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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在梁庄-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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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些愿意接近她、爱她的人才能够发现。我真的有说不出的激动,甚至想冲过去拥抱她,但我还是忍住了。

赵嫂:现在不管孙子,以后还想不想活

在村头我和其他几位老人说着闲话。赵嫂两口子来了,推着婴儿手推车,车里躺着才刚十个月的小孙女。后面跟着俩孙子,一个四岁,一个七岁。婴儿车的把手上搭着几块尿布,随风飘着,像旗帜一样,估计是孙女刚尿湿的。一看见我,赵嫂就嚷起来:“你在干啥?咋到处都看见你。”我笑起来,“赵嫂,不见你干活,就见你走四方。”话还未落,赵嫂就叫道:“不干活?我干的活还少?五六十岁了,养仨小鳖娃儿,你说还少?叫你养一下试试。”赵家大哥不大说话,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在我的印象中,好像赵家大哥就没说过话,常年在村里的砖瓦厂干活,人干瘦,脸黑得就像烟熏过一样。问赵嫂怎么喂婴儿车里的孩子,累不累?爽利的赵嫂打开了话匣子:

我正经是不按你们城里的样子喂。娃儿不到半岁,玉米面、面条、南瓜都吃,吃得可欢。孩子他妈打电话说,不让这样,不让那样,跟着城里人学。说得可美,自己又不弄。背背他们眼'4',我该咋着还是咋着,不按他们那样儿来。你要跟他们那养法,那就叫弄不成。原先,你们那时候,有病了给娃儿沾点土腥气,放到地下滚滚,不也就好了。哪像你们现在养孩子那样子?

他们挣那俩钱算啥!没有俺们给他看小孩,他们出去个屁?!要不是俺们给他们当不要钱的保姆,算算就是没挣钱。我给你算算,老大家两人在一个厂里,有三千多块钱,他俩自己租房子住,连吃带住得花一千多。俩娃儿在镇上她姑那儿上学,哪个月不得几百块钱,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得百十块钱,一个月最多剩下千把块,可不就是俺们老两口的保姆钱。老二家两人在两处打工,吃住都在厂里,一个月还能存上个一千多块钱,老二媳妇拿得紧得很,一心想着盖房,也没说多给俺们点钱。

你以为他们感谢你,感谢个屁!这里面有啥原因,老人帮他们带孩子,他们的地老人种着,这等于是交换。他们不管你累不累,想着你种他地也算给你报酬了,也不管种地到底能不能赚到钱。有许多娃们出去打工,孩子撇在家里,连一分钱都不给。有的老两口,好几个孩子,你留我也留,要不,吃亏了。还为谁留得多谁留得少打架,非得把老人撕吃了才行。

你看我这辈子容易不容易?可怜不可怜?才刚把他们拉扯出来,又得照顾他们的娃儿,到死都不得安生。你说不管他?眼看他日子过不去,你能不管?在家里没指望,又不让出去打工,儿媳妇非怪死你。你看农村有哪个敢说不管孙娃儿的?现在不给人家帮忙,想找死,老了还想不想活?咱们隔壁李村,老两口七十多岁了,四个儿子,两个闺女,没有一个养活爹妈。到哪家哪家都不欢迎,最后把儿子们告到法院。不告还可能有碗吃哩,一告倒好了,老两口连饭都没人送一口。二儿子把钱摔到他妈面前,说:“你不是稀罕钱吗?拿去,从此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说完,扭头就走。那家大儿子好赖还是个国家干部哩。也不见得咋样,给爹妈办个存折,把法院判的钱汇到存折上,让别人捎回去,见都不见。生气爹妈不顾他面子。现在,那老两口天天哭,后悔都来不及了。

还有,王营也有这事儿,寡妇把三个儿子拉扯大,把房子、宅基地都分给他们了,到最后,仨儿子个个不愿意让老母亲住自己家里。还都有一番理由,说是妈偏心这个,偏心那个。谁多上两年学,多花家里钱,就应该多养活;谁娶媳妇时,妈不愿意,少置办了彩礼;谁自己盖房,妈也没出钱。那说头可多了,听着都嫌丢人。老婆子嫌丢人,一头扎井里,想自己死了算了,结果,被救上来,仨儿子好上几天,过后还是那样。最后,大队支书说,干脆让法院判。法院也判了,说是老母亲轮流住儿子家,一家一个月,有病集体掏钱。住到老二家里,刚照顾完儿媳妇月子,老婆子出去一趟,儿媳妇就隔着墙头把老婆子的包袱扔了出去,连门都不让进了,说:“我就不让住,有本事,还去告去。”老婆子也不敢告,现在到城里给人当保姆了。过几年,老得干不动了,还不知道会咋样呢?

