若故相识者。尼见恼娘,蓦然喝曰,尔不忆如来座下失声一笑时耶?恼娘闻言,顿悟前生,方欲酬答,尼已不见。恼娘既归,遂屏谢游冶,即日出家。”这也实在只说明了一半,“顿悟前生”云云,还是不可思议的事。总之,当时的人,实在没有一个能发觉恼娘一生在恋爱上的苦闷与幻灭,于是不能了解她这惊人的行为之动机所在了。
不过恼娘在出家的时候,确曾有过一个奇迹。《雅致》所载,或许就是这个奇迹的误传,亦未可知。原来当恼娘自己剪下了发髻,表示出家的决心之后,她就探问有什么清净虔诚的庵堂可以潜修。当时就有许多曾为她的狎客的达官贵人,情愿以家庵供给她或是捐资为她建造梵宫。恼娘一概都谢绝了。她不愿意以一个伎女的身分获得她栖隐的处所。于是有人介绍她到城外妙住庵去拜某师太为师,即在妙住庵里存身。那妙住庵屋宇虽不甚大,却也还清净宏敞,瓦屋纸窗,自然有一副庄严色相。某师太是个高年的比丘尼,人家一向钦佩她的德操。因此她的庵并不像是当时一般的尼庵那样以礼佛为名而以卖淫为实的处所。她座下有十来个弟子,都是曾在人海中历尽苦辛而舍身奉佛的妇人,所以都有古井水那样寂定的宗教信仰。某师太虽则已属八十余的高年,但她还没有选定首座弟子。她常常对她的弟子们说:“还有一个没有来呢。”
现在她的弟子们才知道师傅所谓“还有一个”者,却是指的城中名伎恼娘。这在最初,她的弟子口虽不言,心中多少有点嗔忿的。但自从恼娘继续她师傅而为当家师之后,众人自觉才分学识和道行都赶不上她,也就翕然诚服了。
且说恼娘决定了要到妙住庵里出家之后,就先着人去庵里通知。那使者到得庵里,只见老师太正在每一个佛像前焚香燃烛,全体比丘尼都分两行排立着宣赞经文。那使者不敢造次,只候在殿外廊下。不意那老师太径自走到他面前,说道:“你的来意我早已知道,我已经预备了,叫她此刻就来。”
那使者大为惊骇,匆匆回去禀报恼娘。
恼娘一到庵里,当下老师太就召她在佛前受戒。老师太喃喃地对她说了些不知什么话,最后才朗声赐她法名,上黄下心,回头又对弟子们吩咐,说黄心虽然后来,论辈份却是师兄,因为她早就等着她来做首座大弟子了。又吩咐弟子们,她去了之后,应当奉师兄黄心为当家师,继承她的衣钵。众弟子一一合十答应讫,正待鼓动法器,念诵经文之际,却见老师太敛衲正坐,竟自在座上圆寂了。
自从这样的奇迹传闻出去之后,妙住庵的香火遂一日盛似一日,住持黄心大师的道德,渐渐地为远近善男信女所夸耀,而忘却了她曾经做过伎女的史实。黄心大师足不出户,一意潜修。人家施舍来的油米钱帛,不可胜数。
不到三年,妙住庵遂成为江东一大丛林。比丘尼之数,逾三百众矣。
据说黄心大师在庵里做住持的几年间,庵里曾经有过许多灵应,如小说上所载的什么“灵鼠听经”,“法泉自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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