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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陈白露小姐-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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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走,但他说开得快一点儿,能赶在雨下起来之前回到北京。” 然后陈白露的面色霎时变得惨白。 “白露!”我眼看她要晕倒,冲到病床前。她重重地倒在我身上,前额的碎发立刻被虚汗浸湿了。 “你别胡思乱想,哪里有电话打不通就往坏处想的?”我劝她,但我自己也慌了。 我和杨宽四处打电话,给交通局、给公安局、给武警大队,动用我们认识的所有人寻找薛先生的下落。按照时间推算,雨下起来的时候薛先生正在京津高速上,而铺天盖地的新闻都显示着,这条高速严重积水, 汽车像火柴盒一样漂浮在水面上,有的只露着一个车顶,有的漂到了远处的田地上,远看如同汪洋大海。人们手拉手站在大巴车的车顶。

我们没敢把这恐怖的图片拿给陈白露看。 而这时我和杨宽才发现,我们自恃了二十几年的所谓权势,在危难关头根本没有用。一条高速路有几百公里长,被积水没过车顶的汽车有成千上万辆,除非动用卫星——只怕卫星也无能为力!

我和杨宽把两个手机打到没电,瘫坐在椅子上。

陈白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上的白炽灯,然后她用颤抖的声音说:“找陈言。”

“谁?”我和杨宽都吓了一跳。 “陈言。他不是用外交部找过我?” 我的眼泪涌出来。

我摸着她蓬乱的头发、她高烧消退后冰凉的额头:“现在连外交部也使不上力气了。”

她神经质地一笑:“连我都找得到,还能找不到别人?” 我不知该说什么。 筋疲力竭的杨宽握住她因为打点滴而高高肿起的手。“白露,现在只能等。” “等?”她抬起头,像是听不懂这个字似的。 “听天命。”杨宽说。

这是多么可怕的三个字啊。雨在后半夜停了,我们的恐惧却没有减少一分。房间里闷热得吓人,我把窗子打开一条缝,外面劫后余生的新鲜空气一股脑儿涌进来,带着些微的泥土腥味。我清醒地一凛。

我扶着虚弱的陈白露站在窗前,院子里那棵被风拦腰吹断的树死状惨烈,枝丫摔得到处都是,一只巨大的乌鸦在树干上蹦跳着,在路灯下留下贪婪的阴影。

“天哪。如果他死了怎么办?”陈白露惊恐地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转头看向杨宽求助,但杨宽只是沉默着摇了摇头。

“他死了我怎么办?”她像怕我们没有听清楚似的,又重复了一遍。

我见过陈白露经过无数困难和险境,她从来不问“怎么办”,她总是知道怎么办。

“等天亮。”我无力地说。

杨宽从护士的值班室拿了一副扑克牌回来,他帅气地洗着牌,问陈白露:“你不是德扑高手吗?用棉签当筹码,好不好?”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医用棉签,“顺来的。



我们在雪白的被单上玩着牌,我和杨宽小心翼翼地交换着眼色,故意卖破绽给她。我们让她赢了点儿小钱,为了不使游戏太无聊,又认真地赢回了一点儿。再后来,不管我们怎么有意地让着她,她还是输光了。

天亮了,万里无云,晴好得仿佛昨天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铺天盖地的新闻,雨中死亡数人,失踪无数,郊区受灾严重。我们不能再瞒陈白露,她握着手机,每看一条,脸色就更白一分,等她把所有的图片都看完,神色反而镇定了。

她紧抿着嘴唇看着窗外被洗得一尘不染的树叶,脸上带着大病未愈的蜡黄。

“白露?”我轻轻抱着她的肩膀。 “要是他没事,我以后脾气会好些。”她轻声说。“要是他死了,你同我去他家,我要保险柜和书房里那几张画。” “白露!”我喊出来,“你在想什么?” “你少指责我。股权、房产没有我的,我能动的只有这些了。”

“薛先生待你不薄。”

“我也没有辜负他呀!但是道义是对活人讲的,如果你觉得我这样算过分的话 ——”她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间或一阵咳嗽。我看着疲态和狠毒同时汇聚在我熟悉的那张脸上,那张脸上曾经带着纯美羞涩的笑容, 在老首长的沙发上,对我说“我叫陈白露”……又想起秘书翻着白眼说 “喂不熟的白眼狼”。我感到不寒而栗。

