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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天歌-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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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相爷需要下官怎么做?”
琚含玄笑得很轻松:“不必刻意矫饰——我请你唱的这台好戏,是你很自信的那一出。”
鬼胎
一降了雪,这一年就再没有什么事情值得期待。第一场雪之后,宫里总会设宴暖冬,犒赏辛劳一年的宫人。每到此时,隆冬的宫廷里衍生出奇妙的活力,一双双眼睛仔细揣摩着每一份赏赐的含义,猜测哪个宫女内臣会在来年更上层楼,哪个又会走下坡路。
素盈拿着丹茜宫的单子亲自勾点。秉仪崔落花的那一份赏赐从来不会单薄。与她同品级的司闺女官是依平王请托擢升的,平日十分尽力,理当厚待。其余人等并不需要特别关照。丹茜宫副监白信则做事稳妥,素盈原本打算给他一份厚赐,但他弟弟白信端与素飒不睦的流言越传越广。荣安公主产女和满月的时候,平王府两次都不在受邀之列,两家交情显然不会有拨云见日的一天。素盈想了想,觉得不必格外赏赐信则,免得让他误以为皇后在这局面下缺不了他。
她正琢磨这些细节,平王府的哑小姐轩茵欢欢喜喜地进宫拜见。素盈搁下笔笑吟吟看她展示那身新衣服——自平王认轩茵为义女,当真没有亏待这女孩,吃穿用度无一不是遵照素家小姐未出阁时的标准。轩茵别无心机,只当她尽心侍奉的小姐成了皇后,自己才能沾光。她也曾对素盈表示,过去小姐对她已经够好,如今这份好运实在承受不起。素盈只对她说,以后有用得着她的时候。轩茵竟将这话牢牢记住,平日得到好东西总像受之有愧,偶尔为平王传递一张便笺就似得到报答的机会,恨不得用性命护那一张纸的周全。
轩茵的表情瞒不住心思,素盈一看就知道她今天带着外面送来的东西。果然,轩茵从袖中拿出一条狭长的折笺,浅浅的蓝色纸是素飒常用。素盈展开来默默读了几行,不知不觉伸手抓住书案。轩茵虽然见多了她不言语的样子,也发觉这一次非比寻常——皇后深锁眉头,站起又坐下,想要写什么,拈起笔悬腕凝神想了半天,还是只字未题。
素盈握住轩茵的手,想要教她传几句话,却不知从何说起。蓝笺上的事让她措手不及。
如果世上只有一个聪明人在策划,周围人都听其差遣没有二心,那世上就没有多么复杂的事了。可惜现实是这个聪明人发现: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应该是那个出主意让别人服从的聪明人。于是所有的人都变成自作聪明。
这状况绝不能继续下去,否则最后不知会合谁的心意,更不要说过程远比结果更难控制。素盈的神情豁然开朗,毫不迟疑地把蓝笺撕碎,让轩茵看着自己的口唇:“让三哥快来见我。”
可是即便素飒立刻表请觐见,也要隔日才能获准。素盈目送轩茵离去,沉吟片刻,将崔落花叫到身边问:“秋莹近来有没有和你说起圣上的病情?”
崔落花谨慎地回答:“她从来不说。”
“她进来也有好一阵,一次也不曾请求出宫。”素盈捧着那张赏赐的单子又说:“没多久就是冬至,该让她回家与家人团聚,过了元宵再回来。你为我起草内旨吧。”
崔落花眼睛一眨。今日轩茵忽然进宫,匆匆走了之后素盈就突然有动作……她隐约察觉有事要发生,小声问:“娘娘,这事是否应由圣上首肯?”