世道变了,原先是儿媳妇怕恶婆子,现在是婆子怕儿媳妇。有哪个是省油的灯?不把你榨干就不算完。你辛辛苦苦替她照顾孩子,回来该吵你还吵你,该不养活你,还不养活你。给他们摆一下自己的功,说那是你孙子,你想让他饿死我也管不着。刻薄得很。

你说小孩跟他妈有隔阂,不可能,还是人家妈亲。这小鳖娃们都能死了,他爹妈回来最多五分钟,就跟他妈亲得不得了,前后追着他妈。你稀罕死,一年到头累死,不抵人家妈回来几天。你还不知道吧,我还有俩孙儿,跟着他们姑在镇上上学,把她姑也累得够呛。我呢,每周还得给他们蒸馍、轧面条。

出去打工的日子过得可美啦!小两口上完班,回来吃吃饭,就能睡觉了,清闲得不得了,俺们这些老骨头在家帮他们带小孩。你说,城里幼儿园又上不起,上学也没户口,谁接送?再说在工厂干活,一天下来,那可不是玩儿哩,累得就不想动,也不愿小孩泼烦'5'。你侄儿在那啥胶厂里干活,高温,一天下来,烤得受不了,环境还差,咳嗽得不得了。

你看,这是我那二孙子,一直在生气,怪汪汪的,想上她姑那儿。但她姑好不容易清净一下,也不想带他。这个小女娃子,生下来五个月的时候她妈就走了。这么长时间了,就没回来,就看这个年下能不能回来了。

赵嫂一边“骂”着她的孩子们,一边晃着婴儿车,时不时用手摸摸里面,看孩子尿了没有。农村留守老人的状况和城市的老人问题完全不一样。城市是孤独问题,而乡村的老人却是金钱问题。

农民打工的成本有多高,赵嫂给我们算了一笔账。如果不是老人当免费保姆,帮忙带孙子外孙,降低打工者的生活成本,打工挣的那点钱根本不足以支撑生活。另一方面,老人也不敢太多抱怨,因为将来还有个养老问题。所有乡村老人都是想万一有一天躺倒在床上,不会动了,不能为人家服务了,指望谁?没有退休金,又没有社会保障。你现在不给“人家”养孩子,不努力干活,将来“万一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是会有你好看的。农村的观念,是绝对不会接受不替自己照顾小孩的老人,尤其是在这种需要出去打工才能挣到钱的情况下。

从最直观的情况来看,儿女也很少有意识,认为父母年龄大了,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他们很自然地寻求父母的帮助。除此,也没有别的办法,因为只有父母愿意做免费保姆。如果有多个儿子,那这家的老人就要遭罪了,还有个“攀比”问题,如芝婶和赵嫂都提到的,都是“比着留”,因为你不留,你就吃亏了。即使如此,如赵嫂所言,没有哪一个农村老人会自己悠哉游哉,喝着小酒,打着太极拳,眼看着儿女有难处不去管的。赵嫂还比较年轻,农村还有许多已经七十多岁的老两口也在强撑着为子女服务,他们也会抱怨,儿女也会心疼,但是大家都没有想过如何改变这种状况,撑到哪一天是哪一天。在这里,探讨个人的生活、个人的自由,是可笑而不切实际的。

赵嫂热情地邀我到她家去坐。从外面看,赵嫂家的房子非常一般,但是进到里面,看一些细节,就能发现主人的精心营造。粗直的圆木屋梁,椽子上面铺着一层在乡村极其少见的细竹篾编成的席子,这既起到了加固的作用,同时也隔绝了瓦层上面的灰尘,使得房间显得雅致明亮。地上铺着一层青砖,砖缝用水泥抹得非常平整,整幢屋子整洁、干净,这是一个殷实、富足、会过日子的家庭。当我称赞起房子的时候,赵嫂有些伤感地说:“人家要拆呢!”“人家”就是他的小儿子和小儿媳妇。大儿子已经在路边买地盖了一座两层小楼,小儿子折了一些钱给哥哥,这座房子和宅基地算是分给了小儿子。

又问老两口将来跟着谁住?赵嫂又是一声冷笑,“跟着谁?谁也不跟。你别想着给‘人家’侍候儿子闺女了,将来就可以让‘人家’养你,门儿都没有。咱也不操那心。我和你赵哥还回到最早的房子里去,在那儿养老。儿子、闺女高兴了看看,给俩钱花,不高兴了,只要不骂我俩老不死的就行了。”

