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纠缠 作者:李碧华-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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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
  我拨了电话给耀宗,告诉他我在红勘火车站。“会一直等到他来”。
  ——幸好他在,也幸好他来,不然我无端给自己许个诺干什么?保不定自讨苦吃。
  夜里下着微雨,他撑了把伞。
  然后我俩漫无目的地行着。
  “你决定啦?你想清楚啦?”
  “是。”
  “你决定什么我都投降。”
  “算啦,是我投降。”
  他笑。因决定了,骤觉轻松下来。
  万事决定了,便好办,他拥紧我。
  “你最近有没有看星座预测呀?有没有说你运程起落大?”
  “你是什么星座?”我反问。原来我不知道他的星座,他的生日,他的幸运颜色。不知道的太多,有待发掘。
  “处女座。”
  “啊,难怪你有时候那么型了。”
  “你说我吗?”
  “没有。”
  “真的说我型吗?”
  他心有不甘,继续盘诘。
  “没有,我没有讲过话。”太累了。
  “没理由呀——我真的不算很型。我在家最长,有四个弟妹,小时候,有一天,爸爸叫我帮妈妈拿一瓶尿去验,看是不是又有了,爸爸叮嘱我,如果验到有了,马上赶回家……”他一口气说下去:“他便会带妈妈去打掉他。我拿着那瓶尿,一边行一边哭。我有足够的知识,明白当时手术很马虎,只怕连妈妈也失去。”
  人穷志短。
  请恕我多心,我马上回了话:“你的意思是,现在做手术不似从前那般马虎,所以也不怕?”
  他摇头:“我喜欢你,不愿你冒险。”
  大家默默走了一阵。
  “其实我不知道你是否真的喜欢我?我又不知道你是否有其他男友?”
  无奈的,米已成炊的感觉涌上来了。何谓三生石上?一生也那么烦。大家都想找更好的,但竟找不到好一点的。
  我无言,良久才对他说:“带不带我上你家坐坐?”
  “我的家很‘屈质’。坐在厅中腿无法伸直。廿几年都是用公共浴室和厕所。晚晚洗澡,隔壁浴室的人都是不认识的。”
  “啊,我知道你的愿望了!”
  “什么?”
  “你最大的愿望是拥有一间私人的浴室。”
  他失笑:“这是幸福家庭的起点。”这正是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序曲。
  一路上,街灯映照着一列公务员宿舍。微雨夜,每个窗口都亮着昏橙色的灯,蓝色荧光幕晃荡着“欢乐今宵”的画面,家庭之乐融融。要做多少年,要投资多少血汗,才可绘出一幅家庭乐?我真希望他好生长进。渐行渐远渐无声。
  我有一两句话,杳杳隐入黑夜中:“日后我们的浴室和厕所,嵌白底起青绿花的瓷砖好不好?”
  日后,天放晴了。
  雨夜的浪漫不再,大家面对现实,便是:大家都没什么钱。他只好说:你不嫌我穷吗?肯定不嫌吗?“
  不。他一定会有出头之日,虽然,当务之急,并非“出头”。
  他会是个好父亲,负责,细心。他一定会挑拣一种实用的纸尿片,且价格合理。
  但我不会让他做这种工夫,我其实只需要一个家庭。
  有些男人并没有送给女人一个家庭;有些女人并没有送给孩子一个家庭,导致得对方流离失所,心无所依。
  为什么孩子要来到人间呢?为什么我们当初又来到人间?追溯上去,一切都是不快。
  结果我俩都把积蓄交出来,合开一个户头。
  再设法谋些兼职,置家了。
  星期四晚上,请了一围酒,我会见他的一家子。父母在堂,弟妹四人,大家都客气温和,其实暗地里,也许不高兴我耽误了长子大好前程。他们一定期望他出身虽微寒,当书记只是人生奋斗的初阶,他会努力自修,考上港大,日后成为医生,工程师,作家,政府官员。
  而如今他只成为丈夫。
  “丈夫”不是大好前程。不过儿子的终身大事……
  我们也言笑晏晏,散席后继续商量大计。船到江心补漏迟,但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们这艘船,名义上是“爱之号”。泊在何处?
