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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刻匠传奇 雕天下-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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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合林说:“无论如何,我要回昆明了。”
杰克说:“你们一个要回家,一个要回昆明了。那么,我怎么办呢?寻找高荔枝的事我一个人怎么能完成?语言不通这个障碍我是不能打通的。看来,我也只能回美国了。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为高荔枝祈祷!”
高石美未尝不想去寻找高荔枝呢?只是他觉得在白心寨耽误的时间太长太长了,现在寻找起来已困难重重。再说,仔细想想,即使找到了高荔枝,又有什么理由把她带回来?蔡家俊已付出了那么多银子,实际上等于把高荔枝卖给他了。高石美越想越后悔,越想越觉得对不起高荔枝,自己现在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她呢?当初,杰克信誓旦旦,叫嚷着要把高荔枝追寻回来,自己被他的行为深深感染和感动了,竟然跟着他们来到这里,陪着他们搞什么调查,陪着他们莫名其妙地在此待了几个月,陪着他们莫名其妙地陷入了几条人命案的缠绕之中。高石美现在真有一种上当受骗、误入歧途的感觉。只是他不想说出了。
“你们走吧,我要回尼郎镇了!”高石美的嘴唇有点发麻。
雕天下 十四(1)
木匠的墨线,
皇帝也扳不弯。
——云南民谚
高石美回到了新林村。他无能为力地徘徊在街巷里,他看到自己的木雕作坊孤独而凄苦地瑟缩在巷道里的一个小角落。他带着少许的恐慌打开作坊的大门,里面空空荡荡的,只有地上的木屑散发着霉味。高石美的眼眶湿润了,他乞求上苍,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吧?木雕格子门被盗、大地震、被迫卖女、迷失在白心寨……都只是幻觉的一部分。他听到屋内有说话的声音,他倾听着,捉摸着,好长时间之后,他才明白原来是自己在喃喃自语。这种喃喃自语就像一首忧郁而单调的儿歌,对他有一种巨大的催眠作用。他太疲惫了,真想随地躺一会儿。但是,他不敢懈怠,他努力用意志力使自己清醒一些,他此时还不明白自己离开新林村之后,这里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变化?是他意料之中的变化还是意料之外的变故?他对此感到非常不安。他头脑里的血液开始有节奏地跳动起来,他不知这种跳动是不是因为自己害怕而怯懦?他向村子的另一头走去,他努力使自己的步伐获得新的平衡,至少是把每一步走好走稳,不至于跌到在地。
此时,新林村人重建“赵氏宗祠”的热潮一浪高过一浪,在赵氏宗祠的原址上,木匠、石匠、泥匠们正挥汗如雨地在刨木、凿石、砌墙,工地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高石美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新林村的乡亲父老们趁高石美外出寻女之机,邀约朱家、丁家、孔家,以及本村“老君会”、“财神会”、“马王会”、“牛王会”、“猪王会”等36个迎神赛会商议,决定在赵氏宗祠的旧址上修建“三圣宫”。朱家、丁家、孔家各出一千两银子, 36个迎神赛会把三年内的会费全部用于“三圣宫”的修建;村中的成年男子每人捐助300个大模土坯、200个二模土坯、100个三模土坯、50个毛石。大家对修建“三圣宫”的积极性空前高涨,几乎没有一个人不赞成、不支持。
一位老乡绅问高石美:“你是赵家的姑爷,你们赵家愿意与我们一起修建三圣宫吗?”高石美说:“重建赵氏宗祠可以,修建三圣宫不行。”乡绅奇怪地问:“你以前不是主张修建三圣宫吗?”高石美说:“可是我现在需要重建的是赵氏宗祠。听明白了吗?是赵氏宗祠。告诉你,如果你们重建的是赵氏宗祠,我有的是钱。”
老乡绅不冷不热地说:“我们不希罕你那些卖儿卖女的臭钱。”
高石美听后,不仅整个脸孔都变形了,而且脸色恕D歉隼舷缟鹨患诺昧笸耍砹镏蠹!
