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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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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话,喝点水,季晨光的女人孩子暖和过来了,要程炯明领他们去找季晨光。陈毓明说,我领你们去找吧,叫老程和媳妇说话。走在路上,两个孩子都说脚痛,女人说冻着了。陈毓明没说话。

他们打听了七八个窑洞,才在洞口挂着一条线毯的窑洞里找到了季晨光。陈毓明趴在二尺宽三尺高的洞口跟窑洞里的人问季晨光在这里住吗,他看见窑洞里边稍大一些,躺着两个人,坐着一个人,坐着的人正在用土块支着的一口钢精锅煮莲花菜根子。那人指着一个睡觉的人说,这就是季晨光,病了,正在发烧。女人爬进窑洞去了。窑洞里边也就三四尺高,人站不起来,女人跪在季晨光身旁掀开了盖着脸的被子喊:娃他爸,娃他爸,我们看你来了!喊了几声,季晨光睁开眼睛了,嘴动弹着,有气无力地说,你们来了吗?女人说来了,娃也来了,看你来了。女人抬起头来招呼孩子,两个孩子也像妈妈那样爬进去,向着季晨光喊:

爸爸,爸爸,你怎么啦?

季晨光看看孩子没说话,眼泪扑簌簌淌了下来。两个孩子哇的一声哭了。

陈毓明的心酸得看不下去了,转身走开。他回到病房提了一壶开水送到窑洞来。看着女人把带来的炒面冲成糊糊喂季晨光,他就回病房去了。这么冷的气候,这婆娘娃娃夜里怎么睡觉呀?他心里想着这个问题往回走,路过北房又走了进去。他想,季晨光没住一号病房,他实在不好管这事,但是一定要把程炯明的女人安排好。所以进了房子之后,他嘱咐艾学荣:小艾,你要把火生好,把开水提下,不要叫客人冻着,有开水喝。然后他又走过去说,老程,有什么叫我办的事你就说话。程炯明说,没啥,没啥叫你忙的事了。季晨光找着了吗?他回答找着了,我刚提了一壶开水去。程炯明说,那好。来,吸颗烟,坐下休息一下。程炯明递给他一支大前门香烟,说是媳妇带来的。他接过烟点着了,坐在铺上说,大前门烟可是几年没吸过了。

自从进了夹边沟农场,所有的右派都没有了工资,吸烟的人们都是把一种叫骆驼蓬的野草晒干揉碎当旱烟吸。

陈毓明的烟刚吸了几口,程炯明的女人就从一个布口袋里用吃饭的小勺舀了满满的一勺炒面举到他的面前,说,陈队长,尝一嘴我们永靖县的炒面。陈炯明不好意思吃这勺炒面,他知道,现在劳教农场外面的社会也是供应短缺。在劳教农场里,私下里的交易一个四两的馒头已经卖到了五元钱;在高台县一斤原粮也卖到十元钱。他说,不吃不吃,叫老程吃吧。女人说,他已经吃过了,你吃吧。他指着旁边的一个病号说,给他吧给他吧。但女人非要给他,说,你送人去的时间,老程吃了,在的人也都吃了,这一勺勺你就尝一下吧,多的没有,就一勺勺。旁边的病号也都说我们吃过了,老陈你就吃吧,不要客气。陈毓明这才伸出双手捧着,那女人把炒面倒在他的手里。

手里捧着炒面就不能吸烟了,叼在嘴里的烟辣了他的眼睛。他对旁边的人说,老徐,你把烟接过去。你吸去,我吃炒面。那个病号把香烟从他嘴上拿走了,他就伸着舌头舔手里的炒面。他舔了两口,炒面又香又甜,就说了一句:这炒面怎么这么香,还是甜的?程炯明说,这炒面是我们乡里人的炒面,和你们城里人的炒面不一样。城里人的炒面是啥炒面嘛,把面粉放在锅里炒一下就行了,炒熟了就苦了,炒不熟吃完闹肚子。这炒面是乡下的亲戚送来的,莜麦炒熟后磨成的面,没苦味,颜色还白。甜的是啥?是红枣。把枣晒干,磨成面,和炒面和在一起。这甜昧和白糖的甜味不一样,你没吃出来吗?陈毓明说吃出来了,程炯明又说,炒面和枣和在一起,然后把羊脂熬开,再把炒面倒进去,搅匀。这是真正的炒面。陈毓明说,对,对,我吃着有一股油腥腥的味道,真香。