原来,在春节里,赵嫂两口子和小儿子、小儿媳妇闹了别扭,还吵了一架,原因就是这房子。这栋房子是赵哥、赵嫂子两人一生的心血,也是他们作为家长所拥有的房产和权威的象征。赵哥前半辈子在村砖瓦厂里干活,一砖一瓦地积攒自己盖房所需要的东西,光是砖、瓦就攒有八年之久。当属于自己的那窑砖烧出来的时候,赵哥一个人躲在人后哭了起来。房子是1993年盖起来的,房屋上梁那天,吝啬的赵嫂、赵哥又是杀鸡宰羊,又是放鞭炮敬神,总算盖房起屋,像个人家了。那时候,赵嫂的女儿师范毕业,回到镇上教书,两个儿子虽说没有上成学,但也都初中毕业,准备出门打工了。赵家的好光景就要开始了。

在赵嫂心里,他们为小儿子留这个房子,也是想着将来跟小儿子一起过的。小儿子虽然折了一些钱给哥哥,但是,这些钱远远不够再买宅基地的钱。而大儿子之所以同意,也是认为既然老人将来要跟他们过,那现在少拿点钱也是应该的。

但是,今年春节回来,小儿媳妇提出要重新盖房。在协商的过程中,也暗示将来他们不应该单独承担赡养老人的责任,更何况,赵嫂也帮助大儿子看小孩,不应该只有他一家承担赡养的责任,这就打破了之前的平衡。赵嫂和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彼此之间开始有些隔阂。按照赵嫂的分析,小儿媳妇虽然表面上提出是要再盖房,实际上就是不想养活他们。把他们盖的房拆了,连证据都没有了,真正到争论的时候,一点底气都没有,因为你住的也是人家的房。赵哥在旁边反驳赵嫂,认为小儿媳妇还没有那么恶毒,可能也是嫉妒大哥过得好,房子盖得好,现在流行盖平房、小楼房,你这瓦房再好,那不还是瓦房。

在乡村,经常有这样的情况,如果有两个儿子,往往是家产一分两半,因为农村宅基地比较紧张,一般是其中一个儿子占用父母的宅基地,另外一个儿子补偿一点钱,这等于说父母到最后是瓦无半片、房无半间,只能依靠孩子。在现代观念里,这种分配方法似乎有点不可思议,因为在此过程中,父母的权利被完全剥夺了。但在乡村,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情况。在一般状态下,儿子、媳妇出去打工,需要老人照顾孩子和房子,不会产生什么问题,但一旦儿子、儿媳妇回来,要落叶归根,问题就出来了。这时候,父母的命运往往是极其凄凉的。

对于老人来说,他们甚至不敢理直气壮地要求儿子尽传统的孝道,如和儿子在一块儿居住,要求得到尊重等等,因为他们没有给儿子提供更多的经济支持。儿子年少出去打工,彩礼、结婚、盖房,全是自己打工挣来的钱,父母根本没有权利支配。而家族制度的衰落、公共道德监督力的衰退、国家的法律与赡养习俗之间的矛盾,都使得儿子、儿媳妇不把父母放在眼里。社会学家阎云翔把这一现象称之为“父母身份与孝道的世俗化”,传统的文化机制遭到破坏,孝道观念失去了文化与社会基础。儿子、儿媳妇根据市场经济的新道德观来对待父母,两代人之间的关系更多的是一种理性的交换关系,双方必须相互对等地给予。

在中国文化的深层,有一种本质性的匮乏,即个人性的丧失。由于秩序、经济和道德的压力,每个人都处于一种高度压抑之中,不能理直气壮地表达自己的情感、需求和个人愿望。[小说网·。。]每个人都在一种扭曲中试图牺牲自己,成全家人,并且依靠这种牺牲生成一种深刻的情感。一旦这种牺牲不彻底,或中途改变,冲突与裂痕就会产生。在日常状态中,家庭成员彼此之间沉默、孤独,好似处于一种愚昧的原始状态,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对这种痛苦没有体会,只是,每个人都被看不见的绳索捆绑着,无法述说。一旦矛盾爆发,往往极具伤害性。

