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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化树-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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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啧!”老会计惊叹道,“这个农场比劳改队还复杂。”

“赶快离开这穷窝窝子。”“营业部主任”边洗脚边发牢骚,“劳改队还有期,呆在这儿简直是无期。这儿他妈比劳改队还劳改队!”我没有精神听他们闲聊。我全身仿佛被掏空了一般,光剩下一种感觉——累的感觉,累得都不想呼吸,但是却睡不着。有时,为了多吃一口,要付出远比这一口食物所发的热量还要多的热量。想想真不上算,但人还是要盲目地这样做,于是就越来越虚弱。今天,我干了不少活,结果累得如那妇女说的,“脸都发灰了”。身体虚弱的折磨,在于你完全能意识、能感觉到虚弱的每一个非常细微的征象,而不在虚弱本身。因为它不是疾病,它不疼痛;它并不在身体的某一个部位刺激你,或者使你干脆昏迷;它无处不在,无所不到。实际上,要真昏迷过去倒也不错。当我意识到,我才二十五岁,又没有器官上的疾病,却如此虚弱的时候,我真有些万念俱灰。有的人万念俱灰会去皈依佛教,有的人万念俱灰会玩世不恭,有的人万念俱灰会归隐山林……这都是有主观能动性的万念俱灰,他本人还有选择的自由。已经失去主观能动性的、失去了选择的余地的万念俱灰才是最彻底的。这种万念俱灰不是外界影响和刺激的结果,是肉体质量的一种精神表现。油干灯灭,但火焰总是逐渐微弱下去的。它最后那一点萤火虫似的微光,还能照着你看着自己怎样地死去。也就是说。它要把你一直折磨到底。死,并不可怕,尤其在我这样的时候;可怕的是我能非常清醒地看见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的全过程,看着生命怎样如抽丝一般从我的躯壳里抽尽……

啊,拉撒路!拉撒路!①……

十一

第二天早晨醒来,才有了饥饿和周身疼痛的感觉。根据经验,我知道现在开始好转了。能够感到饥饿和疼痛,就是还有活力的表现。我无论如何要想个借口留在“家”里。

吃完早饭,我向组员们指出,土坯炉子上的泥缝,经过一天一夜的烘烤,已经干裂了。如果不糊上,裂缝里就会冒出煤气。“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别刚出劳改队,又进了阎王殿。”我叫他们跟谢队长说一声,我留在“家”里把炉子再泥一遍。

我现在是“组长”了,更主要的是,这个炉子成了大家关心的一个宝贝。中尉说:“行,你别去了,我去跟毛胡子队长打个招呼。”我料到队长绝不会凭他们一句话就对我撒手不管。我先慢慢吞吞提来一桶水,挖了几锹上,刚把泥和好,不出所料,谢队长夹着一把锹来了。“日怪!”他内行地把烟灶里里外外看了一遍,颇为欣赏,在炉子旁边蹲下来烤着两只手,“你还会打这样的炉子;又省料,又简便,火又旺。”①拉撒路为基督教《圣经》中一个患癞病的乞丐,死后因基督之力复活,成为病人的

守护神。“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笑着把我是跟谁学的告诉了他。“日怪!你们‘右派’,尽是些能人!”他朝干草上啐了一口,“咱们这达儿的人,老八辈子咋样打炉子,这会儿还咋样打炉子。费泥费坯,厚得跟城墙一样,热气都透不出来。”

谢队长烤暖和了,眼泪鼻涕流了出来。他在脸上抓了一把,抹在自己的袄袖上。粗糙的大手上一道道很深的裂口。常年的户外劳动在他手上和脸上都印上了不可磨灭的痕迹;我突然觉得他很衰老,清癯的、布满皱褶的脸上有一种老人式的宽容神情,显得很和蔼可亲。

“谢队长,你家炉子要是不好烧,我来替你改装一下吧。”我讨好地说。“不用。”他语气很平和,拉开了家常话,“我家烧的是柴灶。谁烧得起煤哩!你们是单身职工,按规定应该给你们烧炉子的。别的,你没见?队上家家户户都是柴灶,做了饭,又烧了炕。到夜黑,再添一把柴,一夜黑也暖和了。我的灶是喜喜子给我打的。那驴日的,也有点能!”