高石美的内心很悲苦,他成了新林村里一个多余的人。他开始消沉,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床上,整天吸食大烟。把自己弄得不成样子了。一天,有个陌生人来找他,说临安城的周云祥在个旧起兵,与法国佬和政府的官兵打起来了,问他愿不愿意去投奔?或者捐点银两?高石美说:“我简直弄不清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想弄清。反正天塌不下来,即使塌下来了,也有高人顶着。我是个穷木匠,一文钱也没有。”他把那个人赶了出去。然后,从床上慢慢爬起来,打开一个墙洞,抱出一个大瓦罐,慌忙把手伸进去,摸出了一锭一锭的银子。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隐隐约约出现几丝麻木不仁的笑意。他庆幸这些银子完好无损。这是女儿高荔枝的卖身之钱啊!一想起女儿,他就泪流满面。他一边清点银子,一边觉得心惊肉跳,每一锭银子都在咬他的手。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正派的人,从未想到今天会沦落到这般田地。除了这些银子,他已一无所有。他不时瞅瞅自己的手,那曾经是一双纤细颀长、骨节充满活力的大手,他很爱它,很珍惜它,没有它,怎能让呆板的木头显现出那些美妙绝伦的图画呢?可现在,这双手还有多少用处呢?就让这些白花花的银子去噬咬、去糟蹋吧!
现在,高石美已把那些银子妥善地收藏起来。他半躺半坐在一把椅子里,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一束阳光从窗户的缝隙里斜射进来。高石美不知道是朝阳还是夕阳?屋子里由于阳光的作用,很快失去了原来的恐怖气氛,但凌乱、衰败的景象却依然如故。高石美的耳朵异常灵敏,只要他闭上眼睛,远处的风声、鸟鸣声、人的窃窃私语声,他都能一清二楚地把它们捕捉回来。可是,现在外面什么声息也没有,可谓万籁俱静。他太需要一个人跟他说说话了,哪怕现在进来一群不谙世事的小孩,他也愿意与他们叙聊,或听他们吵嚷。他第一次体验到如此强烈的交流欲望,如同有一团烈火,正在把他的情感和语言烧干。他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站起身来,大喊大叫:“我以前的朋友,都到哪里去了?我以前很讨厌你们,你们反而要来找我。现在,我很想念你们,可你们一个也不来。你们都死完了吗?我诅咒这个美好而又丑恶的世界,我哪里还有耐性来忍受你们对我的孤立和惩罚?让那些朋友统统见鬼去吧!我要离开这里,永远也不回来了。”
雕天下 十四(2)
当然,高石美并没有立即离开新林村,他在屋里又待了几天,他觉得再这样待下去,他就要发疯了。他想,趁大脑还能支配自己的时候,应该去走一条路,哪怕那是一条荆棘丛生的小路,或者就是一条明白无误的死路,他也要去走。
高石美背着一袋银子来到了尼郎镇。他在一家马店里租了一个房间,打算在这里住一段时日之后,再琢磨下一步该往哪里走。当天晚上,他酒足饭饱之后,产生了一种不可遏制的欲望——他非常渴望见到那个嗑瓜子的姑娘。当然,他并不是想去找那个女人玩乐,但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有什么企图,只是突然想见到那个姑娘。几年了,那个嗑瓜子的姑娘还在烟花馆吗?这恐怕是不可能出现的奇迹?不过,他不断祈求上苍,相信奇迹就要出现在他面前。他到了烟花馆门前,隐隐约约看见门头上挂着“醉香堂”。他第一脚才跨进那道神秘的门槛,就立即感到有一群人跑来拉着、推着、喊着,把他“请”到了大堂当中。庆幸的是,他对大堂里的一切都很熟悉,甚至有几分亲切感。几年过去了,这里除了门口换了一个招牌,里面竟然没有多少变化。他很高兴,企盼着那个嗑瓜子的姑娘出来招待他。老鸨母出现了,依然是那个被李梆戏弄过的老女人,只是明显衰老了许多,眼睛眯笑着,脸上的黄肉松软得向下垂,下巴底下摇晃着三层皮肉,但整个身体依然威风凛凛,活动自如地调动着她的男仆和在喧嚣中游动着的姑娘们。她已认出了高石美,就一步一步向他迎了上来。
