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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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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了两声,朝他们扑来,但是他低沉地吼了一声老黑,那狗就不叫了。因为经常从库房拿种子和放回没播完的种子,大黑狗已经和他熟悉了。大黑狗像闻什么气味一样,在他的腿旁转了一圈,摇摇尾巴离去了。不过他和杨乃康没有动弹——事先商量好的,等狗叫过以后还要看一看有没有其他动静。这是夹边沟农场最大的一个仓库,它的西头挨着磨面房,汽车把从外头调拨来的粮食拉到这儿来囤积,然后每天从库里出粮磨面,供夹边沟和新添墩作业站的大灶使用。磨面房旁边有一间小屋,住着一个二劳改'3'专职看守仓库和磨面房。
果不其然,看守室的门轻轻地开启,一个黑影走出来,顺着库房走到东边的山墙,绕过去,从库房北边往西走去。那人回到看守室,才低沉地骂了一声,你这个瞎熊,胡吼啥哩!
一切又归于寂静。
走,上!俞兆远轻轻地对杨乃康说。对这个仓库他们熟悉极了:库房里边砌了一堵墙,把空间隔成了一大一小两间,小间堆放着粮食种子。他还知道,靠着北边的墙壁,一麻袋一麻袋的麦种摞得比窗户还高。他们蹑手蹑脚地走到第一个窗户下边。俞兆远把一条床单展开来铺在地上,然后扶着墙壁蹲下去,叫杨乃康上他的肩膀。杨乃康的一只脚踩上他的肩膀试了一下,说,干脆我给你支架子吧,你不行。俞兆远说你快上吧,我就不信支不住你。杨乃康不再犹豫,两只脚都上了他的肩膀,说声起。俞兆远扶着墙壁往起站了两下,却没有站起来。杨乃康问怎么回事?他回答真不行了,腿没力气。杨乃康说,蹲好蹲好,我下来。他下来后说俞兆远:我说我支架子,你非要……俞兆远说,好,你支架子,你支架子,我真是不行了。于是,他踩着杨乃康的肩膀被托起来。托起来也不太高,这个仓库很高大,它的透气用的窗户离地面约三米,俞兆远站在杨乃康的肩膀上眼睛刚超过窗户台。他一手扶窗户台,一手去推活动窗户,把窗户扇推开个缝隙。他把立在旁边的竹竿举起来探进窗缝,把窗口再推大些,顺势将竹竿捅进去。他看不见里边的东西,所以只能试探着往里捅。因为第一次做贼,神经紧张,心跳得有点喘不上气来了。他只好停顿一下,喘喘气,然后再捅。竹竿和窗棂的磕碰声本来很小,但在他听来如同打雷一般。他是怕狗叫起来,所以每发出一下磕碰声,他都要静一下倾听周围的动静。
终于,通过手的感觉他知道竹竿触到了麻袋。这时他才握紧竹竿,举起,用力把竹竿插进去。然后他用两只手倒着收回竹竿来,摸了摸前端的竹筒。
竹筒里有几颗麦粒!
他的心突突地跳了几下,把竹竿斜过去,将麦粒倒在地下的床单上。他兴奋地说,插上了!杨乃康也很兴奋,用力挺一下腰板说,插上了吗,好,接着插,接着插!
