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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草-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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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天说着,还回头对湘又一笑。
湘又一直不懂那个笑,但却鲜明地存在她往后的记忆中。直到几年之后,她比较大了,才明白那是内心充满感情,有着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的微笑。
这笑只对着心意相通的人。但在那时,连宗天自己,也不了解这个微笑的意义。
湘文没有随他去看斗儿,她已经出来好一阵子了,舅舅若是从夏家回来,见她没守着棺,人还四处乱跑,恐怕又要训示一顿了。
绕开所有的人,走出农舍,穿过杏花林,拾起石头旁的蓝花与书本,湘文终于又回到她那孤独冷清的白船上。
没看到舅舅的人影,她松了一口气。
方才的种种仍教她情绪亢奋。那吹笛男子、杏林的偶遇、溺水、救人……
想来还真如一场突兀的梦。
眼光触及申亮和玉婉的牌位,她忍不住双手拜着说:“爹,娘,谢谢你们的庇佑。”
一阵风吹过,船晃了几下,白幡和灯笼泼啦作响,没多久又恢复了原状。
湘文坐在棺木旁,静静地在帕子上绣着琉璃草。
※※※
宗天把过斗儿的脉后,转身不见随他而来的那位姑娘,有种像丢失了什么似的心情。
他告辞乡民后,特意赶到丧船停泊处,恰好看到一个留胡子的中年男人跨上船去,想必是那姑娘的亲戚。于是,他止住脚步,不好再去找人。
他找她做什么呢?宗天自己也觉得荒谬。素昧平生的,谈了曲儿花儿,还有奇怪的“勿忘我”,就那么个稚气未脱的丫头,怎称得上意犹未尽呢?
还是办他的正经事去吧!
午后,他携着宝贝药材来到胡师伯的药铺。这铺子占着宿州镇中心的大片地段,一进门,一股浓郁的药香袭来,还可以欣赏悬于墙上的雕刻,有神农尝百草、董奉的虎守杏林、白猿献寿……等医史上的故事,而其中最醒目的,是以师伯别号为名的“惠生堂”三个漆金大字。惠生一听见宗天来,便兴高采烈地赶到店前面说:“我最喜欢的世侄来了,这回又带来啥宝贝呀?”
“何首乌、人参果、黄精。”宗天一样样陈列。
“啧!啧!瞧这颜色、味道和块头,真是奇货。”惠生眼睁发亮地审视着,“我晓得何首乌是两广的好,但这人参果和黄精定产在东北、华北,你们是怎么弄到的?”
“这就是它奇怪之处了,这黄精偏是我在岭南挖掘出的;至于人参果,则是家父托人由甘肃送来的。”宗天说。
两人一来一往,热络地谈论着,旁边早聚集了一干好奇的群众。
有名小徒弟忍不住问:“这几样东西,真能教人长生不老吗?”
“可不是吗?这何首乌能教人白发变黑发,活到两百岁;黄精则是咱们轩辕帝长寿的秘诀;这人参果就更妙了,闻一闻就能快活到三百六十岁。”惠生捻着白须说。
现场传出一片惊叹的声音。
“当然,光是拿着就吃是没有用的,还需经过大夫的调制,你们可别动歪脑筋呀!”宗天又加了几句。
惠生闻言大笑,命徒弟将宝贝收好,就带宗天到屋后的书房。
他们一坐定,惠生就习惯拿一份病历表来考他。
“我这儿有个患伤风的病人,他头痛、发烧、脉象紧,我给他吃了几剂退烧解毒之药,为什么情况反倒更严重了?”
宗天将病历表及药方细细研究一遍后,说:“我猜这个人的烧并不高,而且属于虚寒体质。师伯的药方都属大凉性质,像香薷、厚朴、夏枯草,甚至还用了黄连、石膏。这药下去,反而会使病人恶心想吐,汗发不出来。我建议得用温热一点的药。”“妙哉!妙哉!我还是没有考倒你!”惠生笑着点头说:“我真嫉妒鸿钧能收到你这么优秀的弟子,既用心又聪明,看来可以出来自立门户了。”
“师父说我心浮气躁,定性还不够,还是和他多方见识比较好。”宗天谦虚地说。
“他那老光棍,没儿没女的,其实是心里舍不得你。”惠生愈说愈高兴,像个老顽童般,“你想不想看我祖传的那座针灸铜人呀?”
