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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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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毓明走到段云瑞跟前,告诉他南房的两具尸体的相貌特点和姓名,叫他们不要把名字搞混了。

北房是九月底挖成的地窝子,进门一条直溜溜的走道,靠左边的崖坎留了一个两米宽四五十厘米高和地窝子等长的土台子,土台子上铺着麦草,上边并排睡了十八九个人。地窝子深入地下一米多,最初修建的时候,地窝子右边高出地面的墙壁上留了两个洞子的,作为照亮的窗户。后来天冷了,从沟里刮来的寒风袭进来,人们就把洞子堵上了。后来改为病房,领导又找了块大篷布把房顶盖上,垂下来的部分一直搭到地上用以挡风保温。这间地窝子的确暖和,除了门口挂的门帘子——一床破棉被——透点冷空气进来,再就没有漏气的地方;靠近门口砌的炉子烧得也挺旺。只是这样一来房子里的空气太难闻了,新进来的病号都说臭得人恶心。

一盏马灯和门帘子缝里透进来的光线不足以把房子照亮,房子里日夜都黑洞洞的。

护理员艾学荣正在炉子上煮菜根吃,一看见陈毓明就噌地跳了起来,问,陈队长有事吗?他对陈毓明有点害怕,因为有过两次他跑到伙房弄东西吃,两个拉肚子的病号把粪便弄到了铺上,陈毓明训斥了他,警告他再要是失职就换个人当护理员。他很害怕不叫他当护理员,因为他害怕回到窑洞里去住。

陈毓明问新来的病号在哪里?艾学荣说在最里头,程炯明的旁边。陈毓明顺着过道走到尽头,看见墙根的铺上坐着个人低声地哼哼着。他问了一声你叫啥名字?那人停止了哼哼扭过脸来,他不由得惊了一下,说,你不是李汉祖吗?哎呀,老李,你也病了吗?李汉祖说,不病了能到这里来吗?陈毓明听出来李汉祖的嗓子带着哭音,便在铺上坐下来,脸离得很近地看李汉祖,问,你怎么了?李汉祖转了一下身子,眼睛泛着泪光。他哽咽着说,老陈,我活不成了。陈毓明问他得什么病了?他身体一歪倒在铺上,哎哎地哭出声来:老陈,我的胃痛得受不住了。因为灯光太弱,看不清李汉祖的表情,陈毓明喊了一声,小艾,把灯拿过来。艾学荣把墙上挂的风灯提了过来,他才把李汉祖拉得坐起来,看着他哭得变形的脸说,你说,你说嘛,你到底得啥病了?

我吃了炒面了……

炒面?你吃炒面就吃炒面嘛,炒面是好东西,我想吃还吃不上……

我吃多了。

吃了多少?

我妈给我寄来了两斤炒面,一斤白糖……

你都吃了?

我吃了一斤炒面半斤白糖……

一斤炒面没关系,再吃上半斤白糖也没什么。

我心里饿,忍不住把剩下的也都吃了……

陈毓明的心猛地一沉,但他说,你吃得是多了一点,但也没啥问题吧。我就一顿吃过两斤馍,一点事都没有。你刚来的时间不是也吃过两斤吗,八个馍,还喝了两碗菜汤?

那是刚来的时间,现在胃不行了,薄了,吃多了受不住。

你不要胡思乱想,两斤炒面有什么承受不了的?在夹边沟,五队的一个人偷了伙房的一桶面条,一个人吃光了,也没出啥事。

那是面汤,稀的,尿两泡就啥事都没有了。

陈毓明给李汉祖宽心,但心里揪得很紧,他说,你现在什么感觉?

刀绞的一样。

那是有胃酸。胃酸多了就是要痛的。叫医生看了吗?

看了。苏大夫看的,给了些泻药,不管事。

吃药多长时间了?

两个钟头了。

两个钟头不行。你想呀,你过去有过积食的经验没有,中药丸子藿香正气丸吃下去,半天一天才能起作用。你才吃了两个钟头,就想好,那不可能嘛。

不一样,不一样,老陈,我真是要死了。不光是刀绞的痛,还胀,胀得疼,胀得坐不住。李汉祖说着话就又歪倒了,唉哟哟地呻吟着,把头杵在铺上,身体拱了起来。陈毓明看着也很无奈,便跑出去找医生。医务室设在沟外台地上的一间芨芨草席扎的房子里,只有一个右派护士在那儿。护士告诉他几个医生都抢救病号去了。他满沟里跑来跑去才找到个省人民医院的苏医生。苏医生听说是给李汉祖看病,立即摇着头说,你去准备去吧——给队长报告去,那人没救了,两斤炒面一斤白糖,他的胃要撑破的。陈毓明央求他:你就死马当着活马医嘛,再给些药。苏医生终于给了几片药,但却说,不起作用,不起作用,他的胃已经满得不能蠕动了,药吃下去不起作用。