他接着再用更大的力气把竹竿插进去……
后来杨乃康的腿颤抖起来了,说,不行了,我支撑不住了,下来吧。他小心地把窗户扇用竹竿捅一捅关上,说,好了,你蹲下,我下来。杨乃康是慢慢往下蹲的,但是他的腿一软,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了,俞兆远也摔下来。俞兆远摔得可是不轻。他的头撞在墙角的水泥地上,发出很重的响声,他痛得叫了一声。立即仓库那边的狗吠了起来。他们顾不得疼痛,卷起床单拾起竹竿撒腿就跑。但是跑出没几步远,狗就扑过来了。杨乃康往地下一蹲,做出摸石头打狗的样子,但俞兆远拦住了他说,不敢打,不敢打,越打越走不脱!他发出很亲切的声音喊狗:黑子,不要吼,过来!那狗还真听话,不叫了,轻步跑到他跟前,围着他转。他摸了一下黑狗的头又说,回去,黑子,回去!那狗围着他转了一圈,跑走了。这时他才说一声跑。
但是事情变得麻烦起来,他们跑出去几十步,那个看守追了上来,拦住狗喊,追,快追,黑子!人和狗又一起追过来。那人还大声地喊,贼偷仓库啦,贼偷仓库啦!
这时他们已经跑到仓库北边的菜地附近,那里有两棵沙枣树,他们急忙躲到沙枣树后边。俞兆远说,跑不了啦,那狗日的身体好,跑多远都能追上,得想个办法。杨乃康紧张得嗓音都变了,说,你说怎么办?俞兆远没回答,朝着追过来的人影改变了说话的嗓音吼了一声:王八蛋,你还要追吗?想活不想活了!
那黑影看不见人,便也不敢贸然追过来,只是大声喊来人呀,贼偷仓库了!
俞兆远就怕他把人喊起来,于是,他加重了威胁的成分吼道:王八蛋你还要喊吗,再喊,我可要不客气了!
黑影说,嘿,你狗日的嘴硬,你有胆量给我出来!
俞兆远说,出来!你个王八蛋,不要给粉不知道往哪里擦?我劝你还是回你的房子去。你要是非跟我过不去,看我今晚上怎么做死你。
那黑影不出声了,狗却汪汪地叫着。俞兆远很明白,仓库附近农业大队的劳教分子们是不会从被窝里爬起来的,只有那些管教干部可能会起床。这是他最担心的,因为他们有枪。他便大声说。爷们,后会有期!我们走啦!
掩在沙枣树后边,俞兆远看那人还不动,就拉了杨乃康一把,两人大大方方走出沙枣树往东北方向的沙包走去。走了几步,看那黑影还站着不动,他们就加快了脚步。
大黑狗一声又一声狺狺叫着。
俞兆远和杨乃康没想到,第一次偷窃就充满了惊险,但又是如此成功:被人发现了而又轻易地逃脱了,还搞到了两斤小麦!他们没回宿舍,而是直接跑到东草洼,搜集些茅草,用饭盆煮熟,吃了。吃着香喷喷的麦粒他俩商量,过两天再搞一次。可是第二天傍晚,他们刚刚从田里劳动回来,梁队长带着几名“拐棍”突然搜查了机耕班的两间宿舍,把所有的铺盖都抖了一遍,把箱子也都打开查看。虽然没有查出什么来,但他俩立即意识到偷麦种的事领导已经判断出是机耕班所为,不能再偷仓库了。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第二天俞兆远借故去了一趟磨坊。他发现看守室门口的大黑狗被换掉了,原先干部灶门口的一只花狗被人拴在看守室门口。看见俞兆远,花狗就凶狠地吠叫起来。
尽管仓库是不能再偷了,但这次行动的成功极大地鼓舞了俞兆远。春节期间的一个夜晚,他又袭击了伙房:在杨乃康的帮助下,他从烧火棚爬上伙房房顶,从天窗里把一根拴着铁丝爪的竹竿捅到面板上,钩出来一块发面团。他和杨乃康又跑到东草洼烧熟吃了一顿。
杨乃康是兰州市西固区委的宣传部长。他和俞兆远在单位上就很熟悉。
过完春节就开始拌种,这时俞兆远就放手偷了。每天收工时,他都抓把麦子装在鞋壳里,或者顶在头上再戴上帽子。他曾经给铁锨换了个竹竿锨把,把竹节打通,往里边装粮食,收工时带回宿舍。这样带了几次粮食之后,他的计谋被一位管教干部识破了。管教干部还跑到宿舍把他的书箱打开,发现他已经存了半箱子小麦。结果扣了他一顿晚饭,还拉出来开了一次批斗会。
拌完种开始春播,他又和其他人在地头偷麦种吃。按照当时的粮食供应量,一天十二两——四分之三斤,粮食不应该那样紧张,可实际情况是劳教分子每天要劳动十到十六个小时,超重超常的劳动把人们的身体轧干了,一斤不到的粮食不能提供身体所需要的热量,人员大批倒毙!