程炯明的女人不光带来了炒面,还带了几斤白面,二棵白菜,白菜的帮子都去干净了,只是白菜心。还用一个铁制的茶叶盒子装着一斤多炼好的大油。程炯明平时爱鼓捣吃的,有一只半大的钢精锅,女人这天晚上就在病房的炉子上做了一锅漂着油花和嫩白菜的揪面片。程炯明一口气吃完了一锅揪面片,然后叫女人又揪了一锅,给全病房的病号一人舀了一口尝一尝。他亲自到南房把陈毓明叫到北房来,叫他也吃了一口。他和女人还给窑洞里住的季晨光送去了一碗。

给季晨光送完揪面片回来,女人哭得眼泪擦不干。女人说,季大哥睡在那个窑洞里能过了冬吗?那么小的个窑洞,连个火都没生,又没个门扇,不冻死吗?多大的风呀!程炯明说她:把眼泪擦干,不要哭,还有几百人就睡在那样的窑洞里,那有啥法?女人说,季嫂和那两个娃今晚上到哪里睡觉去?程炯明说,哪里睡觉去,就在窑洞里坐着呗!女人大哭不止:天爷呀……

夜里十点钟,喝完伙房送来的胡萝卜汤之后,陈毓明又来了北房一趟。他拿来了自己的一条床单,对程炯明说,老程,把这条床单挂在这里,你们两口子就睡在边上去吧,和其他人隔开。程炯明笑着说,陈队长,你把你的床单拿回去吧,你还当成我们是新婚夫妇入洞房吗?还要挂一个帐子吗?陈毓明说,我知道你们是老夫老妻,可总是要遮挡住一点嘛,你不知羞,嫂子也不怕人看见吗?有的人吃吃地笑,程炯明说,不用挂不用挂,她睡在墙根里,我给她当隔墙,把其他人隔开。陈毓明说,你安排好了呀!你把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你叫嫂子在男人们中间睡觉呢!好几个人笑了,程炯明的女人羞得把脸埋在膝盖上。

这天夜里北房里死了两个人。程炯明的女人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医生们抢救,打针,人工呼吸,最后由陈毓明和艾学荣把尸体用被子卷起来抬出门外去,她根本就睡不着觉。后来一切都静下来了,她才搂紧了丈夫的脖子说吓死人了。但丈夫睡得很香,嗓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鼾声。

程炯明的女人原计划来看看丈夫第二天就返回家乡的。可是季晨光病得太重,女人每天喊医生给季晨光打针吃药。喂吃的,走不了。她只好耐着性子等。等了两天,季晨光的病不见好转,高烧不退,她终于忍耐不住了。她对那女人说,我们是给男人送粮来的,再住几天,背来的粮叫我们吃完了,我们走了男人还得挨饿。这哪儿行呀?那女人坐在直不起身来的窑洞里只是个哭:你再等两天吧,他的烧退了我们就走。程炯明的女人出主意:你找一下队长去,人病成这个样子了,接回去行不行?女人去找了,但严队长严厉地拒绝了:你们想得倒好,不行!女人说,回去病好了再叫他回来不行吗?严队长说,没这个规矩!

后来,还是程炯明把南房的病号又挤了挤,挤出了一块地方,把季晨光背到病房住下。女人才哭哭啼啼地回家去了。

蔺为轩的情况很不妙了。他已经整整三天没起床了,吃饭都是躺在被窝里,陈毓明给他喂菜糊糊。他喂饭的时候,看见他凹陷的眼窝里的眼珠子非常浑浊,没有了光泽。看着他的慢慢蠕动的下巴,有一次陈毓明说他:蔺县长,你为官一世竟然到了这种地步了,你不会写封信叫女人送些吃的来吗?蔺为轩有气无力地说,她盼着我快些死,死了她好嫁人。陈毓明每次喂完了饭就嘱咐张继信:你给我看着,有事就叫我。

这是第三天后半夜,大家坐在铺上说话,张继信突然喊陈毓明:陈队长,你来看看,老蔺不行了!

陈毓明急忙跑过去,跪在铺上观察,看见蔺为轩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半张着,像是气不够用的样子。他喊了一声老蔺,你哪里不舒服吗?蔺为轩嗓子里发出哦哦的声音,眼珠子动了一下,但说不出话来。

陈毓明站起来说,张老师,你帮我看着,我叫医生去。但张继信拦住了他:你叫医生做啥?他又没休克,用不着抢救。他呀,他现在要的是营养,有半碗面糊糊喝下去就好了。

陈毓明转着脸问大家:你们谁有炒面,拿出半碗来,救一下老蔺的命。

谁也不吭声。张继信说,哪有炒面,这时候还有炒面?你到伙房去一趟吧,看能不能要一碗糊糊。

陈毓明拿个碗跑到伙房去了。伙房里有两个上夜班的炊事员正在揉掺了很多代食品的面团子。他对他们说,两位大师傅,你们有剩下的面糊糊吗给上一碗,有个病号不行了。

#文#一个炊事员说,哪有啥糊糊,什么时候剩下过面糊糊?