非常奇怪的是,从赵嫂、五奶奶、芝婶一些抱怨性的话中,却仍然可以感受到掩藏在背后的爱与宽容,对儿女,对他们在外面的艰难生活,对身边这一个个让他们年老还不得安生的孙子,仍然有一种非常细腻的感情。虽然他们也担心将来的生活,也担心儿媳的行为,但更多的时候,他们仍然兢兢业业地伺候孙子,替他们承担一切。他们不表达,不但对外人,对儿女更不表达。这一切,是属于地层之下的,被深深埋藏起来,连他们自己也意识不到。乡村的生命,其韧性之大,是与自然界的生物相等齐的。

赵嫂的厨房里飘出了一股香味儿,大概是刚焖好的咸米饭。炒点肉和芹菜,多倒些水,把米放在锅里,小火烧煮,二十几分钟后停火,再焖上一段时间,非常香的一锅米饭就好了。在我的童年时代,这种米饭只有在改善生活时才可以吃到,每家一年最多也就做那么两三次,因此,我对这香味有独特的记忆。而现在,这早已是乡村的家常便饭了。郁香的炊烟飘出院子,在乡村的上空散开,氤氲了整个村子。

万会:在棺材里把骨灰撒成人形

“老道义”是我的一个大伯,没有出五服。他为什么叫“老道义”,说起来也颇有意思。大伯可以算做是我们村最早的大学生,先是在县城里的高中教书,后来为支援家乡建设,被请回来到镇上高中当了教务主任。虽然颇受学生喜爱,但却并不受领导的欢迎。他特别喜欢“论理”,倔犟耿直,口头禅就是“做人要讲道义”。学校食堂饭菜不好,学生哪一项收费不合理,甚至,学校中间的路被一些老师的菜地侵占了,他都会去管。如果领导不管,他就直接去教办室,或到乡里去找,不厌其烦,直到问题解决为止。时间长了,人们就背地里叫他“老道义”。

大伯和他儿子的关系并不好,三个儿子,小儿子考上大学,其他两个儿子高中毕业后都做了民办教师。20世纪90年代初,民办教师转正的非常多,他们的条件也都够。但是,每年名额有限,要排名评比,这里面,讲究很多。因为要讲“道义”,大伯不去找人说,更不送礼。儿子一说要怎样,大伯就大骂,说凭良心干活,该是啥是啥。到最后,俩儿子都没评上。后来,民办教师转正取消了,我的俩本家哥又都成了农民。几年时间里,俩本家哥和他父亲一直不说话。后来,大伯退休回到村里住,父子关系才又好一些。

我去大伯家的时候,我的本家哥万会正在看电视。他家还在村里面,三间青砖瓦房,大前檐,院子里铺的是砖,这在当年也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房子。现在,看起来却有些低矮破败。大伯的相片供在堂屋的正中间,黑框,上面搭着一个黑绸的花结。

你伯是2004年死的,肺气肿,要是不死现在多好,还能给我看个门,我好出去干点活。病了六七年,以前身体就不好。死后在屋里放了两天,等你万安哥回来,为咋出葬,火葬还是土葬,我和你大娘发生了矛盾。

我咋都可以,只要生前孝顺就行。可是你伯他不想火化,一直唠叨着怕疼。村支书来看他,他还给人家讲,不要火化他,哪怕出点钱也行。农村人怕成灰,希望有完整的尸首,见不得烧那样子。

现在偷着埋的多了,出钱就可以完整地埋。一种是把钱直接交给支书,但也不能太明目张胆,另外一种是半夜偷偷埋掉,也不敢哭,闺女来了都不敢哭。本来可以热闹一点,请响器,吹吹打打送葬的。这是给了支书一些钱,支书点头了,半夜抬着棺材,孝子跟在后面,伤心得很了,捂着嘴硬憋气,就是不敢哭出声。实际上村里人也知道,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你说,谁没有往土里埋的那一天?

也有背时'6'的,咱们村周家保良,他们没有火化,把钱给了支书,说可以埋了。棺材刚下到墓坑里面,还没有扔土,民政的人去了,也不敢说把钱已经交给支书了,只好又交一千块钱,算了了。说难听话,也就是为那俩钱。啥政策不政策,经是正哩,关键是念经哩。

我一说火化,你大娘就哭。可是那段时间管得严,咱们村成了典型,都在盯着哩。支书也不敢答应,只说,火化也没啥。最后,你万安哥回来,他在外面工作,也算是个面上人物,县里一些人知道了,也跟过来。这下不火化不行了。

