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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草-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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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让我动心的只有你。”宗天发自肺腑地说:“感情之事不能勉强,就如同一切事情都有自由意志。湘文,你有权利去反对包办婚姻,有权利去拒绝嫁一个没感情的人,国法不会判你,家法不会判你,因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你说的简单,因为它是理论,是想法,但真正实行起来却不是那么一回事。”湘文摇头说:“它会造成可怕的结果,让我们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那你就错了!我走过许多地方,看过许多婚约的解除,它们不但没有万劫不复,而且是一种解脱,一种走向幸福生活的前提,它早已成了新中国的一部份。”宗天热切地说。

“但它却不是汾阳城、夏家、范家,还有你们秦家的一部分。”她稳住情绪说:“我知道你说的那些事。婚约的解除或许是解脱,但也同时带来许多的伤害。像夏家人的愤怒,我家人的不知所措,甚至你家人因为你卷入所引起的尴尬,你都不曾考虑过吗?”

“我当然考虑过!但这是他们非接受不可的一个新趋势。我早就计划好了,如果他们一意顽固,我就带你远走高飞,离开这是非之地。”他坚定地说。

“这……这不成了私奔?”湘文的脸微微发白。

“私奔或追求幸福,随便你怎么说。”宗天看着她说:“湘文,我爱你,愿娶你为妻。你愿放弃一切,跟随我吗?”

她的心在拉扯着,如此痛,而拉的人不只是宗天,还有死去的养父母,挚爱她的亲爹娘。

“不!我无法做出伤害我爹娘的事。如果我失信退婚,他们会终生蒙羞,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她用仅存的理智说:“而你因一己之私弃奉恩堂于不愿,又于心何忍呢?”

“事情不会到那种地步的。或许夏家也是很明理的人,只要你提出解除婚约的理由,他们说不定会欣然同意。”他有些沉不住气了:“然后我就可以明正言顺地娶你过门。”

“夏家不可能会同意的。他们年年催婚期,送的是贵重的礼,非常在意这门亲事。”她试着说:“他们既守信诺,我又如何提出退婚的要求呢?”

宗天没想到她小小的脑袋里,竟有这么多固执的想法,像千年树的根,深深扎进土里,拔都拔不出。

“反正我说什么,你都有理由反驳。”他神情沮丧地说:“你东一句范家,西一句夏家,为了他们,你真宁愿牺牲在封建婚姻下,过着没有自我的生活吗?”

“我一直认定自己是夏家的媳妇,从来不觉得那是牺牲,这些话都是你说的。我当然有自我,我父母教我要守信守义……”湘文感觉自己快崩溃了。

“去他的信!去他的义!”他盯着她,强迫她抬头,“看着我!这个有自我的你,是真的快乐吗?”

湘文的肩被他抓得好疼,心中更添委屈,有些失控地说:“我本来是很快乐的,但你出现后,说这个又说那个,弄得我好心烦,好痛苦。我的命运都已经决定好了,你为何要来颠覆它、破坏它呢?”

她的反问让宗天连退好几步。所谓话如利剑,他第一次尝到被狠狠刺伤的滋味,于是再也顾不得不理智、冷静或任何耐心,他激动地说:“弄了半天,原来我只是颠覆、破坏,只是你的痛苦?所以你自始至终都对我无情,从头到尾全是我个人的一厢情愿、自作多情,是不是?”

“我……我不懂什么有情无情,我只知道女子有三从四德,有女诫女则;

而你要我做的事,都是为社会所不容的……。”湘文说不下去了,他脸上的悲伤愤怒让她又难受又害怕,泪水不听使唤的扑簌簌地掉下来。

她像孩子一般,在古柏树旁哭着,沾湿的睫毛眨着泪凝的眸子,楚楚可怜,教人不忍苛责。

她的硬咽声声敲在他耳里,他如消了气的皮鼓,长长地叹一口气说:“能说什么呢?我现在才明白,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你在封建高墙之内,我在高墙之外,虽共饮着汾河水,共看着扮河日,但却相差了几千几百年,永远无法交流,无法沟通。”

“我……对不起……”湘文觉得好内疚,愧于她的落伍、守旧、怯弱及不够勇敢。

“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宗天收起脸上所有的表情,淡淡地说:“我一向自以为是,常一意孤行地去打扰别人的生活。原谅我的一时忘情,我以后再也不会‘破坏’你高墙内平静的日子了。”

这不正是她要听的话吗?但她不仅没有放心,反而更泪眼模糊,更难以自持地说:“不,是我不好……我无法对家人狠绝,只有对你狠绝了……”

“不要再说了!既拆不掉高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宗天转过身,捏紧拳头说:“你不必怜悯我,替我难过。大丈夫何患无妻?我只不过是看错了人,又如何呢?”