陈毓明叫李汉祖喝了药。然后就回南房去了。他还惦记着那屋的病号呢,也该吃饭了。

在南房吃完了饭,休息了一会儿,他又回到北房去看李汉祖。

李汉祖是他在省公安厅的同事,转业兵。他在省公安厅二处当外勤——侦察员——的时候,李汉祖做内勤工作。李汉祖比他小五六岁,今年二十八九岁。就因为年轻,饭量大,所以饥饿对他折磨也就更残酷。右派们转移到明水农场之后,陈毓明好几次看见他和其他的年轻人抢着舔缸。明水的伙房是转移过来之后仓促建起来的两间芨芨草席棚子,只能容下炊事员做饭;到开饭的时候,炊事员把菜糊糊从锅里舀进水桶,提出来倒在门外的两口缸里,再由炊事员用马勺从缸里一勺一勺舀到右派们的碗里。有几个年轻人饿得受不了,就总是在吃过饭以后站在附近等着,等最后一勺菜糊糊打完,炊事员刚一转身离去,他们就忽地围上去,把手伸进饭缸刮缸壁上的面糊糊和菜叶子,然后再嗍手指头。李汉祖每天都干这件事。为了多舔几口糊糊,这些人经常你推我一把我捣你一拳,打起架来。有一次李汉祖被别人推得没舔上几口糊糊,就急眼了,耍起他当警察时的蛮横劲头来,打了一个年轻人两拳,又把另一个人推到一边去了,嘴里还骂骂咧咧:狗日的,你跟我抢,老子收拾你……那两个人是比他还年轻的小伙子,哪里能受这个气,两人团结对敌,把他抱起来塞进饭缸里。李汉祖头朝下窝在缸里噢噢叫,爬出来之后头和衣裳沾满了糨子样的面糊糊,可真是狼狈极了。他也不舔缸了,追着打一个小伙子。还是陈毓明看见拦住了,说他:哎,你把公安厅的脸都丢尽了。

李汉祖的胃疼得更厉害了,他已经不能在铺上躺着了。站起来走几步,还是不行,又在墙根蹲着。还是忍不住的疼痛,就又栽倒铺上窝着。陈毓明无法帮助他,问他:你的胃一点动静都没有吗?

他只是哼哼,连说话的力量都没有。

陈毓明又问,小肚子那里有响动吗?

他软弱无力的声音说,胃胀得要破了。老陈,我实在不行了,非胀死不可了。这药怎么一点不起作用啊?

陈毓明也没办法,只是安慰他:不要急,你不要急,药起作用也要有个过程。它要把你胃里边的食物活动开了才能排泄下去。你的胃叫炒面塞满了……

他守着李汉祖坐着,时间已经是八点多钟了,李汉祖还是不排泄。他说给李汉祖揉揉肚子,李汉祖同意了,躺在铺上。但是李汉祖的肚子瘪瘪的,而胃部鼓得硬邦邦的。他的手一按胃部,李汉祖就尖叫起来:哎呀呀,痛死我了……他便不敢再揉了。

后来,李汉祖不再叫喊。他卧在床上轻轻呻吟。约十点钟,他的嘴角上流出一点黑色的血液,他死了。

连着三天没睡过一个整觉的陈毓明决定要好好睡一觉了。他把炉子添了很多煤,把开水桶坐在炉子上,然后从墙角上抱起几天都没用过的被褥走到张继信里边一点,在昨天夜里拉出去的人空出来的空当处铺好被褥,连衣裳都没脱就头朝着铺脚躺下了。

病房设立之初,领导规定护理员就睡在门口的地铺上,以便二十四小时随时伺候病人。可是病号太多,他只是在铺上睡了一天,就把被子卷起来放在墙角上了,把他的铺位让给了病号。他每天都是在马扎上坐着打盹,或是在死亡病号空出的位置打游击躺几个小时,等新的病号一补充进来就爬起来。

但是这天他还没有入睡,就听见有人开门的声音。他抬头看了一眼,从门口晃眼的亮光中走进个人来。看不清那人的面孔,但从光线裁剪出的轮廓来看像是张永伟。

那人进来后转身关门。门一关上房子里就暗了下来,那人站了几秒钟叫眼睛适应一下黑暗,然后才往前走。这时从里屋门口透过来的亮光照在他的脸上。还就是张永伟。陈毓明才把头放在铺上。作为护理员,他必须注意串门的人;有些人品格很低下,偷别人的食物。