“海喜喜不是干部?”我勾着炉缝,问他,“昨天他接我们去,我们还当他是干部哩。”

“球干部!”谢队长淡淡地一笑,“他是今年开春从甘肃过来的。听说他小时候在寺上当过满拉①,可不好好学,一蹦子窜了好些地方。劳动嘛,还是攒劲的。身大力不亏嘛。我就看待他这一点。出个远门,他也扛得住饿。嘿嘿!”①满拉,是指在清真寺内学习伊斯兰教知识的学员,结业后,可当阿訇。

谢队长笑出了声,我却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笑的。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今夜黑发工资,明天休息。你们想走个哪达儿,也行。”

“去镇南堡也行么?”我毕竟年轻,还是想去享受一下能四处走动的自由。“咋不行?走哪达儿都行。”

我想他不是随口这样说的,可能是有意识地要让我知道我现在不同于过去的身份。但我又不大相信他这个外表如此粗俗的人竟会体贴别人。我瞥了他一眼。他表情不变,一门心思地烤着火。可是不论怎样,他这句话使我深受感动。

他又问了我原来在哪里工作,家里还有谁,随后,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扛起铁锹走了。

“行,你闹吧。”他说,“也别太热,小心煤烟打着,最好把报纸上掏个窟窿。”他并没有叫我泥好了再去干活。

他一走,我三两下就勾好了炉缝,洗干净铁锹,支在炉口上,取下挂在墙上的报纸包,拿起罐头筒,倒进稗子面,像昨天那样煎起稗子面煎饼来……

稗子面都吃光了,我抖抖报纸,把它钉在我草铺旁边的墙上。这样,我就有了一圈干净的墙围。我不敢再跑出去看什么马了,点燃昨天剩下的半截香烟,舒舒服服地在围着报纸的草铺上躺了下来。在我头旁边,卡斯特罗雄心勃勃地在鼓动世界革命,肯尼迪在发表他的“新边疆”政策,西方国家正用“福利国家”的口号来蛊惑群众,某地还选举开“牛奶皇后”……这些,都离我非常非常的遥远。那么,我现在生活于其间的这个新的生存环境是怎样的呢?我觉得,在这个如此贫穷、如此粗野、如此落后,仿佛被世界所遗忘、被文明所抛弃、为任何报纸书刊都不屑于挂齿的荒村中,却有一种非常模糊的、不能用语言来表达的东西使我感到新鲜,感到亲切,感到温缓。我小时候,教育我的高老太爷式的祖父和吴荪甫式的伯父、父亲,在我偶尔跑到佣人的下房里玩耍时,就会叱责我:“你总爱跟那些粗人在一起!”后来接触的那些知识分子们,脑子里的劳动人民全是塑造出来的艺术形象——穿着白衬衫和蓝工装裤,戴着八角帽,满面红光,肌肉饱满,气宇轩昂,永远走在一条笔直宽阔的金光大道上。给我做报告的领导号召我向之学习的“劳动人民”,在我脑子里好像总是一个空泛的概念——神圣尽管神圣,我却始终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在劳改农场里是没有什么“劳动人民”的,那里不是知识分子就是狼孩。在这里,我总算置身于“劳动人民”之中了吧。首先让我感到惊奇的是,这里有一种劳改农场完全没有的乐观的、毫无顾忌的气氛。在如此贫穷、落后的荒村,竟能乐观和毫无顾忌,是多么可贵,多么不可思议啊!虽然这乐观与毫无顾忌是用粗俗的形式表现出来的,但这样更透出了朴拙与天真。回忆昨天劳动时的所见所闻,我发自内心地微笑了。

十二

镇南堡和我想象的全然不同,我懊悔一上午急急忙忙地赶了三十里路,走得我脚底板生疼。

所谓集镇,不过是过去的牧主在草场上修建的一个土寨子,坐落在山脚下的一片卵石和砂砾中间,周围稀稀落落地长着些芨芨草。用黄土夯筑的土墙里,住着十来户人家,还没有我们一队的人多。土墙的大门早被拆去了,来往的人就从一个像豁牙般难看的洞口钻进钻出。但这里有个一间土房子的邮政代办所,一间土房子的信用社,一间土房子的商店,两间土房子的派出所,所以似乎也成了个政治经济的中心。今天逢集,人比平时多一些,倒也熙熙攘攘的,使我想起好莱坞所拍的中东影片,如《碧血黄沙》中的阿拉伯小集市的场景。我先到邮政代办所给我妈妈发信,告诉她老人家,我的处分解除了,现在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工人,成了“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我吃得很好,长得很胖、晒得很黑,人人都说我是个标准的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就像苏联一幅招贴画《你为祖国贡献了什么?》上的炼钢工人。

