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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陈白露小姐-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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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朝我抿嘴一笑。

就算我的记忆全部混乱了,也忘不了这一笑啊,白露!早知道筵席有散的一天,我宁愿不要人生里的每一个初见。我宁愿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从生到死都孤零零。

你们都是如何狠下心的,他说走就走,你说不回头就不回头,为什么我做不到呢?为什么我坐在这辆味道污浊的出租车里,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地,只想对司机说:“带我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然后永远不回来。”

我多么理解你们都想逃走。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你们的影子。 我敲开朝阳公园路上杨宽家的门,他一开门,我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我迷迷糊糊地听到他说:“你发烧呢!”而我终于可以放声哭出来:“我什么也没有了,杨宽,她恨透了我,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5~

我睡了一个下午,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我没有躺在客房,而是在杨宽的床上。他的床极宽极大,我在被子里缩成小小的一团,看着他在我面前试衬衫,试了一件白色的,又换一件白底有灰色暗条的。

“你去哪儿?”我嘶哑着嗓子问。 他才发觉我醒了。 “今天是开年大par。 你忘了?”

开年大par。 怎么会忘呢?往年这是我最盼望的一天,胜过自己的生日。 我下床,眼前一阵发黑。“借你浴室洗个澡。” 他拦在浴室门口:“你不会是想去吧?” 我叹口气:“陈言是肯定不会去了,陈白露也不会再露面。我再不去,别人怎么看?不定怎么编排我们仨在家里吵架呢。”

我没有回家换衣服,穿着一身运动装坐在梦会所的大厅最外围。我的眼泡是肿的,眉毛杂乱,估计脸色也不怎么好,认识我的人都以为我是为陈白露的不幸而伤心,不认识我的人看到我时,悄悄同旁边的人交头接耳:“那个人是谁?”

旁人也对着我奇怪的打扮摇头:“不认识。” 今年很奇怪,从来没见过一下子冒出这么多陌生的面孔。本来是好朋友欢聚,如今却像个公关公司的年会。 竟然有人在交换名片。 我心里涌起一阵凄凉。放眼望去,人数似乎同往年是差不多的,那么每进来一个新人,就代表有一个旧友被排斥在会所之外。路雯珊走过来坐在我旁边。我只感到四个字:贵气逼人。一切昂贵和时尚的元素拥挤地堆在她的身上,我都替她透不过气来。

我把头扭向一边。她无非是又要讲谁的八卦。

但她问陈白露。

“陈白露呢?” 我一警醒:“你找她干吗?” “咦,我只是问一声,你怎么不陪她?” “哼。”我不说话。 又想起来:“你那天怎么替她说话。” “我替有理的那一边说话。” “哼,不容易,亏你有觉得陈白露有理的时候。”

“当然,她这件事办得真爷们儿 ——不,一般的爷们儿也比不上她, 她真牛 ×。”

我怀疑自己把脑子烧坏了,路雯珊和陈白露认识了多久,就做了多久的冤家对头。

“你瞧我胳膊上的疤。”路雯珊掀起袖子,给我看她的肩头。我早见过,一片拳头大的褶皱皮肤,看惯了不觉得什么,第一次见到的时候, 也觉得蛮吓人。

“你知道是怎么来的?” “你说过,被开水烫的。” “你烫出一个正圆给我看看。”路雯珊的薄嘴唇一撇,“告诉你,我家重男轻女到吓死你。我妈怀我的时候查出我是女孩儿,一针堕胎针就打了下去,按理说必须要打到我的头上,可惜姐福大命大,这一针打偏了, 打到我的胳膊上,我活下来了,只不过出生的时候半条胳膊都是烂的。”

我倒吸一口凉气:“这么狠?” “你知道我当时多大了吗,在我妈的肚子里?”

“多大?”

“七个月。”她声音苍凉地说,“我已经长出指甲了,他们还想弄死我。 你说,一个人在路边见到野猫野狗,也不忍心举起来摔死呀,怎么弄死自己的孩子反倒像吹灭个肥皂泡似的那么轻松呢?何况我家当时有山有矿,养一个幼儿园也养得起,为什么一定要置我于死地呢?我能活着站在这儿,除了胳膊上有道疤,不比谁丑,也不比谁傻,我觉得是老天有眼;可话说回来,老天没眼的时候也多着呢,有多少孩子好不容易投胎做人,还没来得及出生就被扔进垃圾桶了。所以陈白露身无分文也敢生,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是条命,我觉得她特牛 ×,真的。”

我哽住了。我想说什么。可我能说什么。 半晌,我说:“那么以后,口下留情吧。” “哈?”