#人#他说,没剩下的你们就给熬上一碗吧,救人一命吧。

#书#炊事员说,天天都死那么多人,都要是熬糊糊,粮食从哪里来?

#屋#陈毓明哀求说,病人要饿死了,你们给熬上一碗吧。一碗糊糊能救一条命,我替病人求你们了。

炊事员被他的诚意打动了,掀起笼屉拿出个菜团子说,把这个拿回去吧,泡软了叫他吃去。

陈毓明拿着菜团子回到病房门口又站住了。他想菜团子哪行呀,蔺为轩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还能吃菜团子吗?能咽得下去吗?想了想就转身下了山水沟,进了北房。

北房的人们也都坐在铺上聊天。他走到程炯明跟前说,老程,你媳妇拿来的炒面还有没有?

程炯明问他:你问有炒面没炒面做啥?

他说,你的炒面要有的话给我舀上半碗。有个人不行了,我想给他搅些糊糊喝,可能能救活。

程炯明问谁呀?

一个姓蔺的。你不认识,这个人是新添墩来的。这一阵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程炯明痛快地说,陈队长要炒面来了,我就给些吧,要是旁人要,可就是另一码事了。

程炯明说着,打开了放在铺脚上的一个小木箱,从一个布袋里舀了两勺勺炒面给他。他回到病房后立即倒上半盆开水,把炒面搅成稀糊糊,慢慢地喂蔺为轩。

然而,还没喂上几口,程炯明就披着棉袄趿拉着鞋走进南房里来了。他一进门就问,陈队长,陈队长在哪里?陈毓明应了一声在这里,程炯明就走过来说,我看看,我看看这个病号是谁,劳陈队长的大驾给他要炒面,好大的面子呀……

陈毓明知道事情再遮掩不过去了,端着碗站起来说,是蔺为轩不行了。

谁?

程炯明似乎是没听清楚,又问了一声。陈毓明回答了一声:蔺为轩。

程炯明以为开玩笑了,瞪一眼陈毓明,凑过来离得很近地看了看蔺为轩。然后他直起腰来一声不吭,一扬手把陈毓明手中的饭盆打飞了。在陈毓明下意识叫了一声之后,他说:

你拿我的炒面给这个驴日的吃呀!

陈毓明说,哎,你这是干什么?

程炯明却咆哮起来:哼,给他吃,我宁愿把炒面喂狗,宁愿倒掉,也不给他吃!

陈毓明说,哎呀,你也是的,活了半辈子,怎么干孩子们的事。

但程炯明依然很是气愤,大声说,我干孩子们的事?你知道他干了什么事吗,这个驴日的!我在马号里碰见他几次,他在那里偷饲料吃。我看着他孽障——也是当过县太爷的人嘛,〖TXT小说下载:。。〗落到吃马料的地步——就给他一块牛肉吃。可是这个驴日的问我,你的牛肉是哪来的?我说偷来的。他说你偷来的牛肉我不吃,我还要告你去。他真告了,结果开大会批斗我,还捆了我一绳子——五花大绑——差一点点把我的命要了。你们说。这是人干的事吗?

有人劝他:算了算了,老程,不要跟他执气,他是快死的人了,你还生这个气做啥?

他说,哼,快死的人了,我看他早就该死,死了活该!

他越说越气,迈前两步径直踩到铺上,在蔺为轩的腿上踢了两脚。然后气冲冲走了出去。

凌晨五点钟蔺为轩断了气。

过了两天,程炯明逃跑回永靖县去了。

时间进入十二月中旬,明水农场的情况到了十分危急的状况。已经连续三天了,一号【:文:】病房每天【:人:】都有三【:书:】四具尸体【:屋:】抬出去。夜间,病号们已经没有力气坐着说话了,艾学荣和陈毓明可是忙坏了:把这个人叫起来坐下,那个人又躺下了,把那个人扶起来,这个人却休克了。急忙叫医生来打强心针,推葡萄糖。抢救来抢救去,死了。

这又是一个忙碌夜晚,打从喝完加餐的胡萝卜汤,陈毓明就再也没闲着,到凌晨三点钟,光是北房就抬出去了三个人。陈毓明实在是累极了,把第三具尸体拖出门外之后,他在铺上刚刚空出来的一块空当处躺下了。艾学荣也累得喘不上气来,他和陈毓明一样,脸肿得跟面包一样,但他精神比陈毓明强点,坐在炉子旁的一个小木箱上,烤着几块白菜根吃。