我没有钱,但我有很多好话寄给我妈妈。

我的组员,包括“营业部主任”也托我寄信。他们的信都很厚,大概又在向家里念苦经,要家里人赶快给他们办准迁证吧,我想。邮政代办所门口贴着一星期前的省报。省城的电影院在放映苏联影片《红帆》。我知道这是根据格林的原著改编的。啊,红帆,红帆,你也能像给阿索莉那样给我带来幸福吗?……

我走到街上。这条“街”,我不到十分钟就走了两个来回。商店里只有几匹蒙着灰尘的棉布,几条棉绒毯子,当然还有盐。熏黑的土墙上,贴着“好消息新到伊拉克蜜枣二元一斤”的“露布”,红纸已经变成了桔黄色。问那偎着火炉的老汉,果然是半年以前的事了。

集上有二三十个老农民摆着摊子,多半是一筐筐像老头子一样干瘪多须的土豆和黄萝卜,还有卖掺了很多高粱皮的辣面子的。有一个老乡牵来一只瘦狗似的老羊,很快被附近砂石厂的工人用一百五十元的高价买走了。我估摸了一下,它顶多能宰十来斤肉。我一直把那几个抱着羊的工人——奇怪,他们不让羊自己走——目送出洞口,咽了一口口水,才转过脸来。肉,我是不敢问津的。

我的目标是黄萝卜,土豆都属于高档食品。我向一个黄萝卜比较光鲜的摊子走去。

“老乡,多少钱一斤?”

“一块,搭六毛。”老乡边说边做手势,好像怕我听不懂,又像怕我吃惊。我并不吃惊,沉着地指了指旁边的土豆:

“土豆呢?”“两块。”“哪有这么做买卖的?土豆太贵了。”我咂咂嘴。

“贵!我的好哥哥哩,叫你下地受几天苦,只怕你卖得比我还贵哩!”“你别耍你的巧嘴嘴了!”我用上了向那女人学来的一句土话,“我受的苦你老人八辈子都没受过,你信不信?”我瞪着眼睛问他。“嘿嘿……”他干笑着,似乎不信。

“告诉你吧,”我冷笑一声,“我是刚从劳改队出来的。”

“啊、啊!那是,那是……”老乡流露出畏惧的神色。“怎么样,土豆贱点?”我突然故意把逻辑弄乱,话锋一转,“人家都是三斤土豆换五斤黄萝卜哩。”

“哪有这个价钱?”他的畏惧还没有到贱卖给我土豆的程度。但正因为这样,他即刻钻进了一个微妙的圈套。“你拿三斤土豆来,我换你五斤黄萝卜哩。”

“当真?”我表面上冷静,而心里惴惴不安地叮问了一句。

“当真!”老乡表现出一种很气愤的果断,“三斤土豆换五斤黄萝卜还不换?!”“行!”我放下背篓,“你给我称三斤土豆。”

我先把钱付给他——我们昨天每人领了十八元,干了一天就领全月工资,真好!老乡取出自制的秤。我们俩又在挑拣上争了半天。称好后他倒到我的背篓里。我说:

“给,我这三斤土豆换你五斤黄萝卜。”

老乡连思索都没有思索,称了五斤黄萝卜给我。我把土豆倒回他的筐里,背起黄萝卜就走。

我得意洋洋,我的狡黠又得逞了!

在劳改农场,我就经常和来给我们做买卖的老乡打交道。我熟知他们有一种直线式的思想方法。有时候,他们会出奇的固执,拼命地钻牛角,只记一点,不计其余。这也可能使他们在争取自己的利益或创造性的劳动上,表现出一种不屈不挠的顽强精神,但更大的可能倒是被人愚弄,被人戏耍,让他们顾此失彼,大上其当。而我就是用自己的小聪明戏耍他们的人之一。“我”啊,你究意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十三

太阳暖融融的。卵石和砂砾在我脚下咯咯作响。方圆十几里阒无人迹,只有我一个人在荒滩上昂首阔步。“只、有、我、一、个!”这就是自由。在大号子里睡了四年,出工排队,收工排队,打饭排队,干了四年密集性的劳动之后,只有独自一人在一个广袤的空间行动,是多么幸福啊!