“只是让她回家过节,圣上不会不近人情。”素盈平平淡淡地说,“圣上的病情已经不再反复,宫中还有吴、李两位老太医。还不至于缺人手。”
崔落花见她主意已定,便取来纸墨片刻作成。素盈扫了一眼,落上后印,交给秉仪属下的丞仪女官去宣旨。崔落花见素盈态度自然,料到这次不是针对秋莹,也就不大担忧。过了一会儿得到空闲,她亲自去了王秋莹的居所。
王秋莹莫名其妙地接了懿旨,不知为何突然让她回家过节,听崔落花宽慰,才晓得宫中素来有这讲究,只有十分得宠的宫人在节前能出宫团聚几日。得知皇后对她格外开恩,王秋莹松了口气说:“承蒙娘娘不弃,怎敢贪图安逸?我该留在宫里尽心侍奉。”崔落花笑道:“皇后懿旨是送过来同你商量的么?你赶快去丹茜宫谢恩,这就动手收拾行李,早去早回。”说着从头上拔下一朵白花,放在王秋莹手里道:“我在丹茜宫和真宁公主之间两头忙,未必有空闲送你。代我把这花放在你大哥坟上。”王秋莹郑重地收好,随她一起去丹茜宫谢恩。
素盈说了一些褒奖的话,又温柔地笑着轻语:“在家千日好。王小姐元宵之后切记回来。王家有成器的后生子弟,不妨带来。”
王秋莹见她有意提携,婉言谢绝道:“家中子弟狂狷,不谙仕途,不敢引来令娘娘失望。”素盈笑了笑不再勉强。她一直觉得王秋莹为人处世不大通透,可是听这话又觉得,秋莹好像也明白:宫中需要的并不是再世华佗,而是练达的臣子,比如吴太医、李太医和周太医。
李太医回头眺望,雪上的脚印清晰可辨。怎么不起风呢?他有些盼望天地之间的扫除为他清理足迹。月升之后的雪夜太明亮,李太医猛然瞥见身边一个黑影,吓了一跳——原来是映在朱墙上的他的侧影。
这条前往东宫的道路,似乎比他想的更加难走。李太医开始犹豫:他不应该与东宫过从太密。康豫太后驾薨前将李、吴二人擢为太医,让他们发誓一生忠于天祐皇帝一人。从此之后,他就应该谨从皇帝意旨,与后宫和东宫保持距离。但是……李太医懊丧地边走边想:皇帝似乎开始嫌弃他们这些老臣不中用了。
他不是不服气粟州王氏的医术,可王氏子弟那么多,皇帝偏偏听了皇后的话,留一个年轻女人在身边。王秋莹不过一介女流,容她大言不惭地插手,太医院的颜面置于何地?这宫廷渐渐变味啦!还是以前那位素皇后手中的后宫,更值得怀念啊。
东宫夫妇已经等他多时。客气地将太医让到座上,东宫妃素璃才笑着称赞:“太医果然医术高明。依太医处断之后,小儿的确不像前些天那样哭闹了。”
李太医捋须微笑道:“小孩儿整日不大动弹,体内那股力气使不出来就没法长大,所以都是靠哭闹来散发。多引他动,消耗了他那股力气,自然没劲哭闹了。是殿下保育有方,并非下官之功。”
睿洵命人奉上好茶,仿佛无心似的问起皇帝近来是否有起色。李太医连连唉声叹气:“近来圣上以王氏为主治,下官与吴太医早已形同虚设,看诊开方不过例行公事,并不见用。粟州王氏的家学渊源精深,下官也不知她用什么方法,竟能妙手回春。但圣上还能硬拖多久,恐怕王氏心中也无把握。下官见圣上不似起初那样终日昏睡,然而无论气力还是脉象,都是时好时坏……只怕已到听天由命的时候。”
睿洵敛容道:“李太医如此坦诚,不怕犯了宫中忌讳吗?”
李太医的花白胡子轻轻地颤了颤,“圣上器重皇后带进宫的王秋莹,那就是不打算对中宫隐瞒病情。既然中宫对圣上的病情已经了然于心,下官为什么不能让殿下也知道呢?”
“早知道李太医的见识与众不同。”素璃拍手笑罢,轻快地问:“还有一事需要太医解惑——最近见皇后眉低眼慢,形容举止也不像平常那么利索。她是不是有身了?”