这铜人是干隆年间御制的医奖,现存于世的寥寥无几,所以十分珍贵。宗天有耳闻,但不曾亲见,据说惠生从不轻易示人。
“如果你能转投我门下,我立刻让你开开眼界。”惠生有心贿赂说。
“师伯,这诱惑实在太大了,但小侄真不敢引起您两位老人家的纷争……”
宗天赶紧说。
“我不管,我今天就是要你瞧瞧。”惠生说。
不容宗天拒绝,惠生便自书架后的夹门取出一锦盒,弄开几道暗锁,红布上躺着一个两尺不到的小铜人像,全身有清晰的经脉和穴位,还面带微笑,造型十分精致,足令习医之人爱不释手。
“爹,你又在宣扬你的宝贝呀?”一阵娇脆声响起。
宗天抬头,只见一位扎着两条辫子的少女走进。她黑亮的胖子闪动,唇边有抹顽皮的笑容。
“元媛,你又莽撞无礼了,还不快过来见见秦师兄。”惠生对么女儿说。
“见过秦师兄。”元媛极大方地说。
“你们好些年没见了吧?时间过得真快,前儿个才是十岁的黄毛丫头,今年都十五啰!”惠生笑着说。
宗天实在没什么印象,只能颔首虚应着。元媛的身高体型及那稚嫩的模样,使他连想到丧船上那位唱“琉璃草”的姑娘,她应该也不超过十五岁吧?
然而,同样是十五岁的姿态,元媛就像一般的大妹子,而那丧船上的姑娘偏就引起他许多复杂且难解的感觉,又桃花又杏花又琉璃草,忽红忽白忽蓝的,把他的心思步调都弄乱了。
惠生见他满脸专注,以为是针对铜人,便说:“我就知道你会着迷。怎么?现在你看也看过了,非喊我一声师父不可了吧?”
“师伯,我……”宗天有些惊愕。
“不喊我师父也成,我有更好的主意。”惠生瞄瞄他,又瞄瞄女儿,说:
“当我的女婿如何?这点鸿钧可没法跟我抢了吧?而且女婿是半子,不输给他的叔侄或师徒,对不对?”
“爹,你讲到哪里去了嘛!”元媛脸一红,人羞起来,再待不住,索性躲回后院。
在惠生的大笑声中,宗天更加迷糊了,只能支吾着说:“这……我……这……”
“这丫头真的长大了,还懂得不好意思哩!”惠生拍拍他的肩说:“别急,隔年我一定会去向你父母提这门亲事,到时鸿钧的脸色一定非常有趣。哈!
哈!”
宗天答不上话,也明白此刻最好什么都不要说。他活到这年纪,压根还没想到娶妻之事,他还有太多事要做,儿女情长那一套,对他不过是绊脚石而已。
惠生留他吃晚膳时,宗天才发觉天色已暗。他心里帖记着那位琉璃草姑娘,便借口有事,先出去一趟。
他半跑地来到杏花林边,只见红霞映河,渔人归航,但哪有什么扎麻里素的白船呢?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沿着河畔来回走动,花草仍在,绿荫仍在,可那条船就这么平空消失了?!
或许是因为阿斗的事,促使他们泊到别处去了也不一定。
宗天急急地奔回大码头,找到端海碗正在吃饭的船夫问:“那条丧船呢?”
“太阳一偏,他们就走啦!”船夫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那么快?”宗天喃喃地说。
“这种船本来就不该停的,即使非泊不可,也得快来快走,别说没人欢迎,就是牌位向河神和地神借路,也挺费事的。”船夫开始好奇,“你认得他们吗?”
“不……你晓得他们去哪里吗?”宗天心神不宁的问。
“呵!我哪晓得!”船夫瞪大眼睛说。
“这琉璃河是通向哪儿呢?”宗天又问。
“你这问得更玄了!天下江海同一源,只要在水上,你哪儿都能去。”船夫放下碗说:“秦少爷,看你急的,找他们有重要的事吗?”
“重要的事?没……没有。”宗天颓然坐下说。
怎会有事呢?她连姓啥叫啥都不知道啊!只是……他还想听她唱琉璃草,谈勿忘我,看她将一朵朵蓝花夹于书中,看她少女清纯的容颜中,又散发出一种成熟女子的柔婉。
总要再多几个时辰,多说几句话,让她缥缈的影像在他心版上投注得更深吧!