洪水从山上下来,冲出一条条深沟,又像是向山坡蜿蜓而上的卵石路。大大小小的卵石在阳光下散发着钢青色的辉光。略微向平原倾斜的荒滩,景物的色调是坚毅的、严峻的。一切都岿然不动,只有一种土色的小蜥蜴,见我过来,或是摇着小尾巴拼命地跑,沿途丢下一连串慌慌张张的小脚印;或是挑战似的扬着头,用小眼睛瞪我。那样子真可笑!在这个季节没有沙葱,也没有肉苁蓉,不然我可以爱拔多少就拔多少,大嚼一顿。我不是独自一人了吗?我不是自由了吗?现在,连空气都是属于我的!可是,这时候荒滩上只有枯干了的芨芨草和酸枣。酸枣是一种多刺的灌木,实际上就是荆棘的学名。荆棘!这个词使我怦然心动。我耸耸肩,把背篓往上扌周扌周,大踏步地穿过荆棘。

美丽的蔷薇脱落了花朵,

和多刺的荆棘也差不多。

我把荆棘当作铺满鲜花的原野,

人间便没有什么能把我折磨。

阴间即使派来牛头马面,

我还有五斤大黄萝卜!

“得儿蓬!得儿蓬!得儿蓬、蓬、蓬!……”我在心里敲着大鼓,背着背篓在荒原上迈着大步。

前面,是一条两米宽的排水沟。早上过来,冰还冻得很结实,但过了中午,冰层下出现了许多可疑的小水泡——这是冰层融化了的表象。但是,这条排水沟长得东西两面都不见尽头,中间又没有桥。我走过来,走过去,选了一个比较窄的地方,拿起一块土圪垃往冰上砸去,冬的一声,土圪垃碎了,冰并没有破裂。我觉得可以冒险试一试。

两米宽的距离,如果我身强力壮,像给我妈妈写的信里说的那样;如果我背上没有五斤黄萝卜,我还是能一跃而过的。但这时的情况恰恰相反。我前一只脚刚跳到离岸三十公分的冰层上,咯喳一声,冰层破裂了!我连人带背篓仰天摔倒在沟里。薄冰被我砸了一个窟窿,像印模一般,正和我倒下去的身形相同。我顾不得我自己,湿漉漉地站在没过膝盖的冰水里,看看背篓,里面只剩下两三个黄萝卜了!

反正棉袄已经湿透,我连袖子也没绾,气急败坏地在沟里乱摸。直摸到全身冻得麻木,而小腿针刺似的疼痛起来,才摸到不足一半。我只好恋恋不舍地爬到沟上,把劫后的剩余捡进背篓里。在岸上,我如同一条落水狗似的抖擞了抖擞,背起背篓走了。一直走出很远,我还流连地回头看着,仿佛沟底的黄萝卜会像青蛙一样自己跳上岸来似的。

十四

半夜,可能是受寒以后发起烧来,我被干渴烧灼醒了。窗外,呼呼地刮起了西北风,用钉子钉着的报纸有节奏地扑扑作响,就和拉风箱一样。我感到一阵阵的晕眩。我身体虚弱以后,才发现很多小说里描写的晕眩是虚假的;那种噗咚一声摔在地板上,或软软地倒在沙发上的描写,多半是主人公的装腔作势。我静静地睡在被窝里也会感到晕眩,并且,晕眩不但不会使我昏迷,反而会把我从熟睡中摇醒。这时,头颅仿佛比正常情况下大了许多,头颅里的血显得很稀少,很稀薄,就像只有一点点水在一个大坛子里晃荡一样。

当然不会有一个人给我倒一口水来喝。我必须忍耐。而我也习惯了忍耐。有时,我会被自己能如此忍耐而感动,也就是说,我自己被自己感动了。在这半夜时分,我就被自己感动了。耐力不像膂力,不能用计量器测试出来,并且它还包括了精神的和物质的两方面。有人能忍受精神的痛苦,却耐不住物质的贫困;有人能忍受物质的贫困,却耐不住精神的痛苦。我发现,我在精神和物质两方面的耐力都有相当大的潜力,只有死亡才是一个界限。

大自然赋予我这样大的耐力,难道就是要我在一种精神堕落的状态下苟且偷生?难道我就不能准备将来干些什么对社会有益的事情?这时,我开始内疚起来,心里受到自谴自责的折磨。黄萝卜的得而复失,在我看来是冥冥中的惩罚和报应。老乡是辛苦的,这个地区从来就把农民叫“受苦人”,下地干活不叫下地干活,叫“受苦去”。一块六一斤黄萝卜,比较起来是不贵的,劳改农场附近的老乡开口至少是一块八至两块。我的一块浪琴表只换到三十斤黄萝卜和一碗发霉的高粱面。可是,我却狡黠地愚弄了那位老实的、满面皱纹的老乡,还自以为得计,结果……头颅里的血不停地旋转回晃,一个早已沉淀了的回忆像乳白色的杯底物从我脑海深处泛起。在一间讲究的天蓝色壁纸贴面的大房间里,在风尾草图案的绿窗帘下,在大理石镶边的法兰西式的壁炉旁边,我的一个伯父坐在棕色的皮面沙发里,我坐在放在地毯上的一只蜀锦软垫上。他晃动着自己调的加冰块的鸡尾酒,向我说摩根家族发迹的故事。据他说,老摩根从欧洲老家飘流到北美洲时,穷得只有一条裤子,后来夫妇两人开了一爿小杂货铺。他卖鸡蛋的时候从来不自己动手,而叫老婆拿给顾客看。因为老婆手小,这样就衬得鸡蛋大一点。正是由于他这样会盘算,他的后代才建立了一个摩根金融帝国。“听到没有?做生意就要这样精,门槛不精不行!”这位证卷交易所的经理端着高脚酒杯教育我,“谁倒闭了谁是憨大(念“壮”音),能赚钱才是英雄!”