张永伟是甘肃永登县人,中学教师。他也是病号,住在四号病房。他常常来看望老乡张继信。他的身体状况比张继信强得多,还能到处走走。他走到张继信铺前喊了一声张老师,就在张继信和蔺为轩头顶的铺上坐下了。坐下后他似乎发现铺上有点变化,便低着头在蔺为轩脸上看了看说,咦,这是谁?张继信说,蔺为轩,民乐县的副县长。张永伟觉得新鲜,说,他怎么也进病房来了?张继信说,他来有什么奇怪的?张永伟叹息一声:唉,想不到呀,县太爷也落到这个地步了。他可是没怎么受苦呀,来了就当统计,不下大田,场领导还照顾他回民乐一趟,从亲朋好友那里要几十斤粮来。张继信说,大厦将倾,独木何为!张永伟说,嗳嗳,想不到,想不到……

张永伟一连声地感慨着,但过一会儿他又抽抽咽咽地哭了起来。

张继信惊悸的口气问,哎,你怎么啦,哭什么?

张永伟哭着回答,我是给你说事来的——赵庭基没了。

张继信沉默一下问,啥时间没的?

昨晚上。

张继信静默了。

张永伟抽泣着哭,哭了一会儿又说,我不是给你说过吗?他的情绪一直不好,身体虚弱得很,已经出现过一次休克,我发现了,叫护理员去叫大夫,大夫抢救过来了。从那天以后我就特别注意他,夜里不叫他睡得太死,过一会儿看一下,叫醒了说几句话。昨晚上不小心我也睡着了,发现时已经晚了,大夫打强心针,人工呼吸,也没抢救过来。哎哎哎……

张永伟由抽泣而变为放声大哭,不停地擦眼泪。张继信劝他不要哭了,他愈是大哭不止,哭着说,赵老师是叫贼娃子害死的。从夹边沟过来的时候,在火车上他就叫贼娃子偷了一次,贼娃子把他的行李解开了,把钱、把粮票、把几件衣裳偷走了。后来他写信跟家里要吃的,家里从邮局邮来了十几斤炒面,从邮局拿来的当天又叫贼娃子偷走了。他把包裹挂在墙上,把一件呢子大衣盖在上头解手去了;解完手回来,连大衣带炒面都不见了。他一下子就哭开了……哎哎哎……张老师,我们那一批来夹边沟的人就剩下四个人了,你,我,李世白,还有跑了的施中选……当时我们十二个人上的火车……

张永伟一边说一边哭,到后来居然悲痛至极,哭得喘不上气来,咳嗽不止。

张继信不说话,一直静静地躺着。后来张永伟的哭声小些了,他以很严厉的口气说,赵庭基死了就死了,现在的问题是你想死还是想活?

张永伟止住了哭,静静地坐着看张继信。大约过了五分钟,他说,老哥,你说的话我没听懂,怎么叫我想死想活?

张继信说,不想死吧,你还是想活吧?那就不要哭,把眼泪擦干,回去,回你的病房躺着去,不要想赵庭基了,不要为他伤心。现在给的吃的就那么一点点,吃完了饭一定不能动,要平心静气地躺着,叫食物在胃里完全地消化。记着,听我的话,啥都不要干,不要串门,连话都不要说,就是躺着,不要白白地浪费身体的热量……你懂了吗?

张永伟说,懂了。

懂了就好,回去,到你的房子安静地睡着去。还有一条一定要记住,万万不能想死的事,不能悲伤,不能失去信心,如果心里总想着哎呀要饿死了,见不着女人娃娃了,那你就必死无疑。哀大莫过于心死,就是这意思。人在艰苦的环境里一定要有信心,一定要抱定活下去的希望。如果连活的欲望都没有了,精神垮了,那就死定了。你一定要活下去,你还年轻,你的女人年轻,娃娃还小,还等着你回去抚养她们哩,你死了能行?赵庭基死了,赵庭基为啥死了,他家里寄的炒面还少吗?他是精神垮了,精神垮了人就活不成了。我家里给我寄啥了?不就是六月份我兄弟陪着媳妇来了一趟吗?就给我背了十几斤粮食。我不是也没死掉吗?我不想悲伤的事,心里总给自己鼓劲儿:我要活着回去,家里人还等着我回去团聚哩!