吃麦种不能在干活时吃,管教干部看见了会骂的,还要扣一顿饭。只能是休息时候,干部们到一边休息去了,机耕班的人们就围着麻袋躺着,一人抓一把麦种塞进嘴里。他们使劲儿搅动舌头,使得嘴里生出唾液来,把种子上的六六粉洗下来;再像鲸鱼吃鱼虾一样,把唾液从牙缝里挤出去;然后嚼碎麦粒咽下去。每天收工回到宿舍,吃晚饭的时候,灶上给的那一碗末糊汤'5'谁都吃不出它是咸的淡的还是酸的。他们的嘴都被农药杀得麻木了。
第一次吃拌了农药的麦种,他的胃痛,痛得他在地头上打滚;全身出汗,汗水把衣裳浸透了。他认为自己活不成了。可是过两个钟头肚子不痛了,肠子咕噜噜响,拉起肚子来。拉了好几天,拉得连路都走不动了。过了几天再吃种子,胃痛就减轻了,也不拉肚子了。
三月、四月和五月不断地播种,种小麦,种胡麻,种苞谷,种高粱。种什么他们就偷什么吃。
六月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小麦开始扬花灌浆。这时在地里他们就揪麦穗,嚼,嘬面水。到下旬麦粒还是绿色,但却有仁了,他们就放在手掌上揉搓,吹去麦衣子,吃绿麦仁。
七月,收获的季节,只要躲开管教干部的眼睛,人们就把衣裳铺在地上,提个麦棵子过来,跺几脚,麦粒就掉下来了,就可以大嚼一通。
几乎是所有的人都在地头上偷吃麦子,但就俞兆远偷得凶。他不光偷着吃,还储存,把偷的粮食埋在草滩上或者田埂的某个地方,做上记号。他的第六感官告诉他粮食将更加紧缺。
他这种见吃的就偷,不管不顾地偷,还真是卓有成效:他身上的浮肿奇迹般地消失了,挽起裤管摁腿,摁不出坑了。而这时夹边沟农场已经饿死上百人了,还有几百人饿得走不动路了。
有一件事情是俞兆远的智慧所没有预料到的。1960年9月下旬,农场领导突然传达上级指示:夹边沟农场和新添墩的劳教分子,除去体弱多病者,全部转移到高台县的明水乡去。酒泉劳改分局决定在那里组建明水农场。指示下达的第二天,生产股的罗股长和两名干事亲自带领从基建大队和农业大队挑选出来的150名年轻强壮的右派先行出发。俞兆远是其中之一。酒泉劳改分局派来了几辆卡车把他们拉到酒泉去乘火车。俞兆远的心痛苦极了,藏在草滩上的粮食只能喂地鼠了!