是呀!大丈夫何患无妻,她又何必伤心欲绝呢?以宗天的堂堂相貌,多少姑娘心仪于他,现成就有一个慧梅,她怎么忘记了?

“你出来很久,也该回去了。”他下了逐客令。

湘文没动,因为她好疲惫,脚如千金重,眼睛也看不清楚方向。

他没有再赶她,两人各据一方,无言地站着,任山风吹拂,任林叶枫枫。

直到等得不耐烦的芙玉寻来,步步踏在小径上,才驱走那一份茫然与寂静。

“我该走了。”湘文低着头,不看芙玉,只轻轻说:“你在这儿陪他,我自己会回去。”

她径自行向来时的山道,纤纤的身影如一片落叶,彷佛历经了生死,如此脆弱,又如此沉重。

“你还不快去陪她?”宗天突然一声催促,“至少要看她平安到家!”

芙玉立在巨石旁,左右为难。后来禁不住宗天严肃冰冷的眼神,才匆匆尾随湘文而去。

如此一来一去的,她这局外人也不知不觉带着一身浓浓的愁虑了。即使订了亲,将为人妇,芙玉发现,她对感情的事,仍一无所知。

※※※

端午佳节,户户挂上艾草及菖蒲,家家飘出粽子香,女人赶制香包,男人备雄黄酒,整个汾阳城有焕然一新之感,但最令人兴奋的,是河口的龙舟大赛。

一大清早,汾河两岸便被各地涌进的人潮挤满,处处锣鼓喧天,语声沸腾,大家的目光全汇集在河的中心。

“咚咚咚咚咚……”一条艳青缀蓝的船划浪而过,它的旗帜尤其醒目,绛红面上双龙交会,在烈阳下,不断闪耀着金光银芒。色彩之美,力量之美,还有飞驰在水天之间的美,让人挥汗奋力喊着。

“加油!汾阳城加油!扮阳城第一!”

宗天咬紧牙根,努力划桨。这一个月来,他不是专致行医,就是卖命练习比赛,唯有如此,他才能忘却对湘文求之不得的挫折,也才能逃避家人一声声的催婚。

划吧!桨所过之处,水若无物;他所过之处,情也若无物,没什么东西可以绑住他,他将一飞冲天!

四周的欢呼声恍如远方的轰轰滚雷,他看见插在水中的黄色锦旗,知道是夺标的一刻。舟里的桨手都已疯狂,宗天爬上龙头,心跳快过鼓鸣,隆咚隆咚的,在他的脑海化成湘文湘文……他的身体腾空而出,手直直向前伸,像要抓住某种不可能……

他的琉璃草,勿忘我,高墙之内的湘文!

“啪!”他拔起了镖旗,扬向天空,用力的挥摇,以压去内心的虚空。

“我们赢了!我们得了汾河南岸的冠军!”有人叫道。

“再等汾河北岸的冠军出炉,我们就可以一决胜负了。”又有人说。

“汾河北岸哪比得上我们,对不对?”这回是克明的声音,他还拍拍宗天的肩说:“咱们可有小秦大夫这个福星呢!”

一片欢乐声中,只有宗天一个人是不笑的,他板着比平日更严肃的脸孔,下船后,来到供应茶水的休息区。

汾阳各家的姑娘,全一反平常的闺秀作风,花枝招展地又备毛巾又送茶,还可以乘机向心目中的英雄表明心迹。

芙玉迎向克明,湘秀迎向她才订亲的曹少爷,而递给宗天茶水的是面带笑容的慧梅。

在这么多莺声燕语中,独独缺了一个湘文。

她比以往更深居简出,自从上个月在后山决裂后,他一直见不到她,连到秦家,也是声影渺茫。

她就真的为那个不知是圆是扁的夏训之,守贞守洁到这种地步吗?

宗天的内心又苦涩又嫉妒,忿忿地接过慧梅手中的杯子,很粗鲁地灌了一脸一脖子的水。

“看你渴成这样,小心呛着了。”慧梅说着,又拿来毛巾。

宗天很用力地擦着脸,想抹去眼前的迷雾及痛苦的心情。

突然,有人一掌拍他的背。宗天猛回头,眨眨眼,再摇摇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那竟是一年多没见的季襄!