咋办?又不能违背你大伯的遗愿,后来,就想了个办法。没火化以前,就让阴阳先生把手上指甲、脚上指甲剪掉,保存起来。火化回来后,把骨灰按人形撒在棺材里,指甲放在四肢旁,还做一个完整的躯体形状,这也算是一个囫囵人。实际上棺材一抬,肯定形状散了,但又能咋办?只能是去去心意。

拉你大伯去火化的时候,女婿们请了响器,离开村的时候,也放鞭炮,孝子还下来磕头,也算送行了。现在农村兴这样,火化也摆排场,有钱人家还开一长溜小汽车,把亲戚们都拉去。回来再埋,再请吃饭。等于是花两回钱,费两回事。

我现在想想心里都不美气。心里明知道,人死了啥都没有,但一想着要去火化,心里就难受。后来,到了火葬场,你大伯在床上躺着,头上蒙着农村用的那种黄纸,不知道为啥,它只往下掉。我拾起来盖上,一会儿它又掉了。后来才发现,你大伯胳膊压住了,是不是他嫌疼啊,所以提示我。我就哭了,你大伯是不情愿啊。我把他胳膊重又放好,说:“爹,我也是没办法,现在政策这样,你多谅解。”

烧完我去拿骨灰,都是白色的,就像屋里烧的那种豆秆灰一样。虽说人埋在地下,也是慢慢朽了,但总想着还是好好的人。现在可好,成了一把灰了,你大娘都哭晕过去了。

这又回来,还得偷偷埋。坟头是已经挖好了,亲戚们也都来了,孝子们跪在那里,也还有支客'7',招呼着亲戚,来磕头上礼,但是声音都很小,孝子们也不敢哭,都憋着,只是抹眼泪。想想你大伯也是可怜,辛苦一辈子,走的时候子女、亲戚连送个行都不敢。

啥时候火化能实行开?真是不好说。就现在看,坟地其实跟原来一样多,只算是里面人烧了。原来大队部说,找一片地,盖个房,按村组来分,骨灰盒拿回来,按死的顺序埋,一人一个小格子。但是,这么些年了,在哪儿哩?在农村,这根本推行不开,猴年马月也不行,没这个风俗习惯。

你说那几年烧坟,事可多哩。咱们村里你华嫂子,得了失心疯,这你估计都不知道,华在外边跟其他女人胡混,把你华嫂子气伤了。后来掉到坑里淹死了,偷偷埋了,不知道咋被知道了,坟就被扒了。当时埋了有半个多月,尸体都快化了,执法队的人用铁钩子拉出来,屁股都划烂了,拉出来人都走样了。扒的时候,华不在屋,兄弟也不管,没门了,执法队只好拉到城里烧了。后来娃儿回来,才把他妈的骨灰收了。动静大得很,开车的人都停下来看。

万会哥坐在椅子上,声音越讲越低,完全没有了当年给我们讲课时的风采。那时候,他,还有万明哥都是乡里有些名气的民办教师。老高中毕业生,风华正茂,意气风发,会教学,又负责任,正是他们的努力,才使得梁庄小学的毕业班成绩一直在乡里名列前茅。他对现在的葬丧制度及农村现状非常不满,但同时,也只是一种说法而已,他非常消沉,甚至不愿意更深地想问题。可以看得出,当年被踢回农村,重又成为农民,对他的打击非常大。

回到县城,在和大姐单位的一个人聊天时,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这可是真事儿。那是1994年、1995年的时候,一天我突然接到个通知,叫我带个口罩下乡。那次可能有万把人围观,人头攒动,俺们到一个村里去挖坟,那时候是刚开始实行火葬制度,有点儿杀鸡给猴看的意思。在农村,挖人家祖坟是晦气事,多少也有点不道德,一般人都不干这个事。所以,都找那种痞子、无赖,或劳改释放犯,他们动手,一个政府人员看着。俺们那一组的五个人就是这样的一个组合,我是组长。

扒的那个坟埋的是个女的,刚死没多长时间,挖出来的时候,尸体刚肿胀起来,脸肿着,虚白胖大,还有蛆在爬。真是吓人。尸体就趴在墓坑沿上,没有人愿意再动。然后,浇上汽油,谁去点,是事先说好的,就是那几个二流子。结果,浇的油太少,人烧了一半,不着了。你不知道那形状有多难看。就又点一次。那个坟园里有七八个刚埋的人,都是在那个下午烧的。狼烟四起,那味道,现在想起来,还恶心,想吐。点完之后,又烧了一会儿,我们这些人就走了,也不管烧成什么样子。

那真是场面大,人山人海。烧着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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