“别再说她是婊子。” “那是随口一说,而且我只和熟人说过,又没到外面乱嚷嚷。” 我心如刀割。 你哪里知道你和熟人的随口一说,就是陈言对陈白露的第一印象? 我低下头:“太晚了。” “什么?”路雯珊睁着大眼睛看着我。这个姑娘的善和恶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既无处隐藏,也不想隐藏。我能说什么呢?

当天的聚会,陈白露和陈言都没有出现,但他们两人是毫无争议的主角。每个人都在谈论着他们的名字。

我听到了许多个版本:那个纯洁的姑娘付出真心又被辜负,那个拜金女攀附权贵又被抛弃,那个女编剧同制片人关系暧昧,那个交际花黑红背景都不干净,那个自命不凡的女人终于受到惩罚,那个可怜的母亲失去了她的孩子……每一轮添油加醋的描述都使我更加思念那个真实的陈白露。当我听到“你当真相信她愿意做单身母亲?还不是想借孩子把陈言套牢”,我遏制不住心中的愤怒,把一杯热茶泼向这个喋喋不休的女孩,我不认识她,也从来没有在陈白露身边见过她,那么她言之凿凿的自信是从何而来呢?

许多人拉住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更多的人围着她,拿冰块给她敷脸。我始终不记得她的长相,当时我泪眼模糊。后来杨宽把我从人群里拖走的时候,我听到身后有人指着我问:“她是谁?”

“害死陈白露的人。” 我反而平静了,头也不回地走出这歌舞升平的小天地,并且再也不想回来。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凡事总有因果,而试图把每一个细节都理出因果联系,是一件庞杂的工程。谁肯花时间?人人爱故事。

~6~

流言在几天之内包围了我们。未必有人真的敢询问陈白露,我和陈言因此身处流言的中心。我的电话和微信不停地响着,后来我不得不关掉手机。 然后电话铃从客厅的角落里响了起来,我愣了很久,才想起家里还有一部座机。谁还会打到家里来?除了我妈。 但是是陈言。 半小时后我出现在他和陈白露的小公寓里,他来给我开门,脸色蜡黄,额头上不知道从哪里蹭了一点儿灰;尽管天气已经回暖,他怀里却抱着一只热水袋。我站在这间熟悉的狭小客厅里,看着桌子上用快餐盒盛着的半盒米粥,它已经完全冷掉了,我说:“胃病又犯了?”

他没回答。 客厅中间的黑色尼龙拉杆箱还敞着口,我蹲下身拉上拉链,手指摸过顺滑的蚕丝裙摆,它仿佛还残留着陈白露的香水味。 “我会永远记得她,永远记得那一天,她拉着这只箱子推开门。”

我没有回应他,我想说“永远”是最虚妄的许诺,我想说“记得” 是没有意义的恩赐,我想说你亏欠她,可是连这些话也是虚妄而无意义的,我只能站在门口回头,看着他一头温柔的卷发、漆黑的瞳仁、厚唇下露出的两点白牙,这是我爱过的人,可我知道,那个我曾深深迷恋的天真而浪荡的神情,永不会再出现在这张脸上了。

我走的时候,天空中有雪白的柳絮纷纷扬扬地落下。

~7~

我在陈白露家门外站了足足十分钟,还是没有勇气敲门,把箱子放在门口,又怕被邻居拿走,飞快地跑到对面楼上,趴着楼道里的窗子看。 谢天谢地,我没有等太久。

大约过了一刻钟,她出来了,披着一条驼色大披肩,手里拎着黑色的垃圾袋。她看到门口的箱子,立刻怔住了。

我看着她面无表情地扔掉垃圾,早春的风忽地吹起她宽大的披肩, 露出平坦的小腹。我看着飞扬的柳絮落满她打着卷的长发,她摇摇摆摆地、一步一步走回去。我看着她佝偻的背影,想起三年前第一次见到她走进这黑洞洞的门洞里,那天她穿着雪白的长风衣,宽腰带紧紧地扎着, 她踩着一地脆生生的枯枝,精神抖擞地像个女将军。

~8~

陈言走了。他去法国买下那座酒庄。 那座酒庄没有投资的意义,更新橡木桶、维修酒窖反而要投入一大笔钱;它本来是要送给陈白露的礼物,现在他们已经分手了,为什么还要做这赔钱的生意呢?