我转身走出病房,毫不犹豫。杨宽在后面喊我的名字,我没有理他。

谢天谢地,我走后不久,薛先生就回来了。 据杨宽说,薛先生当时可以用“衣衫褴褛”来形容。如我们所估计,他的车在京津高速上熄了火,他在水面淹过车顶之前打开车门走出来, 避免了一场惨剧。他和逃出来的人们站在大巴车顶上熬到天亮,手机和钱都冲走了。早上积水消退以后,他走了十几公里,用西装外套跟村民换了一顿饭,然后搭车回了北京。

~5~

我几乎两天两夜没合眼,昏天黑地地补着睡眠,我梦见一间大房子, 灯光明亮、墙壁厚实,我的父母都还年轻,系着红绳的水仙花在白瓷盆里盛放;我梦到许许多多无聊的琐事,比如踩着小板凳擀饺子皮,往磕破了的膝盖上涂紫药水,偷偷在书包里装一盒火柴烧柳絮 ; 在大花坛前吃串红里的蜜汁……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我多么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早在骑在我爸脖子上嚼大白兔奶糖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是梦。

杨宽说:“薛先生请我们过去。” “不去。”我不想见到陈白露。 杨宽叹口气:“我和薛先生的司机在你楼下。” 我拉开车门,杨宽和我一样一脸睡眠不足的疲惫。 “她总是需要你,也总是需要我。”我赌气说。 “惯出来的。”杨宽第一次没有站在陈白露那边,顺着我说。 “好大的脾气,好尊贵的架子。当年的程雪粟也没有这样过,路雯珊也没有。”我顾不得胖司机在支愣着耳朵听,一口气说出来。 我以为我们要去薛先生家,但车子停在了陈白露的公寓楼下。我有些诧异,薛先生劫后余生,难道陈白露不应该陪在他身边吗? 推开门,我和杨宽都呆住了:酒气熏天,浓重的烟味呛得我直咳嗽,一浪接一浪的说笑声从客厅里传出来,音箱里似乎放着一支爵士,被大呼小叫的加码声不时地盖过——陈白露竟然在这里开了一个赌局。

我们瞠目看着这群半醉的人,没有一个是我认识的,想必是陈白露新结交的朋友。陈白{“文}露穿着一{“人}件白底绣{“书}樱花的睡{“屋}袍,露着光滑的胸脯和手臂,天,她手背上的浮肿还没消呢,现在就推了一把筹码上去,然后迅速输掉了。除了陈白露,每个人手上都夹着一支粗壮的雪茄,那是薛先生送给陈白露的。她在烟雾里开怀地笑着,又止不住地咳嗽,不时抽出一张纸巾捂住裂了口的嘴唇。

他们不知道她有肺炎吗? 就算他们不知道,她自己也不在意吗? 对面的书房门开了一条缝,我和杨宽看到薛先生露出半张脸。我们走进去,他站在书架前,脸上胡子拉碴,也许是光线的缘故,我感觉他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年。房间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桌上一大杯水里泡腾片正飞快地冒着气泡。

“您还好?”我问。 “有一点儿感冒,没有关系。”薛先生说,声音嘶哑。 杨宽指指外面的狼藉—— “她故意气我的。”薛先生说,“她生我的气。” 我差点儿脱口而出:“气你活着回来吗?” “一个小姑娘,我在天津的朋友,知道下雨的时候我正在赶回北京的路上,打不通我的电话,很是担心。今天早上她找到我家来,正好撞见陈白露。”

我和杨宽站了一会儿,慢慢想通了原委。薛先生当然不止陈白露一个女朋友。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女朋友。

薛先生站在落地灯旁,有一点儿无助地看着我们,他的背微微地驮着,额头上有一点儿皱纹。那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许多人的父亲,平日里精明强干,昂贵的西装和炙人的权势能使人忽略掉他们的年龄;可是在生病和受了责难的时候,总是无法掩饰地显露出老态来。

“她一直是知道的。所以我没有预料到,她会发这么大的火。”薛先生说。

我们面对面在沙发上坐下,这沙发是我陪陈白露选的,米白色的罩子,豆绿色的棉垫,清新柔软。 “她要和我分手。我以为她是赌气,和她确认了好几遍,可她说什么也要走。我没有挽留女人的习惯,二十年前没有,现在也没有。但是我挽留了她,海小姐,你懂吗?”他从灯光里抬起眼睛看着我。