李太医愕然道:“皇后娘娘一向召周太医看诊。但下官料想不该是那回事……”不等他说出缘由,素璃笑盈盈说:“既然大人没看过诊,怎能肯定?皇后呕吐、渴睡,难道是随便什么病的症状?大人与周太医同在太医院,想想法子总能弄清楚。”李太医被她抢白,咳了一声又道:“下官以为,圣上绝不会糊涂到……以眼下的状况临幸妃嫔。再说,后宫侍寝都要记入内事录,便于日后有孕时对证。近来内事录中也没有记着哪一位娘娘蒙此大恩。”
素璃静静地听着忽然冒出一句:“如此说来,她真有身孕,必定不是龙种了?”这话说得重,李太医脸色一变,忙垂首道:“又或者,皇后娘娘所怀是传闻中的鬼胎。据说女子思子心切,容易被阴气所感,腹中会聚结一团邪气,外表与有妊无异,足月也会产痛,但却什么也生不下来,只是将那邪气排出。”素璃轻轻地哼了一声, “妾可不是叫太医来讲奇闻异事的。”口气也没有责怪之意。
“够了。李太医难道还不如你懂得多吗?”东宫扫了她一眼,向李太医颔首道:“今日我夫妇备了一点礼物答谢太医。往后小儿有不妥之处,还要劳烦太医。”
李太医接过礼匣,见里面放着一颗硕大的虎睛石,正是他爱好的收藏,连忙道谢不迭。素璃向门外招手唤来一个宫女,小声道:“之惠,提灯送太医。”
那宫女长得浓纤得衷,提一盏宫灯立在夜色里更显袅袅婷婷。李太医看了已是暗自惊艳,待她略略欠身,低垂着眼睛说“太医,请”的时候,烛光与雪月交相辉映,照得伊人肌肤如玉冻凝脂一般。看得出她已有点年纪,言语时的和气从容又不是小宫女能比的。李太医慌忙道声“有劳”,紧紧跟在她身后。
月色玲珑,通天彻地的寒气自领口袖口见机而入。李太医缩了缩脖子,一边走一边四下观望,希望没有人发现他的行迹。他越是张望,领口灌入的风就越多,到后来简直不知是紧张还是寒冷让他颤抖起来。如此辛苦让他不禁摇头苦笑:其实谁的肚子里没有养着一枚鬼胎呢?
睿洵凯旋之后每日往玉屑宫晨昏定省侍疾,后宫与东宫之间封闭的宫径又再度开启。之惠送走李太医,飞快地前往丹茜宫。司阍是白信则安排的可靠人,对之惠视如不见,任由她从门扉匆匆而过。
素盈正等她来禀报今日动静,悠然问:“李太医走了?”“是。”之惠稳住急促的呼吸,缓缓道:“东宫很介意娘娘是否有孕。东宫妃问起时,他一声不响地听着。说到圣上的病,东宫反而不是很热衷,只有李太医一个劲在说王氏医术好。”
素盈眉梢轻轻挑了一下。吴太医自视甚高,脾气不好却是个正人君子。虽然看不惯王秋莹,可是从没在背地里说过一句难听的话。相比之下李太医没有容人雅量,又不看好皇帝的病情,这种时候果然跑去东宫借刀。如果睿洵当真不愿他父皇长寿,自然会从皇帝手里夺走王秋莹这根救命稻草……素盈无声地冷冷一笑:这李太医,在宫里倚老卖老好多年,终于到了老糊涂的时候。
之惠想了想又说:“东宫妃知道内事录上没有娘娘侍寝的记载,也许会反诬娘娘。请娘娘小心。”
素盈“嗯”一声不置可否,瞥了之惠一眼,淡淡笑道:“李太医没别的嗜好,只爱两样——虎睛石和女色。东宫里小宦官那么多,东宫妃偏要你送他,你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不着痕迹的投桃报李是素氏笼络人的必修功课,之惠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悚然变色道:“奴婢愿一生在宫中侍奉娘娘!”素盈伸手扶她起来,说:“你跟着我的时日虽短,做的却是难事。要是在丹茜宫里供职,我一定重赏。可你这差使比别的宫女内臣又不一样,只好委屈你。”
见皇后说话时容色可亲,之惠心头暗喜,连声说:“娘娘对奴婢有知遇之恩,之惠定当尽心竭诚。”
“那么——”素盈又娓娓说:“不可让东宫妃看出你有异志。李太医有意投靠,东宫妃有意结纳,你就顺着她的意思。今日委屈了你的,我日后定会加倍补给你。”
之惠喉中一哽,低声道:“既然是娘娘吩咐,奴婢自当照办。”
素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叮咛:“赶快回去吧。代我照顾好阿寿。”
这场秘会结束,丹茜宫终于夜阑人静。