好多年以后,俞兆远一提起那次转移明水的事就说,那是雪上加霜。火车于第二天上午十点把他们拉到高台县的明水河车站。他们以为到明水农场了,可是罗股长告诉他们,他们一百多人的任务是往东走,去挖大干渠。他们扛着行李走到天黑时分,走到临泽县的新华农场附近的戈壁滩上。罗股长指着几间又破又矮的泥房说,就是这个地方。走近了才看清,戈壁滩上有一条与铁路平行的断断续续没挖成的渠道。罗股长说,这条渠要和张掖的黑河连起来,要引来黑河水浇灌将要开垦的五十万亩土地。
还在兰州当科长的时候俞兆远就听说过,省委计划要在临泽县和高台县建设一片全省最大的谷物场,但他不了解眼前这条开挖后又停工的干渠是什么人挖的——是征集的民工呢?还是劳改队?大干渠往东,每隔两华里就有一片破败的泥房,可见这里曾集中过很多人。
他们把几间破泥房清理清理住了下来,然后就开始挖渠。挖渠的工地离着住处还有几公里,他们每天早上吃过饭就扛着铁锨往东去挖渠,傍晚返回。
挖了四五天,就突然停工了。一名炊事员抬笼屉时掉进开水锅里,人们慌乱中将他打捞出来,身上的皮都酥了。别人想帮他,一扶胳膊,胳膊上的皮掉了,摸哪儿哪儿掉皮。罗股长急忙组织人抬到新华农场医院去,医生们也手足无措,找车往县医院送,走到半路就命丧黄泉。这件事带来些许混乱,停了两天工。后来出工了,又挖渠,挖了七八天就又停了。原因是上边来了指示,挖渠者的口粮大幅度减少,从每人每日一斤减到半斤!右派们惊了:一天一斤尚且饿死人,吃半斤焉能劳动?人们议论纷纷,人心惶惶,天要塌下来的样子。罗股长也觉得问题严峻,怕继续挖渠会造成大批倒毙,便挨屋通知:先休息两天,看上级领导有什么新安排……
等了几天,什么新安排也没有。这时天也冷了,罗股长也不催着出工,右派们每天喝完了两顿末糊汤就都蜷缩在房子里睡觉,尽量减少热量的消耗……
一停工俞兆远便忙了起来。他记着前几天在工地挖渠,看见东北方向很远的地方有一片绿色,像是庄稼地,估计种的不是苞谷就是高粱。他想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几个苞谷棒子或者高粱穗子。停工的第二天夜间,大家都睡觉了,他把一条用毛巾缝下的口袋塞进怀里,对睡在门口的段组长说了一声:老段,我去搞点吃的。段组长说去吧。小心点儿。他还把自己的长毛绒帽子给他,说,把我的帽子戴上,风大,夜里冷。
俞兆远戴的是棉布帽,还是来夹边沟的第一个冬季发的,太薄。
出了房子,俞兆远先顺着上工的路往东走,再朝东北方向拐过去。天还真冷,西北风刮得脸很痛。他把长毛绒帽子的帽翅放下来护住脸。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四周漆黑,看不清任何标志,只能凭着感觉走。走了一会儿遇到个塄坎,朦胧的天光下他认出是一条水渠。顺着水渠走了很长一段,就进了苞谷地。一棵包谷一棵包谷摸过去。在他的想象中,农民收得不论多么彻底,总会丢下几个苞谷棒子的,但是,他摸过来摸过去好几趟也没摸着个棒子,连个秕穗穗都没有。
就在他觉得白来一趟很沮丧的时候,突然看见不远处有一块亮亮的黄砣砣,像是灯光投在地上的那种黄色,在夜幕中很显眼。朝着黄砣砣摸过去,近了,见是一间小泥房,黄砣砣是映着灯光的窗户纸。他悄悄摸到窗户跟前,听到有人说话,再用手指沾上唾沫戳破窗户纸,看见房子里坐着两个穿黑棉衣的人。他从服装上判定这是两个新华农场的二劳改。既然这样深的夜晚这两个人还没睡觉,那就是说他们在值班,在看守什么重要的东西。他这样想想,就离开窗户从西边绕到房前去。这是个瓜棚样的泥房,房前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门,门缝里透出窄窄的一束光线根本照不亮院子。但是他的眼睛敏锐地看见了一堆黑糊糊的什么东西。他挪过去一摸,心就突突地跳了起来。天哪,竟然是一堆苞谷棒子!他忙忙跪倒,从怀里掏出口袋。