我想不通。

在陈言的践行宴上,我反复纠结着这两个问题,他们如何互相叮嘱、如何约定欧洲再见,我统统没有听清楚。我坐在最角落的位子上,一杯一杯地喝着烈酒,胃里辛辣辣地烧着,刀叉是拿不住了,从盘子里抓起牛排吃着,烧烤酱滴滴答答地落在衬衫上。我不停地唤服务员加菜,用食物抵消酒精带来的不适感,面前的盘子堆成了小山。整个晚餐,我不停地吃着喝着,像一个刚刚从难民营里逃出来的饿死鬼,没有和任何人说一句话,他们也忘了我的存在。

陈言邀请了陈白露见最后一面,他一直等到夜里十二点餐厅打烊。 陈白露没有来。

第二天的T3航站楼,我站在大厅里,人们从四面八方匆匆走来,又和我擦肩而过。我看着陈言戴着棒球帽从出租车上下来,拖着两大箱行李,背上背着一只巨大的棕色的牛皮双肩包。他半张着嘴,一脸迷茫的表情,排队托运了箱子,然后朝着安检口走去。

我想起七八年前的那个娇生惯养、嚣张跋扈的少年,也是一个人带着全部家当,为了逃避即将破碎的家庭,远走他乡。那年我无缘送他。

那个缺失的送别一直是我心中的遗憾。似乎没有经历过撕心裂肺的离别,就丧失了感伤悲欢离合的资格。少女时的我哪里想得到,以后有的是离别给你哭呢!离别是人生中从来不会缺席的际遇,团圆反而求之不得。

我抱着他放声大哭。 “带我走。带我走。”我一遍一遍地说着。 “这些年我每一天都在后悔,当年没和你一起走。我不想再错过第二次。”这句话终于说出口,我的喉头被泪水堵住。

他久久地沉默着,然后他的后背弓了下来,像一只太过疲惫的虾。 他把我抱在怀里,在我耳边说:“我是一个‘爱无能’的人。”

“爱无能?” “爱是一种能力。我从小就没学会过。” 他说完这句话就走了,我以为他会亲吻我的额头作为告别,像他以前做过的那样;但是他没有。 我看着他瘦削的背影走进安检口,站在安检台上张开双臂;我以为他会回头看我一眼,但是他没有。 是天性凉薄也好,是伤透了心也好,是无颜见故人也好,这个我22年来唯一爱过的少年,从头至尾,从头至尾,只给了我无尽的失望。 他背上背包走了。消失在茫茫人海里。此去经年,路远山高。 一回头,看到陈白露,站在我身后两米远的地方。 她穿着酒红色的外套,映衬得脸色越发惨白。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无边无际的失望,就像我看陈言那样。 她消失了。我没有追上她。 她删光了微博,手机关机。所有的朋友都在找她,但是她像一滴水一样,蒸发得无影无踪。 这一次,她再也不会给我写信了。 那是2011年4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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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夏

~1~

我再一次见到她,是两个月以后。

那天是6月22日,在工体有一场北京国安对天津泰达的比赛。那是一场盛大的节日,所有的朋友都来了,油光水滑的京骂对阵雄壮威武的津骂,整个工体北路都笼罩在喷薄的荷尔蒙里。

比赛结束后,路边人山人海,打车是绝无可能的;因为计划好要聚餐喝酒,也没有人开车来。好在路程不算远,我们走路去三环边上的一个餐厅。队伍浩浩荡荡,走到三环上,我看到一个扎着马尾的姑娘,身穿酒红色的外套,一蹦一跳地走进团结湖地铁站。

我没有一秒钟的犹豫就跟了上去。是她。我的心狂跳。 她甚至和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穿着同样的衣服,一瞬间我有错觉,仿佛这两个多月的分别只是一场短暂的午睡。 她和一个理着平头的男生走在一起,说说笑笑。我紧紧地跟在她身后,生怕她再一次消失在人海里。 当时的地铁站,人群拥挤得如同集市。几乎每个人都穿着国安队服,站在电梯上向下看去,一片熙熙攘攘的绿色。她同男生排在队伍的末尾, 我听到她说:“你敢不敢在这儿讲一句天津话?”