“好小子!你的肌肉硬得像我在挖的矿石。”季襄笑着一张脸说。

“师兄!你怎么来了?”宗天惊喜地说。

“还有我呢!”珣美带着如花的笑靥出现在他面前。

“哇!人家是‘风雨故人来’,我则是端午故人来。你们不会是专程来看我赛龙舟的吧?”宗天开心的说。

“也算巧的,我带珣美到南京探望她母亲,回程经过汾阳,打算看看你,没想到是这么热闹的阵式。”季襄说。

“你们去陇村见过蕴明姊了吗?她可天天在替你们担心呢!”宗天说。

“我们就从她那儿来的。”珣美说:“她今天也来看龙舟赛,不过先去城里找朋友了。”

“你们这一年是到哪里去了?没消没息的,人人都在问我,好象我把你们弄丢似的。”宗天说。

“你才没消没息呢!本以为你人回到了汾阳,没料到你老弟一拐,竟到徐州习医去了。”季襄回他说。

“我这人无牵无挂,漂流惯了。”宗天说:“你们都好吗?有没有躲过曾世虎余孽的追索?”

“我们很平安,一直在北京附近的浮山挖矿,其实离你不远。”季襄看看珣美说:“曾世虎那班私枭已做鸟兽散,现在风声已过,再也没有威胁了。”

宗天看他们两人对望的眼神,深情又亲密,忍不住说:“我猜,我该称呼珣美一声嫂子了吧?”

“我们去年底就拜堂成亲了。”季襄一本正经地说,一旁的珣美没有娇羞状,但脸仍微微泛红。

“哦?你那么久才恢复记亿呀?”宗天又回到促狭的本性,一脸捉弄人的表情。“她早在我们离开南京那日就恢复了,但一直不说,还整了我大半年的时间,让我天天陪小心。”季襄想到那段日子,不禁笑着说。

“我也没有一下子就恢复呀!总是这儿一段,那儿一段的,哪能怪我嘛!”

珣美抗议她说。

“这一段或那一段,还不是全凭你段小姐的高兴?害我最后干脆不分真假,跟着你团团转了。”季襄眼中有着宠爱。

“嘿!想想你以前让我吃的苦,难道再一次追求我不好吗?”珣美娇嗔地说。

“嫂子,你这样说就太不公平了。师兄为了你,也付出许多代价。你没看到去年他以为你不在人世后的惨状,我都日夜盯着他,免得地做出傻事。瞧!

我熬夜的黑眼眶至今还在,是不是也很可怜呢?”宗天指指自己的眼说。

“说了半天,结果是你最委屈。”季襄扬着眉说。

珣美早笑弯了腰,断断续续说:“你这位……秦师弟,还是……这么幽默,风趣。”

季襄忙扶住妻子,轻拍她的背说:“你也别顽皮了,当心笑岔了气。”季襄和珣美之间的恩爱,是不言而喻的。他们经过种种的生死淬炼,已达到彼此的心灵,其中的浓情爱意,绝非一般世俗夫妻可以比拟。

若是从前,宗天会一笑置之,如今却满心羡慕。他想到湘文,那样一个顽固保守的女孩,别说提到“追求”二字,就连听到一点点相关的词句,就吓得门呀窗的,一扇扇在你面前关上。

唉!如果她有珣美的开朗及勇气就好了!

河口一阵冲天欢呼,克明走过来说:“北岸的冠军出来了,是莱城队,我们准备和他们争夺最后的胜利了。”

宗天忙将季襄夫妇介绍给大家,再匆匆对他们说:“等我拿到锦旗,咱们再好好叙旧吧!”

宗天和队友们练筋骨松肌肉,慧梅又递上毛巾,他看都没看,一把就围在脖子上。

上了龙舟,他眼中只有锦旗,在水中央,如遗世而立的佳人,就像他的湘文,没有人能够从他手里夺去!

※※※

淑佩一举得男,范家得一长孙,全家上下无不喜气洋洋。湘文尤其疼爱这幼嫩的小侄,随着嫂嫂及奶娘,帮婴儿穿洗喂哄,俨然像个小母亲。

因为她素日乖巧贤慧,别人也不觉得她的热切有任何异样,反而夸她说:

“瞧我们湘文这娴静模样,谁娶到她大有福气哩!赶明儿个,生个胖娃娃,旺夫又旺子,自己当少奶奶呢!”