躺了不到五分钟,有个病号说,陈队长,我要喝点水。陈毓明懒得站起来就喊艾学荣:小艾,你给倒点开水。艾学荣提起了水壶,水壶是空的,又去看看水桶,水桶也是空的。他便提着水桶去伙房了。陈毓明小憩一下,然后回南房去。离开南房已经两个小时了,他怕有人要水或者解手。

回到南房扶持一个人解完了手,他又要回北房去,张继信却又叫他:陈队长,你过来一下。他走过去问要解手吗,张继信说,不解手,我想跟你说几句话,你现在有事没事?他说北房有人要开水,我去看一下小艾打来水了没有;那小伙蹲不住,我不放心。张继信说,那你去吧,有时间了我们再说话。

进了北房,果然不见艾学荣。那个病号又说要水,他便提了水壶去打水。出了地窝子的门,他忘了门口横着的尸体,一下子被尸体绊倒了。爬起来之后找到了水壶,但壶盖怎么也摸不到,地下到处是冰溜子,手还冻得不行。后来他想天亮之后再找吧。就去了伙房。到了伙房看见水桶在地下放着,却不见艾学荣。他问一个揉面的炊事员艾学荣哪去了?炊事员说,我是给你看人的吗?他便放下水壶去了伙房后边。已经有过几次了,艾学荣总是在大灶的炉门上烧东西吃。

还真被他堵着了,艾学荣在灶后的炉灰洞口蹲着。他说,叫你打水来了,你怎么在这里蹲着?艾学荣说,我给大师傅说了,水开了叫我。他说,你再等水就凉了。艾学荣站起来了,从炉口拨出块什么东西来,在手里敲打着吹着,说,陈队长,你也吃点。他看出来了,那是一团掺了很多代食品的面团,他说,我不吃。我就想睡觉。

两个人抬了一桶开水回到北房,然后陈毓明就回南房去了。进了房他想起张继信说过的话,就走到张继信跟前去,问,张老师你有啥事要说吗?张继信说,这阵你不忙了?坐下,你坐下我跟你说。

他坐下了,就坐在张继信的枕头旁边,低头看着躺着的张继信的脸。

张继信想坐起,拉动垂在胸前绳子,但使了使劲儿也没坐起来。陈毓明说他,你就躺着说吧,坐起来干什么。张继信就说:

陈队长,这些天我一直想……我能活着出去,可是今天我觉得不行了……

陈毓明惊骇地说:你说的啥话嘛!

张继信说,你不要拦我,你听我把话说完。我真是不行了。这两天我有时喘不上气来……活不长了。

陈毓明说,你说过的,你一定能活下去。

张继信摇了摇头:那是心里想的,我是想活下去,确实想活下去,可是情况看来不行了。你看,我一说话就气短…… 谁说话都气短,我也气短。

不,那不一样,前几天我就不这样。陈队长,你听,你听我说,你要是不听,我就不说了。

陈毓明说,你说你说,我听你说。

张继信说,你再不要打断我,我真是没力气了。这间房子,我数了数,当初我们进来的人,就剩下你和我了……

我也不行了,全身都肿了。你看,你看我的脸肿成什么样子了……

嗳嗳,肿算个啥嘛。我去年就肿了,再后来又不肿了。肿了,又不肿了,这就危险了……你还远得很哩。听我说,你听我说……所以说,我要把一件事托付一下你。我跟你说过,我有个姑娘今年二十一了。我的姑娘,我对不起她。我定为右派的时间,她就要结婚了,她说下一个对象,是兰炼的技术员。可是我来了夹边沟之后,我的姑娘跟对象说,我的父亲在夹边沟受苦哩,他是冤枉下的,他不回来我就不能跟你结婚。她一定要等我回去才打算跟对象结婚。她来信跟我这么说。我每次写信都劝她不要等我,快和对象结婚,她就是不听。陈队长,你将来出去了。一定要到我家去一趟,要见一下我的姑娘。我的姑娘在永登县百货公司当会计,你就到百货公司去找她。你对我的姑娘说一下我的情况——如实地说——你就说我临死还想着她,是我临终托付你的,叫你去劝劝她,赶紧结婚,不要叫人家男方再等。结婚以后要好好过日子,要孝顺她妈……你答应我的嘱托吗?