男生摇头如拨浪鼓,反问:“你敢吗?” “切!”她笑:“从来没有我不敢的事儿。” 我几乎要流出眼泪来,是她的口吻,从前的陈白露。 我站在她身后只三十公分远,我甚至能闻到她今天喷了Kenzo的香水。她在我眼前运气,似乎吐出一个音节,然后笑得弯了腰:“完了完了。

我也不敢!” 我大笑,笑出眼泪来。 我和陈白露这样重逢,我在摇晃的车厢里打量她,舍不得移开视线。 她精神不错,最让我开心的是,她画了眉毛,脸庞透出精致的振奋。

横波入鬓,我想起这个词。 她带我去看她住的地方。 “在哪儿?”

“小汤山。” 算算快要到北六环。地铁一路向北再向西,还要转线路,我很多年没有坐过的地铁,在换乘站里走得直发晕,陈白露却一直精神饱满,男生在一旁温柔地注视她。

她说这是一个朋友,姓周,体育记者。又说今天来看球,是跟着小周坐在媒体席上,本来想要听国骂大荟萃,但记者们都忙着现场出稿, 气氛如同期末考场,搞得她很想亲口骂两句。我笑,上下打量小周,干干净净的一个男孩,也仅此而已。

我以为会看到简陋的郊区小屋,到了小汤山才愣住,她住在这里的别墅区,背后青山,房前白水。

小周没有进来坐,她也没邀请。他们在门口点头告别,然后小周从北六环跋山涉水地回城里。

“他在追你?”我边进门边问。 “应该是吧。”

房子的陈设不错,大桌大椅,毫不局促;没有壁纸,也没有水晶吊灯;客厅里一只白色陶罐装着大把的麦穗。主人品味还好。 阳台上有绿萝和海棠,书房门口贴着一对楹联,是陈白露飘逸的楷书:“你是过客,花是主人。”

我不知道她还有这栋别墅,以为她父亲那间小小的两居室是仅有的房产。

“这是问朋友借的。”她笑。“我哪里还有什么房产呀。” 能随时借到这样好的一栋别墅,交情也算好了,但我从来没听她说起过这位朋友。 “你不认识。是薛先生。” “哪个薛先生?”

她抿嘴笑:“在澳门,被我用九位数的银行卡吓走的。” 我想起来了。“所以这一借房子,马脚全露了。” “他给我面子,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三环上有一间三居室,四环上有一间库房,六环上有一栋别墅,按面积算,库房最大,不过像你这样卡里有九位数的人,肯定非别墅不住了。’”

“他这样说?” “是。” “这人有意思。”

“有什么意思,我闭着眼也能知道,他认定了我是个二奶,这次一定以为我和‘老板’闹掰了,无家可归。”

“这样说来,他很快要来打你的主意。”

“我也这样想,但我搬来——快有三个月了吧?什么事也没有,好像他立刻把这件事忘掉了。”

我们边说话边在厨房转悠,熬了一锅米粥,煎了单面煎蛋。

“Sunny side up。”陈白露边在煎蛋上撒盐边说。“我很喜欢这个词。” 她抿嘴笑。

“现在做些什么?” “工作吗?没有什么工作……就是读读书,去郊外走走。” “收入呢?” “教几个小孩学英语,解闷而已,收一点点钱。” “他结婚了吗,有孩子吗?”

“我不知道。” “他是北京人吗?” 又耸肩。

什么都不知道,也敢借房子住。

我扔下煎蛋,推开窗子,热气成股地扑到脸上来。窗外蝉鸣很躁, 大团大团的树叶挨挨挤挤,深绿挨着浅绿。最近的邻居在三十米外。我猜方圆一百米内,也许不超过十个人。我也是独居惯了的,但是在人烟密集的城区里。如果自己住在这种地方,一定会怕得夜夜失眠。

“放心,人啊鬼啊,我什么都不怕。” “哪有鬼,叫出来我看。” “你不相信?这就是一间鬼屋。”她抿嘴一笑。 我大笑。

她眼睛一瞪:“你忘了,我能感知到不干净的东西。”

怎么能忘。有一年,我们一同去上海看演唱会,住同一间标间。我洗过澡,见她坐在床边发愣,说:“房间里有很大的怨气。”我说她胡说, 她坚持说自己能感觉到,种种描述,令我头皮发麻。我要问前台换房, 她说:“就算孟姜女和窦娥都死在这房间里,能怎样?睡!有本事今夜来找我,一手一个都拧死。”