  结果是:他住在我深水埗的家来,草草结了婚。
  我的包租人是面包店的老板娘,她见耀宗一表斯文,也很合眼缘,不加租,作为一份人情。婚后也安定和洽,他对我好。
  虽然我们要与包租人分用浴室,厨房,但起码不是“公共”。
  我的房间,一个人住没什么,两个人住……。别人用豆腐润来形容斗室,相信是指我这种。——好象一打开房门,便要跳上床去。
  露台搭了间小工作室给他抄剧本。他开着录音机,听听那些贵人事忙的高层人士讲一大串对白,自然努力精简之,变成白纸黑字。
  录音机说:“三郎跑进竹林去,扯着如花的手,哀求她留下,三郎讲一些过去的恩怨让它过去,我们的时间不可以浪费在记恨上之类。你们自己执生。然后如花反手一掌掴在三郎脸上……”
  真分不清这是什么年代什么地域的故事。反正观众会看,电视开着,是免得室内寂廖。
  耀宗爬格子,他在潜心工作,工作中的男人特别地好看。也许不久之后,他就可以自己写剧本了。他觅到晋身之阶,气色上佳,适合传播行业的芳菲世界,他真是越来越好看。
  我在饭后洗过碗,便晾起衣服来。胸围,丝袜,底裤——男庄和女庄的,棉质的恤衫……。衣物湿淋淋的,一赘到地,负债累累。滴滴答答在哭泣。我再扭一把,情况好多了。
  后来,我坐到床上去,从小纸袋中拈柠檬和嘉应子来吃。一边想:“一件湿衣服的感觉是负债累类。”希望他有机会让他笔下的主角讲这句对白。
  ——忽然电话响起来,他跑过去接:“喂——怎么要你催?——还没有呀——你再催我交不出——”
  讲电话的声音细到五步之内听不见。
  电话的另一端,莫非是熟络的人?只要看他讲话的神情,另一端,是什么人。
  如果那是一个男子,他的声调不必降至喁喁细语的地步。如果那是一个不熟络的女人,他就更会放大音量以示清白。
  但他也很有分寸,也许是将心比心,很快收线了。
  我放弃深究。
  我已经成为“发妻”。
  这宗小事不致成为我心理负担,反而胎儿,成为生理负担。
  他在我肚中四五个月,一天到晚携带他上路,加上那个盛满百科全书样本的袋子,不啻百上加斤。
  有个晚上,累的奄奄一息,刚入睡,我便见到一个物体向我招手。
  他在游泳池中游泳,用一种乱划的方式。
  他很小,远远见到我,便箭一般飕飕向我游来,载浮载沉,他朝我闪闪眼睛。我见到此物身上穿一件鲜红色的背心,面目模糊,忽然间伸手把我扯落泳池中。我不会游泳,拼命叫喊,水自四面八方将我埋没,无力自拔。我一想到自己是个孕妇——我便惊醒了。
  一身湿透,分不清是梦中的水,还是汗。我恐怖地艰辛地在黑暗中爬起来。
  耀宗也被吵醒了。
  “耀宗,我见到他!”
  “见到谁?”他含糊地问。
  “我的儿子。”
  他给我擦汗,问:“哦,是怎样的呢?”
  “他在游泳,穿一件红背心。”
  “那么,这个梦的预兆是他将来会做救生员。但,你大概也不喜欢儿子做救生员吧?”
  我发誓,这个秘密一生都不让他知道。也许他亦有诸多秘密,是我所不知的。
  有时,自行招供的后果,只是有破坏没建设。
  相安无事。
  二人还相约吃午饭,他约了人交剧本,所以迁就他。在快餐店,一人一碟饭。
  我见他随身有个大胶袋,好象去办了一点货。一看,是些食品杂物。
  “是。多买了两瓶利宾纳。在这间超级市场买比别家便宜三角,”
  多琐碎。
  “饮得多我怕了那味道。”
  他有点不忿:“你不饮有人喜欢饮!”
  我含着一口饭未吞,也懒得去争持:“小事有什么好争?”
  他望定我,有说不出的矛盾。我未见过他用这中眼光望我。似我错,似他错。
  “你做一个好老婆给我看,好不好?”
  我低下头吃饭,好象全副心神都集中到那碟黑胡椒汁煎薄牛扒饭上面去。——为什么你不做一个好老公给我看?为什么我仍然不算一个好老婆?
  失意的人特别敏感。
  女人最失意,便是贬值。最贬值,便是不适当地怀孕。
  我俩之间的旧欢,再也重拾不起来吗?