本来是不需要着急的……素盈伫立窗边望着寒空叹了口气。慢慢地走,用不了多久,就要走到她的伏击之地。孰料这旅程忽然热闹起来,素飒竟也加入……现在没法再等了。再等下去,就变成看着哥哥沉入谜局。
素盈踱到宫殿深处,打开一个柜子。立刻有一股清香扑面而来。她努力地嗅着——香气和当初一模一样,不老香,真的不会老去。大约是专用来诱人怀念从前,回味那些未老时的美丽记忆。闭上眼睛浸身香味中,心也变软变清澈。送这香的人,慢慢在眼前清晰。
唉……不讨厌他,更不是恨他。
可是这一次,不能再等他。
不能再等到他出手伤害之后,用眼泪来惋惜他们之间又一场无可挽回的交锋。
数九
雪下的丹茜宫,红白分明更加耀眼。
以前素飒常常能远望到丹茜宫的一角屋檐,或者一方红墙,然后会在心里默默想: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是哪年哪月,经历了怎样的过程,却是难以预知的。大抵心中那副图画,是他的妹妹伴着太子,一路从东宫走到中宫。她是睿洵自少年时的爱侣,情深弥笃自然胜过素璃,有了合适的机缘,她总会成为丹茜宫的主人,然后是太子的母亲,皇太后,甚至也许是太皇太后……
她的确成为皇后,比他的畅想还要快、还要简捷。可将丹茜宫交到他们手上的人——宰相和皇帝——让人没有信心。这意外中,他没有享受到安心,就开始担忧失去丹茜宫的那一天。来得太轻易的东西,他无法坚信它能够长久。而素盈是那样一个妹妹,人不负她,她定不会负人。
没有关系,就让她那样也好,恶人由他来做。只要结果和预想一般无二,权当这过程是另一番风景。想到他心目中的未来,素飒又有了精神,回忆带给双眸的迷离一扫而空。
可是素盈心中的未来是什么模样呢?素盈想看的是什么样的风景?思及此处,素飒的心微微一沉。她紧急地找他来,毫无疑问是为了他提到的事情。助相废储……她能吗?不,无论如何要说服她。素飒心想,留着东宫,迟早是个祸患。大哥想得太轻易,以为天子西去,素盈理所当然变成皇太后。可是龙座上的人变成睿洵与素璃,素盈这皇太后会落得什么下场?
宫女含笑道声:“郡王请!”心事重重的素飒入得丹茜宫,见皇后身影半掩在屏风之后凝神绘画。素飒并不上前扰她,一直等她画完了最后一笔。
素盈拿起两张画,雪白的底色上用墨线勾勒出两树繁花,一张是梅花,一张却看不出是什么。“郡王喜欢哪一张?送你消寒。”
原来是九九消寒图。九九八十一朵花,每日取胭脂红染一朵,待到春回,已成一片红艳灿烂的画卷,冬天仅剩这一纸斑斓,冰封雪冻的严酷了然无迹。
素飒微微一笑:“臣爱梅花有血色。”
“雪色?血色?”素盈一挑眉,也微笑:“怎知我这张‘步天歌’染成之后不及梅花色浓?”
素飒闻言端详:另外一张似曾相识,原来是懿静皇后的青缎“步天歌”上的图案,小时候曾见父亲拿出缎子来炫耀。步天歌……懿静太后素氏独霸宫廷后的有题无文之作。她此时画了一张,是什么意思呢?素飒从妹妹手里接过梅花图,说:“既然那张是好的,自然留给娘娘。”
素盈与他分次坐定,先关切地问了他的伤势,又慢慢说起了查案的事。周围女官见他们言谈渐渐深入,很有默契地无声退后。没过多久,素飒发现周围格外寂静,转头看看才知仅剩兄妹二人,不由笑道:“娘娘宫里的人越来越识相。”
“现在不需凡事一一交待,她们也懂得该怎么做。”素盈的口气却是意兴阑珊:“原来我的心思这么容易被猜透。”
素飒连连摇头,“这话自娘娘口中说出来,实在令人意外。但凡我听闻的传言,哪个不是说娘娘心思叵测?让她们识破一些,有何不可?何必难为下面的人终日如履薄冰。” 他顿了顿,又道:“别说是下面的人,就算是我,也不能明白娘娘全部心思。那日娘娘问我是否有事瞒着。其实,有事瞒着的人,岂止是我。”
素盈低头把玩那张步天歌,忽然抬起头直视素飒。那双眼睛冰亮,竟让素飒心中陡然一颤。若不是她转瞬绽放一个笑容,素飒几乎以为自己失言惹恼了她。
“哥哥……”素盈柔柔地唤了一声,神情稍显凝重,口气也更加轻微:“你记不记得,当初你与父亲为什么认定我得了幻症?为什么派了轩茵这个聋哑丫头伺候,不让人听我胡言乱语?”