“不必她旺,能嫁到夏家,命算够好了!”有人替她回答。

从前湘文听到这些话,一定会羞红了脸,或者走避,但她现在对夏家这话题,已无动于衷,甚至厌烦。那是她的命,以后要过一辈子,又何必此刻说个不停呢?唯有未嫁的少女期,她能有些幻想,心中念着多情的宗天,反复再反复,为自己的人生留点美丽的回忆。

那种内外煎熬,极端痛苦,对他的狠绝,也是对她自身的鞭苔。只有嫂嫂的婴儿能让她安静,让她断掉一切的妄念,安于未来的命运。

这一个月来,她形同隐居,甚至听见宗天的名字,都要躲得辽远的。今天是端午,龙舟赛有宗天,她自然回避,情愿留守在家,陪着未满月的嫂嫂和侄儿。

屋内寂寂静默,屋外人声喧哗。湘文抱着熟睡的婴孩,由床边走到门口,再从门口走到床前,小小的空间,一步步地压抑内心的声音。

宗天,宗天,宗天……一声一足印……

她以为这一天会一如平常地过去,直到管事的来报,说吴校长来访。

湘文忙将侄儿还给嫂子,人来到大厅。

“我以为会在河口看见你呢!”蕴明说:“来!跟我一块儿瞧热闹去,还有一个人特别想认识你。”

“是谁?”湘文迷惑地问。

“是璇芝的好朋友,也是我的学生段珣美。”蕴明微笑地说。

珣美?是宁姊姊……哦!不,是璇芝口中逃家私奔的那位传奇人物。

湘文问:“你们查出她的下落了?”

“说来也巧。年初的时候,牧雍为了做一篇研究到浮山去,结果碰到了季襄,也就是珣美的丈夫,两人一谈,妻子竟是故人,所以就重逢了。”蕴明说。

“珣美结婚了?是不是嫁给唐老师呢?”湘文又问。

“就是唐季襄。”蕴明拉着她的手说:“快来吧!我还赶着去看汾河南北岸的冠军赛呢!”湘文有些迟疑,但蕴明是客,河口又有她耳闻已久的珣美,实在难以拒绝。

再说,人群熙攘的场面,要错开宗天,应该很容易吧!

全城的人都挤到河口看龙舟赛,反倒街上行人稀少,她们穿过小巷弄,随着欢闹声来到汾河畔。

一波波的群众,使湘文几乎看不到河面;耳旁的议论纷纷,也成了嗡嗡鸣响。

这种大场面,她不必太担心会撞见宗天了。

蕴明牵着她的手,前后绕来绕去,快到供茶处,她看到湘秀及慧梅、芙玉那些姑娘会的姊妹们,本想止步不前,但蕴明也停下来,指指她的左方说:

“那位就是珣美。”

一个明眸皓齿,有着及肩短发的女子,闻言回头。她极甜美活泼,眼眸流转中闪着慧黠的光采,她一见湘文,便展开笑容说:“先别说!你是湘文,对不对?哇!你和璇芝说的一模一样,像个精致易碎的瓷娃娃,而且是上好的白玉瓷。瞧!这皮肤嫩得可以掐出水,眼睛又可以汪出一潭湖来呢!”

湘文惊讶地看着她,多热情的人呀!她和璇芝如此不同,一个是太阳,光芒四射;一个是月亮,清明宁静,但却都是充满生命力的女子。

“珣美姊,你好。”湘文压下心中的激动,很有礼貌地招呼。

“可是我没想到你那么年轻。”珣美继续说:“我见过你送璇芝的浅紫夹袄,还有那对鸳鸯绣忱,真比外面绣坊的还要好。”

“可不是。我家里最好的袄子旗袍,全是湘文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蕴明同意地说:“我还很想叫她到陇村学堂来教女红呢!”

“我没有那么好啦!”湘文被夸得脸红说:“如果珣美姊不嫌弃的话,我也可以替你做几件衣棠。”

“我高兴都来不及,怎么敢嫌呢?”珣美想想又说:“不过,你再三个月就要当新娘了,准备自己的嫁妆都来不及,怎么好意思再叫你忙我的呢?我心领就是了。”

珣美的坦诚率直,让湘文好喜欢。她急急地说:“不!不!一点都不忙!

呃,这样好了,我正好裁了一件夹袄,月牙色的,有琉璃草花的结扣,本是打算给璇芝的,不如送给你好了。”

“月牙色,琉璃草都是我最爱的,可是那原是属于璇芝的,不太妥当吧?”