  话题枯竭。但不,我要努力。我抓起他手腕,看表,放软了声音:“还有时间,你帮儿子改名吧。一天改一个,最后拣一个最好的。”
  “对了。我还未warm up呢。”
  这句话令我们两人都怔住了。
  他只好努力地吃鸡脾。
  他是那种人:先大口地蘸汁吃饭。鸡脾留到最后才吃。
  见我望着他吃饭,又点不好意思,他只好解嘲:“小时候我妈妈常说,好的东西要留到最后才吃。”
  我唯然长叹。目光投放至老远:“是吗?何以从来没有人如此教过我?”
  吃完饭了,我便推椅而出。
  “那么早?”
  “约了一间学校的暑期课外活动主任,在西环。”
  我站起来要走。
  才几步,他叫住我:“儿子叫志坚,好吗?”
  “好,”我回头:“——补我俩之不足。”
  我跟他小着道别。一切都是玩笑。
  然后,我坐地铁过海。开了一两个站,突然我反胃,呕吐狼籍。旁边那个八婆,五官扭曲,讨厌到不得了。幸好有人递了瓶驱风油过来。
  是刚才那些黑椒汁的刺激吧。或是一些物体在我体内翻筋斗,我离开黄泉,钻上地面,有点乏力,倚在路旁小休一下。
  只好挂个电话去改期。这么繁华的中区,要借个电话也不易,每间店铺都说他们的电话坏了。……直至交代妥当,我便回家去。
  天开始热,还有数月儿子便出生了。如此奔波到几时?心灰意冷,只渴望一谁解千愁。钥匙插进去,咦?
  ——门开不了,门被反锁。我按铃,没有人开门,一定有人在。
  我竭尽全力,把铃按得震天价响。
  一定有人在里头!
  一定不会是包租婆,她去了看店。现在时间下午三点。
  基于女人的顽强,我非要他给我开门不可。
  门铃夺命地响,他死都不肯面对面了。
  我没有疑团,这件事最明白不过。我可以让一让路,大方地,然后,晚上回来冷静摊牌。
  但,我没那么做。我放他狗男女一条生路,谁放我一条生路?跑到街上,向对面的士多借电话,电话在彼端又夺命地响,他死都不肯接。
  好。我凶狠地再接再厉,铃声一下紧似一下,好象舞台上追杀场面的繁弦急管。喧嚣霸道,万分凄厉。
  士多的老板奇异地窥视我。
  我的脸色一定甚为精彩。
  你俩还可以有兴致吗?还可以吗?
  难怪跑一趟超级市场,抱回一大袋食物,还有饮品。二人风流快活去,我绝不成人之美,冷冷地哼一声。
  好一段辰光之后,放下电话。
  我便站在楼下,等。站了好一段辰光。
  一时之间,我误会自己化成一座望夫石。
  终于,我见到她。
  她不是什么电池珠,当然,女艺人看不上此等斯文穷小子。不过,但愿是电池珠,她们只逢场作戏。
  但眼前这个女子,也是个斯文女子。中长的直发,扎成一根粗辫子,穿日本时装,一身麻白,白鞋,黑色短袜子。刚读完书,刚入电视台,刚邂逅耀宗,耀宗刚挣扎出头。
  于这种情形底下,完全可以讲“爱情”。
  少女遇到半沧桑的男人,男人半沧桑只为他逼于成为父亲。
  他拖着她下楼她匍离开,我马上闪身迎上。一切昭然若揭。再多话,便象一部糟糕的电影,片首告诉你谁是凶手,片尾又再重提一次,把观众当白痴。
  我瞪着他,双目为之出血。
  我抓紧透爪。
  一个孕妇,没资格在家好好静养安胎,还要为口奔驰,推销百科全书,现在,又精疲力尽地被拒与家门之外,只为她的男人避免捉奸在床。
  我和他一先一后地上楼,进门,进房。
  大家先等对方开口。
  最愚笨的人也不会。
  而人僵持着。
  我冷冷地环视一周,四周略作收拾,看来一度沦为风月场所。
  长此以往,我如何立足?他让她谁我的床?
  我还要他干啥?
  一不能爱,二不能被爱。我要一个变了心的男人干啥?
  我儿也万不能认贼作父。
  一阵无名火起,令我颤抖莫名。长此以往,我如何立足?