“我看得出你很喜欢她。” 他摇头:“我已经不年轻了,我的感情不像你们一样浓烈,把爱和恨都分得很清楚。你们只知道爱恨,不知道缘分,到了我这个年纪,感情是很淡薄的东西,倒是缘分看得更重了。我不愿放她走,是不忍心看着她毁了,你们认识她比我久,想必懂我的意思 ——如果某一天她为了生存,变成了她现在鄙视的那种女孩;如果有一天我在风月场遇上她,我不能原谅自己当初放弃她。”

“趁我还有钱一天,就养着她一天,当然这是我一厢情愿。我没想到她这么骄傲,她默许我有别的女人,但挑明了摆在她面前,她就不肯妥协。我真是没见过这么倔的姑娘!我许诺给她很多东西,但我开出的价码越高,她就越愤怒,她说我想买下她的青春,如果想挽留她,只有一个条件,就是让她出来工作,海小姐,我——”

我微微摇着头。 杨宽突然开口:“她要工作?” “对,我当然同意,我本来也不喜欢她整天闲在家里。我说可以介绍她到任何一个外企或者传媒公司上班,但她想跟着我学习做海运——她要来我的公司帮忙。”

“她要股份吗?”杨宽一开口,我也明白了。

“不,不。她不是那种人。”

我和杨宽这一次没有交换眼神,但我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和我是一样的:薛先生说得对,毕竟还是我们更了解她,她当年那句“我没有底线”我们都记忆犹新,昨天她在病床上还心心念念保险箱和书房里的画呢——薛先生,她当然是这种人。

“您同意了吗?”杨宽问。 “没有,我已经过了和一个姑娘并肩创业的年纪,况且我也没有时间手把手教她做生意。所以她才熬夜、打牌、糟蹋自己的身体来报复我。” 薛先生叹着气说,像一个父亲在倾诉对女儿的无奈。

陈白露在门外,笑声又响起。她边喘着气边吩咐一个人:“去厨房里拿一只熏鸭子来,还有酒。”

“什么酒?” “随便什么,快一点儿。” 那人应声跑进厨房,紧接着柜门一阵乱响。这是她养在家里的食客吗?随时听命,唯唯诺诺。 薛先生痛苦地说:“她得了肺炎,还这样大吃大喝。” 我看着他皱起的眉头和两鬓银色的发根,我知道他最终会答应陈白露的,无论她提出的条件是什么。谁的感情更深些,谁就是输家。陈白露胜局已定。

杨宽摇着头说:“我们劝不了她。她的朋友是同她打牌的那些人,不是我们。”

而我在心里说:答应她的条件吧,然后她的病就会好了,她的醉生梦死也结束了,她会爆发出吓人的聪明,然后像个贪食的蚂蟥一样蚕食你的财产、地位、你多年经营的一切。你处处容忍,而她野心勃勃;你渐渐老去,而她正年轻。 我和杨宽起身告辞,推开书房门,正撞见陈白露饮水一样灌下一整杯香槟。

她看着我, 她的瞳仁 因为生 病和醉酒 显示出 迷离的 光泽, 头发 在脑后挽着,额发披下来,散乱地盖住烧得通红的脸膛。被酒精和病容包裹的她比健康时更加风情万种,我和她相识四年,那几乎是她最美的一刻——但我感到毛骨悚然。仿佛这场被命运驱赶着前进的旅程又被她翻手控制,然后引领进一个谁都没有预料到的路途;仿佛她的轨迹已经偏离了她的初衷,她的野心和欲望把她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我和杨宽没有同她告别。

~6~

后来她追了下来,在夏日闷热的傍晚,她满眼的疑惑和期待,站在一株盛放的美人蕉前,小风吹起她昂贵的日式浴袍,美得不可方物 —— 而我扭过头去。

“祝贺你。”杨宽握了握她的手说。 我们走了。

几天后,陈白露也离开了。薛先生带她去冰岛疗养,那里有最好的温泉。她只告诉了路雯珊一个人。我回了广州,和我父母一起过夏天。 我父母在三个月前搬家了,搬到了屋后有菜园的房子。我骑着自行车去附近的花卉市场,买了满满一车筐的菜籽,生怕不够用,临走时又买了许多,衣兜里也装满了。

回家后,我被 爸妈笑 话了很 久, 这堆成 小山的 种子恐 怕能用到 我三十岁。

我说:“那就种到我三十岁呗。” 我妈笑我:“别人的孩子都有志气,能飞多远就飞多远。” 你瞧,“别人的孩子”是永远的噩梦。 “我呢,偏偏就是个胸无大志的人。” 我很多年没这么快活过,这个夏天我的爸爸妈妈似乎不像从前那么忙,饭局从早上约到半夜里。他们从要职调到了闲职,时间大把地空了出来。我很开心。