珣美迟疑地说。

这时,一旁与人聊天的季襄,听到“琉璃草”三个字,觉得好生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何处听过。

珣美替丈夫和湘文做了介绍。

湘文初见大名鼎鼎的唐季襄,果真是有不同的英姿气度,与珣美是天生一对。但他那过严肃的神情,让湘文有些害怕。

她小声地问候过,又把眼光转回珣美,就方才的问题说:“也许这是最好的。璇芝六月底就要随夫婿到美利坚国,我九月就要去宿州,见面的机会极微小。我一直愁着夹袄送不出去,如今你来了,不是上天的巧妙安排吗?”

“你和璇芝身材相当,又情同姊妹,谁穿不都一样吗?”蕴明帮腔说。

“好吧!那我就不客气啰!没想到我这趟还是来对了,捡了我们翰林小姐的便宜。”珣美笑着说。

如雷的欢呼声打断她们的谈话,原来是冠军决赛已经开始了。

季襄帮她们几位女士找了个居高临下的位置,湘文可以看到白浪中两条长长的龙舟,而且一眼就认出坐在首位的宗天。

他头缠白巾,身穿白背心白棉裤,衬着肌肉的强壮黝黑,那划桨的奋力,忘我的专注,她都能够感受到。突然,人声逝去,蓝天渺远,川流不再,舟不成舟,只有他,无声无息地在她眼底,倾起身,俯向龙首,伸手向那锦旗……

那一瞬间,湘文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心痛。她彷佛看见溅湿他的河水,他渗出的汗,他出力而扭结的青筋,他内心的渴求……好沉,好重,尽管他摘下锦旗,赢得众人的疯狂欢呼,她依然被压得不能动弹。

“我们汾阳赢了!”有人高喊着,“汾河南北各城得在咱们普济寺前,摆三天的流水宴席和唱一个月的戏!”

湘文站着,总算回复正常的呼吸。她感染不到四方兴奋的情绪,只有珣美如阳光般的笑容,能牵引她一些欢愉。

刚获胜利的汾阳壮士上岸了,乡亲们纷纷迎上去,但仍不忘让路给那些送茶送毛巾的姑娘们。

她先看到克明,由芙玉欢迎;再来是宗天,众人推过慧梅……湘文的心狠狠地被刺了一下,但,有什么好难受的?是她选择了离开他的生命,就没有权利再介意或眷恋。

是呀!离开。这繁华盛景不是她该留之地。正当湘文退后一步,宗天却朝她的方向是来。

她被钉住了,眼看他逐渐靠近。因为长期的户外运动,他的斯文在黝黑精壮中消失,双眼更锐利放肆,加上未理的淡淡胡须,使他整个人变得粗犷,更具力量。

她所面对的,彷佛是个陌生人,这纯然阳刚的男子,使她不敢相信,他曾苦苦恳求,而她竟有能力伤害他。

宗天的脸上充满着自信与笑意,直到眼眸触及她,一切都僵掉暗去。是许久不见的湘文,他像要将她生吞活剥似地瞪视她,不看痛,看了更痛,恍如某种诅咒。

“真是一场精采的比赛。”季襄赞赏地说。

“比起师兄的冒险,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宗天的声音失去了爽朗。

原来他们是旧识!湘文忍不住抬头望了宗天一眼,他的视线捕捉住她,冰冷得叫人打颤。

“哈!我想到了!”季襄突然拍掌说:“难怪我觉得‘琉璃草’似曾听过,我记得你有这么一条手帕。”

“没用的东西,早丢了。”宗天简短地说。

“哦?”季襄察觉出宗天怪异的语调。

湘文恨不得能插翅飞走,他就要当她是阴霾晦地,当她是一世的冤仇吗?

几个姑娘走过来,包括芙玉及慧梅在内。宗天的态度立刻明显的改变,回到了原有的谈笑自若及翩翩风度。

湘文难堪得差点掉泪,在进退不得的情况下,是湘秀替她解围,带她离开这不属于她的地方。

先前清楚的话,此刻都茫然了。活了十七载,湘文第一次明白,拒绝人很痛苦,但被拒绝的滋味更是千百倍的椎心刺骨。

唯一可让她安慰的是,他有慧梅,一个可以偿替她,带给他快乐的女子。

※※※

看完热闹,在回陇村之前,蕴明和珣美去范家向湘文道别,季襄则随宗天上山,去探望守药圃的德坤。

一路上。宗天谈论依旧,但季襄老觉得他的眉头深锁,于是问:“你不太快乐,是不是奉恩堂给你太大的压力?”

“行医永远不会给我压力。”宗天淡淡地回答。

“那还有什么事呢?这次你的变化太大了,使我不得不过问。”季襄的语气满含关心。

“变化才好呀!人若不变,则是一滩死水,永远不会有进步。”宗天打哈哈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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