  我背向他,强忍怒火,但,终于我徒地自大袋中抽出一张唱片,出其不意地砸烂它砸烂它砸烂它,方转身,如野兽一般冲前,连桌椅都绊不倒我。聚精会神。义无反顾。
  我冲向这个一生最憎恨的男人,用那三尖八角的破唱片划下去,他以手格挡,一下两下三下,血渐得我两一头一脸,点点如花绽放,如画。啊,我记起了,桃花扇……
  我用力务要划中他!
  划中他!
  陈隋烟月恨茫茫……。
  我俩都在惨叫。不知道谁伤得较重。
  但耀宗,他不会死,我无力要他死。只可以肯定,他的脸,自此不再是从前的脸!
  我与他厮杀,自房至厅,所向披靡,满目疮痍。所谓“血战”,便是这样。——不过,到底我体力透支,还有,也许,在我心底里,仍然,有几分,爱他。
  也许,仍然。
  当他在我身畔,在我身上时,我不是不爱他的。
  就当他倒伏一角,脸上手上淋漓地淌血,慌乱地喘气咻咻时,我想起了我俩的初遇,约会,互相传染伤风。他试了两种药丸,然后才让我吃他认为较有效大的那种——但他转头把这些招数施展于另一女人身上。
  不不不,我对他并没有半分爱情。我恨不得杀死他,只因胆小,成不了事。
  我真是个没用的人。干不成任何一种大事。一切都小眉小眼,自己回首一看,也觉羞耻。
  我是多么的平凡,无用。
  学历是中学毕业。
  家世是孓然一身。
  年龄是廿三。
  职业是儿童百科全书推销员。
  爱情生活是反目成愁仇。
  身份是孕妇。
  罪名是蓄意伤害他人身体。
  经过各界的调查,分析,判决。我的心理欠正常,携带了仇恨做人;我的身份欠正常,需长期监护,直至孩子出世。判入册三年。
  他们给我一个静坐常思己过的单位。叫做大榄“女犯惩教中心”,即是监狱。
  由于我怀了孩子,不用钉仓。我被困在另一建筑物内,一共有四个孕妇,一人一床,定期检查,待产。
  是。我锒铛入狱。
  我听到钥匙声,一重两重三重的铁闸开了又关了。——一切,因我那天一串钥匙引起。
  出来埗到,有怀有身孕,她们编排我一些轻便的工作,有时叫我到厨房切菜。
  记得头一晚,我很努力地入睡,睡不着,起来亮灯,突然省起在这里,我并没有此自由,又翻身再睡。终于含糊地入梦。
  刚入梦,被推醒了。一时之间,不知身在何处,我是睡,孰令致此?不想起床,突然省起来在这里,我并没有此种自由,只好爬起。
  很快适应了。
  随时有命令:穿衣,脱衣,禁声,排队。
  晚上,集体吃过饭,大家可在饭堂看一阵电视。电视上正放映着博彩游戏幸运观众转动两个轮盘。两个轮盘分别写上银码和各国货币名目,他转到一千元。
  大家漠然地看着他人博彩。
  有个女人坐在我身旁,用近乎低吟的声音同我说:“其实我不想这样的——”
  她好象求我原谅,我无限的内疚。
  真烦,谁又想这样。
  旁边有人插句嘴:“得了得了,不用日夜挂在口边啦。”
  她继续找人诉苦,祥林嫂一样:“他们怎么戴得惯假手?他们太小了。怎么晓得用铁钩钳东西?”
  “用用就惯了,最紧要是不痛。”有人答。
  “我自己的伤口发炎,很就还未埋口,不知道我儿子埋口没有?”
  周围人似已听过七千遍,一点也不觉新鲜,一点也不难过。间中有人为电视节目紧张,低喊:“美金!美金!人民币!人民币!”但明显地为人看管,不敢造次。
  我回头看看这个借诉苦为发泄途径的姐妹。听说她与好赌成性的丈夫狂吵,盛怒之下,一刀斩掉儿子和自己的右手相谏。
  当她一刀斩下去时,她怎样想?