“哎哟哟!高师傅来了,几年不见,听说你发了大财啦!”老鸨母一把牵住高石美的手臂,边走边说,“有钱的男人嘛,就是要来我们堂子里玩玩。哎哟哟!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高师傅,你来得正是时候。我们有一个清倌人(处女),高师傅可以开苞啦,这是属于高师傅的福份哟!高师傅可千万不能错过。”
高石美说:“我要那个嗑瓜子的姑娘。”
“我们这里的姑娘,个个都会嗑瓜子、灌米汤。我把那个清倌人叫出来给高师傅看看。”
不知老鸨母是喊了一声“玉秋”还是“一秋”?高石美内心随之一动,他喜欢上了“一秋”这个名字,他信心倍增地等待着“一秋”的出现。此时,在他的心目中,“一秋”就是那个嗑瓜子的姑娘。好长时间之后,仍不见“一秋”出来,老鸨母就把高石美带到楼上的一个房间。房间里的蜡烛即将燃烬,火苗不停地摇动,给人一种垂死挣扎的感觉。朦胧中,高石美依稀看见一个姑娘坐在床边,眼眶里似乎有泪水,闪动着魔术般的红光。她整个身子都感到非常不安,两只手指似乎痉挛地缠绞在一起。就在这时,烛光彻底熄灭了,房间立即沉没在黑暗的深渊。高石美慢慢退出来,老鸨母呵呵一笑,问他:“怎么样?上眼上心吗?”高石美根本没看清那个“一秋”是不是嗑瓜子的姑娘,但此时的他已被弄得糊涂了,他竟然莫名其妙地点点头。
这时,房间的烛光又亮了。高石美迅速踱了几步,不甘心地把头偏进去,一眼瞥见“一秋”的眼泪已干了,蛊迷的脸上,特别是她的嘴唇,荡漾着一层可怕而任性的笑意。不容高石美细看和思量,老鸨母使劲把他拽过来,“看什么?看什么?刚才还没看够?难道一文钱不出就想喝米汤?谁见过你这种饿狼?”她把高石美拖到大堂,叫男仆递过算盘,如同换了个脸,她笑眯眯地说:“高师傅哟!要梳拢一个清倌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哟!要舍得花银子啊?哎哟!高师傅!你那可恶的徒儿没陪你来?那你就弄不懂我们这里的规矩了。不过,不打紧的,我先替高师傅算一算,看高师傅有没有那么多银子?”
高石美不知从哪里获得了勇气,抢着说:“谁说我没有银子?我可以买下你的醉——醉——醉——哦!对了,醉,香,堂。老把势,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高师傅是个神雕手,非等闲之辈,有的是钱。这次到本家这里一开苞,一撞红,保你今后红上加红,喜上加喜,福星高照,财运享通。”
雕天下 十四(3)
高石美说:“我知道了,别啰哩啰嗦的。”
“你怎么知道呢?我的清倌人可是色艺双全、货真价实的。高师傅,你听着,清倌人的首饰至少要金钏一对,重8两。衣裙6套,150金。梳拢费400金。犒赏金50元。一和一酒,40元。喜金、蜡烛费、乐工费就免啦。”
高石美一听,仿佛清醒了几分。他想:我那些银子可不能这样白白地花光了,那可是高荔枝的卖身钱。他顿时浑身冒汗,神情紧张,琢磨着怎样溜走。老鸨母也好像看出了高石美的心思,她向男仆、大姐们使了个眼色,示意不要放走了这笔好买卖。
“高师傅哟!你那死徒弟这次为什么不敢来啦?上次他雕刻了本家的模样,拿本家开心,本家一气之下,砍了那个木头人。那想到你们师徒俩都是神雕手,你徒儿雕刻的东西已与本家的灵气相通,一砍就像砍到了本家的身子骨,害得本家头痛脚酸了半年。”
“哪有那么神奇?”高石美慌忙辩解,“完全是别人编出来的神话传说,我们雕刻出来的东西怎能害人?老把势,你恐怕上当了。”
“不说啦!不说啦!几年前的事了,不值得一提,我只是说给高师傅笑笑。本家要与高师傅说点正经事,明天是个黄道吉日,本家想为高师傅披红挂彩、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把此事办了。本家性子急,容不得别人怠慢。高师傅现在赶忙交了银子,本家的做手和外场就去为你们备办,明天的醉香堂就是高师傅的天下和天堂啦!”
此时,高石美一眼瞥见一个男仆正想把大门关闭。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他顾不得思考,拔腿就往外跑。没想到另一男仆突然伸出一腿,把他绊倒在地。
“高师傅,你想逃跑?你是个有头有脸的人,怎么不给本家留点面子?你想想,梳拢一个清倌人可不是一场简单的儿戏哟!再说,人也给你看了,价钱也与你讲好了,你现在却想逃跑?成何体统?你去问问你的徒儿,哪有这种道理?”