张永伟静静地坐着,过一会儿站起来说,张老师,我回去了。

张继信动也不动一下,说,回去吧,定定儿睡着去。

陈毓明根本就没有睡着。他静静地躺着闭着眼睛听张永伟和张继信说话。张永伟走后,他睁着眼睛躺了几分钟,想着张继信和张永伟的谈话,然后说,张老师,你有几个娃娃。

张继信还是睁着眼睛看房顶,说,一个姑娘。

姑娘多大了?

二十一。

你的姑娘都二十一了?出嫁了吗?

没出嫁。咳,说起我的姑娘,我的心里就不好受呀。我是在西北师院上学的时间结的婚,上完西北师院又去了北京大学,又念书,姑娘我就没怎么管过。后来工作了,住在永登,女人和姑娘住在兰州。再后来我把她们接过去了,我就打成右派了。这时间姑娘中学毕业了,就因为我当了右派,她连大学也进不去,在县百货公司当了个会计。你的娃娃多大了?

我的孩子还小,大的11岁。

你几个孩子?

三个。

娃娃们谁带着?我听说你的家属也来夹边沟了……

家属和我一样,也是右派。去年调到高台农场去了,孩子她带着。

家属和孩子们还好吗?

嗳,谈不上好,饿不死就是了。

饿不死就好,饿不死就好。

饿是饿不死。女人来看过我两趟,说高台的场长是白怀林。白怀林跟我熟,跟我家属也熟悉。我们两口子在公安厅工作时,白怀林在公安厅当总务科科长¨wén rén shū wū¨。他对我的家属和娃娃都照顾,叫家属当统计,按就业人员的待遇,娃娃们管吃管穿,还给了一间房子住。

噢,遇上好人了。

对。白怀林是个好人。在公安厅的时候我就觉着那是个好人。就是没啥文化,后来弄到高台农场当场长去了。

陈毓明沉默一下又说,张老师,你上过两个大学?

张继信回答,两个大学。我先上的是西北师院,就是兰州十里店的那个大学,学的历史。上完西北师院又考的北京大学,在北京大学先上的中文系,中文系毕业又上英语系,光是大学就念了十年。

念了十年大学!

听见陈毓明惊奇的声音,张继信慢慢地扭过脸来了,说,十年,我念了十年大学,十年大学念了个冷棒。

陈毓明怔了一下说,冷棒?

他知道,在甘肃方言里冷棒就是傻瓜。

张继信说,念了十年大学,最后成了右派。不是冷棒是什么?

陈毓明静一下又问,你是怎么定成右派的?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学过历史,到北大后学中文,又学英文。我是旧社会念下书的,工作了几年,全国解放了。旧社会我也经过了,新社会我也过了几年。我在心里把旧社会和新社会比较,还是新社会好。共产党讲的是为大众服务,真心要把个旧中国变变样子,把地主、资本家都打倒了,劳动人民当家做主,要建设一个新中国。所以我心里也非常受鼓舞,觉得共产党好,比国民党好,毛主席也比蒋介石英明,我就敬仰共产党,敬仰毛主席。所以在整风当中心里想啥嘴里就讲啥。我说了,共产党为啥要提无产阶级专政嘛,这不是太狭隘了吗?应该提全民专政,国家是全民的嘛。这是其一。后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这是为什么》,我又说,提点意见有什么不好嘛,怎么往阶级斗争上拉?这是其二。其三是《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该批判》发表,我又提了一条意见:不是叫民主党派提意见帮助共产党整风吗,怎么又批判起民主党派来了,这是谁整谁的风?结果我就成了极右分子了。唉,我成为右派分子真是活该呀!念了十年大学,古人说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虽然没读上万卷书,但五千本书是读过了,对中国的历史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不管封建王朝还是民国,历朝历代都是谁打天下谁坐天下,胜者为王,唯我独尊。我却鬼迷心窍,给毛主席提意见,给共产党提意见……你说我不是冷棒是什么?是个冷透了的冷棒!

12月初的一天,接近中午时分,一辆马车从西边的戈壁滩驶过来,接近明水农场时拐个弯驶到农场的伙房跟前。一个高个子的女人从装得很高的货物上跳了下来。她高大削瘦,脸容展示出生活的沧桑。她手里提着一个棉布书包和一只面口袋。面口袋里装着几斤粮食。她对这儿的路像是很熟悉,没问一个人就朝着山水沟走去。接近山水沟的时候,她朝着一号病房走去,但是她的眼睛看见了门口摆着的几具尸体,便又绕开去走到通往山水沟的斜坡上。在这里她突然和两个正要上坡的人相遇了。她短促地喊了一声:老陈。

陈毓明也看见她了,只是正午的从南方天空射来的阳光晃眼,他眯缝着眼睛看她,说,哟,你来了?