我们一家三口在凉爽的清晨把土地锄得松松的,种上小白菜和西红柿;下雨的黄昏,我们在飘窗前喝着红茶看雨水打在刚长了两三片叶子的小苗上;深夜吃完夜宵回来,纤细的苗秧扫过裸露的小腿,能感受到秋露在悄悄凝结。春华秋实、冬风夏月。

你问我什么叫胸有大志?我的志气就是和家人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你不知道,这未必比“光耀门楣”“富可敌国”“大济苍生”什么的更容易呢。

2012年秋

~1~

秋天到了,我返回北京。贺岁档的宣传开始了,如今英总离不开我, 而我不再适应没有工作的日子了。

广州艳阳高照,但北京正在遭遇一场大雨,飞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起飞。我在白云机场的休息室,喝了一肚子冰水。

我在这时候接到陈言的电话。他的声音里满是疑虑:“海棠,你猜我见到谁了?陈白露。”

我吓得一口水几乎喷出来。 “不可能。”我迅速说。 他的嗓音一下子颓唐了下来:“我知道。我看花了眼。” “在酒庄吗?”我又好奇。 “不在酒庄。”他低声说,“在酒庄附近的一个小教堂。我路过那儿,我几乎每天都路过那儿,但只有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朝里面看了一眼,我看到一个黑头发的小姑娘,瘦瘦的,戴着大草帽,穿着白裙子,手上夹着一支雪茄。我边走边想,谁会在教堂里吸雪茄啊!哈哈,只有陈白露。”

听着那声悲哀的笑声,我说不出话来。 半晌,我问:“一个人?” “谁?她吗?是一个人,背着双肩包,好像是来旅游的中国学生,正仰着头看壁画呢。她的背影实在像陈白露,除了头发更长一些。” 我笑:“没去搭讪吗?真人已经弄丢了,找个替代品也不错。”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似叹似笑地说:“天上地下、五湖四海,再也不会有第二个陈白露。”

我怅然地握着电话。那个眼波流转、谈笑风生的姑娘,不会再有了。 连她自己也回不去了。

登机广播响起来,想必北京的天已经放晴。我朝登机口走去,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广州的天色开始晦明不定,大团的乌云吞吐着太阳。

回到北京后我休息了一夜,第二天去了内蒙古。今年雨水太勤,程雪粟墓上的野草疯长了半人高,墓碑上也布满了绿苔。转车的时候我在小摊上买了一把鞘上嵌绿松石的蒙古刀,准备带回北京玩的,这时正好用来割草。只割了几丛,一直阴着的天色突然放了晴,高原正午的太阳晒得我两颊发疼。索性留着野草,为你遮风蔽日;名字上的绿苔也不必擦去了,反正故事是这个故事,换个名字讲也是一样。

~2~

从内蒙回来,已经是傍晚了。出租车穿过一条小胡同的时候,路灯倏地亮起来。

推开门,门口一双软底浅口鞋,衣帽钩上挂着一顶系着香槟色缎带的宽檐草帽。

陈白露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她穿着白裙子,裙边齐着小腿……

我一阵眩晕。

高纬度的阳光将她的皮肤晒得黑了些,她的脸颊也重新丰腴了起来, 看上去比之前健康了不少。但她的眼神是哀怨的,从低垂的长睫毛下, 委委屈屈地看着我。

“我带了些礼物给你。”她说。 我看到沙发旁的地板上放着一只一尺来长的木匣,里面垫着红丝绒,整齐地嵌着一套小小的水晶酒具摆件:四只红酒杯和一只醒酒器,每个都只有拇指大小,十分精巧剔透。

我叹口气:“谢谢你。” 她点点头,继而笑起来。“我走啦!”她说,然后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我没说话。于是她站在玄关转过身,歪着头看我。 “你不留我吃晚饭哪?”她说。 “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请不来,也留不住。” “好,是我错,以后再也不偷偷进你家门。不过,你把密码改掉好不好?我怕忍不住手痒。” “不改。密码么,防君子不防小人。” 她挑起眉毛:“我是君子还是小人?” “你是天下第一厉害人。” “我知道你心里骂我呢。” “好。”我懒得多说一句,“再见。谢谢你的礼物。”

她大概没有想到我如此冷淡,眼睑立刻垂了下来。然后她说:“再见。” “等等。”我想起一件事。从钱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杨宽给你的。” “什么?”她挑起眉毛。