正想着,斗儿的奶奶颤巍巍地行来说:“恩人,我是送衣棠来的。我和我媳妇又晒又烘地一个下午,总算把衫裤都弄干了。
“不必急的。”宗天站起来说:“你们留着也不打紧,衣服到处都有。”“这怎么成?你出门在外,少一件都不方便呢!”老妇人说。
宗天只得接过来。忽然,一方白帕进入眼帘,泛着丝的柔光,角落里绣着琉璃草,叶几片,蓝花几朵,清淡雅致,一如她的人。
“这是你妹妹遗落的,一看这漂亮的女红,就知道不是我家的。”老妇人夸着说。
是她的没错。宗天轻轻抓着帕子,至少他抓住了什么,让一切不再模糊地恍如一场梦。
这“妹妹”实在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把他也转得像陀螺似的。
宗天看着那帕子,将它揣入口袋里。唉!人流浪江湖,总有一些萍水相逢的奇遇,就像多学了一个“勿忘我”的典故吧!
夕阳西沉,天边掠过一只大雁,它在河上几番徘徊,呱呱叫着,彷佛在寻找它的伴侣。好一会儿,它似乎才悟到,天尚有寒气,自已是太早来归了。
扬扬双翅,它再度往南方飞去。
言妍……琉璃草……第二章
第二章
民国十年。
时序三月,乍暖还寒的天候,实在不太适合旅行,但宗天却偏偏与三月有缘。
五年前三月,他离开公学堂,选择和师父秦鸿钧云游四海,访名医寻药材。
四年前三月在东北认识了季襄,与护法战争沾上边;三年前三月做什么呢……
哦!他在广州,第一次看西方医师解剖人体,令他大开眼界。
两年前三月,他初次听“琉璃草”,遇见了一个奇特的女孩,拾得了一方惹来诸多嘲笑的手帕。
或许季襄说的没错,它有魔法,“勿忘我”三个字就像一句咒语,让他忘不了连相识都谈不上的她。
而去年三月,他与季襄在南京分手,途中和一位意大利传教士相谈甚欢,听说对方得到特许,可以在狱中解剖被处死之人犯的尸体,他便立刻忘了父命师令,随之前去。
这对他而言是个极好的经验,因为中国古代的人体脏肺图,都是在乱葬岗或刑场绘制的,尸身不是被野狗啃过,就是残缺不全,结果自然是错误百出。
这一段时间,他不但见识到扁鹊割瘤及华佗刮骨的技巧,而且还看到西方外科器具之奇,药物之妙。
但他这一过家门而不入,亲人对他颇不谅解,说他是“飘泊成性”。宗天也不清楚自己在追寻什么,只记得两年前在宿州镇,那位船夫说过的话——天下江海同一源,只要在水上,你哪儿都能去。
难道他真想再一次有琉璃草相遇的奇缘蚂?
唉!人还是要实际一些吧!留手帕已经是够傻的了。
今年初爷爷生了一场重病,秦家人才下了最后通牒,命他这浪子回头。连在广州重组军政府中忙得不亦乐乎的秦鸿钧,也传了金牌令,叫宗天速速返家。
只怕他这一回去,如鸡入笼网,面对着婚事及家业,要再飞出来,就不容易了。
所谓“近乡情更怯”,这个“怯”字其是道尽他此刻的心情。
然而,这种种情绪,在他看到滔滔不绝的美丽汾河时,又烟消云散了。他知道,再过一道牌坊楼,一座小城门,沿着河岸的一排店铺,经过普济寺,再朝西南直行,当瞧见一块刻着药王孙思邈“海上方”的大石碑时,后面就是他几个寒暑不见的家。
那石头碑是他幼时常玩耍的地方,在尚未正式启蒙识字时,他就能把上面的养生歌诀背个十之八九,让族人惊为神童。
“怒甚偏伤气,思多太损神。神疲心易役,当今饮食均。再三防夜醉,第一戒晨嗔……”宗大忍不住又朗朗上口,愈念愈兴奋。
靠近牌坊楼,行人渐多。河边渡口的食棚依然还在,宗天记起了当炉的刘老爹,想过去打声招呼。
棚的范围比以前更大,摆设人手也更多,独不见刘老爹。他走过去问了柜台的一个年轻人。
“刘老爹两年前就收手不干,享清福去了。”年轻掌柜说:“现在这食棚由我顶下来做。”
宗天见这个人面生,于是说:“我看你不太像是镇上的人。”
“我是从北方逃难来的。战争呀!田都炸没了。”掌柜说:“我们邻近几个村,全往汾阳来了。”
“怪不得我看河上的船、路上的人,都多起来了。”宗天说。
“爷您是不是几年没回乡啦?”掌柜好奇地问。
“我三年前还回来过一趟。”宗大算算说。
“这下你可会吃惊啰!汾阳变得很热闹,生意人都往这儿跑,房子都盖上后山坡了。”掌柜说。
后山坡?那曾是他童年的乐园,初学采药草的地方,有了密集的人烟,不是很可怕吗?还有,那棵他最爱的千年古柏,树身有他刻上去的一只鹰,是否还安然无恙呢?