我给你送点粮食来。你干什么了?

陈毓明朝着北房门口挥了一下手:这不是么,才把几个人……摆好。

女人看了地窝子一眼,发现那儿很整齐地摆放着几具尸体,尸体都是用棉被裹着的。她又问,你现在干什么去?

我们正要到南房去,我现在当护理员了,伺候病人,我们想把那头的死人摆好些。你过来没看见吗,那门口横哩竖哩难看得很。那就这样吧,小艾,你回去吧,不搬了。这是我爱人,看我来了。

艾学荣“噢”了一声,转身回北房去了。陈毓明走上台地来,擦掉鼻尖上挂着的鼻涕说,走吧,到房子里去吧,外头站着太冷。

女人已经快冻僵了,跟着他进了房子。房子里有两个坐着说话的病号认识女人,打招呼说哟嫂子来了,还有几个病号抬头看了一眼又睡下了。女人面对破布条一样躺着的人们一点也不惊奇,把面口袋放在墙角上之后就坐在炉子旁的马扎上。陈毓明说我给你倒点开水,女人说不渴,但他还是倒了一碗开水放在炉子上,然后倚着墙蹲下。他问,你怎么来的?走来的吗?

跟送粮的马车来的。听说明水断粮了,我找管库房的人要了几斤扫下的土粮食,在磨上粉碎了一下给你拿来了。就几斤。

一斤也好呀!断了三天粮了。天天吃树叶子糊糊。

树叶子糊糊?

入冬前采集下的沙枣树、柳树叶子磨成的粉末末,煮上一大锅吃,一把面粉都没有。昨天去了两挂马车到高台农场拉粮,天黑时分回来,说是粮食没磨出来,拉来了两车莲花菜'3'。昨晚上、今早晨吃的水煮莲花菜。

晚饭你们就能吃上豆面了。我就是坐送粮的车来的。前天我就知道你们断粮了。拉粮去的人说的。

说是没磨出来。

什么没磨出来。我听说夹边沟那边没粮了。你们这两个月吃的粮都是从夹边沟拉过来。在高台农场加工的。这几天没粮食了,从张掖专区要了些豌豆,昨天才拉过来,连夜加工。可是我又听人说,夹边沟的仓库里还有几万斤粮食,不知道为什么不叫吃?

那是国库粮,谁也不能动。

不也是夹边沟种出来的吗?

是夹边沟种出来的,但那是交国家的皇粮,谁敢动?

那就多拉些菜来嘛,夹边沟的菜长得好,为啥吃树叶子?

长途拉运方便吗?马车来回要走几天。高台农场的情况怎样,能吃饱吗?

女人撇了撇嘴:比夹边沟强多了。人家白怀林给国家缴粮先把口粮留够了,不像刘振宇……

你这是什么话?你是说刘振宇把粮全上缴了吗?夹边沟就没打下多少粮食。原来四五百名犯人千来亩地,吃粮还凑合;一下子来了三千人,生荒地不长粮食,粮食能够吃吗?

女人不说话了,看着陈毓明的脸静了一会儿,说,你的身体好吗?脸肿了。

陈毓明一怔:肿了吗?我还不知道脸肿了。我的腿在嘉峪关积肥时就肿了,走路时腿发软。

女人叫陈毓明把裤筒拉起来在他的腿肚子上摁了两下,说,你可是要保重好身体。过几天我再想办法给你送几斤粮食来,这几斤你先凑合着吃着。

陈毓明说,你不要管我,我一个人,总能想办法活着,你带着孩子比我还难,你就先顾你和孩子吧。孩子们能吃饱吗?

哪有吃饱的粮食?饿不死就是了。

那你给我拿粮食干什么?留下你和孩子们吃呗。

我们总有办法,你不要操心。白怀林送过几次面,还叫我们到他家吃过一顿饭。还送过一块羊肉。

唉,你替我好好谢谢白怀林。

女人说说话站起来要走,说是和她在一起的李怀珠也捎了点粮食给王晓天。马车卸了粮就要走,她要抓紧时间送去。陈毓明叫她把粮食留下由他送去。女人不干,说李怀珠叫她看看王晓天,要是见不着王晓天,回去不好跟李怀珠说。

陈毓明领着她去找王晓天。找了好几孔窑洞,有人说王晓天也病了,住在四号病房。他们又跑到四号病房去。

陈毓明把女人送到伙房门口,坐上马车。马车要走了,女人突然又叮嘱他:我给你的粮食不准给人。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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