“还记得你给一个生意人和杨宽牵线的事?付师傅介绍的,和银行有关的?” 她“哦”了一声,我接着说:“这是杨宽给你的报酬,密码是你生日。” 她的眼神迅速黯淡了,手还藏在宽大的白裙边后面,没有接。 “放在你这儿吧。我现在不用钱。” “我也不用。”我说,然后把卡塞进她敞着口的帆布包里。她没说什么,垂头怔了一会儿,手里抓着帽子的软边,裙摆一闪,就从门缝里消失了。

我又累又饿,冰箱里却只剩了一瓶醪糟和半盒汤圆,只够吃一餐。 我边烧着水,边听着窗外狂风大作,卷起的沙石使天色迅速暗了下来, 六点钟如同八点钟。我看着马路边那个小小的白色身影,她在等出租车, 一只手按住裙角,风吹得她倒退了两三步。

CBD向来不容易打到出租车,这时又正是下班高峰时段。十分钟过去了,她还孤零零地站在那儿,而天上噼里啪啦地砸下了黄豆大的雨点。

她转头跑进路边的麦当劳,皮包放在头顶遮着雨。 我叹口气,给她打电话。 她带着一身清新的泥土气味出现在我门口,白色的连衣裙上满是脏兮兮的泥点子。她重新换上拖鞋,站在客厅的门口看着我。她的肩膀已经湿了半截,我叹口气:“你要洗澡吗?”

她摇头,撩起水淋淋的裙摆放在大腿一侧,在椅子上坐下来:“我饿了。” 我们沉默着分吃这小小的一碗汤圆。汤圆的分量实在太少了,连填饱人的肚子都难。 她犹豫着开口:“还有吗?”

我摇头,有的话,我会只端出一碗?

“别的呢?” 我想了想,冷冻室里有冻起来的米饭,这还是从书上看来的办法:做一大锅米饭,分成十几个小碗冻起来,吃的时候在微波炉里叮一分钟, 就和新鲜蒸好的一样,最适合独居的女孩。

“只有冻米饭,没有菜可以配。”我说。 她眼睛一亮:“茶泡饭!” 迅速泡了一壶大红袍,她叮了两碗米饭,我们睁着四只饿得发绿的眼睛,看着紫砂壶里的茶叶慢慢舒缓,浮上来又沉下去。 赶紧泡饭,窗外风雨大作,窗下茶香米香。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但我知道她心里的感慨同我一样多。 有多久没吃茶泡饭了,白露?那个捏着蟾口紫砂壶,在食堂外的报刊亭下等我的小姑娘,你同坐在我对面的这一位,是不是一个人呢?如果那时就知道后来要遇上的人、要发生的事,你有没有勇气走下去呢?

“你去法国了?”最后我先开口。 她一愣,拿着小勺的手明显地抖动了一下。 “薛先生很喜欢巴黎,我们回国之前在巴黎住了几天。”她不动声色。 “巴黎还是 Loire Valley?”我说。

她惊恐地抬起头,大眼睛盯着我。 “酒庄附近的小教堂?”我说。 她慌了。

然后她低下声音,用哀求的语气说:“他看到我了,是不是?”

“不然呢,难道是我跟踪你。”我故意用云淡风轻的语气,她果然受了刺激,满脸写满了哀求,我知道她想问陈言,但我偏偏不说。 “你怎么说服薛先生带你去酒庄的?” 她的嘴角颓丧地垂下来,整个人笼罩在一片软弱的气质里。她摇摇头:“我是偷偷溜出来的,从巴黎到Loire Valley,坐火车只要一个半小时。 我天亮时到达,中午回来,跟薛先生说我在商场购物。”

“你见到他了吗?” 似乎我的问题太过残忍,她的大眼睛里蕴满了眼泪。 “没有。村子里的人指给我一个中国人的酒庄,我站在对面的山坡上看了很久,可是没有人从里面走出来。我就走了。” “为什么不去敲门呢?”我不动声色地问。 “你只知道他害怕见我,你不知道我更害怕见他。你是一路看着过来的,我也不用装什么——他轻浮凉薄,我又何尝无过?我恨他没有担当, 但不怨他。怨是推脱责任,我不推脱。”她说着又咧嘴笑起来,“他爱高贵和自由,却没想到长了我这样一张脸的,未必都是什么白莲花。也好, 给他一个教训,他以后交女朋友,一定会双倍地擦亮眼睛。”

“教堂里的壁画好看吗?”我也红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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