宗天当下打定主意,舍弃城门不走,绕往后出,直达秦家的后院。
匆匆喝过掌柜奉赠的茶,他拐进林子的一条小路。这铺着腐叶黄泥的山径,也只有本地人才熟悉。
他用三步两跨的脚程,没一会儿就到了俯瞰全镇的高度。驻足眺望,坡上的新屋没有想象的多,倒qi书+奇书…齐书是河岸一带熙熙攘攘,车马的灰土,与河上雾霭,白茫茫的成一片,有了大城市中喧嚣尘上的感觉。
不过,他仍能认出几位好友的宅第。像范兆青家的木材行,方克明家的武术馆……还有他家醒目的黑瓦屋顶。
他果然是离家太久了!
宗天再往上爬,花草变得密而多,他终于看到那块自己打小常躺在其上听蝉鸣的巨石。他纵身一跃,那棵古柏立即挺立在面前,依旧是千年不变的苍劲风姿,细细的叶片在风中轻唱,像个欢迎他归来的亲切长者。
而他的鹰也还在原处,没有因风吹雨淋而模糊。
十八岁立志闯天下那一年,心就如鹏鸟展翅,希望能万里飞翔。所以,他的鹰昂着头,扬着羽翼,如今看来虽刻工稚嫩,但仍可感受那股凌云壮志。
宗天面带微笑,左右欣赏着。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低语,在这四下无人的山中,甚至可以分辨得出是女子声。
宗天站立不动,低语又来了,而且带着很明显的恳求与无奈。
有人受困了吗?他踩过大石,绕过一截矮丛,那声音愈发清楚,像缓缓的铃响,有几分悦耳,应属于年轻女子。
哈!果真是梳辫子的小姑娘!她一身粉蓝棉袄,背对着他,仰着头,可怜地对一棵树说着:“快下来吧!你这小坏蛋!再不回去,你准会被野狼吃掉!”
宗天抬头一看,竟是一只小白羊。它不知用什么方式爬到那两三段枝哑高的地方,还骄傲顽固地俯视着他们,情况极为好笑。
“你再不听话,我就不理你了!”蓝衣姑娘像哄小孩般说着。
宗天忍不住笑出来,走向前一步说:“姑娘,让我来抓它吧!”
女孩吓了一跳,猛然回头,结果把宗天也惊住了。
天底下竟有如此相似之人吗?她那泛着桃红的脸,黑玉般光芒流溢的眸子,端秀的五官,那仙姿、那灵气,活脱脱就是琉璃河畔杏花林中的那位姑娘……
只除了她稍高一些,脸尖瘦一些,唇比以往更红润,神情更戒慎……
不!不是像,就是她!宗天由她眼中的疑惑思索,看出她对他仍存着印象。
不用问他为什么知道,只因他们两个的对视绝非完全陌生的人。
“姑娘,还记得我吗?那年在宿州镇琉璃河畔,你还唱过一首歌,说‘勿忘我’的典故给我听?”宗天兴奋地过了头,有点语无伦次。
湘文是太意外了,脑中一片空白。
“我这儿还有一样你的东西,是斗儿的奶奶送来的,一直想还你。”他摸着身上的口袋,才想起还在行囊中;他不愿放弃这机会,又急急的说:“我没料到会再见到你。你住镇上?是和你的家人在一起吗?哦!我真胡涂,连你的姓名都不晓得。我先自我介绍好了,我叫……”
说时迟,那时快,一条白影闪过他们中间,往巨石冲去。
是那只可恶愚蠢的小白羊,又不知以哪门绝招,自己下了树。
“小坏蛋,你别跑!”湘文一慌,顾不了一大堆问题的他,还有尚未从惊愕中恢复的自己,就追上去叫道:“你等等,乖乖跟我回家!”
一转眼,这半山腰又只剩下他独自一人。天呀!他没作梦吧?为什么他们每回相遇,都有意外发生,再留下许多费人疑猜的谜呢?
等他想到要跟着跑时,山径已没有人了。他甚至连往东或往西走都没概念,只有绿树摇着,像在做藏匿的共谋。
哦!至少这回她不是在水上,船嵩一撑就走人。既在汾阳,他的地盘,迟早都会再见的。
但这世事也未免太巧了吧?他跑遍大江南北,望尽千帆,再没想到伊人竟会航向他不肯回返的故乡。早知如此……呃!也不能这么说,她只是一段缘,人生参商之间能再重逢,总是值得期待吧?