陈毓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张继信。答应吧,这就是认同他的死亡,不答应吧,又显得不通人情。但他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看他点头,张继信把腕子上的手表抹下来说,陈队长,你一定要把我的话带到,跟我的姑娘说,她父亲不能给她办婚事了,看不见她结婚。但是父亲想着她,死了也想着她,父亲希望她好好生活。这块表是父亲给她的结婚礼物。

陈毓明接过那块手表,立即转身离开了张继信。泪水已经盛满他的眼睛了,他怕它们流出来,怕哭出声来。

翌日傍晚张继信死了。那正是要吃晚饭的时候,陈毓明去拿他的饭盒,看见他闭着眼睛躺着。他把饭盒放回枕头边的时候,喊了一声快起来吃饭,张继信还是不动弹。摸一摸前额,已经没有体温了。

陈毓明和艾学荣用他的被子把他卷起抬到门外,这时候正好掩埋组的马车来到门前。

每天都是傍晚拉尸体,拉到北边的鸣沙窝去埋葬掉。

埋掉张继信的第二天,陈毓明也病倒了。当时他刚刚和艾学荣把一具尸体拖出门外,进门时门槛拌了一下,他摔倒了。他双手杵地站了起来,走了一步,就又跌倒了。他的腿软得站立不住了。有个病号看到这种情况,说他:陈队长,你也成病号了。你就找个地方躺下吧。艾学荣把他的被褥抱过来铺在刚刚空出来的铺位上,他就躺下了。

一个炊事员被派来接替了他的护理员工作。山水沟的窑洞里已经挑不出健壮的人来了。

陈毓明在病房躺了一个星期,甘肃省委的一个工作组来到了明水。工作组逐屋看望了病号,告诉大家西北局兰州会议已经开过了,他们的问题很快就要解决。工作组里有一名省公安厅的副厅长,姓侯。他认出了陈毓明,对陈毓明说,坚持住,再坚持几天,把身体保护好。正在联系火车,过几天就把你们送回原单位。陈毓明在铺上躺着一直也没说话,后来那位副厅长要走了。他突然开口道:侯厅长,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现在可以离开明水了?侯副厅长说,可以,可以,单位上来人的话就可以接走。陈毓明说,侯厅长,那我请你帮个忙。你给刘场长说一下,叫他给高台农场的白场长打个电话,通知我女人来接一下我。我害怕坚持不到你们联系的火车送人的时间了。

第二天,高台农场来了一辆马车。赶车的是个刑满就业人员,他把鞭子甩得叭叭响,把马车直接赶到一号病房门口停住。陈毓明的女人从车上跳下来。女人进了病房问坐在马扎上的护理员,陈毓明住在什么地方?躺着睡觉的陈毓明听见了,坐起来喊,我在这儿。女人迎着他走过来,说,车来了,走吧。陈毓明在前边走,女人在他后边抱着被褥,两个人走出病房上了马车。

马车先是朝着祁连山的方向行驶了几百米,然后在戈壁滩和草滩交界的地方往右拐。这里有一条积雪的小路通往南华镇,南华镇距高台农场也就三五里。马车在戈壁滩上走了一截,陈毓明突然对女人说:我们来明水,是从明水河车站下的车,从车站走过来的。

明水河车站在南边的戈壁滩上,离他们不足十华里。它被半月前下的那场雪覆盖着。它南边的祁连山也被雪覆盖着。雪要到三月才能融化。

许霞山放羊

黄昏时分,刮着凛冽的东风,许霞山赶着羊群回栏。太阳已经从双墩山顶上落下去了,南边的戈壁滩和北边的沙漠沐浴在被风沙遮掩的暗淡的光线里,但是许霞山走在一片巨大的阴影里。他估计,时间正是六点钟,太阳刚刚压在地平线上。正因为太阳压在地平线上,才把双墩山的暗影拉得无限长,使他好长时间处在暗影的笼罩之下。

双墩山是夹边沟农场西边的一条东西延伸的沙梁,有七八里长。沙梁中间有一道山口,山口两边的沙梁最高——也就百多米——沙梁最高处各有一座烽火台一样的建筑。右派们来到这儿之后把它叫双墩山。当地的农民叫它卯家山。夹边沟农场的场部坐落在东山的东坡跟前。

他赶着羊群走过农场的养兔场——那是一个大土堆,周围用密密的树枝扎成了篱笆。几个曾经是有身份的老右派管理着兔子。右派们戏称那个土堆为卧龙岗——一片不大却很平整的土地就展现他的面前了。这是农场的菜地。菜地里趴着几个人,他们在收获过的土地上寻找遗漏掉的萝卜或是拾菜叶子。他已经要穿过这片菜地了,突然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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