他装起苞谷来了。装了几个,他又停住,把长毛绒帽子的帽翅挽起来。他想到了要保持高度的警觉,要有敏锐的听觉,一旦有细微的动静就要作出反应。然后才又接着装苞谷。
他真是个惯偷了。他装苞谷的动作很快,但又很沉稳。为了在袋子里装更多的苞谷棒子,他把每一根棒子都横着摆到袋子里,横上两层之后又从旁边竖着插上几个,把袋子的所有空间都利用起来。他装了五分钟,或者比五分钟还长的时间,袋子装满了。可是他还不满足,还在往里插,用力塞几个进去。然而,就在这时,吱呀一声响,泥房的门开了。一道煤油灯的亮光照在苞谷堆的那一面。他吓了一跳,身体本能地往下一伏,就再也不敢动了,只是抬着脸往门口看。他的心跳得像是要从嗓子里蹦出来,身体却是像掉进冰窖,冷飕飕的。
门口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身影走出来了,站在苞谷堆那边撒尿。他希望那人撒完尿就进房去,但是那人撒完了尿却又转过身体面朝苞谷堆站着,往他这边看,连裤子都没系。他的心更是紧了一下:那人听见声音了?还是闻到气味了?还是感觉到了什么异常?他眼睛盯着那人,身体伏在地上,心突突地跳动。
他不理解,为什么那人不走,反而弯下了腰往他这边看,还往左边歪了歪头,后来又向右歪头,继续朝这边看。他想要坏事了,那人一定是看见他了,正在想着如何捉他——虽然灯光没投在他的身上,但时间一长,那人的眼睛习惯黑暗了……一刹间他开始思考逃跑的问题:是扔下袋子跑?还是背着跑?扔下能跑掉,但他不甘心;背着跑是无论如何跑不掉的,这一段时间自己的身体变得虚弱了……
但是他没料到的事情发生了:他还没决定出怎么逃跑,那人却猛地扭转身体,几步跨进房去,哐的一声关上了门。他听见房子里一个人惊讶地问,怎么啦,出啥事了?另一个人慌慌张张回答:狼,外头有个狼!前一个声音问,你看真了?后一个声音回答,清楚楚的,两只耳朵直愣愣立着。吃苞谷啦,狼吃苞谷啦! 前一个声音又说,抄铁锨,快抄铁锨!走,看看去!
听到这里,俞兆远抱起袋子朝西就跑。奔跑中他听见门开了,凶狠的詈骂声传来:什么狼吃苞谷了,是贼偷苞谷了!追,快追!然后是咚咚的脚步声。
俞兆远的运气真好!他一口气跑了三四百米,越过了几条田埂,一道渠,摔了两跤。眼看着那两个人就要追上他了,谁知黑咕隆咚的看不清路,他扑通一声掉下一个土坎去了。掉下去他的大胯摔伤了,站不起来。心想这下非叫人家抓住不可了,就往崖根里挪了挪,一动不动地坐着。岂知这个土坎很高,那两个人追过来在土坎上站了几分钟,骂骂咧咧折回去了。
那两个人走了好久,他也没动弹,他怕那两个人从旁边绕到土坎下边来抓他。他静静地坐了半小时,除了呜呜的夜风,再也听不见什么异常的声音,他才长长地松了口气,站起来。他的大胯很痛,走一步就剧烈地疼一下,但他忍着痛往回走。他心里很高兴。
但是,他从山水沟里走出来,在荒滩上走了一截,内心的高兴就很快消失了。他迷路了!由于乱跑了一阵,他搞不清自己现在的方位了,是应该往西走?还是往南走?还是往西南方向走?他很清楚,在十月中旬的荒滩上乱走一夜,会有什么下场!还有,他听见了凄厉的狼嚎。他犹豫了一会儿,又开始走。他想,应该往西走,住处在西边。他看了看天空的三星,判断出哪边是西。他是农村长大的,他知道这个季节三星的方向朝南,他朝着与三星垂直的方向走是正确的。