……回忆的潮水又随血液的旋转退了下去。于是,我怀疑我所费的种种心机都是和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有关的。老摩根会利用人的视觉误差把鸡蛋变大,我会利用人的视觉误差把打的饭变少;摩根们会盘算,我的算盘也很精:用钉子代替稗子面,三斤土豆换五斤黄萝卜,和交易所的“买空卖空”一样,一倒手就赚了两块钱……固然,争取生存是人的本能,但争取的方式却由每个人的气质、教养而定;先天的遗传是自然的,而后天的获得性也能够遗传下去。当我意识到我虽然没有资产,血液中却已经溶入资产阶级的种种习性时,我大吃一惊。一九五七年对我的批判,我抵制过,怀疑过,虽然以后全盘承认了,可是到了“低标准”时期又完全推翻。而现在,我又认为对我的批判是对的,甚至“营业部主任”那心怀恶意的批判也是对的。从小要饭的人,对从小就会享受的资产阶级“少爷”肯定有一种直感的敌对情绪。我虽然不自觉,但确实是个“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其所以不自觉,正是因为这是先天就决定了的。

我口渴,我口渴得像嘴里含着一团火,但毫无办法,我把这种折磨看作对我的惩罚。我默念着但丁的《神曲》:

从我,是进入悲惨之城的道路;

从我,是进入永恒的痛苦的道路;

从我,是走进永劫的人群的道路。

我所属的阶级覆灭了,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十五

第二天早晨,铅灰色的天空飘下了雪花。这个偏僻的、贫穷的、落后的荒村,大自然倒没有遗忘她,公平地给她也盖上了一层洁白的初雪。小土房上小小的烟囱,冒出的烟也是纤细的,更像童话中的一幅插图。

忍耐的好处之一,是我的感冒会不治自愈。我早已发现,疾病加重在很大成分上是个人的神经作用。如果像对情人一样念念不忘自己的病痛,病就会越来越重。干脆不理它——

也没办法理它,它呆在你身上也无趣,很快就会抛掉你。

那个瘸子一瘸一跛地四处吹哨,通知说不出工。他的喊声很怪。好像叫卖什么东西:“休——息!”“休”字拖得很长,“息”却戛然而止,连一丝余音都没有。但在我们听来,这无疑是个可喜的消息。棉袄棉裤在炉子上烤干了。“营业部主任”不住地埋怨我把房里熏得臭烘烘的。我不理他。要是他掉进水里,他还有新棉裤,还有老羊皮袄。在我眼里,他倒成了资产阶级——

阶级关系又整个儿颠倒了。糟糕的是,湿漉漉的棉衣烤干后,硬得和盔甲一样,不保暖不说,穿在我既无衬衣、又无衬裤的身上,磨得皮肤又疼又痒。早饭后,我干脆把衣裳全部脱光,用棉花网套把自己包了起来,仅从网套的破洞里伸出两只手,捧着本书,靠在泥土剥落的墙上。

我抱着一种虔诚的忏悔来读《资本论》。

上午,我还能饶有兴味地读着。我重温了《初版序》,接下来读《第二版跋》直到《编者第四版序》。论证的逻辑理清了,也印证了我昨夜的想法:我所出身的这个阶级注定迟早要毁灭的。而我呢,不过是最后一个乌兑格人。我这样认识,心里就好受一点,并且还有一种被献在新时代的祭坛上的羔羊的悲壮感:我个人并没有错,但我身负着几代人的罪孽,就像酒精中毒者和梅毒病患者的后代,他要为他前辈人的罪过备受磨难。命运就在这里。我受苦受难的命运是不可摆脱的。

但是到了中午,我就读不下去了。对于我来说,休息最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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