高石美从地上爬起来,拂去身上的灰尘,一种难以解释的悲哀之情涌上心头。他很快恢复了常态,指着门外说:“老把势,你别这样说,你别这样说,你凭什么说我要逃跑?如果我会这样做,那我何必到此自找麻烦?人,我也看了。价钱,也讲好了。但我身上哪能带那么些银子?我这就去取,一袋烟的功夫就回来了。”
老鸨母哈哈大笑,“高师傅,高师傅,你别见怪!外场不懂规矩,本家替他给高师傅道个歉!不过,请高师傅先把身上的银子交出来,本家再让外场陪你去取银子!高师傅,你看这样行不行?”
高石美把身上的碎银全掏出来。外场清点之后,向老鸨母报告:“还差得老远呢!”
老鸨母说:“不打紧!不打紧!你们陪高师傅走一趟。”
两个外场跟着高石美不紧不慢地来到马店里。高石美本想设法摆脱他们,但他们跟得很紧,不给高石美一点缝隙。在进入自己的客房之前,高石美瞅瞅那两个外场,越看越像两个强盗。他们猩红的眼睛就像刚刚涂上了一层贪婪的魔油一样,他们一定能看见世界上的一切宝藏,哪怕我把它们藏到地狱里去,他们恐怕也能找出来。高石美这样一想,绝望的情绪顿时笼上心头。完了,完了,蔡家俊给我的银子和银票很快就会被这两个强盗清洗一空。高石美慌张、狼狈、满心烦躁,不知如何是好?
客房的门打开了。里面黑咕隆咚的,还飘浮着一种怪味,的确是一个喂养臭虫的好地方。两个外场站在门口,他们不想钻进这样可怕的房间。高石美不断在里面摸索,他并不是想磨蹭,故意拖延时间,而是当他摸遍了床头、床尾、床底、木箱、门后、包袱之后,竟然没发现他的银袋。他大吃一惊,加快了摸索的速度。被子、床单、枕头、衣物……统统被他掀翻在地。他钻进床底,把里面的垃圾和杂物全抓出来,仍然不见银袋的踪影。事实上,他已无法回想起自己在去醉香堂之前究竟把银袋藏到哪里去了。因为他自斟自饮,多喝了几口酒。但他明白,自己没醉。
雕天下 十四(4)
高石美惴惴不安,他期盼着,会不会有什么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且这些人能行侠仗义,将门口那两个像强盗一样的家伙赶走。然后,他再慢慢地、仔细地把房间翻个底朝天,他不相信自己的银袋真像刚才想的那样藏到了地狱里。那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那么,银袋究竟藏到哪里去了呢?
现在,高石美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其实已非常危险,总不能再这样拖延下去吧?两个“强盗”的耐性是有限的。如果此时找到了银子,那么自己从此将一贫如洗,只能沦为乞丐。如果万一找不到银袋,那么自己是死是活就说不清了。一阵莫名的愤怒撩过他的心头。他痛恨自己为什么居然陷入了这样可怕的泥潭里?
奇怪的是,两个外场相互并不说话,也不催促他,他们只是警觉地守候在门口。
高石美停止了找寻,恐惧和羞愧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他直愣愣地坐在地上,感觉到周围房间的烛光也正在一点一点地减弱,而他房间的墨色却在一点一点地加浓、加厚、加重。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大脑里一片空白,记忆、悔恨、紧张、痛苦都仿佛被一把无形的刀子割去了。时间好像还再流动,他又有了一些感觉。他听到了街上的狗叫声。他顿时感到寂静的房间里也冲进了某种威胁,杀气腾腾的,让他实在吃不消。紧接着,他隐约可见一只大黑狗出现在他面前,它深深的嘴唇顺着一排露在外面的尖利的牙齿向后紧绷着,那双充血的眼睛射出闪电一样的凶光,两条粗壮的前腿支撑着它的全身,它似乎跳起来就可把他吃掉。之后,他感到鼻孔里黏黏的、热热的,还有一股强烈的血腥味。后来,一切又归于死一般的沉寂,他似乎已开始做梦。
天亮了。一朵朵、一片片彩云已飘在门外。高石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躺在地上?他打算坐起来,但浑身疼痛,骨节僵硬,动弹不得。一个人正在他身边念叨着,说:“那两个男人真狠,抢了你的银子,还打人。啊上天保佑!你没死,你还年青呐!”