  也许她因爱儿心切,想斩死他,以免丈夫日后再娶,后母刻薄。她又不忍心正中要害,所以斩手,伤口大,流血也流死他……
  她不是恶毒的妈妈,接着她把自己的手也斩掉了。
  后来警察在现场拾回两只断掌,马上急冻入药,医生竭力驳回,不过因为神经线已断,肌肉可以缝合,但筋脉无法还原。
  所以——我在看完电视,排队回房之前。才瞥她的右手一眼,手早已没有了,是一只生硬的,带哑哑虾肉色的假手,惭愧地倚凭在大腿旁,动都不敢动。
  这是个一生一世的惨剧。触目惊心。
  怎么剁得下去?
  母子是那般骨肉相连。
  母子。
  所以她象小说中的祥林嫂。镇日向不同的人提及她的罪孽,鞭挞自己,看看可否减轻几分——谁令她犯罪?做女人真惨。
  坐牢的女人,何以坐牢?说到最后,都因为男人。
  间中,有个装作参透世情的姐妹,指着我的大肚子说:“生孩子?我才不肯为男人生孩子。我奶奶不喜欢我老公当差。我老公不喜欢我做鸡。我不喜欢为他生孩子,完全没有首尾。”
  但我没有问她何以入狱。我怕人问我。——我怕人问我。
  每人都有一个故事。
  正如睡在我右边床的女孩,她很年轻。臂上纹了一只燕子。燕子下面仿佛有一个名字,但她又选了较大的花样,好象是蛇,盖上去,名字模糊了。但无法一笔勾销。
  “她们叫我做‘雪姑’”她说。
  我毫无兴趣。日夜埋首织小小的毛衣,粉红的粉蓝的。除了我儿,一无所有。
  是另一些八卦的女人耳语告知——世上永远有八卦的女人,连监狱中也不例外;且监狱中特别地多,因长日无聊,在禁制下,也捺不住天性。
  雪姑自十七岁起已是女院常客,放出来之后久不久进去一下,比自己的家还要熟络。吃皇家饭吃至成年。她之所以叫做“雪姑”,是少时约了气个男友大被同眠,还拍了照片留念。自封为“雪姑七友”。
  她的经验丰富:偷窃,打架,持械行劫,淋镪水,黑社会分子……父母乐得交给社会管教。这样的人我不愿交。
  ——但她此刻也在细意地编毛衣,为肚中的小生命。是潜伏的母性令她判若两人。
  医生来巡房检查。问她:“你妈妈来探过你了?”
  “呜。”
  “肯见她了?”
  “呜。”
  “不要再同妈妈呕气,孕妇心情不好,孩子将来会丑样。”
  我拿起位完成的小小毛衣在我八个月的肚皮上比划着。
  医生过来,笑了:“不是这样比划。婴儿的头部最初向上,满满倒转,到了八个月左右,即是现在,他的头已经在下了。”
  我不笑。
  说到底我没生过孩子。——我只死过孩子。
  他用幼稚园教师的语气:“像扑克牌一样呀。JQK,全部像小孩出世的正确位置。”
  “医生——”我囁嚅:“我肚中有怪声。”
  “什么怪声?”
  医生是一个四十五岁的男人,予我极大安全感,将来我的孩子由他接生,我必要将这个重大的秘密告诉他:“医生。每到下午二时左右,我感觉有人在我里面乱叩乱抓。”
  “这是正常的。”
  “这是不正常的。医生,以前我曾经堕过胎,我怕他……”
  看医生的表情,便知他不相信我。
  “你再胡思乱想,难道想生怪胎?”
  医生去后,我很难过,我那么相信的人,竟然不相信我。
  雪姑凑近来。
  “你一定没有做好手续。”
  “什么手续?”
  “你要用一个盒子把他盛好,绑上一根红头绳,附张路票,在夜里烧掉。”
  我怵然一惊。
  “没有,我什么也没做。”
  “你如何弄掉他?”
  “医生把他倒进水厕中冲走。”
  “难怪。”
  “他来找我了?”
  “他不甘心。你知道吗?他是横死。他不会放过你。”
  啊,一定是了。
  他把我弄得家破人亡,孤立无援。
  是他一手造成,逼我于死角。
  眼看一个孩子要出生了,他得不到我的爱,一定不愿另一个孩子得到。
  我很害怕。
  曾看不起的雪姑,竟成了苦海明灯。
  “雪姑,请你教我怎么办?”
  “你见过什么奇怪的动物吗?”
  “呀,见过——”
  “快快想清楚。”
  雪姑比我小,但她十四岁起闯荡江湖,每次做世界之钱都先拜神。她最信邪了。虽然我奇怪,何以她拜过神也失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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