素飒当然记得:只因她对着空气说——“我不需要你给的天下!”一句绝不能传扬出去的话。否则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不知几时会害了全家……
“如果老天给一个人一年时间纵横在天下之巅,但必须用二十年孤独寂苦为代价。哥哥觉得如何?”素盈怡然问。
素飒想了想,朗声一笑:“我只能说,老天对此人实在不薄!”他定定望着妹妹说:“当年秀王之乱,前后动员十余万叛军。多少士卒或战死,或伏诛,或被俘治罪,而秀王身为皇子,却连一日都没能摸到皇座的边。天下忍辱负重却一事无成的人,何止千百?他只要过上二十年许多人都会过的日子,就可以实现十余万人实现不了的宏愿,何其幸运!”
素盈含着一个无法形容的笑,对哥哥点头:“我知道你会这样说……如果那个人是我,你会觉得上天待我不薄么?”
素飒的笑容僵在脸上。“什么?你、你?”
素盈见他一脸古怪,“噗嗤”笑道:“如果那个人是我,哥哥一定还是以为我疯了。因为我即使坐在天子身边,也不像老天愿意这样厚待的人。”她站起身舒了口气,坦然道:“不过已经没有关系。不论那是上天的意愿,还是我深藏的心声,都没有关系了。我已经选好。”她转身俯视素飒,“就当那是真的,竭力做一次看一看,看我能不能在这里写我的步天歌。无论是心中悲苦无人问津,或是寂寞到无法提笔,只要出于自己的意志,我愿意一试。”
素飒的神情从震惊转为了然,最后化成一个浅浅的笑:“娘娘终于……”
其实他早有预感:有一种风景,素盈不得不看。可是妹妹总好像执拗地偏过头,寻找她自己的景色。终于,她转过身,为自己选了一种真实的风景。
是什么让她回头?素飒深深地看着妹妹,可素盈只是在他探究的目光中,用极为清淡的口气说:“人已负我。”
多少年来她笃信母亲说过的话:老天待人不公,女人的一生终需依靠一个男人。她不能选这个男人,能选择的,不过是信赖那个最终成为她夫君的人。并不指望他的爱,只希望他能给她堪当“皇后”二字的一生。
可是当那人缓缓地说,“我死后,你去选一座寺庙,为我诵经”时,她已经明白她其实什么选择也没有。他自认为是仁至义尽、有情有信的决定,在她看来,正是最无情的一击——原来他能为她安排的,就是将她抛出红尘之外……
让她离开这俗世就万事大吉了吗?她可以出家,但她的哥哥怎么办?父亲呢?把他们留在新帝的宫廷中,任其宰割?逼死睿洵的生母,素飒和谢震也有份。她去寺中得过且过,谁能保他们的性命?
那一刻忽然真切地知道,原来身为素皇后,没有退路,不能死,不能躲,不能苟且偷生——除非她了无牵挂,孤身一人,没有深深在意的亲人和朋友。可她不是。她是个俗人,有她的俗缘。她一离开这个位置,那些人就要受伤,更甚者,也许会从此消失。
他那样一个在禅音里寻求脱俗的人,怎么能明白呢?
那一刻她在心里说,陛下,你的确为我着想了。可你不知道我在乎的是什么。你不是为我安排,是为你的天下、你的寺庙、你的儿子。我只是,恰巧在其中作陪……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指望的?
一切只是因为,他不值得依赖。
“娘娘决心已定,实在再好不过。”素飒说,“娘娘的步天之旅,势必要扫清障碍……”
“我知道哥哥一向对琚相的手段佩服有加。然而他待我兄妹的态度,实在让人无法恭维。因其成事,反受其制——这是你我的意愿吗?”素盈说:“再说,徒有宰相之计,也不足成事。哥哥可告知宰相,不必心急,且慢慢查案,慢慢地揪几个人出来。留心宫中动静,什么时候到了供出主谋的时刻,宰相自然能看得出来。”
素飒心中不知是兴奋还是担忧,半晌才说:“此事若有失误,凶险难挡。娘娘千万小心保重身体。我看宰相的意思,似乎对娘娘的身子寄望颇高。”素飒看着妹妹的腰身,一个令人脑热的念头不住在心里鼓动:废去东宫之后,素盈若是生男,真正的皇太后之位唾手可得。
素盈默默地一笑:连哥哥也以为她有了身孕。她并不说破,却道:“哥哥别太高估宰相对我的期待。我有没有孩子,只对我们家重要。对宰相来说,要找一个听话的孩子,实在有太多方法。”
素飒心中打个突,又问:“娘娘可否告知,进行相爷交待的事,还需要等多久?”
“三枝梅花。”她轻飘飘地说。
一九生寒换玉妆。
冬至这天,皇后素盈带领后宫女眷卸下夏秋之季的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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