他很快地走了一截,思想却又被另一种思考所困惑:住处大致是在西边,但如果自己和住处擦肩而过呢?这是可能的,因为夜太黑了,看不见周围的景物。可是很快他的心又被更紧迫的危险攫紧了:狼的嚎叫声更近了,更清晰了!不是一只狼,而是两只。如果是一只狼,还可以周旋,而两只狼同时发起攻击的话,自己赤手空拳就无法抵抗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他认为目前最大的威胁是狼,他必须首先躲开狼。他想了想,就加快脚步朝南走。小时候听父亲讲过,狼在一里之外就能够闻到食物的气味。现在狼是从西边走过来的,他必须往南走出一里远才能躲开狼。
他加快速度往南走,越走越快。他的心跳得厉害,神经绷得越来越紧。他已经忘记大胯的疼痛了。
后来,他几乎是跑着前进了。他清楚地听见狼的恐怖的嚎叫声更近了,似乎是狼已经闻到了他的气味,正在向他逼近!近在咫尺!他已经累了,身体发热,胸腔被大口吸进的冷空气刺激得像是撒进了辣椒末,喉咙又辣又痛,腿软得几乎要跪下来。脖子里的汗水向后背流下去,把衣裳浸湿了。不行了,再也跑不动了,再跑就要累死了!干脆停下吧,休息休息吧,听天由命吧!最后,这样绝望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产生了,双脚放慢了速度。可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狼的嚎叫声已经转移到他的身后去了。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的心一下子松弛下来,瘫了。他明白,狼已经往东去了,西北风再也不能把他的气味刮到狼那儿去了!
他很高兴自己没被狼吃掉,坐了一会儿,叫心跳得匀称一些,然后就爬起来往西走。不能坐得太久,因为湿了汗的衣裳冰凉,冷得他受不了啦。快乐是双重的:走了没几步,他发现身旁不远的地方有几个土堆,走过去辨认一下,他差点快乐得叫出声来——天呀,他的身旁就是那条大干渠!顺着大干渠走下去不就是那片破泥房吗?真应该感谢那两只狼,他想。要不是狼逼得跑这一段路,今晚可能还要在荒滩上瞎走多少冤枉路。
但是,顺着大渠走了好长一段路,却仍然看不见住处。他糊涂了:莫不是已经错过了住处?跑了半夜,以他的判断该是走到住处了!回头往东走吧,他又下不了决心——要是住处还在西边的话,不就背道而驰了吗?后来他还是接着往西走,他想再走一截试试,若是还找不到就往回折。结果还没走上半里路,就被一个什么东西绊了一跤。坐起来观察,是个小小的土堆。他更糊涂了:这是怎么回事,谁会在这种地方垒起个土堆来?在土堆旁转来转去,察看,思考。良久,他猛地恍然大悟:这不是那个烫死的右派的坟墓吗!
又走了几分钟就到了住处进了泥房。段组长醒着,问了一声:回来啦?怎么这么长时间?他回答:迷路了,在野地里转了半夜。段组长问,搞到什么没有?他没说话,掏了六个苞谷棒子塞进段组长的被窝,然后摸到墙角上自己的铺位,摸着黑开了木箱,把苞谷一个个放进去。锁好。总共是四十二个棒子,段组长六个。锁起来三十二个,留下四个在外头,他钻进被窝,盖住头,慢慢地享用。苞谷的湿润的奶汁在他的咀嚼下渗了出来,甜丝丝的,那个香呀!
翌日晨起床,吃完了半盆末糊汤,俞兆远想好好睡一天,他大胯处的骨头昨晚上扭了一下,疼得厉害。可是罗股长吹哨子把人都集合起来训话,说,供应的粮食就是那几嘴,就是啥活也不干,也搪不住饿呀。你们躺下不动能行吗?今天都进山去,都跟我进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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