我还笑:“人家本来就是死的。” 当天夜里,我梦到了两个面目雪白的女人对着我的床哭,一个长发,一个短发,眼泪像泉水一样从四只黑洞洞的眼眶里涌出来,积满整个房间,慢慢快要漫到床沿。我一身大汗,大叫着醒来,见陈白露安稳合目睡得正香。我气个半死,第二天跟同去演唱会的上海同学复述这件事, 同学大惊,说那家酒店刚刚出了凶杀案,是一对读大三的女同性恋,一个杀死了另一个,然后又自杀。

从此我对陈白露的“感知”深信不疑。 这次她又这样说,我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 她大笑:“你吓成这样!” 我悚然看看四周,窗明几净,褐色地板光泽温润。 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是凶宅?所以才大方借给你?”

“不是。”她起身开柜子,柜子里一本小小的相簿,一眼看去就知道有年头。

“你看。”她翻给我看,戴着墨镜的少年,对着镜头愤怒地龇牙;穿一身牛仔装的青年,举着一只龙虾大笑。

“是薛某?”

“是。这所房子是他八年前买下的,一直没有住。空了这么多年,又在荒郊野外,那些柳树精啊,牵牛花精啊,野兔子精啊,就都来这里安了家。”

我心里的惊惧一扫而空,原来她是在说笑。我大笑起来。 然后她翻动相册,指着一张照片给我看。

那张照片有年头了,褪成了浅色。我能看得出是这所房子的陈设, 一只大条案,正是我身边这一只,不过当时摆在刚进门处的客厅里。条案上大大的白色陶罐,罐子里一把麦穗。

“你看这把麦穗,已经八年了。”她说。 我大恐。从开着的房门看出去,客厅里那只陶罐,那把麦穗还摆在条案上。窗外热浪汹涌,我却每一个毛孔都冒着寒气。 “快扔掉啊!”我喊。 “人家在这里好好地安着家,凭什么赶人家走。”她说。 我一紧张就尿急,起身找洗手间,她指给我。 我推门进去,照例四面雪亮,马桶浴缸都是德国牌子,只是地板上积了一层灰。 我从洗手间里出来,问陈白露:“请阿姨还是自己做卫生?” “自己做。”

“你不习惯打扫洗手间,还是请阿姨吧。” 她又笑:“我每天都清扫,楼上楼下,每个角落。可是洗手间总是脏的,无论擦几遍。那些我们看不到的东西都是住在洗手间里的,所以我已经习惯了。”

我转身上楼,推开楼上洗手间的门,果然。

“明知道有问题,为什么要住?在城里租一套房子,未必花得了太多钱。如果有困难,我借给你。”

“我不害人,谁会害我?”她微笑。“我一个活人,会怕山精树怪?” “山精树怪也不能小看,《西游记》里的杏花精又美又会作诗,也不害人,还不是被猴子一棒打死了。”

她嘻嘻笑:“所以猴子是傻瓜,好好的齐天大圣不做,要去给人做奴才。”

“想成佛呗。” “那念珠就算是钻石做的,还不是用来念经,有什么意思?那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人家也未必想,不是人在五行山下,不得不低头吗。” “所以说到底,什么成佛,还是因为打不过。”她笑。 “别笑话人家,你现在在豪宅里隐居山林,跟用钻石珠子念经有什么区别。” “猴子是被打服的,我是真的看透了。” 我大笑:“我会信?我认识你四年了,陈白露。全世界的妓院都变成寺庙,全世界的战犯都成了高僧,你也翻着跟头呢。” 她微笑:“我翻不动了。” 天晚了,我要走,她没留我。一是我们之间不用虚客气,二是她知道我不敢住。那些山精鬼魅,即使是半真半假的说笑,也足够吓得我失眠一整夜。她是阳气很重的人,但我不行。连酒店里那对死法很丢脸的les鬼,也欺软怕硬,只敢骚扰我。

~2~

从那之后,我每个月去看望她一次。 陈白露在小汤山纯净的空气里恢复了体力,每一次我见到她,她的气色都比之前更好一些。她不上网,也不用手机,去过的最接近市中心的地方也不过是北五环的家乐福。我给她讲外面发生的事,哪部电影获了奖,哪部成了票房黑马,哪本小说畅销又有趣。

我问她:“还写东西吗?” “抄《金刚经》算吗?”她笑嘻嘻地回答。 她书房的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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