高石美艰难地把脸转向那个念叨的人,哦!原来是店里的老马伕。
老马伕还在念叨,“也不知那两个男人是何方土匪,竟敢深更半夜闯进马店来抢劫?我被他们惊醒了,起来驱赶他们。他们说是你去逛窑子,欠了债,还想逃跑赖帐。我不信他们那个理,这个世道太混乱、太复杂了。谁讲得清?依我看,你是个谨慎的人,那么多银子,你已把它们藏在天窗上。如若你不打开它们,我们做梦也不会知道你的秘密。可是,竟未躲过那两个男人的眼睛,他们把你打昏在地,然后撬开天窗,把那么多的银子、银票全部掳走了。只有土匪才敢这么干。”
“我没去逛窑子,也不欠他们什么债。我也不认识他们。”高石美说这些话的时候,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此后,他才感到自己完全清醒了。的确,那些银子和银票就是藏在天窗上。他的记忆恢复了。他看着大开的天窗,飘散出一片一片的灰丝,他似乎彻底绝望了。天哪!那些银子,那些高荔枝的卖身之钱,就这样被我糟蹋了吗?
老马伕让他安静下来,然后慢慢把他的衣服脱完,让他赤条条地躺在床上。高石美自然觉得尴尬,而老马伕则用一块湿布不紧不慢地为他拭去身上的血污,那表情就像是慈祥的父亲在为自己的儿子擦洗身子。高石美很感动。他说:“从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我遇到的最好的东西是人,最坏的东西也是人。有的人既堕落、恶毒,又老练、尖刻,专门以欺诈、残害同类为生。我昨夜遇到的那些人就是此类。而今天我又遇上了最善良的人,是你正在帮我摆脱那些最可怕的记忆。”
高石美的疼痛逐渐缓和,脸上的气色也恢复了一些。老马伕很高兴。他把那块沾染了血污的湿布放到清水盆里搓了搓,然后又用它来擦拭高石美的双手。老马伕立即被高石美的手惊呆了。他一辈子没见过如此颀长、如此敏锐的手,像水银一样的灵活、有力,像文火一样的温暖、干净。在他熟识的男人中,几乎所有的手都是木槌般的大疙瘩,指头硬梆梆的,掌上有深深的网沟,很难看。高石美见老马伕惊愕不解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是做细活的,弄格子雕,也就是用刀在木板上作画。”
雕天下 十四(5)
“哦!你就是高石美,我们的大木匠,赵老板的姑爷?”
高石美点点头。
“高师傅,我是个最珍惜缘分的人。你现在有难,我也帮不上大忙。如果你不嫌弃,就暂时住到我的破屋里,等你伤口痊愈了,再作下一步打算。今后,你如果想追查那两个土匪,我再设法帮助你。”
于是,高石美搬到了老马伕家里,与老马伕一家人同吃同住。那是一幢很大的老房子,阴森森的,似乎白天黑夜都有鬼魂、幽灵出没。老马伕的老婆已去世,留下了5个孩子,都是男孩,最大的18岁,最小的6岁。那么多大大小小的男子汉,也没冲淡这里的阴气。老马伕指着老屋的东边说:“我和5个孩子都住在这一边,西边曾被土匪侵占过几个月,他们在里面什么坏事都干过,还弄死了一个女人。所以我们都不去那边,你也不要去,去了会做恶梦。现在租给了两个年轻的外国人,他们也不来住,好像收藏了一些东西在里面。”
高石美住在东边的楼上,一住就是几个月。他每天的生活都过得很紧张,天不亮就要跟着老马伕到马店喂马,晚上要到半夜才能回来。他实际上已变成了一个小马伕。但在老马伕的眼里,他仍然是个出类拔萃、有口皆碑的大木匠。老马伕几乎每天都要赞美和鼓励他,他也感觉到了这种赞美和鼓励是很真实的。更重要的是,老马伕还让他的5个孩子拜高石美为师,一有空就让他们到马店里来,像一群蜜蜂一样嗡嗡嗡地围在高石美身边,问这问那。高石美常常想,在这个可怕的尼郎镇,在这样难熬的日子里,恐怕只有老马伕一家人是唯一尊重我的人了。也正因为如此,高石美觉得活着还有一些意思。
夏季到来之前,新林村的“三圣宫”终于建成了。这个消息是老马伕的孩子们告诉高石美的。老马伕的孩子都是非常诚实的,他们到新林村附近割马草的时候,见到“三圣宫”已粉刷一新,各式各样的人出出进进,热闹非凡。他们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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