她住汾阳,是汾阳人氏吗?宗天绞尽脑汁,把所认识的人一一过滤,是谁家有那样标致的姑娘呢?他再将目标锁定在镇上几家大户的千金,却怎么地想不起来。
所谓女大十八变,即使是街坊邻居的女儿,他恐怕也认不出吧!
不过,依照食棚掌柜的说法,她极可能是外地来的,由浙江到河北,竟落脚在此,不能不说与他有缘吧?
宗天心情一好,步履开始轻松,所有旅途上的疲惫都消失了。
湘文则坐在菜圃的围篱外,双脚再也走不动了。
那人是谁呢?竟莫名其妙地就从眼前蹦出来,如同两年前一样,教她措手不及。
她一直没有忘记他,虽然他黑壮一些,又穿棉袄戴皮帽,衣着如北方大汉,她仍很快就认出,他就是那位文质彬彬的吹笛男子。
是他的双眼吧?总那么炯炯逼人,像要将她看透似的;还有他的动作,老是向前倾,只差没抓住她;而他的声音,急切热情,说出的话,常常是不合常理的。
她见过这一类的人,属于新时代的,他们是革命家及理想家,想法及作为都与一般百姓不同。
“那是男人的世界。”她的养母玉婉生前常告诫她说:“我们女人不一样,自盘古开天地以来,世道的改变都是为男人,与女人无关。我们仍然要生养孩子,守着家庭丈夫,既无法带兵打战,也不能三妻四妾。所以,你也不必学外头那些女学生,穷嚷着什么婚姻自由的,这不过是将自己逐离社会,落得众人嘲笑的凄凉下场而已。”
申亮偶尔会和革命人士来往,也常带回一些新潮书报,甚至上西洋教堂,但他认为女儿该由妻子管,所以,除了在里小脚上坚持反对意见外,其余都不予置评。
当湘文七岁许给夏家公子训之时,申亮因与夏家友好,也抱着玉成美事的心态。
既有了人家,玉婉的管教更严格,也养成湘文乖巧温顺,娴静文雅的个性。
她很崇敬那些走在时代尖端的人,他们有极伟大的作为,她也爱看那些建立新中国的书;但她是女人,一个订过亲的女人,所要做的就是顺服命运,不教家人蒙羞。
当璇芝说出自己逃离夫家的故事时,湘文十分震惊,她不知道若夏家待她不公平,她又会有什么反应呢?
至于他,那个吹笛男子,直觉上是个危险人物。两年前任意搭讪,今天又半路认人,他到底有何目的呢?
一个温热的鼻子凑近她的手,小白羊变得安静,完全忘了方才的一场骚动。
八岁的兆安用绳子套紧它说:“我保证它不会再跑掉了。”
“好了,让它去找妈妈吧!我们也该回家了,免得二姊又来找我们。”湘文摸摸羊儿说。
兆安有几分不舍,但他一向最听三姊的话,所以将羊牵回畜棚,还喂了一些草。
见来抓鸡摘菜的张嫂已在等他们,湘文催着说:“明儿个再来吧!”
“羊儿,你要乖乖哟!三姊说要罚你两天不能出园。时间到了,我再带你出去遛遛。”兆安煞有其事地说。
湘文笑笑,关上菜圃的门。走几步,再往山径看看,她心里颇为担忧,不知道那个人又会在什么时候出现?更怕的是,他会不会影响她的生活与平静呢?
※※※
宗天由后门,经马棚到花园时,才被家中的仆人发现。
“大少爷回来了!”有人高喊。
这一下子,原本聚集在前头药堂等着的众人,全往后厅来,宗天眼见爷爷、父母、弟妹们一个个出现。
“你这孩子,连返家都要走后门!”秦孝铭半指责儿子说。
“我猜他是想上山看我种的药草。”爷爷德坤说。
“爷爷说的是。”宗天讨好地附和。
进到厅里,他拿出行囊里的布料、土产、新玩意等分给众人,才有机会一一招呼。母亲瑞凤又多了些白发;大妹芙玉年将二十,出落得亭亭玉立;大弟宗义则脱去稚气,开始有男人味道;小妹芙蓉窜高一个头,变得最多。
有德坤在场,话题难免就在医药中打转。
“爷爷前一阵子患了风寒症,现在看起来气色很不错呀!”宗天观察说。
“我哪是风寒,不过是年纪大了,精气亏损,以至燥毒为害,需要调理而已。”德坤伸出手,说:“你且来把把我的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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